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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到了八月裡秋風一刮
    人人都嚷涼,
   咋得了?一場白露嚴霜一場。
   小嚴霜單打那獨根草,
   瓜噠蝙要甩籽就在蕎麥
    的梗兒上。
   ……

  清脆圓潤的梅花大鼓唱腔在茶館內徘徊縈繞,演唱者是才由天津挪到北京沒兩個月的筱粉蝶。筱粉蝶長得水靈,身段苗條,嗓子也不錯。據說在天津三友軒落子館眼看著就要混出點名堂,也有了三兩個真心實意相捧的有錢爺們兒。誰料想,解放軍一進天津,那些爺們兒就都有些往回縮,三五天不露面是常事。就是來了也是形跡匆匆,全沒了往日的纏綿,沒了往日的熱情,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這很讓筱粉蝶失落,賣唱的沒了人捧,那是件很失臉面的事,更何況是在筱粉蝶藝術道路很關鍵的火候上。筱粉蝶畢竟年輕,人世不深,她想不通一貫愛玩藝兒的津門爺們兒怎麼了,難道天下還有比泡茶館所大鼓的事兒還大嗎?直到有一天彈弦的瞎子老劉告訴她,白樓的馮三爺在家裡抹了脖子,筱粉蝶還不明白馮三抹脖子跟她有什麼關係。
  老劉說,馮三爺是誰?馮三爺是碼頭上人人懼怕的一霸!你的衣裳首飾,吃喝用項,哪一樣不是馮三爺供著的?馮三爺跟共產黨不對付,有血債,畏罪自殺,你能跑得了干係?
  筱粉蝶說,馮三是馮三,我是我,他們聽的是唱,為嘛躲著我?
  老劉說,你是馮三爺養大的,誰都知道他是你乾爹……
  筱粉蝶說,那不是乾爹,是禽獸!他在我身上幹的事是爹幹的嗎?
  老劉說,他幹什麼也是你乾爹。不管怎麼著,你還是得走。
  筱粉蝶說,您讓我上哪兒啊?
  老劉說,上北京。
  筱粉蝶說,上北京我舉目無親。
  老劉說,我的小姑奶奶,您以為在天津您就有親嗎?
  讓老劉這麼一說,筱粉蝶的眼圈就紅了。她五歲被賣給馮家,長到二十大幾,受盡了淩辱,除了師傅老劉也實在尋不出任何親人了。她問老劉,您走不走?老劉說,我怎麼能走?六個孩子,拖家帶口的。
  筱粉蝶說,我養活您。
  老劉說,先養活你自個兒吧。北京地方大,好活人,你這一走不一定是壞事,說不定能紅。我兄弟在安定門「陶壺居」茶館當賬房,人實誠,也熱心。你去找他,興許能給你安插個吃飯的地方。
  就這麼著,筱粉蝶隻身一人從天津來到了北京,在「陶壺居」落了腳。
  「陶壺居」坐落在北京安定門裡,成賢街西口斜對面,坐西朝東,三間門面,裡面進深不小。據說道光時候就存在了。許是成賢街國子監哪位有雅興的大學問心血來潮,踢開裕順、天全、廣泰大茶館不論,單給這個並不高級的二葷鋪茶館取了這麼個很別致的名字,很有「江南茶社」的派頭。
  其實並無江南茶社的內容。「陶壺居」是個坤書館,所謂的坤書就是有一幫女演員,固定在茶館裡,為客人演唱大鼓、時調、曲子什麼的。這些人通常被稱為「大姐兒」或「姑娘」。「姐兒們」在半尺高的磚檯子上挨著長板凳坐了一排,輪著上場。也有客人專門點的,每唱一曲打錢一回,由唱的親自下臺。喝茶的人願給就給,不願給就不給。不給錢,打錢的不能惱,得賠著笑臉一樣熱情,這是規矩。因為這是茶館。人家是沖著茶來的,你的唱只不過是個捎帶。當然,有意捧角的就得多給錢,點名要某某的也得多給錢。這也是規矩。
  光顧「陶壺居」的客人是三教九流,五花八門。借大廳堂裡,有潦倒文人,也有弓!車賣漿者流。還有拉房纖的,放印子的,倒騰人口的。亂哄哄中各有各的範圍,互不干擾。茶館的櫃上有鹽水問爐兒,蜂糕、肉饅頭出售,也有糖豆和瓜子兒。鹽水悶爐兒是一種京城常見的比較粗劣的芝麻點心,跟燒餅不同,不禁餓,當不了飯,是吃著玩的,下苦力的對這些品種一般不予問津。他們常常是自帶了吃食,烙餅、窩頭、火燒一類,瓦壺粗碗,就著下等大葉茶,吸溜吸溜,竟也能吃得滿臉放光,滿頭冒汗。
  茶館裡,靠西兩張桌子永遠被幾個黑紅臉膛的壯爺們兒把持著。不明真相的以為他們是鏢局的人,其實那是「隆記」營造場的大小把式。營造場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搞土木建築的,往大裡說是建築公司,往小裡說就是個施工隊。按老北京的規矩,建築行在沒有活計的時候要到固定的茶館裡喝茶等活。這本是針對打零工的小工而言,像「隆記」這樣在九城都很有聲譽的營造場絕不會到茶館來。但現在由於戰亂,由於國民黨的大撤退,他們不得已,也「泡」了茶館。在早先,「隆記」一直是做官活的,也就是說是給皇宮當差的。「隆記」老掌櫃的趙萬和是宮裡帶頂子的走工,手藝精細講究,沒人能比。趙家是建築世家,都說一打建北京就有他們家的份兒。老先祖趙祥是南京人,少年時候就參與過南京端門的修建。永樂十五年,隨大批南方工匠遷到北京,承擔紫禁城的建造施工,是個聰明過人的人,被任命為「營繕所右丞」,人稱趙魯班。從趙祥到這會兒,已經是第十九代了。十九代,北京的五壇八廟加紫禁城,哪件都有趙家的心血在裡頭;哪件趙家的人都能對它說出個子丑寅卯來。
  王滿堂是趙家的第十九代傳人。嚴格說他不是趙姓的直系子孫,他是趙家的姑爺。老爺子趙萬和沒有兒子,民國三十二年臨去世的時候就把閨女趙大妞和一把手藝都留給了他,留給了他這個從山東流落到北京的徒弟。王滿堂三十六七歲,有著山東人的挺拔與耿直,言語不多卻說話擲地有聲。黑紅臉膛高鼻樑,濃眉下襯著一雙單眼皮的眼,透出了他的幹練和果斷,也透出了他的男人風度。不止一回,街坊劉嬸悄悄對他的妻子趙大妞說,我怎麼看你們家鴨兒她爸怎麼像關雲長,越來越像。趙大妞不說話,只是樂,人家說她的丈夫像關公總不是壞事。
  現在,像關雲長的王滿堂和他的同伴們在「陶壺居」等活。近半個月了,沒等到任何活計。沒有活計就沒有進項,「隆記」底下幾十戶人家,有的家裡已經揭不開鍋了。
  吃飯的問題讓王滿堂心焦。
  筱粉蝶在磚檯子上仍舊一板一眼地唱她的《王二姐思夫》:
    ……
    想二哥一天吃不下去半碗飯,
    兩天喝不下去一碗湯。
    什麼叫做飯?哪個叫做湯?
    餓得奴前心貼在後腔。
    ……
  坐在桌角一個叫老剩兒的小夥朝檯子上扔過去一嗓子:吃不下去給我哎,爺們兒這兒也正前心貼後腔哪!
  王滿堂瞪了老剩兒一眼,老剩兒縮了縮脖子不敢言語了。
  坐在老剩兒對面的風水先生蕭益土也嫌老剩兒輕狂,不滿地嗔怪道,瞎攪和什麼?你給我好好兒聽唱!聽聽人家筱粉蝶那嗓,脆得跟小水蘿蔔似的。
  老剩兒說,蕭先生,我要像您,早晨肚子裡有一碗炒肝倆薄脆墊底,我也能坐這兒細細地品王二姐。
  老蕭說,就是讓你吃飽了你也聽不出滋味來,你就沒這根弦。
  老剩兒反駁說,那不見得!我從小就聽我媽唱「小老媽在上房打掃塵土」,我不是聽不出好來。
  老剩兒姓史,家住西郊。有個寡婦媽,家裡孩子不少,他是老小,所以才叫了「老剩兒」。也是命,史家的孩子多雖多,卻落不住,小小年紀便一個個急匆匆地奔了黃泉之路,只剩下這個「剩兒」,跟著老母親相依為命。用現在的話說是老剩兒的戀母情結很重,動輒就是「我媽怎的怎的」,把媽老掛在嘴上。史家窮,孩子卻養得嬌,老剩兒十三進「隆記」的時候,腦袋後頭還拴著一根小辮,紮著紅繩,完全是個大孩子。
  王滿堂沒理會老蕭和老剩兒的爭辯。他喝了一口茶說,今天鑼鼓巷李先生家要修房,挑頂換椽子,頂是單簷歇山頂。老剩兒你叫上三個壯工把這個活幹了。
  老剩兒不想去,他說歇山頂他幹不了。
  老蕭也說,老剩兒的活兒軟,戳不起來……
  王滿堂說,怎麼叫戳不起來呢?當初修成王府卷棚的時候我也覺著自個不行呢,還不是摸著幹著,就把活幹出來了?不能什麼都指著師傅,靠著師傅,有話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早晚都有單獨挑大樑的時候。
  老剩兒還是有些犯怵。
  王滿堂對老剩兒說,修歇山頂是古建裡最常見的活,你跟著我也修了不少了,去年修故宮神午門的東大房你還記得不?就照那個幹。
  老剩兒說,師傅您不去呀?
  王滿堂說,一個小院擠得下那麼多人?說不定待會兒還有大活,我得在這兒候著。一又囑咐說鑼鼓巷李家是個大宅門,上大宅門幹活得懂規矩,進門記著穿長衫,幹活時脫了,上房前言語一聲,讓人家茅房裡的人提早回避。幹自己的活,別東張西望。無論活幹完沒有,走的時候都把院子給人打掃乾淨……
  老剩兒點頭稱是,準備招呼人上鑼鼓巷。
  王滿堂要來三個肉饅頭,讓老剩兒趁熱吃了。老剩兒有些不好意思。王滿堂說,你別推了,吃飽了快走,還能搶出半天的活來。
  老蕭在一邊慢條斯理地說,先別急,容我算算。今天是十月初四,忌土瘟土府土,忌天賊月建,天地轉殺九土,怕是動土不宜啊!
  眾人看著王滿堂。
  老剩兒也有些猶豫說,師傅……要不就等明天……
  王滿堂對老蕭說,老剩兒他媽病著,他掙一口是—口,你沒看見他都急成什麼了?老蕭,你那老皇曆該收也得收收,不能不管不顧,什麼時候都往外晾。
  老蕭沒有說話,把臉轉向臺上的筱粉蝶。
  王滿堂沒理會老蕭的態度,對老剩兒說,你走吧,活幹細點兒。
  老剩兒答應了一聲,正要出門,有人進來說,鑼鼓巷的房主李先生剛才捎話來,說下禮拜再開工,主要是這幾天手頭錢不湊巧。
  老剩兒看著王滿堂不知如何是好。「
  王滿堂說,那就先別去了。這年月,白乾拿不著錢的事多了,北京城跑了多少大官啊!
  老蕭臉看著臺上說,人家李先生就不會跑,這個李先生要跑就不會修房,還是挑頂大修。一句話,人算不如天算,人要是跟天硬掰著,不行。
  老剩兒說,咱們快半個月沒活了……
  王滿堂安慰他說,咱們有手藝,不愁沒飯吃,我讓大攤兒出去找活了。你放心,有大活咱們全上,有小活就是你一個人的。
  老剩兒說,咱們見天在茶館裡死等怕不是個辦法。
  王滿堂歎了一口氣,很是有些一籌莫展。
  老蕭望著臺上贊道,這丫頭越唱越有味了。
  旁邊一個喝茶的問,蕭先生,您說這筱粉蝶來北京,也是應著數數?
  老蕭得意地說,那當然。筱姑娘是屬牛的,往西來是順,如今又站在艮位上,照這樣,不出一年,准是大紅大紫。
  另一喝茶的說,蕭先生,現在解放了、您這「隆記」養的風水先生怕也該歇了,共產黨好像不信迷信。
  老蕭大大咧咧不以為然地說,誰說這是迷信?這是科學!大科學,一輩子也鑽不透的大科學!天地未形,曰太始,太始生虛廓,虛廓生宇宙,宇宙生元氣。元氣有涯垠,有氣則生,無氣則死。是蓋房就得講風水,講風水就得有風水先生。共產黨也得服祖宗幾千年傳下來的經驗。坐北朝南的大瓦房誰不愛住?沒風水先生蓋得出坐北朝南……
  王滿堂說,你行了吧,少說兩句,下一步我最擔心的就是你。
  老蕭說,擔心我幹什麼?大可不必,吉人自有天相。咱們土木行,順于道德而理於義。下步棋我算過了,咱們要啟大運……
  老蕭正說著,滿頭汗水的大攤兒領著一個幹部模樣的人來找王滿堂。
  王滿堂趕緊讓座,讓泡好茶。眾人見來了官面上的人,都覺著新鮮,呼啦啦圍過來好幾個,為的是聽聽幹部說些什麼。大攤兒介紹說那幹部姓張,正在茶館外頭四處打聽師傅呢,剛好讓他碰上。又對幹部老張說。這就是我師傅王滿堂,瓦。木、紮、石、土、油漆、彩畫、糊都是行家。
  張幹部就跟王滿堂握手,親親熱熱地叫王師傅,沒有一點架子。大家都認為張幹部是來找大夥幹活的,由官方出面,這活小不了,至少兩三個月的嚼穀有了。張幹部很客氣,一口一個工師傅地叫。說他是建築部門的,知道「隆記」是藏龍臥虎之地,有一批技藝高超的老師傅;就想跟大夥商量商量,成立古建隊,搶救修復北京一些瀕危的古舊建築。張幹部說,新中國剛剛建立,百廢待興,首要的就是古建行,北京畢竟是一座古城。
  王滿堂有些沉吟。成立古建隊,這關係到「隆記」老的小的,幾十口子人的前程。他得細細掂量掂量,這不是一句簡單的幹或者不幹。
  年輕人則有些急切,他們問古建隊拿不拿國家工資,算不算國家的人。
  張幹部說,算。
  大家就都看著王滿堂,眼神迫切,希望他不要錯過這個好機會。而王滿堂卻還在猶豫。這時,老蕭擋開眾人,不緊不慢地說,我們這些人大部分都是「隆記」營造場的,按說也都是國家的人。「隆記」營造場不是一般的營造場,那是給宮裡伺候差事的,技術都是一頂一的棒。遠的不說,就說我們的老掌櫃趙萬和吧,西太后時代是戴紅帽子的,珊瑚頂哪,派頭大了,在土木行,誰提起來誰堅大拇指!宣統時候,我們修過水晶官。禦花院甬路的磚雕故事,就是王滿堂和他師傅碼的;」袁世凱時候我們修過中南海;段琪瑞時候我們修過鐵獅子總理府。也就是到了日偽以後,我們才接些外邊的零散活計。
  張幹部說。我知道,諸位都是有能耐的人。我們靠的就是你們這樣的人。就是要把你們這些能耐人收攏起來。「
  王滿堂問張幹部是不是要收買他們。張幹部說不是收買,是要把大夥組織起來,一塊兒建設新中國。還說了些革命的話。
  王滿堂向張幹部提出,既然要組織起來給公家幹,那麼「隆記」的老少爺們兒就—個不落,都進建築隊,其中也包括老蕭。張幹部問老蕭在「隆記」是幹什麼的。王滿堂說老蕭是看風水的。說蕭家幾輩兒都在「隆記」、是土木行離不了的人。
  老蕭很自得地介紹自己是設計師的先行官,一說沒有他的建議,再有本事的設計師也畫不出第一條線。
  張幹部說,行,老蕭來我們也歡迎。要是大夥沒意見,就請老蕭給造個花名冊。大夥下禮拜來單位辦手續,領工作服,上班。
  老蕭說幹嗎要等下禮拜,明天就很好,是大好的日子。張幹部說明天就明天。
  老剩兒問一個月給多少薪水。
  張幹部說先自己根據技術評定,再按國家規定發給,總之,不會虧待了大夥。
  老剩兒問,往後就按月給薪水了?
  張幹部說,不但薪水按月給,幹得好還有獎金,得了病國家全包。
  老剩兒說,天下會有這麼好的事情?老蕭,您祖上給皇上幹的時候也沒拔到這份上吧?
  張幹部說,解放了,整個國家都是咱們自個的了,咱們蓋房建樓全是給咱們自己蓋,不是給什麼皇上幹了。工人是國家的棟樑,中國這座大廈,全靠大夥支撐著。
  王滿堂說,要說棟樑,這可是我們土木的老本行,我們知道它的分量。
  大夥跟張幹部又聊了些別的,張幹部就走了。
  大夥都很高興,老剩兒沖著臺上喊,粉蝶姑娘,別老思夫啦,給咱們唱個好聽的。
  筱粉蝶說,我給大夥唱段《風雨歸舟》助助興?
  大家都說要熱鬧的,不要淒淒慘慘的。
  筱粉蝶就抖起精神開唱:
    過山林狂風如吼冷嗖嗖,
    堪堪的大雨臨了頭。
    望江天電掣雷鳴一陣陣風雲驟,
    獲金鱗魚翁擺架蕩歸舟。
    ……
  眾人喝彩。
  王滿堂對掌櫃的說今天大家高興,茶錢全由他包了。老剩兒聽見了,就要換新茶葉可著量喝。老蕭拍著他的後脖子讓他留神晚上別尿炕。
  掌櫃的說,王師傅,您高興我可不高興,打明兒開始,再沒人來喝茶等活了。您諸位倒是拿了國家工資了,我還得一個小錢一個小錢地掙。
  大攤兒讓掌櫃的改行,也當工人,說工人吃香。掌櫃的說要不行真得改轍了。
  大夥都樂,老蕭更是高興,賣乖地說。我說什麼來著?我說今天咱們要啟大運,怎麼著,沒瞎說吧?眾人都趕緊應和。沒啥說,沒瞎說。
  王滿堂說,老蕭,我雖然把你保下來了,心裡卻是沒底,不知道你到了建築隊能幹什麼。肩不能擔,手不能提,就耍這一片嘴,在「隆記」營造場你是個寶,在共產黨的建築隊裡怕不行。
  老蕭說,我蕭益上憑本事吃飯,「不用你替我操心。
  大家談論著明天的事情,從門口進來了一個梳著分頭的清秀青年,筱粉蝶的聲音立即變得分外響亮:
    ……
    哎我猛回頭。
  筱粉蝶熾熱的目光與青年相對,接下來柔聲唱道:
    見一個貪午睡的小牧童兒,
    他在那兩地裡啼哭哇,
    看那光景是去找牛。
  筏粉蝶與那年輕人彼此會心一笑,年輕人就著台口找了個座坐下了。
  筱粉蝶一曲唱罷,拿著笸籮下來斂錢。走到王滿堂跟前王滿堂給了一張大票。
  筱粉蝶說,王大哥您老這麼疼我,謝謝您啦。
  王滿堂說,不是我疼你,是你的玩藝兒好。
  筱粉蝶嘴甜,告訴王滿堂下回給他唱段新學的《五末寅初》,說那個段子詞雅,曲子也配得好。
  老蕭掏了兩張大票,有與王滿堂爭高低之意。
  筱粉蝶說,恭喜您有高就了。
  老蕭說,是我的運走到了這一步。閨女,你的運也開了,往後瞧好兒吧。
  筱粉蝶給老蕭道了謝,走到前面去了。筱粉蝶來到青年跟前,青年掏了張大票,被筱粉蝶悄悄擋了回去。
  老蕭意猶未盡,還想跟筱粉蝶說點什麼。扭頭一看王滿堂正注視著他,便說王滿堂的印堂發亮,人中光潤,眉間帶喜,今天准有好事。
  王滿堂說老蕭是沒話找話。說明天都有單位了,這就是大好事。老蕭說不是,說明天的好事是大家的好事。他說的這好事是單屬王滿堂一人的好事,說王滿堂的右眼眼角發濕,這就是說,老王的好事出自於內宅。
  老剩兒仔細地將王滿堂打量了半天,說他怎麼也看不出來「人中光潤」,「眼角發濕」。
  老蕭說,你要看得出來你就不是史老剩兒了。
  兩人正在抬杠,王滿堂的二女兒墜兒從人群裡鑽過來,惶惶地說,爸,我媽完了!
  眾人一下靜下來。
  王滿堂問怎麼個完了。墜兒說已經死了。
  王滿堂一聽臉有些變色,站起身抱上墜兒就走。大攤兒。老剩兒等人也一溜兒地跟出來。他們的師傅家裡出了大事,作為徒弟,他們得幫著料理一把。
  老蕭喝著茶沒動窩,他看著打狼似的湧出去的一群人說,死了,未必是壞事。你們跟著去起什麼哄,添亂!

  王滿堂領著眾徒弟一路踢土壤煙,火燒火燎地拐進燈盞胡同九號,一行人轉過精美的磚雕影壁直奔內室。
  王家的小院乾淨齊整,一棵棗樹在西廂房窗下靜靜地挺立,南房劉家的花門簾一動不動地垂著。愛咋呼的鄰居劉嬸竟也能讓小院在白天沒有響動,這的確是少有。王家簷下爐子上的水開了,呼呼地冒著蒸氣。小院的靜謐讓王滿堂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他從爐子上那無人招呼的開壺,切實地感到家裡出了事情,而且是大事。王滿堂在房門口放下墜兒,拉開屋門,拉門的時候他感到了自己的手有點微微發顫。
  隨著房門的拉開,一聲響亮的響聲從里間傳出。
  王滿堂愣了,來「幫忙」的徒弟們也愣了,大家一時回不過神來。
  隨著嬰兒的哭聲里間旋出了劉嬸。沒等王滿堂張嘴,劉嬸很利落地給滿堂請了個安說,我給王大哥道喜了,您添了個大兒子,母子平安。
  王滿堂張著嘴啊了幾聲,半天才說,不是……還……還不到日子……
  劉嬸說,不到日子架不住這小子性急,非得這會兒出來,差點兒沒要了大人的命!鴨兒她媽死過去兩回,血流了一臉盆……
  王滿堂問現在怎麼樣。
  劉嬸說命保住了,人還是虛,得慢慢補。
  徒弟們聽了就往裡屋推師傅,弄得王滿堂很不好意思,有的人吵嚷著要讓王滿堂請酒。外間屋正喜氣洋洋地鬧騰時,不提防從里間屋飛出一碗小米粥,啪的一聲在堂屋地上摔得粉碎。溫熱的粥撒了一地,濺在大家的腳上、褲腿上,將熱鬧的氣氛凝住了。
  外屋一時鴉雀無聲。
  劉嬸搭訕著說,這邊也沒什麼事了,我們福來該下班了,我得回家給他做飯去。說著側身閃出門去,小跑著奔向自家的南屋。
  王滿堂和徒弟們戰兢兢地進到裡屋,看見大妞頭上蒙著手巾,臉上滿是慍怒,眼睛哭得紅腫,坐在炕上老虎一樣盯著師徒們。
  氣氛有點僵。
  王滿堂設話找話地說,生了?
  大妞沒有理睬他。
  王滿堂裝著很有興趣地湊到床前去看兒子。大妞一把把王滿堂推了個趔趄,吼道,別碰我兒子!
  王滿堂說,你這是幹嗎?早晨還好好兒的,哪兒來的這麼大氣。
  大攤兒給師傅打圓場說,師傅,師母這麼重的身子,您就不該再上茶館去。這可真是您的不對了,這事擱誰,誰心裡也不忿。
  王滿堂說,娘們兒家生孩子,我在跟前頂什麼用?這又不是上房梁,人越多越熱鬧。
  大攤兒暗中示意王滿堂別說。
  老剩兒說,師母氣也罷,惱也罷,都是表面,心裡頭是高興著呢!老王家得了大兒子,長門長子,應了老蕭的話,好事,大好事!
  大妞突然嗚嗚哭出聲來,嗚咽著說,再別說什麼長門長子的話……在這個家裡,別說孩子,連我都算不上什麼!
  王滿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大妞越哭越來氣,順手抄起炕上的東西朝王滿堂拽,一邊拽一邊罵。害得王師傅的徒弟們一邊往後退一邊忙不迭地撿東西。炕上的小孩子也湊熱鬧,哇哇地哭,屋裡亂成了一團。
  周大夫出現在門口,給王滿堂作了個手勢,叫王滿堂出來。王滿堂來到院裡問有什麼事,周大夫說,你到我屋裡來一趟。王滿堂就隨著周大夫來到後院,後院三間北房周大夫住著,兩間東房作為王家堆房空著。
  周大夫推開了自家房門,房間裡坐著一男一女。看見王滿堂,女的有些發愣,男的站起身毫不拖泥帶水,清清爽爽地叫了一聲「爹」。
  王滿堂的腦袋轟地一下炸了。他覺得自己在「轟」中感受到一種撕裂,痛徹心骨的撕裂,將他扯成無數碎片。那些碎片迸發著濃豔的鮮血,戰慄著,飄落著……
  是那顆落在老王家土房上的炸彈。

  十四年前的那個晚上。王滿堂從家裡後牆匆匆翻出去的時候,留下了一句話,過段工夫俺就回來!
  那時候,抓夫的日本人已經到了村口,村裡已經雞飛狗跳牆地亂了。
  王滿堂一走就沒了信兒,他離開時兒子三歲,現如今十七。十四年了,好漫長的「工夫」。
  王滿堂走後,麥子曾經領著公公婆婆,「拖著兒子逃了無數目反,後來躲在一個叫竇莊的小山村。聽說老家被日本人炸了,老王家那兩間低矮的土房也被炸成了大坑。那一回,村裡的大部分人沒跑出來……一
  有人指著那個坑說,老王家,絕了。
  人們想麥子和她的兒子是死了。
  王滿堂後來得到消息回了一趟家,見識了那個積滿了雨水的大坑。坑裡有蜉蝣在徘徊,坑沿有蛤蟆在跳躍,一地半人高的荒草,半棵燒焦的柿樹……
  王滿堂在坑邊燒了一刀紙,扭頭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回去
  他不能再回去,不能再見那個讓他心碎的坑。他沒有家了,在山東臨州,他什麼也沒有了。
  但麥子還有。日本投降後她在坑上又搭起窩棚的時候,她想的是她的丈夫王滿堂。她堅信滿堂活著,堅信滿堂沒有忘了她和孩子。她托人四處打聽丈夫的消息,終於她帶著兒子尋到北京來了。
  今天,麥子挎著籃,抱著一隻雞,柱子背著包袱,從前門下了火車。一路走一路問,尋尋覓覓地尋找燈盞胡同九號。對她這個從沒出過遠門的鄉村婦女來說,在北京找人,很有點孟薑女千里尋夫的悲壯。她不識字,沒念過書,她也不會說她的家鄉山東臨州以外的官話。一句話,她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女人。但是鄉下女人並不意味著愚昧,也不意味著退縮。她之所以能帶著兒子來到京城,是她對丈夫的信念,不可動搖的信念。
  王滿堂是她的男人。
  麥子一步步向燈盞胡同靠近的時候,王滿堂的續弦趙大妞正拖著沉重的身子和劉嬸在門口掛國旗。
  送水的木頭水車來送水,停在九號門口。送水的漢子把堵在大木桶上的塞子一拔,水由洞眼流出,消人下邊接水的兩個木桶裡。水桶滿了,送水的的堵上塞子,用扁擔勾起兩桶水,顫顫悠悠地走進後院。大妞和劉嬸臉上的表情都有點嫉妒和不屑。水是給住在後頭的周大夫送的。周大夫當過國民黨軍醫,單身一人,沒有家眷,人隨和,沒脾氣,好幫助人。不但在九號,就是在這條胡同裡都很有人緣。
  劉嬸看著送水的背影說,一個國民黨……天天讓人把水倒到缸裡,舒坦的……
  大妞順著說,我這雙身子,譜也沒擺到這份上……
  兩人正說著,周大夫穿著長袍由院裡走出來了。周大夫梳著分頭,面容清俊疏朗,皮膚白皙,一看便很。「國民黨」。周大夫跟兩個掛旗的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將手裡的空奶瓶子放在奶箱裡,又打開信箱看看有沒有信。
  劉嬸挪揄地說,又盼南邊來信哪。光信來不見人來頂什麼用?
  周大夫沖劉嬸笑笑,對正往牆上劃道道的送水的說,月底一塊兒算。
  大妞堆出笑臉說,周大夫,今兒幾號啦?
  周大夫脫口說三號,又突然想起什麼說,王嫂,這月的房錢我待會兒就給您送過去。
  大妞說她沒別的意思,說早兩天,晚兩天沒什麼,讓周大夫不必著急。周大夫說前段時間,北京城郊炮聲不斷,人心惶惶的沒人有心修房子。往後就好了,日子一平穩,王大哥不愁沒有活幹。劉嬸聽了周大夫的話老大不高興了。劉嬸說周大夫的話不對,前段時間是國民黨反動派人心惶惶,老百姓並沒有人心惶惶,不能混雜到一塊兒說。周大夫臉上很尷尬,嘴上不住地重複,是反動派心惶惶,反動派人心惶惶。…說著轉身想走。
  劉嬸說,你先別忙著走,過來給我看看這國旗哪邊是正,哪邊是反?
  周大夫說旗子掛上去兩面都能瞅,不分反正。
  劉嬸說,怎麼能說沒反正呢?你瞧,這麼看黃五星在左邊,翻過來看黃五星就在右邊……
  周大夫說,您要是在西邊看它,它就在左邊,您要在東邊看它不就又過去了嘛。
  劉嬸轉不過彎來,比劃著旗子不知怎麼辦好。大妞從劉嬸手裡拿過旗子,踮著腳往高裡掛。一神胳膊,忽然覺著不對勁兒,捂著肚子嘴裡直吸溜。
  劉嬸看見大妞扶著門框,皺著眉,額上直冒汗,便問,要生?
  大妞不說話。捂著肚子蹲下去。
  劉嬸說,說不讓你伸手,怕神著,你急呀!你看,怎麼樣?
  劉嬸拉大妞,拽不動。劉嬸說,你順著我的勁兒來,別跟我彆扭著。又四下張望,見周大夫已經進院,急切地喊,回來!我喊你哪!
  周大夫沒聽見。
  劉嬸焦急地看看院裡,喊,院裡有人沒有哇?
  墜兒騎著根竹棍跑過來。
  劉嬸說,怎麼是你?
  墜兒說,這院裡就剩我了。我姐上學去了。
  劉嬸讓墜兒叫周大夫來,越快越好。墜兒說她得騎著馬去。劉嬸說騎炮打燈都行,只要快!
  墜兒騎著竹棍往裡跑,劉嬸在後面喊,別騎棍,丫頭家不興那樣!又低下身拽大妞說。這陣過去了咱們還是得進去,在當街算怎麼檔子事。
  大妞說她不行了,這肚子不是她的了……
  劉嬸說,不是你的是誰的?又不是第一胎,別嚇唬人。
  劉嬸架著大妞艱難地從門口走進院裡。大妞已經邁不開步了……血順著大妞褲管汩汩流出,洇了一片地面。劉嬸不得已扶大妞歪在棗樹下,直起身子喊,來人哪!
  那聲音已經急得變了調。散了。
  周大夫隨著墜兒奔到前院。劉嬸沖著他就嚷嚷,我叫你別走,叫你別走,你連頭也不回,跑得比兔子還快。看看吧,這兒要生了。
  周大夫不理劉嬸,拉過大妞的手腕數脈。
  大妞的手在抽……
  劉嬸看著周大夫不急不慢的樣子說,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我就上隔壁醫院叫大夫去,你別把人耽誤了。
  周大夫說,您到隔壁醫院叫來的也是我。
  劉嬸說,我就不信那個醫院除了你就沒別人。
  周大夫說還就沒別人,婦產科正式的主治大夫就他一個。周大夫說產婦這麼抽不是個好徵兆……讓劉嬸把病人扶好了,從兜裡取出一包針來,挑出一根就往大妞手腕子上紮。
  墜兒一把攔住,哭著說,不許你紮我媽!
  周大夫說,小孩子家別搗亂。上門口玩去。
  劉嬸也攔住不讓紮。她說,孕婦不能挨針,一紮就流產,紮壞了你擔得起嗎?
  周大夫說,孩子都出來一條腿了,還怕流產……扶住,別讓她亂扭。
  墜兒還在哭,死活不讓紮她媽。
  劉嬸讓墜兒去關大街門,別讓外人進來。墜兒剛走到門口,正碰上了尋來的麥子。麥子拖著一副很持的山東土腔問墜兒,這兒是不是燈盞胡同九號老王家。墜兒眼睛一閃一閃地看著兩個土得不能再土的鄉下人問,你們是誰?
  柱子說,俺是山東臨州王家莊的,俺找俺爹。
  劉嬸說山東王家的一大家子人都死了,一顆炮彈落在房頂上。
  柱子大聲說,俺還活著!俺來找俺爹,找王滿堂。
  躺在地上的大妞突然一口氣上不來,昏了過去。墜兒急得拽著大妞的衣裳大聲喊媽,她認為她的媽已經死了。
  周大夫讓麥子搭把手,把病人抬進屋去。麥子看這架勢也不便再說什麼,抽起大妞上身幫著周大夫住屋裡抬人。劉嬸讓墜兒快到茶館喊她爸爸回來。墜兒騎著棍子在院裡迂回著跑了一大圈,才向門口跑去。
  劉嬸沖著外頭喊,跑直線,留神車!

  王滿堂被周大夫叫到後院半天不見出來,他的徒弟們誰也猜不出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想了想覺著還是走的對,他們幾個大老爺們兒在師傅家裡呆著總不是個事兒。幾個人走到門口的時候正好碰見王家的大女兒王國英下學,王國英小名叫鴨兒,是方家胡同小學三年級學生。老剩兒們告訴她,她媽給她生了個小弟弟,模樣挺俊。鴨兒一聽扔下書包就往屋裡跑,一邊跑一邊喊媽。
  鴨兒興沖沖地跑進裡屋,一見屋裡零亂的情景鬧不清怎麼回事,她撲到床前問她的媽怎麼啦。
  大妞臉色蒼白,閉著眼無力地在床上淌眼淚。
  鴨兒說,媽,您說話呀!
  墜兒在一邊學著麥子的腔調說,「俺找孩兒他爹。
  大妞的眼淚撲籟簌往下滾。
  墜兒說,姐,山東人來了,在周叔家。爸不要咱們了。
  鴨兒眼一瞪說,他敢!
  怒火中燒的鴨兒不愧是王家的大閨女,她黑著臉,噔噔噔,三步並作兩步地來到後院。
  周大夫為麥子娘兒倆買燒餅去了,屋裡只有王滿堂和他的山東親人。麥子告訴王滿堂,家裡老娘還在,還在盼望著兒子回去。王滿堂聽說娘還在,激動得只是滿屋轉,恨不得當下就打火車票回山東。
  麥子說要走就儘早,她帶著回去的盤纏,在家裡種地比在北京更踏實。娘年紀大了,身邊也得有兒……
  王滿堂也說,回,一定得回!我想娘想得苦。
  麥子說既然是這樣,不如明天就回。王滿堂也認為明天回挺好。話一出口王滿堂又感到有些草率,他想了想說,明天不行,明天還要上班……
  的確,明天是「隆記」進古建隊的第一天,那麼多人在等著,說好了的事,哪能說走就走……王滿堂告訴麥子還有古建隊的事情,他現在是身不由己了。麥子則不管什麼古建隊不古建隊,咬定了王滿堂,讓他跟她回山東。
  王滿堂說,我現在是公家的人了。
  麥子更加斬釘截鐵地說,你是俺的人。
  王滿堂和麥子兩個在談論回不回山東的時候,柱子就在一邊不動聲色地審視著母親身邊這個高大魁梧的男人,這是他的父親;是他祖母和母親時常念叨的父親;是他們王家的主心骨,是給了他生命,並且在血管裡與他流動著同一種血液的父親。也是將他們拋棄在鄉村,十餘年沒有音信的父親……父親在北京又成了家……
  柱子的臉上滿是怨恨與冷漠。他不能投入到父母的情感之中,也不能理解一貫剛強的母親在父親面前,何似能這樣容忍,這樣低聲下氣。來北京之前,母親反復地囑咐他,不能跟爹發脾氣,要跟爹親。只要爹能回家……現在爹不想回家,柱子覺得母親的一切心計都是白費。他不耐煩了、擋住母親的話頭說,娘,你甭說了,他是捨不得那女人。
  麥子驚奇地看了半天兒子說,柱,你是咋說話呢?你怎能他、他的,這是你爹!又轉身對王滿堂說,俺都看見了。他爹,俺不怪你,怪俺。麥子把拉子推到王滿堂跟前說,柱,給你爹跪下,他不回你就不起。
  柱子死活不跪。
  王滿堂說,你幹嗎難為孩子……
  柱子咬著牙,惡狠狠地看著父親。
  鴨兒一腳踹開門,站在門口插著腰,單刀直入地說,這個女的,你什麼時候走哇?
  柱子脖子一梗說,俺們不走。俺來找爹。
  鴨兒說,找爹,爹是找來的嗎?你爹是誰,我不認識,哪兒涼快哪兒歇著去,別以為到了北京在哪兒都可以認爹。
  鴨兒一口利落的京腔當下就噎得柱子沒了話,山東小子的嘴沒法和北京的丫頭片子對陣。
  王滿堂剛要喝住女兒。麥子在旁邊就把話接上了,麥子說,看你這妮子嘴還挺厲害,可是說話得站在理上。這是你們家不假,你不能占著地利就欺負人。俺也不是沒來頭的,俺是受他奶奶的囑咐尋來的,來給老太太尋兒。
  柱子這會兒又跟他母親站在了一邊,機械地說,俺來找爹。
  鴨兒說,告訴你們。這兒是周大夫的家,人家周家既不該著也不欠著你們的,你們該走就走,甭賴在這兒!說完,不容分說,拽上王滿堂就往前院走,一邊走一邊說,您不能不管我媽!
  麥子在屋裡也不示弱,大聲說,你不認俺,不能不認娘!
  柱子抻了抻麥子的袖口說,娘,咱呆的是人家的屋,我爹他住前頭。
  麥子說,拿上東西走,咱們上前院。
  王滿堂被大女兒揪到前院,揪到臉上沒有一點兒血色的大妞跟前。大妞沒說什麼,王滿堂搓著手,憂心忡忡地看著炕上的媳婦。炕上新落生的男孩還在哭,王滿堂沒心思看那個包在小包袱裡的貓兒一樣的兒子。
  大妞淌下淚水說,這個難道就不是你的兒子嗎?你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王滿堂說是,是兒子。
  在大妞的目光下,王滿堂笨拙而彆扭地抱起了孩子。新生兒用一雙亮晶晶的眼在搜尋著什麼,目光停留在王滿堂的臉上。王滿堂的心一下軟了,他親了親小嬰兒,嬰兒把眼閉了,面孔扭曲成一團。
  王滿堂對大妞說,這孩子秀氣,將來有出息。
  大妞說,我也給你生了三個兒女,你無論如何不能留下山東那娘兒倆。
  王滿堂說那娘兒倆在北京舉目無親,他們沒地方可去。大妞說那娘兒倆上哪兒去她不管,這是她的家,這院房是她爸爸蓋的,姓趙……
  周大夫提著燒餅夾肉進了院,卻發現麥子和柱子正坐在王家的臺階上。周大夫問他們怎麼坐這兒來了,麥子說不想給周大夫添麻煩。周大夫說也添不了什麼麻煩,就讓娘兒倆吃燒餅,說是剛出爐的。柱子接過燒餅大口大口地咬,麥子說不餓,眼圈裡分明有淚在轉。劉嬸提過來一壺開水,怕臨州娘兒倆啃幹燒餅噎著。跟周大夫商計說總得把人安頓下來。周大夫也這麼想,就叫出了王滿堂,問王滿堂有什麼辦法沒有。王滿堂也沒有辦法,說沒想到會是這樣……
  周大夫說,已然這樣了……
  王滿堂說……一下都亂了套……鴨兒她媽不讓留人。
  周大夫說不讓留人怎麼著呢?不行就先到外頭找個旅館,讓臨州娘兒倆住下,再說下一步。劉嬸則認為周大夫的主意不好。劉嬸認為,人家娘兒倆大老遠從老家趕來了,讓住旅館不合適。別說有這層關係,就是沒關係的鄉親來了,也不能讓住旅館。這事她做主了,說後院王家還有兩間做堆房的東屋,拾攝一下讓娘兒倆先住下,鴨兒媽的工作由她來做。
  劉嬸的腦袋是永遠夠用的,往往在男人們都沒了轍的時候她就成了諸葛亮。
  周大夫說她這是個沒招的招。
  劉嬸說這是個錦囊妙計,高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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