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動之秋 /劉玉民 著

四十七


    開始,小秋玲總是隨著媽哭。後來,淚哭幹了,她的變得日益懂事的心,也日益變得堅硬起來。她小心地躲避著是非,對於無端飛來的淩辱決不忍受。爹一輩子只好摸魚捉蝦、打狗放鷹,還有捉蛇的本事。幾尺長碗口粗的蛇,伸著疹人的毒芯子,爹只猛地提起尾巴一抖,那傢伙便趴在地上動不得了,任憑爹把皮剝了,拿到中藥鋪賣了換酒喝。秋玲對蛇怕得要死,上山偶爾碰上,叫著爹媽跑,鞋掉了也顧不上撿。一次下學,她和幾個小夥伴到馬雅河邊挖菜。挖到一片窪地時,正碰上一群人在看彭彪子剝蛇。一個沒臉沒皮的小子,用樹枝挑起一條腰椎脫節的活蛇,冷不防丟到秋玲腳下。秋玲嚇得尖聲厲叫,哆嗦不止。但她見那小子樂得前仰後合,陡然生出虎膽,一把抓起那條蛇,硬是纏到那個小子脖子上。事後,她做了整整半年惡夢。但自那以後,村裡大人小孩再也沒有誰敢於欺負她,敢於當著她的面講什麼和尚尼姑的渾話了。
   
    十三歲那年,秋玲以優異成績考進蓬城一中,成為全村有史以來第一個女秀才。不久,又成了那些自命不凡的男生們集中追逐的對象。但就在這時媽死了。為了弟弟和那個不爭氣的爹,她只得放棄自己的理想和學業,回到村裡。那個半年時間給她寫過三十幾封信的一表人材的團支部書記,只到她家裡來過一趟,便從此不見了影兒。
   
    她成了一個農家婦女,一個既是女兒、姐姐,又是媽媽的農家婦女。那時,她剛過了十五歲生日。
   
    她家裡外邊,什麼髒活累活都幹過。夏天割麥子\鋤高粱;秋天收地瓜、打青草。日頭毒,山風辣,別的姑娘媳婦包上頭巾。戴上手套,皮膚還是老粗老黑。秋玲不採取任何措施,日頭和山風只是滋潤著她,使她皮膚越發細潤白皙,身子唰唰地長,苗條而又豐滿。鄰近村裡的大姑娘小媳婦沒有不眼紅的。小夥子更是恨不能眼珠子變成鉤兒,不論走到哪兒都勾在她身上。
   
    岳鵬程是在一個偶然機會領略到姑娘的美麗的。他當支部書記不久,一次從鎮上開會回來。當時剛剛下過一場大雪,太陽一出,漫山遍野銀光晶亮。走到村頭時,岳鵬程見雪地裡站著一個姑娘。姑娘穿著一件黑呢子大衣,脖子和頭上裹著一條白色頭巾。一身黑,在雪地裡顯得分外醒目;白頭巾又使醒目變得十分和諧高雅;高雅中透出的青春的活力,映著紅潤動人的面龐,使她仿佛全身都罩在一層聖潔的光環裡。岳鵬程斷定是城裡來的一位闊小姐,走到跟前正眼沒敢瞅一下。那姑娘卻迎著他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
   
    「鵬程哥,回來啦?」
   
    那時村裡的支部書記,絕少有人以官銜相稱。長輩、年長的或同輩、同齡的,直呼其名;輩分小年齡小的,則在名字後面適當地綴上哥、叔、怕、爺等尊號。那是一種同志式、宗法式的稱謂,與官場風氣絕無瓜葛。
   
    岳鵬程站住,驚訝地打量著,一時認不出姑娘是誰。
   
    「鵬程哥,我是秋玲,向暉的姐姐,彭……」
   
    岳鵬程這才恍然大悟。秋玲小時候的模樣他是見過的。女大十八變,加上自己在外邊當了幾年兵,回來後又一直在礦山上。如果不是秋玲自我介紹,他怎麼也不能相信這會是彭彪子的女兒,他細細打量,那大衣和圍巾都是很舊的,甚至有幾分寒酸——後來才知道,那是姑娘舅舅留下的舊衣物。但這舊的、寒酸的衣著穿到秋玲身上,竟然也是那樣脫俗和雅致。
   
    「玲妹,大冷的天,你這是……」
   
    「等俺小弟放學,那條雪溝我怕他過不來。」
   
    岳鵬程只同秋玲聊了幾句,留在腦子裡的印象卻極深。「一朵牡丹花,長在牛糞堆裡了!」他心裡很為秋玲惋惜了一番。
   
    幾年後,木器廠招工時岳鵬程與秋玲才有了進一步接觸。那時工廠初建,村裡的姑娘小夥子們把進廠當做一件莫大的榮耀。那天來的人很多,連同看熱鬧的,把木器廠門前的空地擠得滿滿當當。當秋玲怯怯地出現在待招的人群後邊時,一夥自視清高尊貴的小夥子發出一陣鼓噪:
   
    「耶!看哪,野和尚種也要進廠子啦!」
   
    「嘻嘻!野和尚種!野和尚種!」
   
    「哎,去問問,木器廠要是給野和尚種開的,咱可是一邊去咯!……」
   
    秋玲是鼓了好一番勇氣才來的。迎面一通冷言冷語使她進退不得,只是用力咬緊嘴唇木然地站著。那情景被岳鵬程看在了眼裡。一種同情和義憤沖湧而起,他撥開負責招工的副書記,走到那夥鼓噪的小夥子面前說:「你們幾個不用在這兒等了,回去給我修大寨田去!」未等那夥被淘汰者說出一字驚訝,他又指著秋玲和另外幾個姑娘小夥子,說:「你你、你……進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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