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十四章
當徐總經理答應朱延年開透支戶頭的辰光,稅局在滬江紗廠的駐廠員方宇正在廠長室裡
坐立不安。梅佐賢把一隻馬凡陀的手錶在他面前一放,說:
「你收下吧,老方。」
方宇堅決地把嶄新的金黃表面的馬凡陀推還給梅廠長:
「我不能收。」
梅佐賢指著馬凡陀自言自語地說:
「這只表真不錯:十七鑽,自動,防水,不鏽,不怕電,不怕震動,走起來又准,一分
也不差,是瑞士的最新出品。現在外邊買至少要百把萬哩。」說到這兒,梅佐賢把表戴在自
己左手上,說,「戴在手上真漂亮,你看。」
梅佐賢把左手有意伸給方宇看:
「你說,這只表不錯吧?」
馬凡陀表面上的金光在方宇面前閃耀。他的意志在金光面前搖擺。要是上海沒有解放,
方宇還是偽上海市政府稅務局的駐滬江紗廠的工作人員,而不是上海市長寧區人民政府的稅
務分局的滬江紗廠的駐廠員,不要說是一隻馬凡陀,就是十隻馬凡陀方宇也會毫不猶豫地收
下來。現在他得考慮考慮。共產黨解放了上海,他是一名留用人員,對共產黨的情況不了
解,但共產黨反對貪污不愛錢財他是知道的,不要因為一隻表而打碎自己的飯碗,這就得不
償失。但這是一隻馬凡陀啊,憑他這樣一名小職員,至少得束緊二四個月的褲腰帶才能勉強
買一隻,否則,一輩子也別想戴上。他拿不定主意,吞吞吐吐地說:
「這個表,呃,倒是不錯。」
梅佐賢馬上解著馬凡陀,說:
「你在我們廠裡當了三年多的駐廠員,多承關照,徐總經理很感謝你,經常在我面前提
起你,覺得你是政府裡不可多得的人才,將來很有前途的。我們是老朋友。這表是我的。我
個人送給你,留個紀念。我曉得,共產黨反對送錢送禮的,這也不是禮物,這是我們兩人的
私交。」
說完後,梅佐賢解下手上的表往桌子上一放,這次他並不馬上送過去,卻靜靜地看方宇
的神色。方宇一雙眼睛直盯著那表,說是個人的私交,那哪個不送人東西呢?連方宇有時也
送點東西給梅佐賢。禮尚往來,這沒有啥的。想到自己手上戴的那只白克鋼表已經上鏽,一
天至少要慢十分鐘,也應該換一換了。他想拿過來,手伸到半道上又躊躇了,一個人民政府
的工作人員好隨便接受商人的禮物嗎?梅佐賢瞧出他的心思,他抓住方宇的手,給他把馬凡
陀戴上,說:
「自家人客氣做啥,太見外了。」
「不,不是的,現在不比從前,我們是政府工作人員不好隨便拿你們的東西,是避點嫌
疑。」方宇結結巴巴地說。
「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還有誰知呢?我絕對不會對人家說的。」
方宇放心了。他戴著馬凡陀的左手自然而然地放到桌子下面。梅佐賢接著說下去:
「你們當職員的,生活很苦。解放後,物價雖平穩,收入沒有從前多……」
「薪水倒差不多,生活比從前好過一點。」方宇有意講些冠冕堂皇的話。
「這個我曉得,單靠那點固定收入怎麼行呢?」
方宇把馬凡陀的事情漸漸忘去,他想起解放前的豪華的生活,那時候對於發薪水並不感
到興趣,非正式收入要比薪水多好幾倍,化鈔票就像是流水一樣。現在手頭不得不緊一點,
生活就不如從前了。梅佐賢一句話說到他心上,他不好再打官腔,流露出真情:
「唉,這日子,你說的倒也是的……」
「我看你這兩天愁眉苦臉的,心裡有話,想說又不說,我就曉得有事體。我們雖是老朋
友,可是你同我還是不夠交情……」
方宇聽到這兒,跳了起來,說:
「你這是啥閒話,梅廠長,」他聽到外邊的腳步聲,有人到斜對面的會計室領款,就把
聲音壓低,沒有說下去。
「沒有關係,我關照過了,現在沒人進來的。你說吧。」
「我方宇從來是講交情的,夠朋友的,你這樣看我,未免看錯人了。」
「那你有困難為啥不對我說一聲呢?」梅佐賢逼緊一句,兩隻眼睛正對著方宇。
方宇脫口說出:
「不瞞你說,我早就想……」話到唇邊他又吞了下去,改口道,「現在是人民政府,
唉,現在是……」
「那有啥關係,我們兩個人的事絕不會讓第三個人曉得。那個津貼你還是收下去,」梅
佐賢從口袋裡掏出五十萬塊錢往方宇手裡一塞,「先花著再講,不夠,說一聲,我再給你。」
方宇手裡給五十萬元的人民幣塞得滿滿的。他心裡暖洋洋的,覺得梅佐賢這個廠長實在
太好了,自己心裡沒有說的話,梅佐賢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對他那麼體貼,辦起事來又那麼
小心謹慎,處處都注意照顧他。他不知道怎麼來感激他才好。他把鈔票往口袋裡一放,伸出
手來緊緊握著梅佐賢的手:
「梅廠長,我真謝謝你,梅廠長……」
因為太激動,方宇講話的聲音都有點發抖。梅佐賢像是一個富有經驗的老獵戶,欣賞著
已經捕獲的獵物,悠然自得地說:
「沒啥,用不著謝。你有啥事體說一聲,也關照關照我們。」
梅佐賢試探他稅局方面有啥消息沒有。
方宇越發感到梅佐賢這人實在太好了,不給他做點啥事體那就太對不起人了。他附在梅
佐賢的耳朵邊說:
「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七月一日要加稅……」
「哦……這個是……」
梅佐賢想再問下去,方宇仿佛感到自己犯了罪,好像旁邊有人在監視他,他惶恐地站了
起來,拉開門,飛也似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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