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動之秋 /劉玉民 著

八十一


    他離開了那個毀滅了他的愛情、根本不配他稱為爸爸的人。他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和才智去創造新的生活,去與那個人爭雄鬥法。那仇恨和屈辱被深深地埋在心的底層。那無形的東西,正如同掩埋於地下的原子核,無時不揮發出巨大的能量。今天的酒宴失態,酒宴後突然作出的收留石硼丁兒的決定,以及生髮的急於回家和見到母親的願望,便正是那深埋心底的「原子核」作用的顯現。
   
    然而,他怎麼也沒想到,當他企望回到母親身邊,用自己的愛和母親的愛,去熨平那仇恨和屈辱的創傷時,得到的卻是更加刻骨銘心的仇恨和屈辱!
   
    他要徹底根除這仇恨和屈辱!他要等著母親回來,堅決地勸母親與那個人斷絕一切聯繫,搬到小桑園去!為了母親能夠免除屈辱和痛苦,為了母親能夠得到安寧和幸福,他願意終生侍奉在母親膝前。哪怕需要把自己的血肉之軀一點一點割下,去換取母親的一絲欣慰,換取母親所需要的一粒仙丹、一棵長生草,羸官也在所不惜!
   
    一種崇高得近乎神聖的情流升騰起來。羸官被深深地感動了。他覺出了眼睛的潮潤。那潮潤旋即便凝作了涔涔熱淚,破眶四溢……
   
    那近乎神聖的情流很快升騰到了極致,隨之,以一種異乎尋常的速度和力量,變成了截然相反的仇恨。那仇恨使羸官以近乎瘋狂的神態跳躍起來。
   
    一盆培植了六七個年頭,被岳鵬程視為誇耀之物的君子蘭,被猛地摔到院牆角落。一聲悶響驚起他撤,張牙舞爪直向羸官撲來。羸官似乎終於找到了一切罪惡的元兇,抓起一根棍棒,便迎上前去。愷撒從未遇到過這樣兇猛的進攻,不得不帶著一身鱗傷敗下陣去,遠遠地站在院門那邊,用驚恐燥啞的音調,發著警報和已經起不了多少作用的威脅。
   
    羸官氣猶未盡。他奔到屋裡,拉開抽屜、打開箱子、掀開床單,把屬￿岳鵬程的一切杯盤器皿、家什物件、書信古玩,統統丟進一個廢舊物品堆裡。做完這一切之後,他又在房間裡搜尋著,把搜索出來的一切物品,以最簡便的方式或者就地毀壞,或者丟到人眼不及的旮旯裡。
   
    他進到會客間。牆上那幅舊式結婚照上,憨笑的岳鵬程好像在嘲弄他。他搬過一把椅子把結婚照撤下,一揚手就要向地板上丟去。然而,那揚起的手突然僵住了。那幅舊式結婚照在羸官面前微微顫抖著:那憨笑,那短刷子辮,那滿身的泥土腥氣…… 一束神奇的電流從羸官心頭掠過,兩行水晶般的淚珠,緩緩地出現在面頰上了。結婚照落到了地板上,羸官的淚滴也隨之在地板上成串墜落。……爸爸,那是羸官的爸爸呀!家,那是養育羸官長大成人的家呀!……
   
    仿佛過了很久,羸官被一串開門入室的響聲驚醒了。他連忙爬起來,淑貞已經站在面前了。
   
    四目相視。那是母親的目光和兒子的目光,是探詢和回答、撫慰和勸導、理解和慈愛的目光。用不著一句話一個字,淑貞與羸官的心便徹底溝通了。
   
    「媽……」帶著顫音的輕輕一喚。接著的,是與孩提時代幾乎無二的一個動作 ——羸官撲到淑貞面前了。
   
    淑貞身心一陣顫抖。她熱淚盈眶,緩緩地撫摸著兒子堅實寬厚的肩膀。兒子已經高出自己一頭了,可依然還是那個摯愛著母親的兒子!
   
    但僅僅一會兒,淑貞便一抹面頰,把羸官推開了:「羸官,你快歇著去。」
   
    淑貞麻利地把結婚照收起,放到電視櫥後的牆角,又拿過笤帚,掃起破碎的玻璃片。同時似責備似掩飾地說:
   
    「這麼大的人了,還是那麼毛毛躁躁!」
   
    好象是為了彌補過夫,羸官趕忙把掃起的玻璃碎片送到屋外。
   
    「你從哪兒回來的?小玉怎麼沒一塊來?後天是她長尾巴,可別忘了讓她回來過。」淑貞說。蓬城習俗,過生日又稱長尾巴,不僅要喝長尾巴面,還要用面捏成雞狗豬兔等生肖物,蒸熟吃下。長尾巴的日子,對於尚未成家立業的孩子們,一向是有著非同尋常意義的。
   
    母親形容憔悴,有誰知道她忍受了多少煎熬啊!然而……羸官覺得咽喉一陣堵塞。方才發誓賭咒要勸母親離婚棄家的念頭和決心,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羸官和小玉兩天前就合好了。那天羸官重新跨進那座舊屋院時,小玉正在煎藥。聽到羸官故意遞過的咳嗽,她迎過的是一把冰冷的雪雨:「你來幹什麼?」
   
    「小玉,……怎麼家門都不讓我進啦?」
   
    「就是!就是不讓壞小子進!」小玉一手隔著門框,兩片紅而簿的嘴唇好看地繃緊著。
   
    「這麼說我成壞小子啦?小玉,你聽我說……」
   
    「你還是說你這大經理登門有什麼公事吧!」
   
    「……報喜」
   
    「少耍貧嘴!」
     


學達書庫(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