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動之秋 /劉玉民 著

一零五


    羸官並不清楚,但為了安慰老人,說:
   
    「俺爺說了,事業要幹,不能違著章法胡來。」
   
    肖雲嫂滿意地似乎帶著幾分醉意地閉上眼睛。嶽銳回來的第二天她就得到了消息,但她不許羸官和小玉去向嶽銳講一句與自己有關的情況。為的什麼,她自己似乎也講不清楚。或許因為自己的情況牽聯著岳銳的兒子?或許是想看一看這位如今的嶽銳,還是不是當年那個使她喜愛和懷戀的「岳司令」?
   
    是的,確確實實是她喜愛和懷戀的「岳司令」!
   
    四十幾年前,當肖雲嫂冒著巨大的危險,把嶽銳背回家中時,除了對鬼子的仇恨和對抗日武裝的擁戴,也包含著對那位英俊威武的「岳司令」的喜愛。雖然這種喜愛,只是一種發自內心的、並無一定目標的欣愉。當她失去了「命根子」,何嘗沒有悄悄地把「岳司令」當成自己的「命根子」。這種感情好象是在為那個正規部隊的副團長送行時突然被發現的。那是柿子樹點燃起滿山燈籠的時節,她和他一言不發地站在那個如夢如畫的山坡地上。當軍號響起,岳銳莊重地舉起右手行禮告別時,她幾乎沒有失去控制,幾乎沒有撲進那個期待已久的懷抱。……後來,當她收到那個正規部隊副團長的幾乎是毫不掩飾的追求的書信,她,一個只有二十幾歲的青年女子,又何嘗沒有過許多被風暴襲擾得難以成眠的夜晚!……那的的確確是個難尋難得的好小夥子!可是那算什麼呢?要人家感恩報德嗎?要扯自己隊伍的後腿嗎?要讓人家笑話我肖雲嫂舍了孩子,是為了尋男人嗎?……內心裡的矛盾和反復、堅定和動搖折磨得肖雲嫂面容憔悴。但終於轉化為一種埋葬和昇華:埋葬的是個人的愛情和幸福,昇華的是一種高尚純潔的對於戰友、同志的深摯的友情。那友情悠遠而綿長,象李龍山的雲,象馬雅河的水,象黃海潮起汐落永恆不息的波濤。……
   
    那友情又一次牽動和衝激著肖雲嫂的心。她闔起眼簾,安詳地陷入遐思;嘴唇不時蠕動著,發出隱隱約約的囈語般的聲音。
   
    「奶奶在叫岳爺爺的名字。」小玉俯耳聽了聽,說。
   
    「我這就去找。」羸官站起來。的確,爺爺回來幾天了,肖奶奶怎麼會不思念呢。這一對老人的情誼,是任何人間情誼都無法比擬的啊!
   
    未等羸官出門,院子裡意外地出現了嶽銳那略顯佝僂的身影。
   
    嶽銳那天從山裡回家後,便四處要找岳鵬程。岳鵬程沒找到,便找來淑貞審問,淑貞只是落淚。又找銀屏。從石硼丁兒的譏嘲和銀屏片片段段的言語裡,他大致弄清了岳鵬程與肖雲嫂關係演變的過程,弄清了肖雲嫂目前的處境。他沒有臉見肖雲嫂!他要找到岳鵬程,狠狠地教訓他,讓他隨他一起去向肖雲嫂謝罪!兒子膽敢說出半個不字,他這個父親決饒不過他!可到哪兒去找那個混帳透頂的兒子呢?他家門不登,來去無蹤,手下那幫嘍羅似乎得到過旨令,一問三不知,胡指鴛鴦亂點兵。 「先找肖雲嫂去!起碼我先謝罪!起碼先看看她的病情!」岳銳不得不改變了原先的主意。
   
    肖雲嫂使岳銳幾乎辨認不出了。這就是那個用生命支持抗日武裝、支持革命的肖雲嫂嗎?這就是那個喝著苞米碴子、用血肉之軀壘築新生活大廈的肖雲嫂嗎?這就是那個給自己留下無盡愛戀和思念,也留下終生難以報答的遺憾的肖雲嫂嗎?…… 然而,不是她,是誰呢?
   
    「奶奶,岳爺爺來啦!」小玉俯到肖雲嫂耳邊。
   
    沒有反響,嘴唇的蠕動和隱隱約約的聲音停止了。
   
    「雲嫂,我是嶽銳。嶽銳看你來啦!」
   
    驀然,呼吸停止了;驀然,一隻乾瘦的手伸出,抓住了伸過的另一隻手;驀然,兩顆陽光般的明眸睜開,肖雲嫂一挺身坐了起來。
   
    「嶽銳,是你,是你嗎叩
   
    「雲嫂,是我,我是嶽銳呀!」
   
    兩雙手,緊緊地合在一起;兩雙淚眼,無言對視、傾流。
   
    「雲嫂,我知道得晚,知道得晚!我那不肖之子,不肖之子!我是向你請罪來的!……」
   
    嶽銳沉重地低下了那顆從未在任何時刻低下過的頭顱。
   
    「看看,這是怎麼說,這是怎麼說!」肖雲嫂老淚淌落,「嶽銳,我得謝你才是。多虧了你這個孫子,小官子,和小玉兩個!玉啊,還不快叫爺!這是你爺,你倆的爺呀?
   
    「爺。」
   
    「小官子,你也叫,你也叫。」
   
    「爺……」
   
    嶽銳十年前在省裡學大寨先進表彰會上,得知肖雲嫂收養了一個小孫女。人還是第一次見。他打量著滿面羞赧的小玉和站在小玉身後的羸官,心裡立時明亮起來。原先他對羸官同岳鵬程的決裂,一直不以為然。回來這幾天也幾次想找羸官批評勸說,此時不惟理解,而且滿懷欣喜和感激之情了。他把羸官。小玉拉到身邊,聲音顫抖著:
   
    「好孩子!爺爺謝謝你們!謝謝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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