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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痕
盧新華
 
  除夕的夜裡,車窗外什麼也看不見,只有遠的近的,紅的白的,五彩繽紛的燈火,在窗外時隱時現。這已經是一九七八年的春天了。
  曉華將目光從窗前收回,低頭看了看表,時針正指著零點一分。她理了理額前的散發,將長長的黑辮順到耳後,然後揉了揉有些發紅的微布著血絲的雙眼,轉身從掛在窗口的舊挎包裡,掏出了一個小方鏡。她掉過頭來,讓面龐罩在車廂裡談白的燈光下,映在方方的小鏡裡。
  這是一張方正,白嫩,豐腴的面龐:端正的鼻樑,小巧的嘴唇,各自嵌在自己適中的部位上;下巴頦微微向前突起;淡黑的眉毛下,是一對深潭般的幽靜的眸子,那間或的一滾,便泛起道道微波的閃光。
  她從來沒有這樣細緻地審視過自己青春美麗的容貌。可是,看著看著,她卻發現鏡子裡自己黑黑的眼珠上滾過了點點淚光。她神經質地一下子將小鏡抱貼在自己胸口,慌張地環顧身旁,見人們都在這霧氣騰騰的車廂裡酣睡著,並沒有人注意到自己剛才的舉動,這才輕輕地舒出一口氣,將小鏡重新回挎包中。
  她有些倦意了,但仍舊睡不著。她伏在窗口的茶几上還不到三分鐘,便又抬起頭來。
  在她的對面,是一對回滬探親的未婚青年男女。一路上,他倆極興奮地談著學習和工作,談著抓綱治國一年來的形勢,可現在也疲倦地互相依靠著睡了。車廂的另一側,一個三十多歲的城市婦女伏幾打著盹,在她的身旁甜臥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兒。忽然小女孩蹬了幾下腿,在夢中喊著:"媽媽!" 她的媽媽便一下子驚醒過來,低下頭來親著小女孩的臉問:"囡囡,怎麼啦?"小女孩沒有吱聲,舞了舞小手,翻翻身複又睡了。
  一切重新歸為安靜。依舊只有列車在"鏗嚓鏗嚓"地有節奏地響著,搖晃著。──那響聲仿佛是母親嘴裡哼著的催眠曲,而列車則是母親手下的搖籃,全車的旅客便在這搖籃的晃動中,安然,舒適地踱入恍惚迷離的夢鄉。
  她仍舊沒有睡意。看著身旁的那對青年,瞧著那個小女孩和她的媽媽,一股孤獨,淒涼的感覺又向她壓迫過來,特別是小女孩夢中"媽媽"的叫聲,仿佛是一把尖利的小刀,又刺痛了她的心。"媽媽"這兩個字,對於她已是何等的陌生 ; 而"媽媽"這兩個字,卻又喚起她對生活多少熱切的期望! 她想像著媽媽已經花白的頭髮和滿是皺紋的臉,她多麼想立刻撲到她的懷裡,請求她的寬恕。可是,……她痛苦地搖搖頭,晶瑩的淚珠又在她略向裡凹的眼窩裡滾動,然而她終於沒有讓它流出來,只是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兩隻胳膊肘支在茶几上,雙手捧起腮,托著微微向前突起的下巴,又重新將視線移向窗外。
  ………………………………
  九年了。──她痛苦地回憶著。
  那時,她是強抑著對自己"叛徒媽媽"的憤恨,懷著極度矛盾的心裡,沒有畢業就報名上山下鄉的。她怎麼也想像不到,革命多年的媽媽,竟會是一個從敵人的狗洞裡爬出來的戴愉式的人物。而戴愉,她看過《青春之歌》,──那是一副多麼醜惡的嘴臉啊!
  她希望這也許是假的,聽爸爸生前說,媽媽曾經在戰場上冒著生命危險在炮火下搶救過傷員,這麼可能在敵人的監獄裡叛變自首呢? 
  自從媽媽定為叛徒以後,她開始失去了最要好的同學和朋友;家也搬進了一間暗黑的小屋;同時,因為媽媽,她的紅衛兵也被撒了,而且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歧視和冷遇。所以,她心裡更恨她,恨她歷史上的軟弱和可恥。雖然,她也想到媽媽對她的深情。從她記事的時候起,媽媽和爸爸像愛掌上的明珠一樣溺愛著她這個獨生女。可是現在,這卻像是一條難看的癩瘡疤依附在她潔白的臉上,使她蒙受了莫大的恥辱。她必須按照心內心外的聲音,批判自己小資產階級的思想感情,徹底和她劃清階級界限。她需要立刻即離開她,越遠越快越好。
  在離開上海的火車上,那時她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瓜子型的臉,紮著兩根短短的小辮。在所有上山下鄉的同學中,她那帶著濃烈的童年的稚氣的臉蛋,與她那瘦小的楊柳般的身腰裝配在一起,顯得格外的年幼和脆弱。
  她獨自坐在車廂的一角,目不轉睛地望著窗外。沒有一個同學跟她攀談,她也沒有跟一個同學講話。直到列車鑽進山洞時,她才扭頭朝上望了一下行李架上自己的兩件行李:帆布旅行袋,一捆鋪蓋卷,──這是她瞞著媽媽一點點收拾的。直到她和同學們上了火車,媽媽還蒙在鼓裡呢。她想像著,媽媽現在大概已經回到了家裡,也一定發現了那留在桌上的紙條: 


  我和你,也和這個家庭徹底決裂了,不用再找我。

  曉   華   一九六九年六月六日


  她想像著,媽媽也許會哭,或許很傷心。她不由又想起了從小媽媽對自己的愛撫。可是,誰叫她當叛徒的!她忽然又感到,不應該可憐她,即使是自己的母親。
  車上漸漸地安靜了。這時,她才注意到周圍的同學:有的靠著坐椅睡了,有的在看書。她對面的座位上,一個年齡和她相仿的男同學,正拿詫異的目光愣愣地望著她。她有些羞澀地低下頭。然而,那男同學卻熱情地問她:"儂幾屆?""六九屆。"她抬起頭。"六九屆?"那男同學顯然有些奇怪:"那──您?""我提前畢業了。"她說完這話,明亮的眸子忽閃了一下,仿佛是感謝他對自己關切的詢問。而且,瞅這空兒,她也勇敢地審視了一下這個男同學的容貌:中等的個兒,白果型的白皙的臉蛋,清秀的眉毛下,一雙天真活潑的眼睛。她問他:"您叫什麼?"
  "蘇小林。您呢?" "王曉華。" 她回答了他的反問,臉上不由又掠過一股羞澀的紅暈。
  聽了他們的談話,幾個看書的同學便也插進來問:"王曉華,你怎麼提前畢業了?" 她愣了片刻,想隨便支吾過去,可她從不會撒謊,止不住紅著臉將實情告訴了他們。她說完,低下頭,一種將遭冷遇的預感便湧上心來。然而,同學們卻熱情地安慰了她。蘇小林更激動地說:"王曉華,你做得對。不要緊,到了農村,我們大家都會幫助你的。" 她感激地朝他們點點頭。
  於是,在溫暖的集體生活的懷抱裡,她漸漸忘記了使她厭惡的家庭,和一起來的上海同學們在遼寧省臨近渤海灣的一個農村裡紮下了根。
  她進步很快,第二年就填寫了入團志願書。可萬萬沒想到,因為媽媽的叛徒問題,公社團委沒有批。
  她瞭解到這點後,含著淚水找到團支部書記說:"我沒有媽媽,我已和我的家庭斷絕了一切關係,這你是知道的……" 蘇小林和其他幾個同學也在一旁證實道:"去年,她媽媽知道她到這兒來後,衣服、吃食寄了一大包,可她還是原封不動地給退了回去。而且,她媽媽哪一次來信她連書都不看,都是隨時收到隨時打回的。""但是,"團支部書記顯出為難的樣子,攤開雙手:"公社團委接到了上海的外調信,而且,省裡一直強調……" 他臉上顯出一副哭笑。
  她茫然了。
  大抵到了第四年的春天,她才勉強地入了團。但她的一顆火熱的心至此已經有些灰冷了。
  春節又到了。這是她最感痛苦的日子。一起的青年都回家探親了,宿舍裡只剩下她孤獨的一人。外面,迎春的二踢腳在響,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火藥香,聽得見孩子們在歡樂地跳呵,喊,唱,鑼鼓也在"冬冬鏘鏘"地響。
  雖然節日裡,她可以從一些熱情地大伯大娘家裡獲得一點節日的快樂,但一回到空空無人的宿舍,她便感到有無限的痛苦壓迫著她。
  她能獲得一點安慰的是,這裡的貧下中農是那樣真誠地關心她,愛護她,為了她的入團問題,曾多次聯名寫信要求公社團委批准,而且,還有小蘇經常來看她。他們在幾年的生活和勞動中,建立了越來越深厚的革命情誼。小蘇喜歡她那種純潔、質樸的心地和踏踏實實、埋頭苦幹的精神,她也把他看作自己最可以信賴的親人,常常向他傾吐一些內心的苦悶。特別是中秋節那天晚上,她和小蘇從海邊談心回來以後,更這樣想了。
  他們沿著海邊走了很久以後,並排在沙灘上坐了下來。在他們面前,月光下,海風正輕盈地推湧著海浪"嚓──嚓"地朴打著沙岸,送來陣陣海腥味。他們沉默了片刻,小蘇突然問:"曉華,你想不想家?" 她愣了一下,抬起頭:"不! ──你怎麼問起這些?" 小蘇低了頭,緩緩地說:"曉華,我看你還是寫封信回去問問,林彪迫害了許多老幹部,說不定你媽媽也在其中呢。""不,不會的。"她兩手搓弄著衣角,痛苦地搖搖頭:"以前,我也曾經這麼想過,可是不會的,我聽說過,媽媽的問題是張春橋定的案。不,不會的。" 她依舊搖著頭。小蘇不由歎了口氣,忿忿地自言自語道:"毛主席說過,要有成分論,而又不要唯成分論,重在政治表現,可我們這兒倒好,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渾蛋。"
  有些涼意了。小蘇不由看了看曉華身上單薄的衣裳,問:"你冷嗎?""不,你呢?" 她抬起頭來,深情地望著他,"我還好。" 他不由低了頭,又靜靜地望著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大海,深沉地說:"曉華,你說革命者會是一個絲毫沒有感情的人嗎?" 她沒有回答他的問話,想起自己的一切,止不住心上又是一陣傷痛。小蘇扭過頭,看到淚珠又湧在她的眼眶裡,便安慰她說:"曉華,不要難過。" 可是,他自己忍不住也擦了眼角滲出的淚珠。終於,他讓自己心內久巳積壓著的話兒吞吞吐吐地吐了出來:"曉華,你也沒有親人,如果你相信我的話,就,就讓我們作朋友吧……""真的? 你不──?" 她的心怦怦跳個不停,吃驚地瞪大了含著喜悅的雙眼懷疑地問:"真的。" 小蘇肯定地點點頭,向她伸出了友誼的溫暖的手說:"曉華,相信我吧!" 她激動地望著他,不由衝動地撲倒在他的懷裡……
  她的臉上重新有了笑容,宿舍裡、田間又有了她的清脆的歌聲,而且面龐上也有了微紅的血色,更顯出青春的俏麗。
  第二年秋天,因為身體不好和工作的需要,她調到了村裡的民辦小學任教,而小蘇也調到公社工作了。
  一個下午,她在公社參加教育工作會議後,來到小蘇的宿舍。門虛掩著,屋裡卻空無一人。她從小蘇的鋪上收起他換下的衣服,準備給他洗一洗,扭頭卻看到床頭櫃上的日記本。她隨手拿過來翻著,卻看到昨天的日記上這樣寫道 : "……今天,我感到頭疼。上午,李書記對我說:縣委準備調我到宣傳部去工作,正在搞我的政審。他說,我跟曉華的關係,縣委強調了,說這是個世界觀的問題,也是個階級路線問題,要是還要繼續下去的話,調宣傳部的事還要再考慮考慮。我真不明白……"
  看到這裡,她竟像木頭一樣地呆住了。
  她猛然合上本子,旋即離開了那間房子,昏昏沉沉地回到了學校。
  當她躺到自己宿舍的鋪上時,她再也止不住傷心地哭了。
  第二天,起床梳洗時,她覺得太陽穴在隱隱作疼,眼眶也鼓了起來。
  吃過早飯,她請了假,到公社找到公社書記,異常平靜地對他說:"李書記,我和小蘇的關係從今往後完全斷絕了,請不要因為我影響了小蘇的前途。" 
  這以後,她幾乎完全變了一個人,比先前更沉默寡言了,表情也近乎麻木起來。雖然,小蘇為了她而沒有同意調縣裡工作,仍舊那樣真情地愛著她,但她對他卻有意避而不見了。
  她現在似乎已經真正理解了她所處的地位和她的身份。雖然她和家庭斷絕了聯繫,但她是始終無法掙脫那個"叛徒媽媽"的家庭給她套上的繩索的。而且,她也清楚了,如果她愛上一個人,那麼;這根繩索也會帶給那個人的。為了這點,也正是出於對小蘇真誠的愛,她覺得自己不應該連累他。雖然她有一種"小葉增生"的胸疼的病,醫生多次講婚後有可能好,但她現在寧願犧牲這一切。她已經決定:要永遠關上自己愛情的心窗,不再對任何人打開。
  從此,她只是把自己殘存的女性的感情捧獻給學校的孩子們。她平時省吃儉用,卻拿出自己津貼費很大的一部分為孩子們買學習用具。晚上,還經常到孩子們家中幫助溫課。她和孩子們之間建立起來的感情,使她暫時忘記了以往的一切。
  又是兩年過去了。她的瓜子型的臉盤,隨著青春的發育已經變得方正,身體的各個部位也豐滿起來。她已是一個標準的青年姑娘了。特別在粉碎"四人幫"以後,她感到自己精神上逐漸松了些,於是嘴角有了笑紋。參加群眾自發組織的大遊行回來後,她感到自己的心情從來也沒有這樣激動和興奮過。然而,當她陷入沉思的時候,臉上仍然掛著一股難言的憂鬱。
  一天,她正在批改作業本,忽然一個教師遞給她一封從江蘇寄來的信。誰寫的? 她納罕地拆開一看,竟是媽媽寫的,她改寫了地址。這在以前,她也許會一下把信撕掉,但現在她卻止不住讀來下去──

  曉華兒 :
  你和媽媽已經斷絕了八年聯繫了,媽媽不怪你。在這封信中,媽媽只想告訴你,在黨中央領導下,我的冤案已經昭雪了。我的"叛徒"的罪名是"四人幫"及其餘黨為了達到他們篡權的目的,強加給我的,現在已經真相大白了。
  孩子,感謝黨中央,我又回到了我原來的學校擔任領導工作。但遺憾的是,這些年我的身體已經被他們摧殘得實在不行了。我現在不僅患有嚴重的心臟病,而且還有風濕性關節炎。但我還是決心用我最大的努力為黨多做工作。
  孩子,我們已經八年多沒見面了,我很想去看看你,但我的身體已經不允許了,因此,我盼望你能回來一趟,讓我看你一眼。孩子,早日回來吧。
  祝你近好。
  媽媽 一九七七年二月二十日


  她讀著手中的信,不由呆了。"這是真的? 真的嗎?" 她的心一下子激烈地顫動起來。
  晚上,快十點了,她手中還捏著媽媽的來信,她躺在床上看著,想著,恍恍惚惚,她已經回到家中,推開門,見媽媽正趴在寫字臺上寫著什麼,見她回來,驚奇地喊了聲"曉華"便朝她撲過來。她也百感交集地紮在媽媽的懷裡。好久,她掙出頭。擦著眼淚問:"媽,你在寫什麼?""沒,沒寫什麼。" 媽媽臉上忽然一陣驚慌,忙去掩桌上的紙頭。於是,她疑惑地一步搶過去。奪在手上看時,上面卻分明寫著幾個大字:"關於我的叛徒問題的補充交代。" 她兩眼盯住她,忿忿地罵了聲:"可恥!"轉身便往外走。"哪裡去?""你管不著!" 可是,媽媽已經搶先一步披頭散髮地攔在門口了。"啊!" 她驚叫一聲,從夢中猛醒,驀地坐起在鋪上,止不住雙手按著怦怦亂跳的心。"回不回去呢?" 她有些猶豫不決了。
  直到除夕前兩天,她又收到媽媽單位的一封公函,她才匆忙收拾了一下,買上當天的車票,離開了學校。
  現在,她坐在這趟開往上海的列車上游心情又怎能平靜呢?她激動,她喜悅,但她也苦痛和難過。
  清晨六點多鐘,列車沖過春節的晨曦,長嘶一聲昂然駛進了上海站。
  下車後,曉華幫一個婦女抱著小女孩出站台並送上了公共汽車,這才背著黃挎包,拎著旅行袋,趕乘18路電車回家。
  在車上,她望著小時候常走常見的馬路和樓房,心跳得異常地快,重踏故土時那種難以形容的特殊的喜悅佈滿了她的全身。今天是春節,媽媽在家裡幹什麼呢? 媽媽是不愛睡懶覺的,她一定已經起了床。當她突然地出現在門口時,也許媽媽正背著門吃早飯呢。於是,她便輕輕地喊一聲"媽!" 媽媽一定會吃驚地轉過頭來,"呀!曉華!" 而驚喜的眼淚一定湧在媽媽臉上。
  她這樣興奮地想著,下車拐進了954弄。她數著門牌號碼,16號,18號,20號。她停住了,頓了一下,走進那記憶猶新的暗褐色的家門,按捺著極度緊張、激動的心情,伸出食指和中指,在門上"的的"輕敲了兩下,沒有回音。"媽媽還沒起床?" 她於是又讓手指在門上加重了一點力量。仍舊沒有回音。她有些急了,用拳頭"彭彭"地叩了起來。可屋裡還是死一般沉寂。
  "你找誰啊? 阿姨!" 忽然一個小女孩站在她的身後,手裡捧著蛋糕,邊吃邊瞪著大眼向她。"哦,小妹妹,這屋裡的人呢?""搬走了。大前天才搬的。" 小女孩咂著薄薄的嘴唇說。"搬到哪兒去了?" 曉華緊接著問。"嗯……" 小女孩眼睛朝上翻了翻,忽然扭身跑進了屋裡。片刻,一個約摸三十多歲的婦女走了出來。"噢,你找王校長。她搬到816弄1號去了。" 那婦女說完,疑惑地問:"你是她什麼人?" 曉華頓了一下,含笑對那婦女說:"我找她有點事,謝謝了。" 便匆匆走了。
  她找到816弄1號,這是一座新蓋的公房。1號房間門口,花盆裡栽著一株蠟梅花。一看這花,她便知道這是她的家了,因為媽媽是最喜愛蠟梅花的。
  黃漆的門也照舊關著。她想起媽媽的身體不好,也許還在休息,便又走近屋門,曲起手指去叩門。還沒敲,卻聽得2號門前一個正在刷牙的中年人扭過頭來,閃爍著熱情的兩眼說:"找新搬來的王校長嗎? 屋裡沒人。昨天她發病住到醫院去了。" 她吃了一驚,忙問:"什麼科?什麼房間?" "還不清楚。" 中年人微微搖搖頭。她忙說:"同志,這只旅行袋先放您屋裡一下。" 便急火火地往醫院趕去。
  因為是春節,醫院走廊裡空蕩蕩的。她跑到值班室,一看沒人。扭頭見前面走廊拐彎處走來幾個穿白衣服的醫生,邊走邊說著什麼。她便迎上去問:"醫生,王校長在哪個病房?" 一個戴眼鏡的瘦瘦的醫生盯著她看了一下,像想起什麼似的,忽然亮著手中的紙條說:"哦,正好,你是王效長學校來的,是吧?那好,麻煩你拍個電報告訴王校長的女兒,這是地址,告訴她,她母親今天早上剛剛去世了,讓她……"
  "什麼? 什麼?" 曉華脫口驚叫了一聲,瞪直了眼睛。突然,她拔腿就往前跑,跑了幾步卻又猛然站住,回過頭來用發直的眼神,有些口吃地問:"什──什麼房間? 幾──號?" 仍舊是那個男醫生,詫異地朝她揮揮手: "內科2號。往前走,向左拐!"
  她發瘋似地奔到2號房間,砰地一下推開門。一屋的人都猛然回過頭來。她也不管這是些什麼人,便用力撥開人群,擠到病床前,抖著雙手揭起了蓋在媽媽頭上的白巾。
  啊!這就是媽媽──已經分別了九年的媽媽!
  啊!這就是媽媽──現在永遠分別了的媽媽!
  她的瘦削,青紫的臉裹在花白的頭髮裡,額上深深的皺紋中隱映著一條條傷疤,而眼睛卻還一動不動地安然半睜著,仿佛在等待著什麼。
  "媽媽!媽媽!媽媽……" 她用一陣撕裂肺腑的叫喊,呼喚著那久巳沒有呼喚的稱呼:"媽媽!你看看吧,看看吧,我回來了──媽媽……"
  她猛烈地搖撼著媽媽的肩膀,可是,再也沒有任何回答。
  許久。當她哭幹了眼淚後,她才癡呆似地站起來,望著這一屋的人們。──他們也都陪著她在流淚。忽然,她在這人群中竟發現了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中等的個兒,白果型的、沉著隱重但還帶著孩子氣的臉和那雙顯然也哭紅了的眼睛。"蘇小林!" 她差點脫聲喊出來。馬上,她就聽見她那熟悉的嗓音在說:"曉華,不要難過……"
  第二天晚上,媽媽的遺體送龍華火葬場火化了。回家的路上,曉華帶著哭得水蜜桃般的眼睛,和小蘇一起來到了小時候常走的外灘。
  夜已經深了。黃浦江上陣陣吹來冷絲絲的風,她第一次倚持在他的身上走著,讓他那青春的深深的呼吸溫暖著自己冰涼的沉重得快要窒息的心。她感激他,當他探親期間,聽到媽媽已經平反,還特意去看她 ; 而且,除夕的夜裡,他又冒著嚴寒趕到醫院去護理媽媽。想到媽媽逝世前能看到小蘇,而且小蘇也代她看到了媽媽,她的心裡得到了那麼一絲安慰。
  他們在路燈下默默無言地走著。忽然,小蘇從身邊掏出一本日記本,他翻到寫著字的最後一頁,遞給曉華說:"曉華,這是媽媽前晚寫下的。" 她急忙接過來,借著淡白的路燈的光看媽媽的熟悉字跡:

  ……盼到今天,曉華還沒有回來。看到小林,我更想她了。雖然孩子的身上沒有像我挨過那麼多"四人幫"的皮鞭,但我知道,孩子心上的傷痕也許比我還深得多。因此,我更盼望孩子能早點回來。我知道,我已經撐不了幾天了,但我還想努力再多撐幾天,一定等到孩子回來……

  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猛然掙開小蘇的胳膊,登登跑到江邊。她伏在江岸邊的水泥圍牆上,癡癡地望著江面上繁星般的燈火,望著燈光下微隱微現的江面……
  好久好久,她抬起頭來。她的苦痛的面龐忽然變得那樣激憤。她默默無言地緊攥著小蘇的手,瞪大了燃燒著火樣的眸子,然後在心中低低地、 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道:"媽媽,親愛的媽媽,你放心吧,女兒永遠也不會忘記您和我心上的傷痕誰戳下的。我一定不忘黨的恩情,緊跟黨中央,為黨的事業貢獻自己畢生的力量!"
  夜,是靜靜的。黃浦江的水在向東滾滾奔流。忽然,遠處傳來巨輪上汽笛的大聲怒吼。曉華便覺得渾身的熱血一下子都在往上沸湧。於是,她猛地一把拉了小蘇的胳膊,下了石階,朝著燈火通明的南京路大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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