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動之秋 /劉玉民 著

二十八


    原來工作組撤了,要不早晨這樣寧靜!
   
    「縣委認為,大桑園在響應黨中央號召,發展農村經濟改革中成績是顯著的,岳鵬程同志的功勞和貢獻是不容抹煞的!縣委決定:號召全縣廣大幹部和群眾,開展向岳鵬程同志學習的活動!」
   
    直到這時,岳鵬程和淑貞才真的相信,那張早已簽發的逮捕證失去了效力;才真的相信,他們已經重新獲得了自由生活的權利。直到這時,高主任和隨同前來的縣委幹部們,才想起他們所要表彰和學習的「功臣」,還坐在冰冷的廂房裡,坐在落滿雪花的稻草地上。
   
    當天上午,岳鵬程、淑貞被專車送往醫院,進行全面檢查和緊急治療。一切費用報銷之外,另發一百元健康營養補助費。
   
    下午是全體幹部、群眾大會。憤怒聲討原所謂縣委工作組的錯誤,鄭重宣佈中共蓬城縣委的決定。
   
    晚上便開始了個別談話和小組座談,瞭解和總結大桑園發展商品經濟的經驗,瞭解和總結岳鵬程勇於開拓、勇於改革的經驗。
   
    一直到了第三天中午,岳鵬程和淑貞才從羸官拿回的一張報紙上,得知了這一切戲劇性變化的真正原因。
   
    那是四天前的一張市報。報紙在頭版頭條,發表了一篇題為(這裡升起一顆明星)的長篇通訊。詳細介紹了岳鵬程由一盤大鋸起家,把「大喪院」變成「大富院」 「大福院」的歷程。通訊旁邊還刊登了岳鵬程的一幅笑容可掬的照片,一篇旗幟鮮明地讚揚和號召推廣學習岳鵬程精神和經驗的「本報評論員」文章。
   
    長篇通訊末尾的署名是:本報記者程越。岳鵬程把通訊翻來覆去讀了兩遍,腦子裡才墓地蹦出一個「程越」的形象:那是一個穿著紫紅色羊毛衫,腦後晃著一束馬尾巴,既時髦又隨和的漂亮姑娘。
   
    岳鵬程由階下囚一躍而躋身于太陽系,成為一顆光芒四射的明星之後不到一個月,那個年青漂亮的女記者程越,又一次來到了大桑園。
   
    這次她是作為市委書記魯光明的隨員來的,與幾月前的那一次不可同日而語了。
   
    她是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的嬌女。父親是黨校教員,母親是美術工作者。受家庭薰陶,她自小愛好文學。大學畢業後,靠著父親的一位飛黃騰達的學生的幫忙,她被分配到市報文藝部當上編輯。那是許多中文系畢業生削尖腦殼想要佔領的位置呀!她得到了。她感到了滿足。唯一使她不滿足的,是那位自稱「老報社」的部主任,壓根兒瞧不起她。她先被分配負責影劇評介。第一次推上兩篇稿子,就被毫不客氣地全部打回來。接著又分工文藝隨筆。編過三篇,算是跟讀者見了面,部主任得出的結論卻是:這個人根本沒有政治頭腦和邏輯頭腦。於是又去負責散文和小小說。這下好,她約了一篇稿子,部主任粗略一看便大光其火,在稿簽上直書兩行:
   
    此類黃色作品也要見報,可見編輯水平和思想意識急待提高!
   
    作品不讓發也罷,偏稱「黃色」;編輯水平亟待(竟寫成急待)提高也罷,偏偏還有「思想意識」四個字。程越當即拿著稿簽找到部主任面前。
   
    「主任,你說這篇小說是黃色作品,請問有什麼根據?」
   
    「根據?」部主任抬起禿了半邊的腦殼,說:「把床上的事都寫出來了,你還要什麼根據!」
   
    「哪得看怎麼寫,寫的主旨是什麼。寫了床上不一定就是黃色作品!」
   
    程越發現自己過於激動,為了避免把事情搞僵,緩了口氣說:
   
    「主任,你幹文藝工作時間比我長,讀的書比我多。小仲馬的《茶花女》,司湯達的《紅與黑》,包括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和這幾年的不少好作品,都有過類似描寫。我們總不能說這些世界名著和好作品都是黃色的吧?」
   
    程越的本意,是想以尊敬的口吻,通過這些名著的例證,引出對於那篇小小說的內容和意蘊恰如其分的分析。部主任卻紅了脖子。他是半路出家當起這個文藝部主任來的,對於那些名著他讀得很少,有的連名字也叫不出來。他最瞧不起這些所謂本科大學生,同時也最怕這些大學生們瞧不起自己。程越話一出日,他便把意思顛倒了一個個兒。
   
    「好哇程越!真了不得嘛!水平這麼高,名著讀了那麼多,當個小報編輯實在是屈了材!這樣好吧,我馬上去找總編辭職,這個部主任由你來當好啦!」
   
    程越見事情不妙,想要解釋幾句,部主任已經忿忿然甩手而去。
   
    當天,在全社編輯人員參加的編務會議上,程越受到了嚴厲批評。第二天一上班,她就接到了下鄉采防和鍛煉的任務,把負責的那攤工作,交給了新調換到文藝部「幫助工作」的一位同志。
   
    「這不明明是不懂裝懂,壓制不同意見,整人嘛!」程越哭紅了眼皮,找到大學時的同班同學、現任市委書記秘書的柳邊生訴苦。
   
    柳邊生很同情她的遭遇,但也只能勸道:
   
    「程越,也不要把下鄉看成件壞事。你不是早就想有所作為嗎?下去一趟,說不準還能抱回個金娃娃來呢!」
   
    有什麼辦法?事到如今,也只好朝這個方向尋找真理了。好在程越有一個報社記者的名牌攥在手裡,無論走到哪兒食宿交通都不成問題。她觀名勝、逛古跡,這裡聽聽那裡看看,幾個縣走過來,一個月的期限也便到了。她急於回去,在蓬城住了一夜就要走。前來送行的文化館兩名業餘作者講起的大桑園的變化和岳鵬程的幾件軼事,使她臨時改變了主意。下鄉一月,回去總得拿點東西交差。她覺得大桑園和岳鵬程,或許會成為一篇散文的素材。
   
    岳鵬程當時正在籌建汽車大修廠和燈具廠,忙得焦頭爛額。聽說記者來訪,擺擺手便要拒絕。
   
    「鵬程哥,你還是見見吧。人家大老遠裡來,再說咱們這兒以前……」
   
    剛剛當上接待員的秋玲勸告說。她沒講出的意思岳鵬程是明白的:那時大桑園並沒有什麼名氣,記者登門是十分新鮮高貴的客人呢!
   
    「見見也好,看看這些人長的是不是三頭六臂。如果再給吹吹……」岳鵬程心裡說。但當他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姑娘時,肚裡的熱氣全涼了。這就是曾經讓他仰慕和視為神聖的記者嗎?這樣的記者也能……
     


學達書庫(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