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三十二章
在電燈光照耀下,筒搖間裡幾百台搖紗車飛快地轉動著,發出大海漲潮一樣的轟轟聲,
丈把長的木段迅速地繞上雪白的棉紗,遠遠望去,整個車間就像是一片白浪翻騰著,一個雪
白的浪頭緊接著一個雪白的浪頭。格喳一聲,靠門的九十六號搖紗車停了。九十六號是譚招
弟擋的。她一眼看到車上有兩個頭斷了,很快地接上,用剪子剪去紗頭,把回絲送到回絲箱
裡。她開出了車子。
車子開出去還不到兩分鐘,又是一聲格喳,停了!譚招弟奇怪地問自己:「怎麼,今天
車子出了毛病哪?」她回答自己:「不會的,上夜班的辰光,她檢查過車子,蠻好的,沒有
一點點毛病。」她自己又問:「那麼,是碰到赤佬,今天該倒黴啦。」她搖搖頭:「有啥赤
佬呢?沒有。」她一邊想,一邊把指頭一碰接好了頭。這次她卻沒有開車,彎下腰去,仔細
看著錠子上的紗,上面毛頭毛腳紗不少。她不信任自己的眼睛,再看過去,別的錠子上也有
毛頭毛腳紗,寄生頭也不少。她像是發現了奇跡似的,自言自語地說:
「怪不得哩,這樣的紗,怎麼會不常常斷頭呢?這樣的紗怎麼能搖下去呢?」
她想起自己到滬江紗廠來做廠,是湯阿英幹姐姐介紹來的,初進廠給領班他們的印象不
錯,就是在夜班,搖二十支紗的出數曾經到過五十二車。憑她七年做廠的經驗,把車子收拾
得好些,努把力,超過五十五車並不困難。她昨天夜裡只搖了四十七車,看今天夜裡的樣
子,怕連四十車也搖不上。譚招弟擋搖紗車以來,沒有這樣的記錄。不搖下去吧,不好的;
搖下去吧,這生活實在做不下去。這樣的出數,領班還以為磨洋工呢,怎麼對得起阿英姐
姐,即連對自己,對廠,也說不過去啊。她煩躁地垂下頭來,不知道怎麼是好。
一會,她聽見有人叫道:
「喂,譚招弟,今天怎麼老是停車?」
她抬起頭來一看:二十七排的車也停了。擋那排車的徐小妹跟她說:
「今天的車子別是出了毛病?」
「你看看是啥紗!」譚招弟不滿地說。
徐小妹到錠子上一看,知道是啥原因了。她對著紗錠發愁。翻滾著的雪白的浪頭小下
去,此起彼落,好像是車間遭受到從西伯利亞來的寒流的侵襲,雪白的浪頭遇到寒流馬上就
凍結了,靜止了。有的翻騰幾下,又停了。轟轟聲小下去,車間裡浮起不滿的和咒駡的聲
音,三三兩兩的女工在車頭指手劃腳地談論著。
徐小妹看著那樣的紗,她頭上的火星直冒,越看越生氣,忍不住地罵道:
「這倒頭紗……」
譚招弟接過去說:
「我在別的廠做的快七年了,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二十支紗。」
「細紗間的人困覺了,」徐小妹想想這說法還不妥當,改口說,「就是閉著眼睛也紡不
出這樣的紗啊。」
「我閉著眼睛紡一紡,也紡得比這個紗好。」
「那是的。」
「這樣的紗怎麼好送到筒搖間來,細紗間的人真不要臉。她們不要臉能送出這樣的紗,
筒搖間卻送不出去啊,我譚招弟沒有搖過這樣的紗。」
「誰搖過這樣的紗?」
「這兩天我只搖四十幾車,說出去真丟人。」
「我比你更少,」徐小妹瞪著兩隻小眼睛對譚招弟說,「我連四十車都不到,這都是細
紗間害人。」
說到這裡,徐小妹憤怒地指著到隔壁細紗間去的那扇門。
門那邊站著細紗間的接頭工郭彩娣。她聽的眼睛直瞪直瞪的,哪裡忍受得住。她是細紗
間的出名剛強人物,性子像一把火。她父親原來是個拉橡皮塌車的工人,賺錢很少,養活不
了一家五口人,每一個人都想辦法賺點錢,貼補貼補家用。她八歲那年,也出去做活,拾垃
圾,到晚上,她胸前掛著一個帶乾電池的小電燈泡到處去鑽,每天拾得比別人多,她拾的垃
圾,擺在馬路上任何一地方,沒有一個拾垃圾的孩子或者大人敢碰一下。她十二歲那年,到
一個姓方的家裡當丫頭;掃地,倒痰盂,洗尿布,帶孩子。主人有個女孩子長的像男孩子一
樣粗野,整日價在弄堂裡跑來跑去,調皮搗蛋,老是和弄堂裡的孩子們吵嘴。有一天,這孩
子手上的一副銀鐲頭丟了,主人硬說是她偷的。她一聽這話,頭上直冒火星,眼睛一楞,
說:「我郭彩娣窮是窮,可不希罕這個。別說是銀鐲頭,就是金鐲頭玉鐲頭,擺在我面前,
我也不看它一眼。你信口胡賴人,我可不答應,搜查不出來,要賠償我的名譽。」主人罵了
她幾句,她哪裡忍受得了,拔起腿來就走,出了大門,回頭說:「我餓死也不跨你方家的
門。」她回到家,父親不瞭解真情實況,怪她不應該隨便拿人家東西,敗壞郭家的門風,叫
做父母的沒有臉見人。父親也是個逞強好勝的人,氣的拿起桌子上的菜刀就向她頭上劈下
來。幸虧她手腳快,一閃身溜出了門,聽見身後父親氣呼呼的聲音:「看你敢回來!」她真
的沒回去,並不是不敢,是生父親的氣。第二天父親就後悔沒有把事體弄清楚,不應該魯莽
地把女兒趕出去,希望她回去,她卻不回去,寧可忍饑挨凍,晚上擠在姓王的鄰居的閣樓裡
過夜。日子久了,她幫助王家做點啥也蠻討人家喜歡,就和王家一道在外邊當小販。她自己
開始獨立謀生了。五年前,她托人說情,進了滬江紗廠,先做養成工;正式當細紗間的接頭
工是最近三年的事體。她今年才二十二歲,因為經歷多,在社會上吃的苦頭不少,全靠自己
的勞動來養活自己,天不怕地不怕,遇事勇往直前,逞強好勝,長得如同三十上下的人一
樣。一九四八年冬天那次「擺平」,秦媽媽知道她的性子,一點就著,所以首先和她商量,
果然她毫不在乎,事事站在前邊。她為人很直爽,心裡有啥,嘴上就說啥,肚裡存不下一句
半句話。細紗間的姐妹們沒有一個不喜歡她的。她剛才上廁所去,聽見徐小妹罵細紗間,她
就站在灰布棉門簾背後聽。徐小妹和譚招弟的談話她都聽見了,她對著筒搖間呸了一聲:
「不會搖紗,還怪人,真不要臉!」她氣呼呼地跑進細紗間,首先碰到湯阿英。
湯阿英在弄堂裡緊張地一邊走著,一邊接頭,右手食指不斷推送著擦板。她剛走過去,
身後的錠子上又斷了頭,她按著巡迴路線走,在車頭那邊,碰到郭彩娣。郭彩娣附著她的耳
朵大聲地說:
「筒搖間罵我們哩。」
「罵?」湯阿英懷疑地問了一聲。
「唔,罵我們細紗間,」她嘟著嘴,氣得說不下去。「不會吧,自家姐妹哪能罵人
呢?」湯阿英說,「你別聽錯了。」
「我親耳聽見的。」
「呃!」湯阿英不相信。
郭彩娣的面孔氣得鐵青,提高嗓子說:
「真的。騙你,殺我的頭。罵我們細紗間不要臉,我們為啥不要臉?筒搖間要臉?」
「誰出口傷人?」湯阿英還是有點不相信的樣子。「還有誰,」郭彩娣對筒搖間撇一撇
嘴,說,「就是你介紹來的那個譚招弟!」
「譚招弟?」湯阿英知道譚招弟不會罵人的,也不會罵細紗間的。郭彩娣不會胡賴人
的。那是不是受別人的挑撥呢?她邊接頭邊問,「你聽錯了吧?」
「一點不錯。」
「譚招弟會罵人?」湯阿英皺著眉頭問。
「不單是譚招弟,還有徐小妹也罵我們。我本想過去質問她們,怕耽誤生產,也不願意
聽她們罵,就回來了。」
「她們為啥罵我們?」
管秀芬聽她們兩個人在談論筒搖間的事,她走過來,站在她們兩個人的中間,說:
「要罵人還不容易嗎,她們想罵就罵,再簡單也不過了。」
「說我們細紗紡的不好,害了她們。」郭彩娣解釋道,指著湯阿英的大肚子說,「別說
旁人,就講你吧,帶著個大肚子,生活做的多巴結,還說我們細紗紡的不好,天下有這個理
嗎?」「譚招弟徐小妹真的罵我們?」湯阿英的眼光瞅著筒搖間,她還是有點懷疑。
「知人知面不知心,別說是譚招弟啦,就是親生的姐妹,要是她沒有良心,還不是照樣
的罵人。譚招弟那號子人,我看,也沒啥好良心。」
「秀芬,不能這樣說,」湯阿英不同意管秀芬的看法,但她也說不出一個道理來。
「你說,我說的不對嗎?」
「你,」湯阿英沒有講下去,她的眼光認真地望瞭望車上紡出的細紗,歎了一口氣,
說:「這個紗嗎,也實在不好……」
郭彩娣聽她說到這裡,連忙打斷她的話,反問道:
「你是說她們該罵我們嗎?」
「不是這個意思。」湯阿英一愣,連忙解釋說,「我是說,這一陣子細紗也實在不
好……」
「這兩天的生活多難做,忙的滿頭滿臉是汗,腳從來沒有停過,筒搖間不睜睜眼睛到細
紗間來看看,就曉得張開嘴罵人,真不要臉!你看看這是啥粗紗?」郭彩娣不服氣地指著粗
紗說。
「是呀,」管秀芬完全同意郭彩娣的意見,她說,「我這個記錄工,就可以給你們做證
人。」
錠子在迅速地轉動著。一會,一個錠子停了。一會,又一個錠子停了。郭彩娣相幫著湯
阿英接頭。湯阿英本來看五十六木棍,因為這幾天生活難做,很多工人都請假,特別是夜班
工人,缺勤率達到百分之三十五六,再發展下去,就要關車了。廠方當然不肯關車,想出了
點子:放長木棍。湯阿英增加了十木棍,她要看六十六木棍,斷頭更多了。
湯阿英用手托著粗紗歎息地說:
「這紗,唉,也實在是……」
「這是啥粗紗,條幹不勻,色澤呆滯。粗紗不好,怪不了我們紡的細紗。」郭彩娣不滿
地哼了一聲。
湯阿英說:
「憑良心講,這兩天我們紡的細紗的確不好,試驗室說我們二十支紗紡成十八支紗了。」
「十八支紗?」郭彩娣不服氣地說,「十七支紗也怪不了我們。」
「怪誰呢?……」湯阿英問。
「怪誰?是不是粗紗有問題,……」一個男子的聲音忽然插上來說,「在細紗間工人當
中,下粗紗間工人的爛藥。」
湯阿英見了那男子,便驚異地問:
「啊喲,你怎麼忽然到我們車間來了啊?」
管秀芬回頭一看,大吃一驚,差點叫出聲來。那男子是陶阿毛。他為啥忽然跑到細紗間
的弄堂裡來呢?她想起那天晚上,神不知鬼不覺地,他突然在她背後出現,沒談多久,又突
然先走了。她猜不透他的心思。今天他到車間裡來,是不是找她呢?她看見湯阿英在注視
她,便裝出看錠子的樣子,轉過臉去。
陶阿毛好像不知道管秀芬站在旁邊,沒有理她。陶阿毛昨天在筒搖間挑撥譚招弟,說細
紗間哪能紡出這樣的細紗,叫筒搖間的生活難做,夢想離間車間與車間姊妹的團結,分散工
人的力量,他好從中拉攏一些工人到自己的身邊。現在他顯出特別關心湯阿英和郭彩娣她們
的神情說:
「聽說這兩天生活難做,到車間來看看你們。車子好使嗎?」
湯阿英逕自做著清潔工作,一邊接著。這邊的頭接了,那邊又有頭斷了,她忙碌地跑來
跑去接,頭上的汗直流。一個巡迴過來,陶阿毛還在車頭那邊蹲下去看看,側著身子聽聽,
對郭彩娣解釋:
「車子蠻好,可怪不了我們。」
管秀芬知道不是找她,慢慢轉過臉來,笑著說:
「車子有沒有毛病還難說……」
「我們保全部這些日子忙得真是連氣也喘不過來,自從徐總經理提出來增加生產,配合
國家建設,滿足人民需要,我們保全部就沒停過,今天裝修,明天拆平,連擱得一兩年的
『冷車』我們也揩得又光又亮!」
「我聽學海講,」湯阿英說,「這一陣保全部倒真是忙……」
「我們忙點沒啥。」陶阿毛有意向車間四周看看:附近弄堂裡的女工都在忙著接頭,手
簡直是停不下來。這一陣子的生活倒確實難做。
「謝謝你。」湯阿英覺得他真是關心大家的生活,感激地說了一句。
陶阿毛接著補了一句:
「你們生活難做,我們心裡不舒服,也有責任。」
郭彩娣心直口快地說:
「有事少不了要找你們保全部。」
「儘管找。我到別的車間去看看……」
陶阿毛走進粗紗間。靠邊的末排車上的吳二嫂,正在自言自語地發牢騷。他站在她背後
留神聽:
「這是誰瞎了眼睛平的車,錠殼裡還有黃鏽,也不揩揩乾淨,就送來了,紡出來的紗碰
碰就斷頭,碰碰就斷頭,這勞什子生活真不好做。」
這台車是陶阿毛拆平的,憑他的手藝來說,平這台車他倒是盡了最大的努力,個別的錠
殼沒擦乾淨是有的,但不會影響所有的粗紗。話雖這麼說,但車子是他平的,聽見吳二嫂罵
平車的人,他沒話好講。
「今天夜裡的生活真累死人,跑來跑去盡接頭!連放屁的工夫也沒有。這樣的老爺車,
八隻手也不夠侍候它,一落紗最少也得要兩個鐘頭,保全部真害人!」
陶阿毛忍不住答道:
「這不怪保全部……」
吳二嫂一愣:誰答話呢?一聽是陶阿毛的口音,她吃驚地問:
「你在這裡?」
陶阿毛不好意思承認他在偷聽話,他的臉紅紅的,急忙掩飾道:
「剛來。」
她沒注意他慌張的神色,生氣地質問他:
「這個車是誰平的?」
「這個車,」陶阿毛隨便答道,「要查查看,我還弄不大清楚呢。」
「你們保全部平的好車……」
陶阿毛不懂地問:
「哪能?」
「你看看出的什麼粗紗,碰碰就斷頭……」
「哦,」他認真地看了看,馬上故意把責任推到清花間,說,「車子平的不錯,出這樣
的粗紗不能怪車子,是不是和清花間有關係,……」
他沒有說下去,留意吳二嫂的表情。她詫異地問:
「這和清花間有啥關係?」
「要是除塵不淨,雜質太多,你說,和清花間沒有關係?」「這個,」吳二嫂仔細想陶
阿毛的話,手裡托著棉條一看:確實不好,裡面的雜物都看的見,自然容易斷頭。她說,
「就是清花間有毛病,保全部也推卸不了責任……」
「保全部有啥責任,我們絕對不會賴帳。」
「錠殼裡黃鏽都沒揩乾淨,這不是保全部的責任?」
「多少錠殼有黃鏽?」
「沒數,反正不止一個兩個。」
「我回去一定查,這個平車的人太不負責任了,簡直是豈有此理!」他憤憤不平地說
道,「啥人做生活這麼粗心大意,連黃鏽也沒揩乾淨,丟我們保全部的人。查出來,我非叫
他好好檢討不行!」
「檢討不檢討倒不要緊,下回平好點,別害我們粗紗間就算是行好事了。」
「也不要把事情都推在保全部身上,你自己沒有一點毛病嗎?」
她驚愕地睜大兩隻眼睛:
「我?」
「唔。」
「我有毛病?」吳二嫂楞著兩隻眼睛,望著他。
陶阿毛播下工人不和的種子,說:「細紗間罵你們哩!」
「罵我們?」她越發奇怪了,問道,「為啥罵我們?」
「說你們閉著眼睛紡紗,條幹不勻,老是斷頭,害得她們生活難做,她們一邊接頭,一
邊罵……」
「啊,有這樣的事體?」
「是呀,要不是我親耳聽見,我也不相信哩。細紗間罵粗紗間罵成一條聲,才難聽
哩,……」他搖搖頭,表示同情粗紗間。
「她們罵啥?」
「有些話連我都聽不入耳,別去講它吧。省得生是生非。都是自家人,有意見為啥不當
面說清爽,罵人傷和氣,何必呢?」
「誰帶頭罵我們?」
「那可說不清,反正很多人罵你們。」
「一定是郭彩娣她們,平時沒事就好罵人,一定是她!」
她語氣很肯定。他沒有否認,也沒有肯定,裝出怕講出來會影響工人團結的虛假表情,
言語之間卻又同意她的猜疑。
他含含糊糊地說:
「是呀,我聽了也生氣,給你抱不平。你們做生活巴結,廠裡啥人不曉得?」
她聽了這話,像是火上加油,立刻指著棉條說:
「哼,細紗間這些丫頭,請她們到粗紗間來看看,這是啥棉條!」
「是呀,也難怪你們。」陶阿毛同情地說,「我們紗廠裡只要有一個車間拆爛汙,不好
好做生活,每一個車間都要受害。」
「你的話對極了。阿毛,你現在當上工會的委員,要仔細查查,究竟是哪個車間要負主
要責任,要處理,」她做得很累了,打了個哈欠,說,「這生活真害死人。」
「好,我先到鋼絲車上去看看。」
陶阿毛繞著半人來高的棉筒穿出弄堂,向梳棉間走去,繼續施展他的挑撥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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