上海的早晨
第四十章
朱延年聽到檯子上電話鈴響,拿過聽筒,一聽到是馬麗琳的嬌滴滴的聲音,他馬上坐得
端端正正的,把橘紅色的領帶結子弄正,放慢了聲調,威風十足地對聽筒說道:
「你找朱經理嗎?唔,我就是……」
朱延年和劉蕙蕙離了婚以後,他在物色一個中意的對象。工商界有名望的朋友都知道他
的底細,沒人願意把女兒嫁給他。中小工商界的朋友們不瞭解他的究竟,看他很紅,很想和
他攀上一點親,也好提攜提攜,可是朱延年不把他們放在眼裡。中小工商界的女兒,沒有油
水,怎麼配上朱經理哩!他一個人回到家裡怪寂寞的,劉蕙蕙讓他逼走以後,就再沒上他的
門。他有時倒想起她來了。坐在家無聊,他便到百樂門去跳跳舞。在那裡,他認識了馬麗
琳,這是一個月以前的事了。他每次到百樂門,都是叫她坐檯子。她不論提出啥事體,他都
覺得有興趣。她哩,想想自己快三十了,現在雖然正當時;在百樂門也算得是個紅舞女,可
是人老珠黃不值錢,需要早點找個對象,老了有個歸宿。她心裡早已看上了朱延年,沒有表
露出來。她從側面瞭解朱延年,有時也當面旁敲側擊地探聽朱延年的身世。他嗎,明知她的
用意,借此吹噓一番。她曾經到漢口路吉祥裡窺視過福佑藥房,沒有上樓,也不瞭解這個福
何藥房究竟有多大。她幾次打電話來,想從接電話的人的嘴裡瞭解一下朱經理,接電話的恰
巧都是他本人,今天也不例外。她只好對他說話:
「今天晚上有空嗎?」
「今天晚上?……」
他看看日曆上沒有注明有什麼約會,但眼睛一轉動,福佑藥房的經理,又是上海灘上工
商界的紅人,每天哪能沒啥約會呢?他惋惜地嘖了一聲,抱歉地對著聽筒說:
「真不巧,今天晚上工商聯的史主任,你知道嗎?就是那個史步雲主任,對,對,就是
他,他請我吃晚飯,……飯後來?怕來不及,你不曉得,工商界這些朋友,一頓飯起碼要吃
上四五個鐘點……散的早,我一定來,……遲了,就改一天……」
最後,他對著聽筒叫了一聲「達令」。
童進不知道朱經理在打電話,情緒激動地走進了經理辦公室,他的心還在劇烈地跳動。
他滿臉笑容,嘴結巴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兩隻眼睛望著朱延年,朱延年看他那神情有點奇
怪,開玩笑地問他:
「拾到黃金了嗎?這麼高興。」
「是,」童進走上一步說,「有兩個志願軍來辦貨,經理,他們,他們已經到了我們庫
房那邊,要見經理。經理,你快去吧,你最好把兩個志願軍帶到我們店裡來,讓我們大家看
看我們祖國最可愛的人。」
朱經理沒答理這些。他關心地問:
「他們帶了多少錢來?」
「不曉得。」
「要辦多少貨?」
「剛才庫房裡的人打電話來,說他們要買三四千萬元的貨,請經理快點去。」
朱延年聽到只買三四千萬元的貨,他興趣索然,搖搖頭,說:
「我沒工夫去。」
「是志願軍啊,」童進提醒他道,「我們要抗美援朝,要支援前線。志願軍找你,總是
有要緊的事,你還是快去吧,經理。」
朱延年聽他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完,他有點不耐煩了:「志願軍哪能?」他的一句話把童
進問住了。等了一歇,他說下去,「啥志願軍不志願軍,我們做生意要緊。我們在後方努力
經營業務,做好生意,就是支援前線。懂啵?」
童進無可奈何地唔了一聲。
「我忙的很,沒空去接志願軍。你看,」他舉起他正在看的流水帳簿和一疊支票,「這
筆生意,叫夏世富去一趟就行了。」他心裡說,「幾千萬的買賣,用不著我親自出馬。」
「志願軍如果一定要見經理呢?」
「你告訴他們:就說是朱經理不在家,他忙的很,不曉得啥辰光回來。」
他說完了話,就拿起桌上的算盤,翻閱著支票本子,在計算還有多少存款,算盤珠在嘀
嘀嗒嗒地響著。
童進日日夜夜嚮往的志願軍,好像從天而降,突然到福佑藥房來辦貨了。他接到葉積善
的電話,聽到這個消息,渾身的熱血沸騰,激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心中焦急地想看看親人
志願軍,可以好好為志願軍服務,滿臉笑容,興沖沖地跑去報告朱經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完,以為朱經理聽到這個好消息,一定也和他一樣的興奮,準備熱情接待,不料被澆了一盆
冷冰冰的涼水,叫他高興而來,掃興而去。他不瞭解朱經理平時講話那麼進步,對志願軍也
很欽佩,為啥志願軍來了又這樣冷淡呢?真叫他迷惑不解。
約莫過了十多分鐘,夏世富趕到庫房瞭解了情況以後,打電話來,是童進接的。他放下
電話聽筒,又走進經理室,這一次他的情緒很平靜,也不寄託希望,他怪夏世富太傻,經理
斬釘截鐵地說過不去,再告訴他又有啥用處呢?夏世富一定要他去說,他只好把聽到的情況
向經理報告:
「夏世富打電話來說,志願軍……」
朱延年低著頭在算帳,聽到童進提到志願軍,他想一定又是要他去,他急躁地抬起頭
來,瞪了童進一眼:
「又是志願軍?不是對你說了,不去,不去!」
說完了話,朱延年又低下頭去,一心一意地去算他的賬;一張一張支票的存根在他面前
翻過去,月底快到了,他要仔細瞭解一下月底到期的支票一共是多少款子,他好設法軋點頭
寸存進去。
童進硬著頭皮,根據夏世富的報告,慢慢說下去:
「志願軍這筆生意不小,除了帶來四千萬的現款,那邊還要匯五億來辦貨……」
一個龐大的數目字的聲音在朱延年的耳朵裡嗡嗡著,他的頭腦跟著膨脹起來。他抬起頭
來,一對貪婪的眼光露出饞涎欲滴的神情,關切地問:
「你說啥?」
「那邊還要匯五億來辦貨。」童進冷靜地說。
「五億?!」朱延年兩隻貪婪的眼睛睜得很大,好像裡面伸出了兩隻手,想把五億元拿
過去。
「唔。」童進平靜地說,「夏世富說志願軍一定要見經理才辦貨,經理不在,他們就要
到別人家去辦貨了……」
朱延年猛的站了起來,急急忙忙地改口說,「志願軍一定要見我?那我就去。……」
「你不是沒有空?」
「我忙雖忙,志願軍來了,是我們最可愛的人麼,我總得要去一趟,抗美援朝的事,我
們做生意的人也有責任,不能馬馬虎虎的。」
朱延年一頭沖出去,馬上又氣喘喘地折回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你趕快打電話告訴夏世富,說我馬上到,要他無論如何把志願軍留下來,我馬上
到……」
他像是一陣風似的飄走了。桌上的帳簿支票靜靜地躺在那裡,被冷落下來。童進走過去
給朱延年清理了一下,放在抽屜裡。朱延年雖然走了,童進看到朱延年態度變化這麼快,叫
他作嘔,不禁輕蔑地冷笑一聲。
朱延年幾乎是用賽跑的速度在奔走,如入無人之境,只顧自己往前走。他不斷碰到路上
的行人。被碰著的人回過頭去盯他一眼,覺得這人好生奇怪,急忙忙如同去救火一樣。他走
到庫房的時候,中國人民志願軍××軍後勤部採購員王士深和戴俊傑等得有點不耐煩了,說:
「你們經理究竟在家不在家?」
「不在家。」棧務部主任葉積善生硬地說。
「他到啥地方啦?」
「他整天忙的很,我不曉得他到啥地方去了。店裡也許有人曉得。」葉積善沒有改變他
的生硬的態度。
「那他不會來的了。」那個長得高高的,叫做戴俊傑的拘謹地說,「我們走吧。」
「不,請你稍坐一會,店裡已經派人去找了,馬上就來了。」
夏世富站起來,笑嘻嘻地攔住他們的去路。
王士深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他焦急地站起來,向門口張望:
「你老說馬上就來馬上就來,為啥還不來呢?我們等不及啦。」
「再等一歇,我馬上再打電話去催。」夏世富走過去,剛要拿起電話聽筒,電話鈴響
了,是童進打來的,告訴他朱經理馬上到。夏世富笑嘻嘻地對王士深說:
「朱經理已經在路上,馬上到。」
王士深不安地坐下來。夏世富怕他們性急,就關懷地問他們朝鮮前線的情形,王士深請
戴俊傑講,戴俊傑推王士深說,最後還是王士深開了一個頭,說漢江西岸狙擊戰的輝煌勝
利,剛開了一個頭,朱延年到了。他一走進來,就向他們拱一拱手,抱歉地說:
「實在對不起,不曉得你們兩位今天來。要曉得你們兩位來,我就到車站上歡迎你們去
了。我今天有點事,到外邊去了。他們打電話找我,說是有兩位志願軍同志來了,我丟下手
裡的事,馬上就趕來,可是已經不早了,遲到了,請你們兩位多多原諒。」
「不要緊,」戴俊傑說,「蘇北行署衛生科張科長同我們很熟,我們部隊原來駐紮在那
邊的,是他介紹我們到貴號來的。
你有事,我們等一會沒有關係。」
「承蒙兩位光臨,小號感到無上的光榮。」朱延年說,「請兩位到我們店裡去坐坐。」
王士深剛才等的有點不耐煩,他性子急的很,不同意去:
「朱經理,就在這裡談好了,談好了,我們還有事哩。」
朱經理的眼睛望著戴俊傑:
「小號離這裡不遠,我們那邊還有個小小的樣品間,你們要配的貨色也好先看看。」
「那也好。」戴俊傑給朱延年說得不好意思了,他勸王士深,說,「不遠,就去吧。」
王士深經戴俊傑一說,他不好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便隨著朱經理、夏世富一道去了。
朱經理一跨進福佑藥房,他就高聲叫道:
「歡迎志願軍同志!」
同時,他帶頭鼓起掌來。店裡立即掀起暴風雨般的掌聲。同事們都丟下手裡的活,大家
的心急速地跳動著,蜂擁到欄杆那邊來。夏世富大聲喊道:
「歡迎我們最可愛的人!」
又是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聲音好像把整個樓房都震動了。一會,暴風雨般的掌聲變成
有節奏的了:拍,拍,拍……
同時,同事們興奮地唱起高亢激昂的《中國人民志願軍戰歌》:
雄赳赳,
氣昂昂,
跨過鴨綠江,
保和平,
衛祖國,
就是保家鄉!
…………
在歌聲和掌聲中,朱經理和戴俊傑、王士深他們慢慢地順著欄杆走進來,一邊鼓著掌,
一邊感動地望著站在欄杆前面的同事們,望著他們一張張熱情的面孔。互相點頭。他們兩個
和同事們都不認識,但是又好像都認識,而且很熟悉,如同久別重逢一樣的興奮和愉快。他
們走了沒兩步,一個青年跑上來,緊緊握著戴俊傑的手。他感動得兩個眼眶有點潤濕,很自
然地擁抱著戴俊傑。戴俊傑也緊緊地擁抱著他。這青年是童進。他仰起頭來,以崇敬的眼光
注視著戴俊傑的臉龐。
站在欄杆前面的人本來很有秩序,看到這激動人心的情景,都擁過來,堵住他們的去
路,把他們包圍起來。另一個青年店員走上去抱住了王士深。
有節奏的掌聲沒有了,激昂的歌聲沒有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感動的歡呼。
整個福佑藥房的同事們的情緒都沸騰起來了。
朱經理也被包圍在當中了,他一步也走不動。他看這樣不行,就向大家揮手,高聲地說:
「先讓志願軍同志走過去,不要攔住路……」
同事們都想挨近志願軍,就是摸一摸他們的衣服心裡也是舒服的。朱經理講的話,他們
仿佛沒有聽見,還是擁在路上。夏世富從戴俊傑身旁插過來,推了童進一下,說:
「讓戴同志走過去啊。」
童進放下戴俊傑,但是他還有點捨不得,他和戴俊傑平排走著。他的右手親密地抓著戴
俊傑的左手。橫在道上的同事們還不肯散去,只是讓出一點路來給戴俊傑、王士深走,他們
自己倒著走,面孔還是對著戴俊傑和王士深。退到欄杆的盡頭,在經理室的門那邊,同事們
不走了。朱經理不好再叫他們退開去,就對戴俊傑說:
「戴同志,就在這裡坐一歇吧。」
牆角那裡有一張小桌子和三張小椅子。朱經理等他們兩個人坐下,他自己也坐下了。同
事們圍在他們三個人的面前。
童進在人叢中跳起來說:
「請志願軍同志給我們講一個前線英勇作戰的故事,好不好?」
葉積善點頭說:「好。」
「好!」大家同意,接著是一陣歡迎他講志願軍英勇作戰故事的掌聲。
戴俊傑對王士深說:
「剛才在庫房那邊沒有講的漢江西岸狙擊戰的故事,你在這裡講吧。」
「不,還是你講。」王士深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
戴俊傑靦腆地不肯講:
「我,我沒啥好講的。」
「一個人講一個。」這是童進的聲音。
大家靜靜地坐了下來。
戴俊傑不好意思推卻大家熱情的要求,他想了想,說:「那麼,這樣子好了,我和朱經
理去談辦貨的事,你和大家談談吧。」
王士深給戴俊傑這麼一說,他不得不講了:
「美國鬼子在朝鮮戰場上,給打得狼狽不堪,前進不得,只好步步退卻,一直退到三八
線。麥克阿瑟這傢伙不甘心失敗,卻想挽回早已破產的威信,打腫臉充胖子,把手下的殘兵
敗將收拾收拾,大吹牛皮,打算強渡漢江,再次佔領漢城,把侵略的戰火燒到三八線以
北……」
王士深的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他講話的聲音雖然不高,可是大家全聽的清楚:
「麥克阿瑟這個如意算盤自以為打的不錯,但是朝鮮人民軍和中國志願軍不答應。朝鮮
人民軍和中國志願軍要麥克阿瑟的夢想破滅,堵住敵人的去路,展開激烈的進攻。按下各路
朝中人民部隊不說,先講我們志願軍一支小小部隊的活動吧。我們部隊奉上級的命令,任務
是切斷原州公路,阻擊麥克阿瑟在注岩裡前進的侵略軍。團首長帶領我們部隊以強行軍的速
度前進,神不知鬼不覺地很快迂回到了砥裡,馬上把原州公路切斷,在注岩裡發現了美國鬼
子的強大兵力。美國鬼子看到了志願軍,嚇得魂不附體,慌慌張張用坦克把注岩裡團團包
圍,夢想阻止我們進攻。那邊敵人嚴陣以待,拚命堵住,我們要給敵人迎頭痛擊,阻止他們
前進。在注岩裡,我們的隊伍和敵人的隊伍頂了牛。
「時間就是勝利。雙方部隊頂牛,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天黑了,夜深了,如果不馬上消
滅敵人,敵人抵抗到天亮,增援部隊趕到,很可能逃跑了。團首長下了決心,要立刻突進村
子裡去消滅敵人。下達了團首長的命令,激動人心的衝鋒號嘹亮地劃過了茫茫的夜空。幾路
部隊同時衝鋒,我們這一路首先突進村子,接著各路隊伍都先後突進了村子。
「美國鬼子相當頑強,拚死拚活守住陣地,堵住我們前進的道路。但是敵人哪是志願軍
的對手,你想堵住前進的道路嗎?我們戰士迅速上了房頂,控制了制高點,從上面向敵人進
攻。敵人十分狡猾,他們一邊防守地面陣地,龜縮在屋裡牆下,一邊千方百計守住房屋,企
圖不讓我們前進。我們就展開激烈的逐屋的爭奪戰。
「東方泛出魚肚色,天慢慢亮了。美國鬼子的飛機來了,在低空盤旋,飛來飛去。在一
片熊熊的火光中,忽然傳出汽車馬達發動的聲音。這聲音引起我們的注意,立即派人偵察瞭
望,只見注岩裡村頭出現了長長一列的汽車隊,汽車連著汽車,幾乎把村頭那條路面塞滿
了。這一長列的汽車隊像是一條長龍,龍頭前面有坦克開路,龍尾也有坦克,擔任掩護。
這條長龍向公路上浩浩蕩蕩開去,美國鬼子準備逃跑了!
「已經抓到手的敵人,哪能讓他們逃走!團首長一邊把敵人繼續緊緊包圍,一邊命令我
們連隊馬上沖過去,阻擊美國鬼子。我們一個衝鋒,趕到公路附近,約莫離開公路有四五百
公尺的地方,敵人坦克拚命發射炮火,封鎖著我們前進的道路。
「坦克的火力很猛,它後面汽車上還有美國鬼子,截擊部隊接近不了公路,眼看著敵人
在坦克的掩護下要逃走了。
「連首長要部隊炸毀第一輛坦克!要是把第一輛坦克炸毀,擋住後路,後面的汽車隊就
全部堵塞在公路上了,敵人逃走不了,消滅他們就容易了。面對著坦克猛烈的炮火,部隊很
難接近公路,怎樣炸毀坦克呢?連首長派出了三個英雄的突擊手!
「在公路附近的深坑裡,遠遠看見有三個人伏在地上蠕動,相互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迅
速匍匐前進。一團團炮火爆炸的煙塵,浮在他們上空,伏在地上的人忽然看不見了。等硝煙
慢慢散去,又看到那三個伏在地上的人向前躍進,動作敏捷,一會向右,一會向左,有時躍
進,有時匍匐奔跑。一眨眼的工夫,他們三個人,先後陸續逼近了第一輛坦克。
「坦克向公路兩側猛烈地噴著火舌,火光上下飛舞,炮彈四面掃射,使人很難接近。那
三個人無畏地迎著猛烈的火舌繼續前進。離坦克十多公尺遠近,第一個人騰地跳出彈坑,直
接向第一輛坦克跑去,跑了沒有幾步,坦克的火舌把他打中,倒在地上,不能動彈了!
「第二個人英勇地跳出了彈坑,再向坦克跑去,又中了炮火,倒在地上,不能走動了!
「第三個人看到前面兩位戰友為祖國獻出了美麗的青春,像是拿到革命的戰鬥接力棒,
他從側面的稻田裡爬出,曲著身子,觀察前進的方向,繼續向前躍進,跑兩步,伏在地上爬
一陣,又跑幾步,又伏在地上爬,接著再跑幾步……很快就接近了第一輛坦克,眼看著用手
榴彈就可以夠到,一條火舌忽然向他身上射來,一顆化學迫擊炮彈在他身邊炸開,頓時把他
的一條腿炸飛到半空中,飄飄蕩蕩,然後落在三百公尺遠近的地方。
「他昏迷過去,人事不知,躺在坦克附近,渾身跳躍著熊熊的火焰。猛烈的火焰把他燒
醒,睜開眼睛一看,第一輛坦克還在不斷發射出火舌。他就地一滾,身上的火焰還沒有完全
熄滅。他忍受渾身痛楚,顧不得撲滅身上的火焰,手裡緊緊握著最後一顆反坦克手榴彈,像
一個光芒四射的火人,咬著牙齒,向第一輛坦克滾去。他想最後一顆手榴彈如果不能炸毀坦
克,就要影響同志們包圍消滅逃跑的敵人。他下決心一定要把坦克炸毀!他竭力向坦克面前
滾去,一直滾到坦克跟前,才把最後一顆反坦克手榴彈扔出去。手榴彈扔出去了,他身上一
點力氣沒有了,也沒法離開坦克了!
「反坦克手榴彈投中了!坦克底下立刻閃出一團白光,轟隆一聲巨響,晃了幾晃,便跌
倒在公路上了,再也吐不出火舌了。第一輛坦克給炸毀了,第二輛坦克往後一退,撞在後面
一長列的汽車上,發出哢嗤哢嗤的巨大的聲音,劃破清晨的天空。第一輛坦克的屍體躺在公
路上,把敵人逃跑的道路堵塞了。企圖逃走的敵人都成了甕中之鼈,全部給捉到了!
「打掃戰場時,大家走到第一輛坦克前面,那裡躺著這位英雄的戰士。他的衣服燒成黑
灰,他的皮膚給火烤焦,他的面目讓火燙傷,模糊不清,已經不能辨認了。他身上也沒有留
下任何證件,沒人曉得他的姓名。這樣的無名英雄,在朝鮮戰場上成千成萬,誰也數不清。
沒人曉得他的姓名嗎?這也沒有關係,我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志願軍!……」
戴俊傑剛才被大家熱情的歡呼包圍,只見蜂擁上來的人,看不見其它的事物。現在王士
深在講前線英勇的戰鬥,他才清楚地看到這是一間大房子,有五分之一的地方用一排欄杆隔
著。欄杆裡面是五分之四的地方,平行地排著兩排辦公桌。牆壁掛滿了大紅的、水紅的、紫
紅的、蛋黃的和翠綠的賀幛同賀匾,迎門掛著的是一幅大紅的賀幛,兩邊鑲著兩條黃緞子,
下面掛著黃色的絲穗子。大紅的賀幛上用黃絲絨剪貼了這樣的字句:
福佑藥房 開張之喜
發展新民主主義的醫藥衛生事業
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蘇北行署衛生處敬賀
戴俊傑順著這幅賀幛往裡面看,是一些衛生所、公立醫院和療養院送的條幅和橫匾,接
著是一幅又長又大的桃紅綢子的賀幛。這是本市新藥業公會贈送的,上面用金紙剪貼了這樣
的字句:「全市醫藥界的典型,現代工商業者的模範。」
戴俊傑看著牆壁上填滿了這些紅紅綠綠的賀幛賀匾,覺得福佑藥房在上海醫藥界真是一
家有名字號,這許多的公家機關和它往來,同業當中的信用又這樣高,難怪朱經理那樣忙,
蘇北行署衛生處張科長介紹他們來辦貨確實是有眼光的。本來戴俊傑到上海來辦貨把警惕性
提得很高,一步一個小心,注意別上了上海商人的當;現在總算找到一家可靠的商人,這次
辦貨有了信心,也有了把握。他默默地計算匯款的時間,今天不匯到,明天一定會匯到;匯
到以後,趕快在福佑藥房辦好貨,運到朝鮮前線,好治療那些千百萬人關心的傷病員……
朱經理見戴俊傑的眼光注意牆上的賀幛賀匾,也有意放慢腳步,讓戴俊傑看個夠。
朱經理跨進經理室,換了一副笑盈盈的面孔,顯出非常關心的樣子問戴俊傑:
「你們太辛苦了,戴同志,昨天在車上過的一夜,睡的好啵?」
「很好,很好,太舒服了。」戴俊傑精神抖擻地說,「在前方一宿也睡不上六小時,昨
天我整整睡了十個鐘頭。」
「倒茶來!」朱經理漫無目標地叫了一聲。
門外夏世富應道:
「是。」
「要好葉子,上等梅塢。」朱經理加了一句。
「曉得了。」
戴俊傑喝了一口上等梅塢茶,從軍裝胸袋裡掏出一張辦貨的單子,很慎重地遞給朱經
理,說:
「這是我們這次要辦的貨,請你給我們先開個估價單看看。」
朱經理接過來一看,那上面盡是些前方急需的重要藥品:盤尼西林兩千支,氯黴素一百
瓶,消發滅定粉四百磅,次蒼五十磅,消治龍粉五十磅,黃凡士林一千二百磅,血壓器八
只……這些都是暢銷貨,福佑藥房大半沒有,有幾種雖然有,數量也不多。
戴俊傑等朱經理看完,他關心地問:
「這些貨,寶號都有嗎?」
朱經理再看了一遍,很有把握地說:
「都有都有。敝號雖小,可是在上海算是貨色最齊的一家了。有些同業貨色不全,他們
也常到小號來配。我們在上海門市生意不大做,做的都是批發,特別是公家機關批發的最
多。承蒙政府和人民的信任,生意越做越大,現在福佑在重慶有分號,在廣州有分號,就是
香港也有我們的分號。許多市面買不到的貨,只要委託福佑辦,沒有辦不到的。就是上海買
不到,我打一個電報到香港,我們那邊的分號,馬上就辦貨進來。電報打出去,快則一個禮
拜,頂多也不過十天,貨就到了。這次張科長介紹你們來,我們更要特別效勞,你們兩位要
的貨一定辦到。」
戴俊傑想起剛才在外邊看到的那些公家機關送的賀幛賀匾,他完全相信朱經理的話句句
是真的,他滿意地說:
「那很好。朱經理,你看什麼時候可以開出估價單呢?」
朱經理還沒答話,戴俊傑又加了一句:
「最好快一點。」
「那沒問題,」朱經理欠身說道,「這是軍需品,前方傷病員在等著治療,這是救命的
事。你看,啥辰光要,我就啥辰光辦好。今天晚上怎麼樣?」
戴俊傑看看窗戶外面的天色已逐漸暗下來,一排排整齊的高大的洋房大樓裡不時亮起一
盞盞燈光,像是天上的繁星似的,一會出現一些,一會又出現一些。他說:
「今天晚上開出來,我想,好的。」
朱經理要夏世富把戴俊傑的辦貨單子交給營業部去開價,說:
「這是給我們最可愛的志願軍同志辦貨,關照營業部價錢要開得便宜一點……」
「曉得了。」夏世富拿著辦貨單子送到隔壁的房間裡。
一陣熱烈的掌聲引起戴俊傑的注意。他把估價的事辦了,心裡感到輕鬆愉快,聽到這掌
聲,便向朱經理建議:
「外邊熱鬧的很,要不要去聽聽?」
朱經理已經接下了這筆大生意,和戴俊傑沒什麼好談的,聽到戴俊傑的建議,便非常高
興地滿口應承:
「好的,好的,我很想聽聽。」
他們兩人走了出來,坐在經理室門口。
王士深講完了漢江西岸狙擊戰中無名英雄炸坦克的故事。一個偉大的英雄形象在童進前
面升起,在他心中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進一步瞭解全國人民對志願軍熱愛的心情。他非
常敬佩為祖國為壯麗的革命事業而獻身的英雄行徑,這是他學習的榜樣,是他前進的號角,
是他畢生的志願。他的欽佩的眼光望著王士深,關心地問:
「麥克阿瑟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下臺的?」
「是這個原因。」王士深憤憤地說,「這個戰爭販子是被我們中朝人民部隊打下台的。
這以後,美國鬼子不敢吹牛了,再也不敢提『感恩節返家攻勢』了……」
童進面對著王士深,他的眼光裡露出崇敬的神情,走上去,一把緊緊握住王士深的手,
激動地說:
「你們真了不起,打敗了世界上最強大的美帝國主義。」他發現戴俊傑和朱經理站在經
理室門口,料想事體已經辦好,他說,「現在請戴俊傑同志給我們講一個故事……」
戴俊傑抱歉地說:
「我們到上海來有要緊的公事,現在沒有時間講,以後有機會再講吧。」他向大家點點
頭,表示對大家的熱情的感謝。
然後對王士深說,「我們走吧。」
王士深站了起來。
朱經理接上去說:
「我們一道吃飯去吧!」
王士深一愣:
「吃飯?」
戴俊傑見朱經理要請客,拒絕道:
「不,我們自己去吃。謝謝你,朱經理。」
「我也不是請客,」朱經理站起來拉他們兩位走,「一道吃便飯,不要見外了。」
「不,我們還有公事哩。」戴俊傑站在那裡不走,一再謙辭。
「飯總要吃的,走吧。」
夏世富說:「吃過飯再辦公事。」
夏世富不再徵求他們同意,連拉帶扯把戴俊傑、王士深他們請了出來。出了經理室,走
到X光器械部,朱延年站了下來,指著那間小房間對戴俊傑說:
「這是敝號新設的X光器械部,請到裡面參觀參觀,指教指教。」
戴俊傑猶豫地站在門口,歪過頭來徵求王士深的意見,沒等王士深表示,就給後面的人
推進去。所謂X光器械部實際上只是一間小小的辦公室,一張寫字臺和兩張沙發幾乎占去了
房間一半的地方,只是在進門的左邊的牆角落那裡放了一架小型的X光透視機。
坐在寫字臺前面的一位青年人,年紀不過三十上下,頭髮梳得烏而發亮,潔白的臉龐上
架著一副金邊的平光眼鏡,穿著一身咖啡色的嗶嘰西裝,胸前打著一條新的墨綠的領帶,特
別顯眼。他聽見朱經理的聲音,連忙放下手裡的鋼筆,迎將出來。朱經理指著他介紹給戴俊
傑、王士深道:
「這位是上海有名的X光專家,是我們X光器械部主任,夏亞賓先生,本來他要到同濟
醫學院去擔任教授,敝號為人民醫藥事業服務,特地托人聘請來的。」
夏亞賓這位X光專家是朱延年給叫了出來的。夏亞賓其實並不是X光專家,他不過是一
個中學生,畢業沒兩年就給介紹到一家私立醫院裡的X光室去工作,因為他原來就有些自然
科學的常識,人又聰明,那位X光專家也肯教他,確實學到不少關於X光器械方面的一般知
識。那家私立醫院因為病人不多,其中比較受病人歡迎的名醫自己都去開業,病人越發少
了,收入不夠開銷,在上海解放以前關了門。夏亞賓從此失業在家裡。他原來就沒有積蓄,
加上沒有收入,勉強維持幾個月,就靠借貸生活了。他是朱延年的表弟,經常向他伸手想點
辦法。朱延年依靠各種各樣投機取巧的辦法,生意越做越大,想建立X光器械部,一則營業
可以擴充,二則這方面的利潤比藥品要厚的多。恰巧夏亞賓又來借錢了,朱延年詳細問他過
去在醫院工作的情形。他摸不清原因,只好老老實實地說了。朱延年當時就決定請他到福佑
來籌備X光器械部,並且稱他是X光專家。從此,大家都叫他X光專家。慢慢,他自己也以
為是X光專家了。他最怕別人問起他過去的情形,逢到這種尷尬的場合,他總是用極為謙虛
的語氣含混過去。
夏亞賓現在又聽到朱延年叫他X光專家,他向戴俊傑、王士深彎彎腰,不卑不亢地說:
「只要為人民服務,到啥地方工作都是一樣。至於說X光專家,實在不敢當,不過鄙人
從小對這方面就發生濃厚的興趣。」夏亞賓看到朱經理帶他們到這裡來,以為志願軍要訂購
X光器械,便逢迎地說,「您兩位是不是要訂購一套X光器械?我很高興能為志願軍服務,
這在我,是再光榮不過了。」
戴俊傑望著那架小型X光透視機搖搖頭。
朱延年接上去說這次辦貨單上沒有,夏亞賓立即改變了口吻:
「希望下一次有機會給志願軍服務。」
戴俊傑未置可否地點點頭。朱延年約夏亞賓一道去吃飯。
他整了整墨綠色的領帶,跟在他們背後走出來。
走到樓梯口,朱經理對夏世富咬了一個耳朵,他機靈地退了回去。當他們走到馬路上,
從朱經理、戴俊傑、王士深他們的身子後跟上來福佑藥房的十多位同事,走在最前面的是童
進和葉積善。
馬路上熙熙攘攘地盡是人,在霓虹燈光的照耀下,不斷地流來流去。走過十字路口不遠
靠右首有一家照相館,迎街閃動著刺眼的霓虹燈光製成的五個字:大美照相館。夏世富搶上
一步,攔住戴俊傑、王士深他們的去路,欠著身子,用右手做出請進的姿勢,說:
「請進來拍一個照。」
王士深莫名其妙,問:
「為啥要照相?」
「留個紀念,嗨嗨。」
戴俊傑搖搖頭:「用不著了。」
朱經理見戴俊傑他們不進去,走上來說:
「志願軍是我們最可愛的人。你們在前方犧牲流血,受冷挨餓,為了啥?為了我們祖國
的安全,為了我們人民的幸福生活。你們在前方抗美援朝,冰天雪地裡打仗,不怕任何的艱
難困苦,阻止了美帝國主義的侵略,我們才能在後方做生意,才能在後方安居樂業。這都是
你們偉大的功勞。我們日日夜夜想念你們,我們時時刻刻想看到你們。這次,小號有這樣的
光榮,也為志願軍同志服務,實在是叫人太興奮了。大家見了面,拍個照,留個紀念,也叫
我們沾點志願軍的光榮。
……」
王士深叫朱經理這張像蜜一樣甜的嘴說得怪不好意思的,他沒再說啥,只是望著戴俊
傑,徵求他的意見。戴俊傑本來很堅持地要走,讓朱經理一說,猶豫起來了。朱經理一邊拉
他們一邊說:
「進來吧,拍個照沒關係。」
夏世富乘機會在側面一推,後面童進、葉積善他們跟上來,把戴俊傑、王士深他們擁進
了大美照相館。朱經理請戴俊傑、王士深他們兩位坐在第一排的中間位子,他自己緊緊靠在
戴俊傑的隔壁,其餘的人有的坐在兩旁,有的站在後面。童進很興奮地站在戴俊傑、王士深
他們兩位的背後。照相師上好了底片,說:
「請微笑一點,不要動。」
他拿下鏡頭的蓋子,然後又蓋上去,微笑地說:
「好了。」
朱延年拿起筆來,題了這樣的字句:
福佑藥房全體同人歡迎中國人民志願軍
戴俊傑
王士深兩同志因公回國攝影紀念
一九五一年
他把這張紙交給了大美照相館,要他們用大字印在上面。他心中暗暗打算:等印好了,
叫照相館放大一張,至少得放十六寸,掛在蘇北行署衛生處送的大紅賀幛旁邊,一步進福佑
藥房的大門,誰都要首先看到這張有歷史意義的照片。哪個看見了不欽佩福佑藥房呢?哪個
瞧到不信任福佑藥房呢?憑公家機關送的賀幛賀匾和志願軍共同拍的照相,就可以完全說明
福佑藥房是金字招牌,誰會懷疑福佑藥房不是貨真價實呢?
戴俊傑心裡按捺不住的高興:上海商人的水平真高,不但是滿嘴的新名詞,而且政治覺
悟程度也比別的地方高,見了志願軍這樣的熱愛和仰慕,實在叫人感動。
他們走出大美照相館,一同上飯館吃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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