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二章
雖然是白天,太陽老高的,可是走進弟弟斯咖啡館光線就暗下來。登上旋轉的樓梯,向
右手那間舞廳走去,周圍的窗戶全給黑布遮上,一絲陽光也透不進來,舞池兩邊的卡座上有
一些盞暗弱的燈光,使人們感到已經是深夜時分了。梅佐賢踽踽走進去,眼光向兩邊卡座掃
了一下,立刻發現西邊最末的一個卡座上有人向他舉起右手招了招。他點了點頭,走過去。
在西邊最末的那個卡座上坐著的是個青年,看上去約莫有三十上下年紀,穿著一身咖啡
色的條子西裝,打了一條繡著金龍的紅緞子的領帶,袖子比較短,不大合身,顯然是吳淞路
舊貨店的貨色。他站了起來,和梅佐賢握了握手,說:
「這個地方真不錯!」
梅佐賢在他對面的空位子上坐下去,笑了笑,說:
「錯的地方好叫你來?」
「人又少,又安靜,理想極了。」
「特別是這個辰光,」梅佐賢看了看表,說,「五點鐘光景,下午來白相的人差不多快
回去了,晚上要來白相的人還不到時候。」
「地點選的好,廠長,時間也選的好。在上海跟你走,啥地方都熟,真有本事。」
「一到了廠裡保全部,我就不如你了,阿毛。」
陶阿毛是滬江紗廠的技工,雖然只有三十上下年紀,據他自己說已經有了十年的工齡,
單說在滬江紗廠的保全部做工也快三年了。梅佐賢受了徐義德的委託,特地選擇了鬧市中這
個幽靜的所在來和他商議。上海解放以後,根據上級給他的命令,他早就想拉攏徐義德和梅
佐賢,一直沒有找到適當的機會。梅佐賢主動約他今天到這裡來談談,真是正中下懷。他換
上了西裝,比梅佐賢早到五分鐘。
「不,我那點技術算不了啥,哪能和你比,廠長,你是管理全廠的……」
「共產黨來了,我們廠長今後吃不開了,要靠你們工人了……」
「哪裡的話,不管怎麼樣,廠長總比我們工人強,」陶阿毛嘴上雖然這麼說,心裡可是
高興,眉毛微微揚起。他曉得今天梅廠長約他到這裡來,一定有啥重要的事體,便試探地
說,「廠長要我們工人做啥,沒有二話講,一定照辦!」
「你當然沒問題,別的工人就不見得……」梅佐賢說到這裡,他低低歎息了一聲。
「別的工人?也沒問題,我在廠裡熟人不少,有事體,他們倒也聽我的話……」
梅佐賢聽到這裡很高興,他歪過頭去,對舞池裡望瞭望,那邊有三對舞伴隨著音樂在跳
狐步舞。卡座裡的人都是一男一女,在低低地談著,誰也聽不見他們在談啥。整個舞廳沒有
一個人在注意他們這個卡座。
在優美的音樂聲中,梅佐賢伏在桌子上,喝了一口咖啡,把嗓子放低了說:
「你在廠裡究竟認識了多少人?」
「少說也有百兒八十,點頭之交,那就數不清了。」
「這次工會改選,你看,你選的上嗎?」
陶阿毛瞭解梅廠長約他談話的目的。他心裡非常高興,可是努力保持鎮靜,不流露出
來。打入工會,正是他目前要進行的中心活動,梅佐賢也要他進去,那不是一舉兩得嗎?他
沒有馬上滿口應承,也沒有立刻回答,對著桌上那盞深黃色的小檯燈凝神地想了一陣,半
晌,說:
「要我選上嗎?」
「你能選上最好不過了,以後工會有啥事體,我們都可以曉得,辦起事來就方便了。」
陶阿毛搖搖頭,有意追了一步:
「怕不容易。」
「選不上嗎?」
「唔。」
梅佐賢在徐總經理面前幾乎是打了包票,沒想到陶阿毛這樣不中用,他焦急地說,聲音
也高了起來:
「你不是熟人很多嗎?」
「是的。」
「你不是說工人聽你的話嗎?」
「是的。」
梅佐賢聽他回答很有把握,抬起頭來,對著他的面孔,用著質問的口氣說:
「那為啥選不上呢?」
陶阿毛輕輕笑了一聲:
「上海解放哪,共產黨會不抓工會?」
「當然要抓。」
「那誰會選我?」
「主席撈不到,連個委員什麼的也不行嗎?」
「難。」
梅佐賢不解地問:
「為啥呢?」
「解放了,我們這種人吃不開啦,又不大進步,……」陶阿毛不斷搖頭。
「要進步還不容易嗎?」
「要進步你也有辦法?」陶阿毛有意逗他。
梅佐賢沒有一件事體沒有辦法,他說:
「當然有,你首先反對徐總經理和我,遇事站在工人那邊,公開罵我們,我們絕不怪
你。我們呢,也到處不滿意你,給你顏色看,這樣,你就有本錢了。」
陶阿毛聽到最後一句話大吃了一驚,不禁信口說出:
「本錢?」
「唔,本錢,政治本錢,有了這個,就好做事了。」
陶阿毛失望地搖搖頭:
「這個,我曉得。可是,光靠我一個人也不行。」
「你當然要拉攏一批人。」
「不比從前,現在拉攏人不容易。余靜、趙得寶他們是黨員,威信又高,他們不用拉
攏,誰都跟他們走,我嗎,不行。」
「難道你認識那麼多的人,一點作用也不起嗎?」梅佐賢顯然又有點焦急了。這件大事
辦不好,徐總經理那裡的「差」是「交」不了的。
「也不能那麼說,作用當然有……」
梅佐賢聽見有苗頭了,立刻笑嘻嘻地接上去說:
「那就好了。我說你有辦法,果然不錯,真有辦法。」
陶阿毛搖搖頭,梅佐賢暗暗吃了一驚:
「怎麼?又不行哪?」
「別的作用當然有,選舉工會這件事,不容易,不容易……」
梅佐賢眉頭一皺,頓時想出了一個主意:
「像從前那樣,你帶頭和我們鬥,工人就跟著你走了,你的威信也高了,選舉起來就容
易了……」
陶阿毛微微一笑:
「現在不是從前。共產黨當了家,我哪能夠領導工人和你們鬥爭?」他深深歎息了一
聲,說,「今後領導工人的是余靜、趙得寶他們了!」
梅佐賢圓睜著兩隻眼睛,失望地說:
「毫無辦法了?」
陶阿毛凝神地注視了一下舞池,空蕩蕩的,沒有一對舞伴在跳,但音樂臺上還是興高采
烈地演奏著倫巴舞曲,跳動的旋律激動著人們的心扉。他看過舞池,暗中順便覷了梅佐賢一
眼:他鼻子上滲透出幾粒汗珠,摘下玳瑁邊的散光眼鏡,用淡紅色的絨布在擦,一邊不斷地
問:
「你說,真的毫無辦法了?」
「辦法,不能說一點沒有,可是很難很難。」
「只要有辦法,阿毛,別怕難,你提出來,我幫你解決。」
「現在做事體不比從前……」陶阿毛開口說了這麼一句,又停下來了。
「那是的。」
「公開領導工人,我怎麼能趕上共產黨?共產黨也不會讓我領導。」
「不錯。」
「只能在少數人當中活動活動。」
「對。」
「有的時候,只能個別活動,又不能明說;叫餘靜她們知道,事體就壞了。」
「是呀!」梅佐賢聽他這些意見都很對,可是還不具體,急著追問,「哪能進行呢?」
「你知道,我是保全部的工人,可以找機會滿車間跑,和工人聊聊閑天……」
「這個辦法好。」
「有些話在車間裡不好談,人太多,要到他們家裡去才能談……」
「當然,要慎重。有的還可以約到外邊談……」
「家裡人多的,談起來也不方便,自然要到外邊來談……」
梅佐賢長方型的臉龐上露出兩個酒窩,正面對著陶阿毛,伸過頭去低聲地說:
「對象呢?從哪些人身上先下手?」
「先從保全部下手。保全部有個工人,叫張學海,人很忠厚,和我談的來。他的老婆,
湯阿英,細紗間的擋車工,人緣不錯,和她談談大概也沒有問題。通過湯阿英,還可以影響
細紗間的女工。一個人拉攏一批,這個數目湊起來就可觀了。」
「這個辦法很好,為啥早不說?」
「只是做起來不容易,」說到這裡,陶阿毛又不說下去了,顯然他肚裡有話,吞吞吐
吐,想說又不說出來,隔了一歇,才說,「又化時間,又要化錢……」
梅佐賢聽到最後一句,才恍然大悟自己今天演了一個大傻瓜的角色,給陶阿毛玩弄了這
麼久,自己一點也沒有察覺。但他也不好立即發脾氣,工會改選這件事,梅佐賢天大的本事
也沒有辦法,他是資方代理人,別說選不上工會,連工會的紅派司①也領不到的。他戴上玳
瑁邊眼鏡,仔細望了陶阿毛一眼,爽朗而又慷慨地說:
①紅派司。指工會會員證。
「錢沒有問題,你要多少,向我拿好了,只要你能選進工會,以後事體就好辦了。」
「我試試看。」
「阿毛,沒問題,我相信你一定能夠辦到的!」梅佐賢口氣非常堅定了,毫不懷疑地
說,「你快點和張學海、湯阿英他們談談……」
「那沒問題,」陶阿毛的語氣也很有把握了,說,「明天就找機會和他們接近。」
他們離開卡座的時候,整個舞廳裡一個舞客也沒有了,連樂隊也休息吃飯去了。他們走
出昏暗的舞廳,下了旋轉的樓梯,見到淡淡的光線,到了馬路上,看到一輪紅日吊在西邊高
大建築物的上空,橘紅的陽光灑滿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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