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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 柳 人 家
劉紹棠
 
                             

    七月天,中伏大晌午,熱得像天上下火。何滿子被爺爺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
系的是掛賊扣兒。
    那一年是一九三六年。何滿子六歲,剃個光葫蘆頭,天靈蓋上留著個木梳背兒;
一交立夏就光屁股,曬得兩道眉毛只剩下淡淡的痕影,鼻樑子裂了皮,全身上下就
像剛從煙囪裡爬出來,連眼珠都比立夏之前烏黑。
    奶奶叫東隔壁的望日蓮姑姑給何滿子做了一條大紅兜肚,兜肚上還用五彩細線
繡了一大堆花草。人配衣裳馬配鞍,何滿子穿上這條花紅兜肚,一定會在小夥伴們
中間出人頭地。可是,何滿子一天也不穿。
    何滿子整天在運河灘上野跑,頭頂著毒熱的陽光,身上再裹起兜肚,一不風涼,
二又窩汗,穿不了一天,就得起大半身痱子。再有,全村跟他一般大的小姑娘,誰
的兜肚也沒有這麼花兒草兒的鮮豔,他穿在身上,男不男,女不女,小姑娘們要用
手指刮破臉蛋兒,臊得他找個田鼠窩鑽進去;小小子兒們也要敲起鑼鼓似的叫他小
丫頭兒,管叫他一輩子抬不起頭。
    何滿子不穿花紅兜肚,奶奶氣得咬牙切齒地罵他,手握著擀麵杖要梆他,還威
嚇要三天不給他飯吃。原來,這條兜肚大有講究。何滿子是個嬌哥兒,奶奶老是怕
閻王爺打發白無常把他勾走;聽說閻王爺非常重男輕女,何滿子穿上花紅兜肚,男
扮女妝,閻王爺老眼昏花地看不真切,也就起不了勾魂索命的惡念。
    何滿子的奶奶,人人都管她叫一丈青大娘;大高個兒,一雙大腳,青銅膚色,
嗓門也亮堂,罵起人來,方圓二三十裡,敢說找不出能夠招架幾個回合的敵手。一
丈青大娘罵人,就像雨打芭蕉,長短句,四六體,鼓點似的罵一天,一氣呵成,也
不倒嗓子。她也能打架,動起手來,別看五六十歲了,三五個大小夥子不夠她打一
鍋的。
    她家坐落在北運河岸上,門口外就是大河。有一回,一隻外江大帆船打門口路
過,也正是歇晌時分。一丈青大娘站在籬笆外的傘柳陰下放鴨子,一見幾個縴夫赤
身露體,只系著一條圍腰,褲子卷起來盤在頭上,便斷喝一聲:「站住!」這幾個
縴夫頭頂著火盆子,拉了百八十裡路,頂水又逆風,還沒有歇腳打尖,個頂個窩著
一肚子餓火。一丈青大娘的這一聲斷喝,他們只當耳旁風。一丈青大娘見他們頭也
不抬,理也不理,氣更大了,又吆喝了一聲:「都給我穿上褲子!」有個年輕不知
好歹的縴夫,白瞪了一丈青大娘一眼,沒好氣地說:「一大把歲數兒,什麼沒見過;
不愛看合上眼,掉過臉去!」一丈青大娘火了起來,挽了挽袖口,手腕子上露出兩
只叮叮噹當響的黃銅鐲子,一陣風沖下河坡,阻擋在這幾個縴夫的面前,手戳著他
們的鼻子說:「不能叫你們醃臢了我們大姑娘小媳婦的眼睛!」那個不知好歹的年
輕縴夫,是個生楞兒,用手一推一丈青大娘,說:「好狗不擋道!」這一下可捅了
馬蜂窩。一丈青大娘勃然大怒,老大一個耳刮子搶圓了扇過去;那個年輕的縴夫就
像風吹乍篷,轉了三轉,擰了三圈兒,滿臉開花,口鼻出血,一頭栽倒在滾燙的沙
灘上,緊一口慢一口倒氣,高一聲低一聲呻吟。幾個縴夫見他們的夥伴挨了打,呼
哨而上;只聽咯吧一聲,一丈青大娘折斷了一棵茶碗口粗細的河柳,帶著呼呼風聲
揮舞起來,把這幾個縴夫掃下河去,就像正月十五煮元宵,紛紛落水。一丈青大娘
不依不饒,站在河邊大罵不住聲,還不許那幾個縴夫爬上岸來;大帆船失去了纖力,
掌舵的綻裂了虎口,也駕馭不住,在河上轉開了磨。最後,還是船老闆請出了擺渡
船的柳罐鬥,釘掌鋪的吉老秤,老木匠鄭端午,開小店的花鞋杜四,說和了兩三個
時辰,一丈青大娘才算開恩放行。
    一丈青大娘有一雙長滿老繭的大手,種地、撐船、打魚都是行家。她還會扎針、
拔罐子、接生。接骨、看紅傷。這個小村大人小孩有個頭痛腦熱,都來找她妙手回
春;全村三十歲以下的人,都是她那一雙粗大的手給接來了人間。
    不過,別看一丈青大娘能鎮八方,她可管不了何滿子。何家世代單傳,輩輩一
棵苗,何滿子的爺爺就是老生兒,他父親也是在一丈青大娘將近四十歲時才落生的;
偏是何滿子不同凡響,是他母親頭一胎生下來的貴子。一丈青大娘一聽見孫子呱呱
墜地的啼聲,喜淚如雨,又燒香又上供,又拜佛又許願。洗三那天,親手殺了一隻
羊和三隻雞,擺了個小宴;滿月那天,更殺了一口豬和六隻鴨,大宴鄉親。她又跑
遍沿河幾個村落,挨門挨戶乞討零碎布頭兒,給何滿子縫了一件五光十色的百家衣;
百日那天,給何滿子穿上,抱出來見客,博得一片彩聲。到一周歲生日,還打造了
一個分量不小的包銅鍍金長命鎖,金光閃閃,差一點把何滿子勒斷了氣。
    何滿子是一丈青大娘的心尖子,肺葉子,眼珠子,命根子。這一來,一丈青大
娘可就跟兒媳婦發生了尖銳的矛盾。
    何滿子的父親,十三歲到通州城裡一家書鋪學徒,學的是石印。他學會一筆好
字,也學會一筆好畫,人又長得清秀,性情十分溫順,掌櫃的很中意,就把女兒許
配給他。何滿子的爺爺虛榮心強,好攀高枝兒,眉開眼笑地答應了這門親事。一丈
青大娘卻不大樂意;她不喜歡城裡人,想給兒子找個農家或船家姑娘做妻子,能幫
她幹活,也能支撐門戶。可是,她拗不過老頭子,也怕傷了兒子的心,不樂意也只
得同意了。何滿子的母親不能算是小姐出身,她家那個小書鋪一年也只能賺個溫飽;
可是,她到底是文墨小康之家出身,雖沒上過學,卻也薰陶得一身書香,識文斷字。
她又長得好看,身子單薄,言談舉止非常斯文,在一丈青大娘的眼裡,就是一朵中
看而無用的紙花,心裡不喜愛。何滿子的母親更看不上婆婆的粗野,在鄉下又住不
慣,一住娘家就不想回來。等生下了何滿子,何滿子的父親就想在城裡另立個家。
一丈青大娘是個愛面子的人,分家丟臉,可是一家子雞吵鵝鬥,也惹人笑話;老人
家左右為難,偷偷掉了好幾回眼淚。但是,前思後想,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
席,到了兒點了頭。不過,卻有個條件,那就是兒媳婦不能把何滿子帶走。孩子是
娘身上掉下來的肉,何滿子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最後,還是請來擺渡船的柳罐鬥,
釘掌鋪的吉老秤,老木匠鄭端午,開小店的花鞋杜四,說和三天三夜,婆媳倆才算
講定,何滿子上學之前,留在奶奶身邊;該上學了,再接到城裡跟父母團聚。
    何滿子在奶奶身邊長大,要天上的星星,奶奶也趕快搬梯子去摘。長到四五歲,
就像野鳥不入籠,一天不著家,整日在河灘野跑。奶奶八樣不放心,怕讓狗咬了,
怕讓鷹抓了,怕掉在土井子裡,怕給拍花子的拐走。老人家提心吊膽,就像丟了魂
兒,出來進去團團轉,扯著一條亮堂嗓門兒,村前村後,河灘野地,喊啞了嗓子。
何滿子卻隱匿在柳棵子地裡,深藏到蘆葦叢中,潛伏在青紗帳內的豆棵下,跟奶奶
捉迷藏,暗暗發笑。等到天黑回家去,奶奶抄起頂門杠子,要敲碎何滿子的光葫蘆
頭;何滿子一動不動,眼皮眨也不眨,奶奶只得把頂門杠子一扔,叫了聲:「小祖
宗兒!」回到屋裡給孫子做好吃的去了。不是煮雞蛋,就是烙白麵餅。
    這一天,何滿子的爺爺回來了。一丈青大娘跟老頭子叨嘮這個,嘟噥那個,老
頭子陰沉著臉,哼哼哈哈,一腦門子官司;一丈青大娘氣不打一處來,跟老頭子叫
起了苦,順口就給何滿子告了狀。爺爺是個風火性兒,一怒之下,就把何滿子拴在
了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拴賊扣兒,跑不了更飛不了。而且,在他面前扔下一個
紙盒,盒子裡有一百個方塊字碼,還有一塊石板和一支石筆,勒令他在這一個歇晌
的工夫,把這一百個字寫下來。
    這倒難不住何滿子。可是,他有生以來頭一回失去自由,心裡委屈而又憋悶,
兩眼直呆呆,雙手懶洋洋,一點也沒有寫字的興致。

                                  

    何滿子的爺爺,官諱已不可考。但是,如果提起他的外號,北運河兩岸,古北
口內外,在賣力氣走江湖的人們中間,那可真是叫得山響。
    他的外號叫何大學問。
    何大學問人高馬大,膀闊腰圓,面如重棗,濃眉朗目,一副關公相貌。年輕的
時候,當過義和團,會耍大刀,拳腳上也有兩下子。以後,他給地主家當趕車把式,
會擺弄牲口,打一手好鞭花。他這個人好說大話,自吹站在通州東門外的北運河頭,
抽一個響脆的鞭花,借著水音,天津海河邊上都震耳朵。他又好喝酒,脾氣大,愛
打抱不平,為朋友敢兩肋插刀,所以在哪一個地主家都呆不長。於是,他就改了行,
給牲口販子趕馬;一年有七八個月出入古北口,往返於塞外和通州騾馬大市之間,
奔走在長城內外的古驛道上。幾百匹野馬,在他那一杆大鞭的管束下,乖乖地像一
群溫馴的綿羊。沿路的偷馬賊,一聽見他的鞭花在山谷間迴響,急忙四散奔逃,躲
他遠遠的。所以,他不但是趕馬的,還是保鏢的,牲口販子都搶著雇他。這一來,
他的架子大了,不三顧茅廬,他是不出山的;至於腳錢多少,倒在其次,要的就是
劉皇叔那樣的禮賢下士。
    他這個人,不知道錢是好的,夥友們有誰家揭不開鍋,沿路上遇見老、弱、病、
殘,伸手就掏荷包,抓多少就給多少,也不點數兒;所以出一趟口外掙來的腳錢,
到不了家就花個淨光。
    在這個小村,數他走的地方多,見的世面廣;他又好戴高帽兒,講排場,擺闊
氣。出一趟口外,本來掙不了多少錢,而且到家之前已經花得不剩分文,但是回到
村來,卻要裝得好像腰纏萬貫;跟牲口販子借一筆驢打滾兒,也要大擺酒筵,請他
的知音相好們前來聚會,聽他談講過五關,斬六將,雲山霧罩。他這個人非常富有
想像力,編起故事來,有技有葉,有文有武,生動曲折,驚險紅火。於是,人們一
半是戲謔,一半是尊敬,就給他送了個何大學問的外號。
    自從他被尊稱為何大學問以後,他也真在學問上下起功夫來了。過去,他好聽
書,也會說書;在榮膺這個尊稱之後,當真看起書來。他腰裡常常揣著個北京者二
酉堂出版的唱本,投宿住店,歇腳打尖,他就把唱本掏出來,咿咿哦哦地嘟念。遇
上生字兒,不恥下問,而且捨得掏學費;誰教他一字一句,他能請這位白吃一頓酒
飯。既然人稱大學問,那就要打扮得斯文模樣兒,幹是穿起了長衫,說話也咬文嚼
字。人們看見,在長城內外崇山峻嶺的古驛道上,這位身穿長衫的何大學問,騎一
匹光背兒馬,左肩掛一隻書囊,右肩扛一杆一丈八尺的大鞭,那形象是既威風凜凜
又滑稽可笑。而且,路遇文廟,他都要下馬,作個大揖,上一股高香。本來,孔夫
子門前早已冷落,小城鎮的文廟十有八九坍塌破敗,只剩下斷壁殘垣,埋沒於蓬蒿
荊棘之中,成為鳥獸棲聚之地;他這一作揖,一燒香,只嚇得麻雀滿天飛叫,野兔
望影而逃。
    夜深人靜睡不著覺的時候,何大學問也常常感到陣陣悲涼。自家祖宗八輩兒,
窮得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都是睜眼瞎。自個兒跳躂了大半輩子,已經年過花甲,
不過掙下三間泥棚茅舍,八畝河灘窪地;雖然被人尊稱大學問,可從沒進過學堂一
天,鬥大的字認不得三筐,而且只會念不會寫。兒子天生文質,也只念了三年私塾,
就不得不到書鋪學徒。看來,何家要出個真正大學問,只有指望孫子何滿子了。可
是,掂量一下自己這點財力,供他念完小學,已經是鼓著肚子充胖;而中學大學的
門檻九丈九尺高,沒有白花花的銀洋砌臺階,怎麼能高攀得上?自己已經老邁年高,
砸碎了骨頭也榨不出幾兩油來;難道孫兒到頭來也要落得個趕馬或是學徒的命運?
    何滿子也真是聰慧靈秀,腦瓜兒記性好,愛聽故事,過耳不忘;好問個字兒,
過目不忘。何大學問在孫子面前假充聖人,把他的那些唱本傳授給孫子;何滿子就
像春蠶貪吃桑葉,一冊唱本不夠他幾天念的。何大學問驚喜過望,就想求個名師指
點。正巧他在趕馬路上,在一座騾馬大店裡,遇見一位前清的老秀才,在這座騾馬
大店裡當賬房先生,寫一手魏碑好字;店裡生意冷清,掌櫃的打算辭退這個窮儒。
何大學問腦瓜子一熱,就禮聘這位老秀才到他家教專館,講定教一個字給一個銅板。
    老秀才來到何家,就在葡萄架下開講。他高高在上,坐一張太師椅,手拿一杆
斑竹白銅鍋的長杆煙袋;何滿子低首俯身,坐個蒲團兒,面前一張小飯桌,就像被
老秀才踩在腳下。老秀才整天板著一張陰沉沉的長臉,何滿子抬頭一看,只覺得頭
上壓著一朵烏雲,叫人喘不過氣。老秀才又酸氣沖天,開口詩雲子曰,閉口之乎者
也,何滿子只覺得枯燥乏味,更加悶悶不樂。他本是個整天跑野馬的孩子,從早到
晚關在家裡,難受得屁股下如坐針氈,身上像芒刺在背。念著書,一聽見籬笆外柳
樹梢上鶯啼燕囀,就想嘬著嘴唇學鳥叫,念書跑了調兒;一聽見門外過往行船的纖
歌聲,心裡就七上八下,想跑出去看一看,念書走了神兒。老秀才的眼睛尖得像錐
子,一見他的身子動了動,就伸出斑竹白銅鍋的長杆煙袋,敲他的光葫蘆頭;每敲
一下,就腫起一個棗子大的青包,何滿子恨透了老秀才。一丈青大娘見孫子天天挨
打,心疼得就像一塊一塊剜肉;只有何大學問認定不打不成材,非但不怪罪老秀才
學規森嚴,而且還從旁給老秀才呐喊助威。何大學問每天招待老秀才三頓淨米淨面,
外加一壺酒;這個局面,窮門小戶怎能支撐得住?不到一個月,何大學問就鬧了饑
荒,拉下了鬥大的虧空,只得又去趕馬。
    何大學問一走,何滿子就像野馬摘了籠頭;天不亮,頭頂著星星,腳膛著露水,
從家裡溜出去,逃開了學。一丈青大娘早就膩歪了老秀才,先斷了每天一壺酒,又
撤了一天三頓淨米淨面。老秀才混不下去了,留下了幾百個方塊字碼,索取了幾百
個銅板,忿忿而去。
    這時,西隔壁那個在通州潞河中學念書的周檎,放暑假回來,何滿子整天跟這
位洋學生形影不離。何大學問趕馬回來,一見老秀才走了,很覺得過意不去,埋怨
一丈青大娘頭髮長,見識短;但是,一見何滿子跟著周檎學會了一大堆字兒,還不
花一文錢,又不禁轉怒為喜了。
    何大學問也不是不疼愛孫子。他每趟趕馬回來,一心盼家,最大的盼頭就是享
受天倫之樂。他滿臉胡茬,就像根根松針,最喜歡磨蹭孫子的臉蛋兒,逗得孫子吱
兒喳亂叫,笑成一團兒,打成一團兒。而且,每趟回來,都要給孫子帶回一梢馬子
吃食。
    但是,這一趟回來,何大學問好像蒼老了幾歲,愁眉苦臉,垂頭喪氣,眉頭子
挽成個雞蛋大的疙瘩。何滿子吱吱喳喳歡迎爺爺,爺爺一點也不歡喜,沒有抱他,
也沒有親他,梢馬子空空蕩蕩只有兩層皮。
    何滿子對爺爺心懷不滿,拿白眼珠兒翻瞪爺爺,悶坐在窗根下,小嘴噘得能掛
個油瓶兒。
    後來,他聽見奶奶跟爺爺吵了起來:
    「你一進家就喪門神似的,沒一點喜色,要是你嫌棄我們娘兒倆,就留在口外
守你那座娘娘廟,死外喪也沒人去給你收屍!」
    近一兩年,何滿子懂了點事兒,從大人們的隻言片語裡,影影綽綽聽說爺爺在
口外還有一個相好的女人,比奶奶年輕十多歲,住在帳篷裡,是個放馬的。奶奶跟
爺爺吵架,一罵起那個放馬的女人,爺爺就不敢跟奶奶對仗了。何滿子卻非常想跟
爺爺出一趟口,到那位年輕奶奶的帳篷裡住幾天;他自信,那位口外的奶奶也會像
家裡的奶奶一般疼愛他。疼愛他的人越多越好。
    「媽的,我差一點兒扔了這把老骨頭,你還咒我!」這一回吵架,爺爺卻不肯
向奶奶低頭服軟兒,忍氣吞聲,「日本鬼子把咱們中國大卸八塊啦!先在東三省立
了個小宣統的滿洲國,又在口外立了個德工的蒙疆政府,往後沒有殷汝耕的公文護
照,不許出口一步。這一趟,蒙疆軍把我跟掌櫃的扣住,硬說我們是共產黨,不過
是為了沒收那幾百匹馬。掌櫃的在牢房裡上吊了,他們看我是個榨不出油水的窮光
蛋,白吃他們的獄糧不上算,才把我放了。」
    何滿子聽不大懂,可是他聽說過殷汝耕這個名字。去年冬天,一個下大雪的日
子,鄉下哄傳殷汝耕在通州坐了龍庭,另立國號,天怒人怨,大地穿白掛孝。寒假
裡周檎回來,大罵殷汝耕是兒皇帝,管殷汝耕叫石敬塘,還給何滿子講了一段五代
殘唐的故事。
    原來爺爺坐了牢,還險些扔了命,何滿子心疼起爺爺來了。他正想進屋把爺爺
哄得開了心,誰想爺爺竟把滿腔怒火發洩到他身上,不但將他掛在葡萄架的立柱上,
系的是拴賊扣兒,而且還硬逼他在石板上寫一百個字。何滿子一看見老秀才留下的
這些手跡,就想起老秀才那一張陰沉沉的長臉和斑竹白鋼鍋的長杆煙袋,心裡煩透
了。
    爺爺喝了一壺酒,四腳八叉躺在北房東屋土炕上,打著呼嚕睡大覺,天塌了也
驚不醒他;奶奶哭喪著臉,坐在外屋鍋臺上,撥動著一支牛拐骨撚麻繩,依然怒氣
不息。
    現在,只有一個人能搭救何滿子;但是,何滿子望眼欲穿,這顆救命星卻遲遲
不從東邊閃現出來。

                                 

    何滿子覺得,他這個家,像個鳥籠,他好比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柳葉翠鳥;他
又覺得,這個家像一隻麥稈編成的蟈蟈簍兒,他好比被捉進簍裡的小綠蟈蟈。
    四面是柳枝籬笆,籬笆上爬滿了豆角秧,豆角秧裡還夾雜著喇叭花藤蘿,像密
封的四堵牆。牆裡是一棵又一棵的杏樹、桃樹、山楂樹、花紅果子樹,牆外是楊、
柳、榆、槐、桑、棗、杜梨樹,就好像給這四堵牆鑲上兩道鐵框,打上兩道緊箍。
奶奶連巴掌大的地塊也不空著,院子裡還搭了幾鋪黃瓜架;而且不但占地,還要占
天,累累連連的南瓜秧爬上了三間泥棚茅舍的屋頂,石滾子大的南瓜,橫七豎八地
躺在屋頂上,再長個兒,就該把屋頂壓塌了。
    天氣越來越熱,沒有一絲風,小院子問得像扣上了籠屜。雖然葡萄架綠蔭如蓋,
何滿子又赤條精光,可是還陣陣出汗;他看了看拴在腳踝上的繩索,解也解不開,
掙也掙不脫,急得滿頭冒火星子,汗下如雨。
    忽然,隔牆花影動,從東籬笆上的豆角秧和喇叭花藤蘿裡,露出一張俊俏的臉
兒,輕輕地叫了一聲:「滿子!」
    何滿子一抬頭,原來是望日蓮姑姑,救命星光臨了。
    「蓮姑!」何滿子一肚子委屈,好容易盼來了親人,哇的一聲哭了。
    坐在外屋的一丈青大娘,聽見哭聲,扔下手裡的牛拐骨,走了出來,問道:
「滿子,怎麼啦?」
    何滿子一聽奶奶的口氣,明明是帶著心疼的意味,於是便演出了他的拿手好戲,
扯著嗓子大哭起來。
    籬牆外,一串脆笑,望日蓮問道:「乾娘,滿子犯了多大的家規,披枷戴鎖的
打算刺配滄州呀?」
    何滿子哭得一聲更比一聲高。
    「那個老殺千刀的,撞了黑煞,一進門就瞧著我們娘兒倆扎眼;打算先勒死小
的,再逼死老的,好接那個口外的野娘兒們來占窩兒!」
    一丈青大娘潑口大罵起何大學問。
    北房東屋土炕上,發出一聲虎嘯,何大學問怒吼著沖出屋門。他光著膀子,赤
著兩腳,只穿一條肥大短褲,紮煞著根根松針似的胡茬,喊嚷道:「不是你這個長
舌頭娘兒們挑三窩四,我就捨得拴起滿子來啦?」
    「是我叫你拴的呀?」一丈青大娘的嗓門兒,壓倒了何滿子的哭聲和何大學問
的吼聲,「我不過是叫你嚇唬嚇唬他,誰想你卻黑心下毒手!」
    「我並沒有真捆滿子呀!」
    「唉喲,拴賊的扣兒,勒得孩子快斷了氣兒!」一丈青大娘拍得巴掌山響。
    「我割下你這個娘兒們的長舌頭!」何大學問大步走到葡萄架下,伸出一個指
頭,抖摟了一下那圈套圈兒、環套環兒的繩索,嘩啦散開了,「瞧,這是真捆他嗎?」
    望日蓮背著大筐跑進來,笑道:「乾爹,您可真會玩花活兒。」
    「這叫兵不厭詐,空繩計!」何大學問得意地呵呵笑道,「可這一來,我的花
活露了餡兒,滿子的賊膽子就更大了。」
    「您還是進屋睡回籠覺去吧,滿子陪我到河灘上打青柴。」望日蓮說。
    「等一等!」何大學問說,「讓他奶奶給孩子做口吃的。」
    「我不管!」一丈青大娘還在跟老頭子賭氣。
    「不敢有勞王母娘娘的大駕!」何大學問歎了口氣,「我給何家的這個小祖宗
兒當大腳老媽子。」
    「我不吃!」何滿子一甩胳膊,「把掛在西屋牆上的那一串打鳥夾子給我拿來,
我打鳥去。」
    「得令!」何大學問高聲答應,「瞧我孫子的孝心多大,給爺爺打野味,晚上
下酒。」說罷,一溜小跑進屋去。
    何滿子從爺爺手裡接過一大串打鳥夾子,牽著望日蓮的手走出柴門,眼睫毛上
還掛著淚珠兒,就嘬起嘴唇學了一聲布穀鳥叫:「咕咕,咕咕!」
    「你也是我的小祖宗兒。」望日蓮說,「來,我背著你。」
    望日蓮找個土坡,半蹲下身子,大筐靠在土坡上,何滿子坐進去,望日蓮直起
腰,背著他奔河邊去了。
    望日蓮十九歲,奶名可憐兒,是何家東隔壁杜家的童養媳。十二年前,在擺渡
口開小店的花鞋杜四,從一個逃荒的饑民手裡買下來,領回家,給他那個當時已經
十七歲的傻兒子當童養媳婦。這個傻兒子小名叫二和尚,長得醜陋,又缺心眼兒,
就會在小店裡掃馬糞。花鞋杜四是這個小村有名的泥腿,他的老婆豆葉黃,又是這
個小村獨一無二的破鞋。豆葉黃長得有幾分姿色,可是心腸歹毒,一張嘴就像蛇吐
信子。可憐兒來到杜家,一年到頭天濛濛亮就起,燒火、做飯、提水、喂豬、紡紗、
織布、挖野菜、打青柴,夜晚在月光下,還要織席編簍子,一打盹兒就要挨豆葉黃
的笤帚疙瘩,身上常被擰得青一塊紫一塊。
    可憐兒十歲那年,張作霖的隊伍跟吳佩革的隊伍隔著北運河開仗,炮火連天,
一個炮彈炸了個大坑,把可憐兒倒栽蔥埋了下去,花鞋杜四和豆葉黃也不扒她,慌
慌張張跑反走了。一丈青大娘心腸軟,冒著硝煙把可憐兒扒了出來,可憐兒昏迷不
醒,一丈青大娘把她裝進大筐,背在身上就跑。一塊炮彈皮子劃破了一丈青大娘的
鬢角,她還是不忍心扔下這個苦孩子,自個兒逃命。在青紗帳裡躲藏了三天,仗打
完了,回到村裡,才知道二和尚被奉軍抓了伏,下落不明。豆葉黃哭天叫地,一腔
毒火撲到可憐兒身上,罵她是掃帚星,克夫命,又掐又咬,疼得可憐兒滿地打滾兒。
一丈青大娘忍無可忍,跳過籬笆,把可憐兒搶救出來。豆葉黃也不是好惹的,跟一
丈青大娘對罵起來;一丈青大娘雖然口角鋒利,可是豆葉黃的舌頭帶著毒刺兒,於
是動口改了動手,把豆葉黃打得七竅出血,豆葉黃就爬到何家門口,躺下裝死。花
鞋杜四更不是省油的燈,手持一把宰豬的育條子趕來,要燒何家的房;一丈青大娘
就拿起一把魚叉,跟花鞋杜四交了手。正打得你死我活,難解難分,何大學問從口
外趕馬回來了,掄起大鞭,一個鞭花抽過去,把花鞋杜四抽了個皮開肉綻,差一點
腰斷兩截。花鞋杜四豈能善罷甘休,他在官面上有路子,搬來了河防局的一個巡長,
要把何大學問抓去坐牢。最後,還是有人出面說和,何大學問請了兩桌酒席,答應
給花鞋杜四和豆葉黃治療養傷;但是,何大學問和一丈青大娘一定要認可憐兒當于
閨女,花鞋杜四表示同意,不過將來可憐兒圓房,何大學問跟一丈青大娘得陪一筆
嫁妝。兩下立了文書,畫了押,可憐兒當眾給乾爹和乾娘叩了頭。
    一丈青大娘覺得乾女兒的名字不吉利,就給她改名叫貴蓮。貴蓮雖然不再挨打,
可是一年三百六十天,還是沒有喘氣的工夫。她到河灘上打青柴,何家西隔壁的周
檎下了學也到河灘上打青柴,兩人十分要好,常常嬉戲打鬧,周檎就管她叫望日蓮;
她的命相本來不貴,反倒挺喜歡這個外號,一來二去就叫開了。
    運河灘上遍地開放著五顏六色的野花,頂屬死不了的花朵最小,只有蠶豆粒大,
血紅血紅的,灑滿在河邊、路旁、柳蔭下,不怕風吹雨打,不怕曝曬乾旱。一連多
少日子不下雨,土地龜裂,禾苗枯黃,可是小小的死不了花卻更鮮紅,更豔麗,葉
子也更翠綠。望日蓮就像那死不了花,在饑餓、虐待和勞苦中發育長大,模樣兒越
來越俊俏,身子越來越秀美。乾爹和乾娘疼她,一年也給她做一身新衣裳,她穿上
新衣裳就更好看。
    二和尚被奉軍抓伕,一去沒回頭,何大學問和一丈青大娘就想給望日蓮另找婆
家。當面不便開口,就拜託擺渡船的柳罐鬥,釘掌鋪的吉老秤,老木匠鄭端午,到
杜家探探口氣。誰想,三個人剛說明來意,豆葉黃便號陶大哭,夾槍使棒地摔了一
大堆閒言碎語。花鞋杜四倒似乎通情達理,說他也不願意耽誤了兒媳的青春,只是
兒子生死未卜,寧拆十座廟,不破一門婚,他主張請個算命先生,給望日蓮打一打
卦。也真湊巧,他的話剛落音,門外就響起算命先生的笛聲,他就跑出去請了進來。
當著眾人的面,算命先生盤問瞭望日蓮和二和尚的生辰八字,掐指算了又算,口中
念念有詞;然後斷定,二和尚在外已經當了官,要像薛平貴那樣,一十八載才能衣
錦還鄉。二和尚出去已經八年了,所以望日蓮還得在寒窯苦守十個春秋,就會苦盡
甘來,夫貴妻榮。
    其實,花鞋杜四和豆葉黃各懷鬼胎,居心不良。花鞋杜四一肚子狗雜碎,他見
望日蓮出落得一朵鮮花似的,就起了亂倫的賊心。豆葉黃本來是個破鞋,花鞋杜四
常年住在小店裡,很少回家來睡,她就招野漢子;眼見自個兒年老色衰,缺乏吸引
力,就想拿望日蓮當招蜂引蝶的幌子。有一天夜晚,豆葉黃跟她的野漢子約定,半
夜三更前來。正是暑伏時節,豆葉黃喊叫屋裡悶熱,打開前後門窗通風。半夜裡,
豆葉黃走出後門,叫她那個等候在籬笆根下的野漢子進去,她在外面把門。那野漢
子像一隻偷雞的黃鼠狼,躡手躡腳而入。就在這時,前門又賊溜溜閃進一個黑影;
月黑天,天陰得像鍋底,兩人誰也沒看見誰,一齊撲向望日蓮的小百屋。
    望日蓮人大心大,又見豆葉黃行為不正,花鞋杜四賊眉鼠眼,每晚臨睡之前,
都關嚴窗戶,頂住房門,身旁左邊一把鐮刀,右邊一把剪子。兩個惡賊撲門,望日
蓮驚醒,從炕上跳起來,可是還沒有等她動手,這兩個惡賊先廝打起來。望日蓮投
出了鐮刀和剪子,從窗口跳出去,大喊一丈青大娘救命。一丈青大娘聞聲而至,掌
起燈火,只見鐮刀砍在花鞋杜四腿上,剪子紮在野漢子胳臂上,兩個惡賊仍然死咬
住不放,滾在一起廝打。
    出了這件事,一丈青大娘不依不饒了。豆葉黃理屈詞窮,只得應許望日蓮白天
給她家幹活,晚上到一丈青大娘那裡去睡。
    何大學問出口趕馬,望日蓮就跟一丈青大娘和何滿子同睡在一條小炕上;何大
學問趕馬回來,望日蓮就跟何滿子到西屋去睡。那時候何滿子才三歲,每晚都睡在
望日蓮的懷抱裡,已經三年了。
    望日蓮雖然擺脫了花鞋杜四和豆葉黃的暗算,可是擺不脫苦重的勞動,她還要
一年到頭、一天到晚地幹活。而且,豆葉黃因為奸計未成,要出口氣,更加重瞭望
日蓮的勞苦。望日蓮從來沒有歇過響,大晌午頭兒,便得去打青柴。
    年輕的姑娘媳婦們下地,身邊都帶著個孩子,倒不是為護身,而是為防嫌。所
以,望日蓮晌午打青柴要帶著何滿子。

                                 

    望日蓮的大筐裡背著何滿子,沿著河岸走出村口,便是一片河灘。
    這片河灘方圓七八裡,一條條河汊縱橫交錯,一片片水注星羅棋佈,一道道沙
岡連綿起伏。河汊裡流水潺潺,春天只有腳面深,一進雨季,水深也只過膝,寬窄
三五尺,也不搭橋,可以一躍而過;河汊兩岸生長著濃蔭蔽日的大樹,枝枝丫丫搭
滿大大小小的鳥窩。水窪裡叢生著蘆葦、野麻和蒲草,三三五五的紅翅膀蜻蜓,在
葦尖、麻葉和草片上歇腳;而隱藏深處的紅脖水雞兒,只有蝴蝶大小,啼唱得婉轉
迷人,它的窩搭在擦著水皮兒的蘆葦半腰上,一聽見聲響,就從窩裡鑽進水裡,十
分難捉。沙岡上散佈著鬱鬱蔥蔥的柳棵子地,柳蔭下沙白如雪,大熱天躺在白沙上,
身心都感到清涼。
    何滿子最喜歡到河灘上玩耍。光著屁股浸入河汊,撈蝦米,掏螃蟹,模小魚兒;
鑽進葦塘裡,搜尋紅脖水雞兒,驅趕紅靖蜒滿天飛舞,更是有趣;但是,最好玩的
還是在大樹下、茂草中和柳裸子地裡,埋下夾子和拍網打鳥。
    一到河灘上,何滿子就叫望日蓮把他從大筐裡卸下來,歡叫著蹚過一條條河汊,
跑在前面,從一片片水窪的葦叢中鑽進鑽出,最後一口氣跑上最高的那道沙岡。
    望日蓮也來到了高高的沙岡上,她坐下來喘了口氣,就折了兩大把柳技,編成
一個遮陽的柳圈兒;她連一頂破草帽也沒有。柳圈兒編成了,她把那一條粗大油黑
的辮子盤繞在頭上,然後再戴上柳圈兒。這時,何滿子一定要采幾朵火紅的、金黃
的、潔白的、絳紫的、天藍的野花,插在柳圈上,想把蓮姑打扮得更好看。望日蓮
又脫下身上那打滿補丁的藍花土布小褂兒,扔給何滿子,叮嚀說:「給我看著!你
打鳥兒別像斷線的風箏,有男人來,趕緊喊我。」
    何滿子見她的胸脯上還七纏八繞著一塊長條子破布,便說:「蓮姑,把這條子
破布扯下來,多涼快。」
    「放屁!」望日蓮臉一紅,「姑娘家能脫光膀子嗎?」
    望日蓮頭戴著插滿野花的柳圈兒,一手提著大筐,一手握著鐮刀,鑽進蓬蒿茂
草叢中去了。何滿子坐在柳棵子地裡,抱著望日蓮的藍花土布小褂兒放哨。一會兒,
他就感到寂寞了,越寂寞,也就越感到發困。於是,他不耐煩了,揉了揉眼,搖了
搖頭,清醒過來,就扒了個沙坑,把藍花士布小褂埋起來,提著一串打鳥夾子,走
下沙岡。
    何滿子先到草棵裡捉小蟲,把小蟲串在夾子的支棍上,一把一把地四處埋伏起
來,每處都拔幾棵草蓋上,偽裝一下。然後,就鑽進茂草中,輕柔地吹著口哨,含
一片草葉學鳥叫,引誘樹上的和樹叢裡的鳥兒下村出窩,覓食上鉤兒。何滿子聽見
這裡啪的一聲,那裡啪的一聲,樂得直想翻個跟頭打幾個滾兒,那是打中了。但是,
有時候也噗的一聲,卻是打空了。受了驚的鳥兒,嚇得鑽入沒天雲,受了挫傷的羽
毛在風中飄散。
    他聽著打中鳥兒的聲音,心裡默默地數著數兒;要打到二三十只,才夠他和望
日蓮燒吃一頓。
    一想到蓮姑每天都吃不飽,何滿子的心裡就一陣陣發酸。打青柴的時候,他常
常看見望日蓮餓得心裡發慌,臉白得像一張白菜葉子,額角上冒出一層層的虛汗,
就手打著顫兒摘取一顆一顆的地梨,填填肚子。何滿子心疼望日蓮,就到財主家的
瓜田裡去偷瓜;面瓜香甜柔軟,很好吃,吃上幾個也能飽一陣子。而且,偷瓜也是
一種冒險的遊戲,對何滿子很有誘惑力。
    他常常光顧鄰村大財主董太師的瓜田。
    爬過河灘上最後一道沙岡,就是董太師的瓜田。這一塊瓜田二十畝,東西南北
各有一座窩棚,地中央還有一座高高的瓜樓,瓜樓上站著一個拿槍的團丁;更有兩
條伸出血紅長舌頭的惡狗,在瓜田四外跑來跑去;瓜壟裡,埋藏著一杆杆地槍,槍
口露在土外,槍機上拴著一根繃緊的細繩。偷瓜的人不小心蹚上繩子,地槍響了,
槍砂打在身上或是腿上,就要受重傷。
    何滿子從茂草中悄悄爬到董太師瓜田的地邊,只見高高瓜樓上的那個團丁,抱
著槍靠在欄杆上打呼嚕,四座窩棚的看瓜人,前仰後合地打盹兒;那兩條惡狗也各
自找個陰涼臥下,懶得跑動了。何滿子偷瓜,不但膽大,而且心細,他滴溜溜轉動
著黑亮黑亮的小圓眼睛,先看准了有利地形,再仔仔細細觀察,分辨出哪一條瓜壟
埋藏著地槍。然後,他趴下來,只靠兩隻臂肘爬行;臨到地邊,滋溜一下,像一隻
泥鰍,鑽進了瓜壟。
    鑽進瓜壟的密葉下,何滿子就如魚游水,再有陣陣微風拂過,吹得瓜葉沙沙響,
那就更給他幫了忙,打了掩護。他最喜歡吃甜瓜,甜瓜不但解渴,而且一直甜到心
窩裡。他也愛吃面瓜,面瓜不但解餓,而且吃過之後余香滿口。他更喜愛西瓜,但
是西瓜個兒大,還要砸破了皮,在瓜壟裡不能吃,必須推出瓜田去。這個活兒很累,
何滿子卻幹得十分巧妙。他摘下一個鬥大的西瓜,然後仰巴跤躺下,叉開雙腿,把
西瓜夾在腿襠裡,兩個手掌子按地,屁股一顛一顛地推的那個鬥大的西瓜滾動著;
慢慢地,慢慢地推出了瓜田,鑽進茂草中,就算勝利了。但是要出一身大汗,沾滿
一身的沙子。
    何滿子聽見啪的一聲又一聲,已經打中了十幾隻鳥兒,就鑽進了董太師的瓜田;
先在瓜壟裡吃了個肚兒圓,然後抱出三個大面瓜,到蓬蒿叢中尋找望日蓮。
    這一大片蓬蒿,五尺多高的大漢鑽進去不見影兒,何滿子鑽進去,就像一粒石
子投入汪洋大海。他走一走便側耳聽一聽,聽一聽哪裡有鐮刀的唰唰聲,再循聲找
去。尋找望日蓮,還有一個方便,那就是望日蓮喜歡一邊打青柴,一邊唱小曲兒,
她有一條低柔的嗓子,輕輕唱起來,悅耳動人心。這些小曲兒,都是情歌,詞句都
很大膽;何滿子聽不大懂,可是知道在家裡是不能唱的。
    何滿子抱著三個大面瓜,在蓬蒿叢中找來找去,聽不見鐮刀的唰唰聲,也聽不
見低柔的小曲聲。他感到奇怪,也有點恐懼,站住了腳,支起耳朵,聽了又聽,仿
佛聽見了幽幽的哭泣聲。他乍著膽子,跟著腳尖,提著身子,小步小步地向那邊挨
過去。
    他看見了,望日蓮已經割倒了一大片青柴,卻不知為什麼趴在了青柴上,兩手
抓著兩大把泥土,哭得整個身子抽搐著。何滿子想,望日蓮一定是餓得肚腸子疼了,
便高喊道:「蓮姑,你餓了吧?我給你送面瓜來啦!」
    望日蓮仰起半邊臉,掛滿了淚水,抽噎著說:「我……不餓,你……吃吧!」
    「我早就吃飽了!」何滿子把三個大面瓜放在望日蓮頭前,騰出手來,拍了拍
蟈蟈兒似的肚子,「快吃,快吃。」
    「我……吃……不下去。」
    「你病了吧?我找奶奶來給你扎針。」說著,何滿子轉身要走。
    「我沒病療望日蓮一把勾住他的腿腕子。
    「那你為什麼哭呢?」何滿子迷惑地問。
    「沒來由,就是想哭。」望日蓮坐起來,擦著眼淚。
    何滿子直勾勾磁著眼珠兒,忽然笑了起來:「我猜著啦!你是想檎叔了。」
    「誰說我想他?」望日蓮又撲籟籟淌下淚來,卻還要嘴硬,
    「他算是我的什麼人,我算是他的什麼人?」
    「你們倆……你們倆……」何滿子不知如何回答,「你們倆當兩口子吧!」
    「今生沒緣了,來世再說吧!」望日蓮淒然地說。
    「來世還得等多少年呢?」何滿子問道。
    望日蓮失神地說:「眼下就死,投胎轉世,再過二十年,又這麼大了。」
    「我不願意你等到來世!」何滿子興致勃勃地說,「等檎叔回來,我就催他雇
花轎抬你。」
    「他早就該回來了。」望日蓮哀怨地說,「人家今年從潞河中學堂畢了業,就
要進京上大學堂了,還想得起我這個打青柴的鄉下丫頭?」
    「他要是把你忘了,我見面就罵他!」何滿子忿忿地說,「我還要拿奶奶的魚
叉紮他,頂門杠子搶他。」
    「住嘴吧!」望日蓮慌忙雙手捂住他的嘴巴,「不許你咒他。」
    「我偏咒他,偏咒他!」何滿子呸呸咋起了唾沫。
    「求求你,好孩子!」望日蓮哀求起來,「你在這兒咒他,他在外邊有個災枝
病葉,誰來服侍他呢?」
    「看你的面子,我不咒了。」
    「你還得說,求老天爺保佑檎叔平平安安。」
    「說這個幹什麼呀?」
    「你剛才咒了他,還得給他消災呀!」
    「老天爺,保佑我檎叔平平安安吧!」何滿子帶著哭音呼叫起來,「保佑我蓮
姑跟我檎叔成兩口子吧!」
    望日蓮緊緊地把何滿子摟在懷裡,雨點似的親他。
    望日蓮也真的餓了,她風卷荷葉一般吃下了三個面瓜,心情也歡悅起來,白菜
葉子似的臉上泛起了嬌豔的顏色,目光也明亮得像月光下的春波,喜氣掛上了微蹙
的秀眉,紅潤的嘴唇漾起微笑,何滿子呆呆地凝望著她。
    「你看我什麼?」望日蓮納悶地問道。
    「蓮姑,你真好看。」
    「呸!」望日蓮啐他一口,「這幾個月,你光學壞,往後別跟我睡了。」
    「等檎叔回來,我跟他作伴去!」何滿子氣惱地說。
    望日蓮愣了下神兒,臉紅了紅,小聲說:「那你就跟他睡一宿,再跟我睡一宿。」
    「不!」何滿子斬釘截鐵地說,「檎叔回來了,我才不願意跟你睡。」
    「原來你跟我這麼狠心呀!」望日蓮說,「姑姑剛才逗你玩兒,心裡才捨不得
你。」
    「你捨不得我,咱們仨一塊兒睡!」何滿子說。
    「滾你的!」望日蓮張開巴掌,輕輕用掌心拍了何滿子的光葫蘆頭一下,「快
去收拾你那些打鳥夾子吧,別叫人家起走了。」
    何滿子恍然想起這樁大事,急急飛跑而去。

                                

    滿河灘跑了一遭,何滿子起回了他所有的打鳥夾子和拍網,打中了二十多隻,
其中還有兩隻肥囊囊的花胡不拉鳥,心裡非常高興。這兩隻肥鳥,一隻孝敬爺爺下
酒,一只要讓蓮姑吃個痛快。
    他回到最高的那道沙岡上,扒出望日蓮那件打滿補丁的藍花土布小褂兒,望日
蓮已經一趟一趟地把大捆的青柴背到了沙岡下晾曬。
    望日蓮頭上那插滿野花的柳圈兒已經散亂了,盤繞著的大辮子拖落下來,沾了
一頭草葉,赤裸的肩頭和胳臂上,劃滿了一道道血印子,七纏八繞在胸脯上的那塊
長條子破布,被汗水浸透,粘滿了泥土。
    「蓮姑,歇一會兒,燒鳥吃!」何滿子跳著腳喊道。
    望日蓮乏得有氣無力,說:「我要去洗洗身子,你來給我看著人。」
    他們來到一個僻靜的河灣,這個河灣被一道沙岡環抱著,長滿紅皮水柳,水色
澄碧,清可見底。何滿子留在沙岡上,望日蓮說了聲:「合上眼!」何滿子就把兩
眼緊緊地閉住。蓮姑跟他說過,偷看姑娘家脫衣裳,要長棗核釘那麼大的針眼。望
日蓮下到水邊,在紅皮水柳叢中掩住身子,一邊脫著衣裳一邊向何滿子喊道:「睜
開眼吧!」何滿子便把眼睛睜開,向四下張望,警戒男人走來。
    紅皮水柳深處,傳出嘩啦嘩啦的洗衣裳聲;不大工夫,何滿子看見,洗乾淨了
的衣裳掛在了水柳枝頭曬著,還有那一條長長的破布。又過了一會兒,何滿子便聽
見一陣陣撩水聲和鳧水聲。他又感到寂寞了;衣裳不晾乾,望日蓮便不能上岸,他
也就像一隻孤雁似的呆立著。
    「蓮姑,你可別鳧到漩渦裡去呀!」他跟望日蓮搭著話,「我力氣小,救不了
你。」
    「我用你來救呀?」望日蓮在紅皮水柳叢中笑著,「當年你檎叔掉在漩渦裡,
還是我把他救上了岸。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哩!」
    「我才不信!」何滿子哼道,「你跟我爺爺一樣,愛吹牛打鼓,小心大風刮跑
了你的舌頭。」
    「真不騙你。」
    「你說說,我聽聽!」何滿子從沙岡上出溜下來,坐到河灣子的水邊去。
    「不許下水!」望日蓮嚇得尖叫。
    「我看不見!」何滿子說,「你不快說我就下水。」
    望日蓮告訴何滿子,她十歲的時候,跟著周檎到河灘上挖野菜,天氣酷熱,周
檎下河鳧水。誰想鳧著鳧著腿肚子抽了筋兒,一股急流把周檎捲進了一個水漩子裡,
周檎的身子就像被擰成了陀螺,一會兒沉沒下去,一會兒又旋轉著露出個腦瓜頂兒。
周檎連喝了幾口水,掙扎著大喊救命,她撲通跳下河,掐著周檎的脖子拽上了岸。
後來,周檎再鳧水就跟她搭伴了。
    「你姑娘家跟小子一塊鳧水,怎不害臊呢?」何滿子問道。
    「那時候都小,不知道害臊。」望日蓮說,「我跟他在柳棵子地裡過家家玩,
還拜過花堂呢!」
    「原來你跟檎叔早就是兩口子啦!」何滿子驚喜得喊叫起來。
    「別嚷!」望日蓮喝道,「我好像覺得有腳步聲,你快去看看,是不是有人來?」
    何滿子又跑上沙岡,手搭涼棚,遠瞧近看。忽然,他看見從河岸的柳陰羊腸小
路上,走來一個打著旱傘的人,他忙喊道:「蓮姑,躲起來!有人。」紅皮水柳叢
中,響起唏哩嘩啦的鳧水逃跑聲。何滿子又跳著腳觀望,只見那個打著旱傘的人,
是個青年書生,穿一身白學生裝,肩上背著一個方格土布的小包袱。何滿子歡呼了
一聲!「蓮姑,是檎叔!」望日蓮在紅皮水柳叢中說:「瞎話!」何滿子卻已經大
喊著:「檎叔!」飛也似的迎上前去了。
    那個穿學生裝的年輕人,收攏了旱傘,也喊著:「小滿子!」奔跑過來。
    周檎二十歲左右,清秀的高個兒,兩道劍眉,一雙笑眼,高鼻樑兒,嘴角上掛
著微笑,滿面和顏悅色,一看就知道是個文靜和深沉的人。
    他跑到何滿子跟前,張開胳臂要把何滿子抱起來;何滿子急忙跳開,說:「別
弄髒了你的新衣裳!」
    「你在這兒幹什麼呢?」周檎含笑問道。
    何滿子腦瓜一歪,眨巴著小圓眼睛,說:「你猜!」
    周檎假裝皺著眉頭,想了又想,說:「猜不著。」
    「跟我來!」何滿子牽起他的手就跑。
    這時,望日蓮也從紅皮水柳深處死出來,扒著岸邊的柳枝向外偷看,一眼就看
見了那個日夜思念的人,心一下猛跳起來,臉一下子燒紅起來。
    「滿子,別帶你檎叔過來!」她是在跟周檎打招呼。
    「你害什麼臊呀?」何滿子頑皮地笑道,「你們不是搭伴鳧水,還拜過花堂嗎?」
    「沒那麼回事兒!」望日蓮說,「周檎,你到遠處站著。」
    「滿子,咱們躲她遠遠的!」周檎一指幾丈外的一片柳棵子地。
    他倆在柳陰下的白沙地上一坐,何滿子便急著問道:「檎叔,你是跟蓮姑拜過
花堂嗎?」
    周檎撫摸著他的光葫蘆頭,悠然神往地說:「那是童年時代的遊戲。」
    「你們在哪兒拜的花堂呢?」何滿子追問。
    「就在這片柳裸子地裡。」
    「你們穿新衣裳吧?」何滿子刨根問底兒。
    「我跟你現在這個打扮差不多,她比我多穿了一件兜肚。」
    「你頭戴一頂插紅翎子的禮帽嗎?」
    「我戴著一個柳圈兒。」
    「蓮姑蒙著紅蓋頭嗎?」
    「她頂了一張荷葉。」
    「十字披紅嗎?」
    「一人身上斜掛著兩個柳枝串起的花環。」
    「擺天地桌嗎?」
    「堆了個土台。」
    「燒高香嗎?」
    「插了三根艾蒿。」
    「拜完天地,到哪兒去入洞房呀?」
    「在地上劃了個四方塊,就算洞房。」
    「吃子孫餑餑嗎?」
    「兩片麻葉上放了幾個地梨兒,就算子孫餑餑。」
    「吃長壽麵嗎?」
    「嚼甜蘆根草。」
    望日蓮走進了柳裸子地,嬌嗔地說:「你跟他胡說些什麼呀?」
    何滿子一看,望日蓮從水中走出來,俏麗的臉兒,就像雨後清晨的一朵荷花。
她匆忙中忘了把那塊長條子破布七纏八繞在胸脯上,洗得乾乾淨淨的藍花上布小褂
兒,緊緊箍著她那豐滿的身子。
    周檎眼色溫柔地答道:「我常常回憶兒時的往事。」
    「你為什麼不在村口下船?」望日蓮問道。
    「我想晌午頭上你一定在河灘上打青柴,就在前一個渡口上了岸,看看在河灘
上能不能找見你。」
    「你怎麼比去年晚了半個多月才回家來?」望日蓮含情脈脈地問道。
    「我到北平考大學去了。」
    「考中了嗎?」
    「還沒有發榜。」
    望日蓮低下頭去,咬了咬嘴唇,脖頸上泛起了紅潮,猛地抬起頭,目光火辣辣
地問道:「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陰曆七月七。」周檎聲音微微發顫地說,「所以我挑這個日子回來。」
    「七月七,牛郎會織女!」何滿子插嘴說,「檎叔是牛郎,蓮姑是織女。」
    「貧嘴!」望日蓮啐道,「到那邊看看有沒有人來。」
    「等一等!」何滿子折斷一根柳枝,在周檎和望日蓮的四周劃了個大四方塊,
「你們就在洞房裡說話吧!」
    他走出柳棵子地,爬上一棵老杜梨樹,騎在大樹杈子上。快起響了,可是還熱
得像火烤,田野河邊仍然路斷行人。
    在何滿子的心目中,周檎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何滿子喜歡聽老人們說古。他從爺爺、奶奶、擺船的柳罐鬥、老木匠鄭端午和
釘掌鋪的吉老秤口中,也從開小店的花鞋杜四那裡,零星片斷地聽到,周檎的父親
周方舟過去在玉田縣當小學教員,九年前領頭鬧起京東農民大暴動,暴動失敗,被
奉軍殺害了。周檎的母親嫁到周家後仍舊住在這個小村,丈夫一死,就帶著周檎跟
外祖母和舅舅柳罐鬥一起生活。不久,母親也因哀痛過度而亡,周檎就跟外祖母和
舅舅相依為命。後來,他以甲等第一名考入美國教會開辦的通州潞河中學,在那個
學校裡一直是數一數二的學生。
    通州城距離這個小村三四十裡,周檎孝順外祖母,每個禮拜六都回家來,跟外
祖母團聚一天,第二天下午再回去。他很窮,雇不起馬車或腳驢子,夏天回家靠兩
腿走,走累了就下河鳧水;冬天回家乘坐冰床,冰床在封凍的河面上像流星一般飛
行。前年,外祖母去世了,他又像孝順外祖母那樣孝順舅舅,仍然每個禮拜都回家。
柳罐鬥怕外甥荒廢了學業,叫他一個月回家一趟。而一個半月的暑假,半個月的寒
假,他都回家來住。他給舅舅打青柴,也幫助舅舅擺船,爺兒倆過得和和睦睦,從
沒有抬過杠,拌過嘴。
    何滿子喜歡追隨周檎的身前背後,不僅是因為周檎會給他講引人入勝的故事,
教給他的字兒也比老秀才那些「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和「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有趣得多;而且更因為周檎也像望日蓮那樣疼愛他。
    柳罐鬥跟何滿子家住隔壁,也是三間蒲草蓋頂的棚屋,一座四面夾著柳枝籬牆
的院落。柳罐鬥住在擺渡口的大船上,家裡只有周檎一個人,何滿子聽故事和識字
兒入了迷,捨不得走,有時就跟周檎一起睡。他玩了一天,跑得乏了,免不了尿炕,
周檎也不聲張;如果聲張出去,他在小夥伴們中間,就沒臉見人了。
    何滿子還有一個樂趣,那就是他在周檎的炕上睡著了,望日蓮就要來抱他回家;
躺在望日蓮的懷抱裡,他常常感到呼吸著一股芬芳的紫丁香氣味。有一回,他被搬
醒了,睜了睜眼,看見望日蓮把他抱在懷裡,卻又跟周檎肩並肩坐在炕沿上不肯走,
把她那一條粗大油黑的辮子繞在周檎的脖子上。他想笑,可是太困了,眼皮又粘在
一塊兒,睡著了。
    現在,何滿子騎在老杜梨樹的樹杈子上,想到這裡,忍不住伸著脖子向柳裸子
地裡偷看了一眼。果然,望日蓮又在用她那粗大油黑的辮子纏繞著周檎。何滿子想,
一定也要系個拴賊的扣兒。他咯地一聲笑了,但是馬上又捂住了嘴,怕驚散了那一
對戲水的鴛鴦。而且,也不敢再看了。他想,偷看人家纏辮子,也要長針眼,比棗
核釘還得大。

                            

    七月七的夜晚,何滿子不想睡覺。
    奶奶給他說過牛郎織女的故事。七月七半夜三更的時候,要有一大群喜鵲在銀
河上搭橋,牛郎挑著一副挑筐,前邊裝著兒子,後邊裝著女兒,來到鵲橋上,跟分
別了一年的織女見面,兩人抱頭大哭。小孩子眼睛亮,耳朵尖,站在葡萄架下,能
看見銀河鵲橋上的人影,聽得見從天上傳來的哭聲。去年,何滿子就曾偷偷站在他
家的葡萄下聽哭,可是那一天下小雨,他沒有聽見哭聲,只是灑了一身牛郎織女的
眼淚。
    今年這個日子,繁星滿天,白茫茫的銀河橫躺在夜空,不會下小雨了。何滿子
打定主意,不聽見哭聲不睡覺。
    吃過晚飯以後,上弦月像一隻金色的小船,從東南天角漂了上來。望日蓮編了
一隻簍子,織了一張席,豆葉黃才不大情願地說:「睡覺去吧;明天早早起來,別
粘在了炕頭上。」望日蓮才離開杜家,來到何家。
    一丈青大娘已經睡醒了一覺,聽見望日蓮的腳步聲,在東屋打著呵欠說:「兒
呀,別過了子時,你到小後院拜拜月,乞個巧吧!香燭跟針線,我都給你放在灶王
爺佛龕上了。」
    「娘,您睡吧,我記著。」
    望日蓮吱扭推開了門,何滿子趕緊閉著眼睛裝睡;他單等望日蓮出去拜月,就
溜出去聽哭。
    拜月乞巧的風習,雖然迷信,卻很優美。那是在七夕之夜,年已及笄的姑娘,
半夜時分悄悄找個僻靜角落,給垂掛中天的月牙兒焚香叩拜,然後掏出一根銀針,
一條紅線,在月色朦朧中穿引;如果一穿而中,今年必能跟自己心愛的人兒結成美
滿良緣。
    望日蓮走進西屋,卻沒有上炕,她先拿起一把芭蕉扇,扇跑了叮在何滿子身上
的一隻大花腳蚊子,爾後就呆坐在炕沿上。何滿子偷眼覷著她,只見她心神不寧,
又一聲一聲地長籲短歎,後來就雙手捧著臉,一動不動了。何滿子想問她為什麼難
過,卻又不敢開口,怕望日蓮不讓他溜出去。
    過了很久很久,望日蓮像下定了決心,鼓足了勇氣,一跺腳站起身來,走到外
屋;外屋的灶王爺佛龕上響動了一下,一定是取走香燭和針線,到小後院去了。
    事不宜遲,何滿子急忙下炕,光著腳丫兒,屏住氣息,從外屋前門蹭了出去。
    他抬頭仰望夜空,隱隱約約恍惚看見,在白茫茫的銀河上,好像有一座橋影,
橋影上又晃動著兩個人影,那一定是牛郎跟織女已經見面了。他趕緊走到葡萄架下,
左胳臂抱住立柱,右手扯著耳朵,全神貫注地聽起來。
    這鋪葡萄架,搭在東屋窗前三步的地方。屋裡,爺爺和奶奶正在酣睡。今晚上,
因為周檎回來了,柳罐鬥打了幾條大魚,割了一斤肉,灌了一葫蘆酒,烹炒了幾樣
酒菜,邀集他那幾位相好的老哥兒們,聚會在他那擺渡大船上,月下開懷暢飲。何
大學問喝得酒氣熏天,跌跌撞撞而歸,走進東屋,撲到炕上倒頭便睡。現在,何大
學問扯著抑揚頓挫的鼾聲,睡得很香。但是,他的鼾聲卻攪擾得何滿子耳根不淨,
剛剛仿佛聽見了天上的哭泣,卻又被那不肯停息片刻的鼾聲攪亂了。他真想大喝一
聲:「爺爺,別打呼嚕啦!」可是,喊醒了爺爺,爺爺必定禁止他站在葡萄架下,
怕他受了夜涼。
    他感到煩躁,後來忽然想起,不如偷偷溜到周檎家小後院的葡萄架下去,遠離
爺爺的鼾聲;而周檎是個文明人兒,睡覺一定不會打吵人的呼嚕,或許能聽出個究
竟。
    於是,他又躡手躡腳地溜出柴門,繞籬笆根兒,來到周檎家的小後院外;只見
籬笆上有個大窟窿,便四腳落地爬了進去,而且一直爬到葡萄架下,才直起腰,按
住心跳,靜靜地諦聽。
    靜靜的七夕之夜,夜風像淙淙的流水;流水淙淙中似有幽怨的哭聲,傳進他的
耳朵,他一陣驚喜。但是留神聽去,哭聲不是從天上傳來,也不是從地下冒出來;
而是從周檎睡覺的後窗口,飄出來的餘音嫋嫋。
    他嚇了一跳,不禁慌了神兒,這是誰在哭泣?他想趕快逃走,卻又想聽個明白,
心裡嘀咕了半天,還是留了下來,而且又爬到後窗口下。
    「我……我今生跟你……註定是沒緣分了!」是望日蓮在嚶嚶啜泣,「我燒了
三炷高香,點起兩枝紅蠟燭,四起八拜,求月下老兒保佑我跟你……我的眼睛睜得
挺大,手也沒打哆嗦,紅線就是穿不進針鼻裡去……」
    「你這是迷信思想!」周檎卻低低發笑,「拜月乞巧,穿針引線,怎麼能決定
一個人的命運呢?月色朦朧,幽暗不明,穿不進針鼻是正常現象,不必自尋煩惱。」
    「不!」望日蓮痛苦地說,「我是柴草窮命,黃連苦命,天意不能嫁給你。」
    「我不信天意信人意!」周檎滿懷激情地說,「我一定要把你救出火坑,跟我
做一對志同道合、生死與共的終身伴侶。」
    「萬般皆由命,半點不由人呀!」望日蓮歎息著,「我的心整個兒給你了,今
晚上我把身子也給你送來了;咱倆好一天,就是我一天的福氣。」
    「那我就更要娶你!」周檎說。
    「我壓根兒不想拖累你。」望日蓮聲音虛弱地說,「只怕我逃不出今年的厄運;
等你進京上學一走,咱倆的緣分兒也就到了頭。他們要糟踐我,我就拼上一死,不
活了。」
    「花鞋杜四跟豆葉黃的野漢子,還想欺侮你嗎?」周檎全身像著了火。
    「這兩個惡賊倒是斷了念頭。」望日蓮打著寒噤,「眼下這兩個惡賊又合了夥。
有一回,他倆一塊喝酒,我偷聽了三言兩語:董太師想買我做小,他們正討價還價。」
    「這個狗東西!」周檎憤怒地罵道,「殷汝耕當兒皇帝,董太師也上了勸進表,
是個漢奸,我們要打倒他。」
    「他有幾十條槍,你一個文弱書生,怎麼碰得過他呢?」望日蓮苦笑著說。
    「蓮,你真的甘願跟我同生共死嗎?」周檎忽然莊嚴鄭重地問道。
    「從小好了這麼多年,原來你信不過我!」望日蓮又悲悲切切地哭起來,「我
願意跟你活在一處,當牛當馬服侍你;遇到三災八難,我替你去死。」
    「好人兒!」周檎感動得喉嚨哽咽了,「實話告訴你,我晚回家半個多月,不
光為了考大學……」
    「還幹什麼去了?」
    「我們不少人成立了京東抗日救國會通州分會,開展抗日救國運動,將來還要
建立武裝。」
    「你打算叫我幹什麼呢?」
    「參加救國會,打鬼子,除漢奸。」
    「我一個女人家,好比螢火蟲兒,能有多大亮呢?」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連小滿子都應該為抗日救國出一份力。」
    何滿子幾乎想蹦起來喊道:「我出這份力!」可是,他又聽見望日蓮說話了:
「真要拿刀動槍,我比你膽子大,手也狠。」以下,何滿子只聽見他們輕聲悄語,
就像風拂青萍,房檐滴水。何滿子真困了,他想回家,兩條腿卻不聽話,於是就倒
在窗口下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搖醒,但是眼皮發澀,睜也睜不開。
    「滿子,醒醒!」是望日蓮在喚他。
    「醒醒,滿子!」周檎也在喚他。
    他終於睜開了粘在一起的眼皮,原來他躺在周檎的小炕上;炕席雪白,屋子裡
充滿熏蚊子的艾蒿青煙氣味。望日蓮的頭髮蓬亂,神色發慌地問道:「滿子,你是
撒囈症吧?怎麼跑到這兒來?」
    「我到葡萄架下聽哭,原來是你們倆。」
    「你聽見我們說的話了嗎?」望日蓮的神情更緊張了。
    何滿子點了點頭,說:「蓮姑,檎叔要娶你,你就答應跟他拜花堂吧!」
    「好孩子,今晚上你聽到的話,可不能說出去呀!」望日蓮哀求地說,「你要
是溜了嘴,蓮姑跟檎叔就沒命了。」
    「原來……你們也信不過我呀!」何滿子嘴一撇,委屈地哭了,「你們在河灘
上鑽柳裸子地,說悄悄話;你把辮子繞到檎叔脖子上,我跟別人說過嗎?」
    「滿子,我的親人哪!」望日蓮把何滿子緊貼在心窩上。

                            

    一去二三裡,何滿子跟著周檎到釘掌鋪去。周檎去看望吉老秤,何滿子想在釘
掌鋪碰見小馬倌牽牛兒;牽牛兒是何滿子整天在河灘野跑交上的朋友,比他大幾歲。
    北平到天津的砂石馬路和北運河岸之間,有個交叉路口,吉老秤的釘掌鋪就坐
落在交叉路口上,一間門面,一架涼棚,房前屋後栽種著幾百棵高大金黃的向日葵,
還有四四方方一個小菜園。
    吉老秤已經五十幾歲,可是身體硬實得像一座石碑;從口外剛趕來的兒馬蛋子,
一蹶子踢到他的胸脯上,就像被跳蚤彈了一下。他的手藝高超,遠近馳名,卻只能
混個半饑不飽;用他的話說,一輩子沒吃撐著過。他脾氣暴,不娶家小,不信鬼神,
只好喝烈酒,聞鼻煙;喝醉了就睡覺,扯起鼾聲像打雷,打起嚏噴像放炮。
    歇晌,他拿一把破掃帚,打掃了房前屋後,潑灑了清水。酒葫蘆空了,沒有錢
買,就只吃兩個涼餑餑。吃完飯,他光著上身,坐在大蒲團上,只穿一條到膝蓋的
大褲衩子,露著毛刺刺的大肚臍眼兒,揮著一把破芭蕉扇子驅趕馬蠅,把鼻煙撚進
多毛的鼻孔裡,於是接二連三打嚏噴,好像一門過山炮響起了隆隆炮聲。
    後來,他就盤膝大坐睡著了;於是,炮聲停止,雷聲又起。不知睡了多久,他
忽然被一聲巨響驚醒;睜眼一看,面前的向日葵陰下,趴著個憨頭憨腦的孩子,嘴
裡咬著一支蘆根草,正嘿嘿發笑。原來,這個孩子從他的鼻煙壺裡偷出一大撮辛辣
的鼻煙,全抹進了他的鼻孔。他被自己那放炮一般的嚏噴聲驚醒了。
    「牽牛兒,你這個小狗日的!」吉老秤自己也呵呵笑起來。
    說也奇怪,他本來是個火神爺的脾氣,但是跟牽牛兒卻沒有火性。這一老一小,
交情深厚。
    牽牛兒給大地主董大師家扛小活兒,他是個憨頭憨腦而又蔫蔫糊糊的孩子,常
常挨小管家的打罵。掛鋤時節,完秋以後,他給董太師放馬,晌午不許回去吃飯,
只給幾個餿餑餑。每天,他都趕牲口到河灘上,把牲口撒到河邊,再打一大筐青草,
然後就得閒了。他不喜歡說話,可是小孩子怕冷清,牲口們都很服他管,撒在河邊
並不亂跑,他就來到吉老秤的釘掌鋪,看吉老秤給牲口釘掌。他坐在一邊,也不多
言少語,也不礙手礙腳,只是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吉老秤的一招一式,默默記在心裡。
    有一回,吉老秤給一匹生馬釘掌,那匹生馬嗷嗷嘶鳴,騰跳撲咬,吉老秤降伏
不了它,就使出了絕招兒。牽牛兒猛地蹦起來,嚷道:「您這是毀它!」他像一頭
小牛犢子,把吉老秤撞了個趔趄,搶過韁繩。他牽著這匹生馬蹓躂,嘴裡輕柔地吹
著口哨,那匹馬就像能通人性的精靈,也不踢了,也不跳了,也不撲了,也不咬了;
馬頭親昵地貼在牽牛兒身上,舌頭舐著他的肩膀,牽牛兒也嘟嘟囔囔地像跟這匹馬
說知心話兒,那匹馬被乖乖地牽上了樁。吉老秤就要釘掌,牽牛兒說:「秤爺,我
來吧!」吉老秤一賭氣把傢伙扔給他,說:「釘壞了蹄腳,把你小狗日賣了也賠不
起。」牽牛兒卻心裡有底,不慌不忙,仔仔細細,釘得平平整整。吉老秤樂了,給
他一個耳刮子,笑駡道:「小狗日的,你要搶走我的飯碗子!」
    剛好這天古老秤給一個外地老客的愛馬治好了足疾,那老客送他一份厚禮,有
酒有肉;吉老秤又從小飯鋪買了五斤大餅,就留牽牛兒吃飯。牽牛幾口羞,不好意
思真吃;他就潑口大罵,張手要打,牽牛兒被逼無奈,便放開肚皮吃起來。這個常
年填不滿肚子的苦孩子,飯量像口井,狼吞虎嚥著烙餅卷向;吉老秤快活地大笑,
笑得大肚囊兒直抖動。
    吃飽了食困,牽牛兒就躺在涼棚下睡著了,吉老秤坐在一邊聞鼻煙,放炮似的
打嚏噴也吵不醒他。就在這時,小管家來了,手提一杆懶驢愁鞭子,不問青紅皂白,
劈頭就照牽牛兒身上抽下去,牽牛兒的脊背上頓時腫起一道紫黑的傷痕。牽牛兒打
了個滾兒爬起來,懵頭懵腦就奔河邊跑,小管家還不罷手,追趕著還要打。吉老秤
惱了,撲上前去,奪過小管家的鞭子,抓住脖領子扯回釘掌鋪,說:「這孩子是我
請來的客人,你打他,就是抓我的臉。我吉老秤的脾性你也有個耳聞,有冤必伸,
有仇必報,有氣必出。我要打你,你經不起我的小拇指一捅;不打你,我的氣又不
出。好吧,我看你是個兩腳畜生,給你釘上掌,免得你假充人形。」說著,就給那
小管家上了樁。小管家罵不住口,吉老秤也不理他,扒下他的皂鞋白襪兒,找了一
副給瘦驢釘的掌鐵,比了比小管家的腳樣,拿起榔頭就要動手。小管家知道古老秤
的性情古怪,說得出做得到,便扯破了嗓子哀叫:「牽牛兒,快來救命呀!」牽牛
兒從河邊跑回來,下死勁扯住吉老秤的胳臂,說:「使不得,使不得!」吉老秤說:
「一報還一報,你來抽他一鞭子。」牽牛兒又說:「使不得,使不得。」吉老秤罵
道:「孬種,我來打!」小管家叫道:「牽牛兒,還是你打吧!」牽牛兒說:「我
不打你,往後你也別打我了。」就鬆開綁繩,放小管家逃生。吉老秤又罵牽牛兒道:
「你就打他,怕他咬下你的鳥來當笛兒吹。」牽牛兒說:「我打他一鞭子,回去得
挨他十鞭子,把我打得皮肉開花。」吉老秤說:「他打你十鞭子,你就殺了他!」
牽牛兒說:「殺了他,官府要把我抓去砍頭哩。」吉老秤說:「你長著兩條腿,不
會逃奔他鄉嗎?」牽牛兒說:「天下都有官府,都給有錢人辦案,早晚也得給抓住。」
吉老秤歎了口氣,說:「是呀,天下的官府都給有錢人辦案,插翅難逃,只有反!」
    從此,這一老一小更心連著心。牽牛兒有空就到釘掌鋪來,夏夜坐在月光下,
冬天躺在熱炕上,爺兒倆只是默默相對,並沒有多少話說。但是,在默默中,交流
著情感,溫暖著孤苦的心。
    何滿子跟著周檎來到釘掌鋪,吉老秤正沒生意,在涼棚下給牽牛兒剃頭。
    「牽牛兒哥!」何滿子撒著歡兒跑上前去。
    「老秤大舅,您好!」周檎也大步走到涼棚下,給吉老秤深鞠一躬。
    「檎哥兒,我的大學士外甥!」吉老秤笑眯了眼,把剃刀折了起來。
    牽牛兒的頭剛剃了一半,央求說:「秤爺,您給我剃完吧!」
    「沒興致啦!」吉老秤一擰牽牛兒的耳朵,從凳子上提起來,「檎哥兒,咱爺
兒倆屋裡坐。」
    周檎笑道:「您得給牽牛兒剃完頭呀!」
    「咱爺兒倆一兩個月沒見,我急著跟你說話,不急著剃頭。」吉老秤一手提著
凳子,一手牽著周槍的袖子,走進屋去。
    牽牛兒雙手捂住他的陰陽頭,噘著大嘴,瞪了何滿子一眼,說:「瞧你們來的
這個時候兒!」
    「那你走開,咱倆誰也甭搭理誰!」何滿子推搡著他。
    牽牛兒比何滿子大好幾歲,力氣也比他大幾倍,但是卻乖乖地被推出了涼棚;
可又捨不得走,就在路邊的陽光下站著。
    何滿子翹著鼻子,兩眼望天,一副傲慢神態,給周檎站崗。
    釘掌鋪小屋裡,只聽吉老秤那鐵錘一般的拳頭,咚地搗了一下小屋的泥牆,小
屋連連搖動,屋頂上沙沙落土。
    「當年我跟著你爹鬧暴動……」
    「噓!輕聲。」
    「而今這把老骨頭跟你鬧抗日!」吉老秤雖然壓低了聲音,嗓門還是震耳。
    何滿子過去並不知道吉老秤參加京東農民大暴動,只聽說他坐過五年牢。那是
有一回,吉老秤跟花鞋杜四吵架,罵花鞋杜四:「你這條人蛆!」花鞋杜四也罵他:
「你這個膛了五年大鐐的囚犯!」吉老秤大怒,要把花鞋杜四的脖子擰斷,花鞋杜
四嚇得鑽進了女茅房,讓豆葉黃蹲在茅房裡不出來;吉老秤從來不跟女人打逗,罵
罵咧咧而去。
    還有一回,是今年清明節,周檎回家來給外祖母和母親上墳,從通州帶回三個
花圈。一個花圈上寫著外祖母的姓氏,一個花圈上寫著母親的姓氏,一個花圈上寫
著他父親的名字,還安放著他父親的一張放大照片。周檎的父親死在玉田,屍骨未
回,是在一塊青磚上刻上姓名,跟他母親合葬的。吉老秤一見周檎父親的照片,涕
淚滂沱,哭叫一聲:「黨代表……」昏厥過去,被柳罐鬥架走。這個場面,何滿子
親眼看見,也大哭起來。
    現在,這爺兒倆在釘掌鋪的小屋裡密談。周檎每說一句,吉老秤就答應一聲:
「是嘍!」何滿子覺得,吉老秤跟周檎的感情,就像戲臺上的孟良和焦贊對待楊宗
保一樣。
    「滿子,滿子!」站在陽光下暴曬的牽牛兒,汗珠子像下雨似的從陰陽頭上滴
答著,「別生我氣了,跟我到河邊玩去。」
    「我不去!」何滿子的頭昂得更高了。
    「我給你捉一隻花翎小鳥兒。」牽牛兒懇求說。
    「不去!」
    「我再給你用柳條編個鳥籠子。」
    何滿子的心動了,悄悄地瞟了牽牛兒一眼,問道:「一隻花翎小鳥,再配上一
個紅皮水柳鳥籠子?」
    「我還要給你逮一隻大肚子蟈蟈兒,」牽牛兒眼裡流露出希望和笑意,「再配
上一隻三轉八楞的蟈蟈簍子。」
    何滿子的心高興得直打小鼓,他坐不住了,在涼棚下打起轉轉。
    釘掌鋪小屋裡,吉老秤正以震耳的嘁喳聲說:「我埋了一支槍……」
    「低聲!」
    何滿子忙站住了腳,向牽牛兒一揮手,說:「你走吧!我不去。」
    「我背著你!」牽牛兒可憐巴巴地說。
    何滿子搖了搖頭,說:「我不能去。」
    牽牛兒說:「那就讓我跟你坐一會兒。」說著,眼含著淚水向涼棚下走過來。
    「站住!」何滿子突然喝道,「不許你走過來。」
    牽牛兒又乖乖地站住了腳,嘟嘟噥噥地說:「滿子,我知道你不跟我好了。」
    「牽牛兒哥,我跟你好。」何滿子覺得對不起這個好朋友,眼裡也噙滿了淚花,
「檎叔跟秤爺在屋裡說話,別打擾他們爺兒倆。」
    「檎哥兒,一言為定!」屋裡,吉老秤跟周檎猛一擊掌,縱聲大笑。
    周檎興沖沖地走了出來,拍了一下何滿子的肩膀,說:「滿子,咱們再到你端
午爺家串門去。」
    「我也正想去看我乾娘!」何滿子笑嘻嘻地說。
    他牽著周檎的衣襟兒,蹦蹦跳跳地走了。
    被冷落在一旁的牽牛兒,嘴一咧哇哇大哭。
    「過來吧,讓我的牛兒受委屈了。」吉老秤柔情地喊道,「秤爺接著給你剃頭。」
    牽牛兒卻犯起了牛脾氣,一動不動;吉老秤奔過去,把他挾到涼棚去。牽牛兒
踢蹬著兩條腿,吉老秤降伏不了他,只得像給倔騾子釘掌一樣,把牽牛兒上了樁;
然後打開剃刀,接著剃起來。

                         

    殷汝耕在日寇卵翼下成立偽冀東防共自治政府以後,便在通州城內風景秀麗的
西海子南岸,萬壽宮大街以北,仿北平的前清王府,修造他的行政長官官邸,把西
海子霸佔為他的後花園;門前便是當時橫穿通州城內,將通州分割為南北兩城的通
惠河。
    老木匠鄭端午是北運河兩岸的活魯班,也被強征了去做工。那些雕花的門窗,
奇巧的遊廊,都是他的手藝。殷汝耕一心要趕忙住進他這座兒皇帝的府第,逼迫工
匠們日夜加班趕造;鄭端午累過了力,又受了風寒,掙扎著一條骨瘦如柴的病身子,
也得白班夜班都出工。殷汝耕自稱篤信佛教,在後院又加造一座佛堂,點名叫鄭端
午掌作。上架那天,殷汝耕怕坨檁走了尺寸,傳令鄭端午上房。鄭端午身子虛弱,
頭昏眼花,手腳顫軟,剛上房就從高高的大坨上摔下來;摔得大口吐血,跌斷了右
腿。一塊門板抬回家,只剩下小半口氣息,半年下不了炕。眼下雖已死裡逃生,卻
再也拉不動大鋸,搶不動斧頭,握不住錛鑿,掌不住墨斗了。他便拿了一把瓜鏟,
在村外河邊,栽種了一畝三分瓜田,日夜住在小小的瓜棚裡。
    兒子鄭整兒和兒媳荷妞,接下了他的錛、鑿、斧、鋸、墨斗、羅盤。可是,他
們的手藝粗糙,鄭端午看不上眼,住到瓜棚去,也是為了眼不見心淨。
    鄭整兒和荷妞,都比周檎大一歲,他們是童年的親密夥伴。
    這小兩口,是一對有趣人物。
    鄭整兒像何滿子這般大的那一年,一天正光著屁股在門口騎狗玩,他爹鄭端午
挑了一副挑筐,從外村回來;鄭整兒打著狗迎上前去,挑筐裡忽然傳出哇哇的哭聲,
嚇得他從狗背上滾了下來。他定睛一看,一個六七歲的小胖丫頭坐在挑筐裡,紅通
通圓臉,粗眉大眼,蒜頭鼻子,四方大嘴,梳著兩隻小抓髻,幾片荷葉遮掩著身體。
鄭整兒眨巴眨巴小眼睛,問道:「爹,哪兒撿來的這個胖丫頭兒?」鄭端午得意地
笑道:「給你娶來的媳婦,叫荷妞。」鄭整兒吐了吐舌頭,跟荷妞扮了個鬼臉兒;
荷妞噗哧樂了,臉上還掛著好幾顆大淚珠兒。
    荷妞到婆家,頭一頓就一口氣吃下三個大貼餅子,老木匠又把半大海碗菜粥倒
給她,也吃得溜幹二淨,不必涮碗。整兒娘直皺眉頭,埋怨老伴兒說:「三口人還
常斷頓兒,又添了這個沒梁的小水筲兒,等揭不開鍋,孩子大人喝西北風去。」老
木匠呵呵笑道:「你的見識三寸遠。這個丫頭五大三粗,滿臉福相,將來給我生下
孫兒,保管是個高我一等的好木匠。」
    老木匠鄭端午果然好眼力;荷妞十歲,就敢給他打下手;拉起大鋸,不但有板
有眼,而且有使不完的力氣,可是,婆婆教她針線女紅,卻比趕牛上樹還難,十根
手指笨得就像鼓槌子;婆婆見她不堪造就,也就隨她野生野長,不再跟她操心費力
了。老木匠卻不計較,而且逢人便誇,說老天爺賞了他這個兒媳婦,頂兩個兒子使
喚。
    這話一點不誇大。荷妞樣樣壓過了鄭整兒,吃得比他多,個子比他高,力氣比
他大。青梅竹馬,耳鬢廝磨,兩小免不了打架。最初一兩年,兩人打平手;一兩年
之後,看見荷妞頭上腫起一個青包,鄭整兒的頭上准少不了兩個。這幾年,鄭整兒
更怯了陣,只敢動口,不敢動手了。
    愛情,在這兒戲的歡笑與眼淚裡,在木匠作的汗水交流中,不知不覺滋長起來。
吃飯的時候,荷妞總讓鄭整兒先吃飽,剩多剩少她再一掃而光。遇到木匠生意清淡,
吃喝不夠,老木匠將少得可憐的食物平分四份,荷姐便將她那一份推給鄭整兒。鄭
整兒不忍獨吞,她說:「我不餓。你當我平時吃那麼多,都火化食了?才不是。我
就像那口外的駱駝,肚子裡有存項。」到十八歲,荷妞發育得胸脯豐滿,兩人的嘻
笑打鬧就躲避老人了。老人們看在眼裡,正盼望兒孫繞膝,就給他們圓了房。
    洞房花燭之夜,荷妞約法三章,笑破了聽盲人的肚皮。吹熄了紅燈,荷妞躺在
炕上,威嚇鄭整兒說:「你得依我三件事,不然別碰我。」鄭整兒嬉笑道:「三百
件也依你。頭一件?」荷妞說:「老言古語,娶來的媳婦買來的馬,由人騎來由人
打,我可不認這個規矩。」鄭整兒說:「立這個規矩的人是混帳東西,咱倆不聽他
那一套。二一件呢?」荷妞說:「娘上了年紀,眼神不濟了,我的手又比腳丫子還
笨,往後你得學做針線活兒。」鄭整兒說:「你太難為人了,我好歹是個男子漢呀!」
荷妞喝道:「離我遠點兒!」鄭整兒連忙說:「我學,我學。三一件呢?」荷妞說:
「打明天清早起,不許你再跟大姑娘小媳婦兒貧嘴滑舌。」鄭整兒是個頑皮傢伙,
姑娘媳婦們最愛跟他逗趣兒,他也喜歡招惹得這些山喜鵲們嘰嘰喳喳叫。於是,他
吭吭吃吃地表示對這個條件有所保留。啪!火燒火燎一大巴掌,打在他的屁股上,
疼得他唉喲一聲叫出來,連說:「別打,別打!我依你,我依你。」
    童年,鄭整兒和荷妞也常到河灘上打青柴,兩個人都喜歡跟周檎搭伴。鄭整兒
淘氣,荷妞粗魯,周檎文秀,三人性格不同,也就免不了鬧個狗齜牙兒。
    鄭整兒常常嬉皮笑臉地戲弄周檎,荷妞卻站在周檎那一邊;每當周檎被逗得眼
淚圍著眼圈轉的時候,荷妞便揮拳上陣,把鄭整兒打跑。荷妞力氣大,手腳快,青
柴打得多;周檎力氣小,手腳慢,青柴打得少,荷妞便把自己打得的青柴分給周檎
兩大抱。
    他們過家家,也玩拜花堂。鄭整兒喜歡當娶親的吹鼓手,拜天地時的喜令官,
入洞房時的大全福人,卻讓周檎跟荷妞扮演新郎和新娘。
    「那怎麼行呢?」周檎紅著臉說,「荷妞本來是你的媳婦兒,你該跟她拜花堂。」
    「過家家,又不是真的。」鄭整兒一心要扮演他稱心的角色,非常大方,「等
長大了,你想娶她,歸你也行。」
    「我不當他的媳婦兒!」荷妞也要挑肥揀瘦,「檎哥兒長得比我好看,力氣也
比我小,得給我當媳婦兒。」
    「對,對!」鄭整兒拍著巴掌笑倒在地上。他覺得,這麼一顛倒,拜花堂的遊
戲更好玩了。
    「我不幹!」周檎認為他倆合夥捉弄他,「媳婦兒都是女的,沒有男的。」
    「不!」荷妞咬定說,「長得好看的,力氣小的,才是媳婦。」
    周檎不玩了,想走;但是鄭整兒擰住他的胳臂,荷妞握起了拳頭,周檎只得忍
辱屈從。
    於是,荷妞給周檎打扮起來。她脫下自己的小花褂兒,給周檎穿上,又扒下周
檎的小白褂兒,穿在自個兒身上;周揭穿她的小花褂兒飄飄蕩蕩,她穿周檎的小白
褂兒緊緊繃繃。然後,她自編一個柳圈戴在頭上;又給周檎耳丫上夾了兩朵野花,
還研碎了幾朵鳳仙花,用花計給周檎搽紅胭脂,頭上再扣一張荷葉,就算打扮齊整
了。周檎掙扎著,反抗著,但是被他們降伏了,哭喪著臉任他們擺佈。
    鄭整兒搓了一支長長的柳笛,搖頭晃腦,嗚哇嗚哇吹起來,逼著周檎在沙岡上
轉了幾圈,算是坐轎行街。
    然後到達婆家門口,荷妞大搖大擺迎進門去,把周檎按在插著三支艾蒿的土台
前跪下。
    鄭整兒快活地高聲叫著: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相拜,同入洞房!」
    在一片柳笛嗚哇嗚哇聲中,周檎被荷妞拖進劃好的四方塊裡。鄭整兒摘了兩張
麻葉,托著幾顆地梨,分別送給女新郎和男新娘,模仿大全福人,捏著嗓子問道:
「生不生?」
    「生!」荷妞響亮地答道,「媳婦兒,你也說呀!」
    「生……」周檎嗚咽著說。
    鄭整兒又拿來兩團甜蘆根草,當做長壽麵,請荷妞和周檎吃。
    按照規矩,本來可以收場了;鄭整兒偏又想出個鬼點子,還要讓小兩口說悄悄
話兒,他在外面聽窗。
    「你願意當我媳婦嗎?」荷妞假裝在周檎耳邊打喳喳。
    「我願……不願意!」周檎忍無可忍了。
    「你為什麼不願意?」荷妞大怒。
    「牛不喝水強接頭,」周檎含著眼淚兒說,「強扭的瓜不甜。」
    荷妞哈哈大笑,說:「不願意也晚啦!你跟我拜了花堂,生米做成熟飯了。」
    後來,周檎逃避他們,跟望日蓮作伴了,也玩拜花堂;荷妞不答應,找碴兒跟
望日蓮打架,說望日蓮搶走了她的媳婦兒。鄭整兒還嚇唬周檎說:「你跟望日蓮拜
花堂,二和尚知道了要打折你的腿;還是當荷妞的媳婦兒吧,我心甘情願讓你們入
洞房。」
    不過,他們一天天大起來,鄭整兒也不那麼大方了。周檎上了潞河中學,放假
回家,來看他倆,荷妞一跟周檎親熱,鄭整兒就像搬倒了醋缸。他倆成親那一天,
周檎正趕上期末大考,第二天才趕回來,荷妞笑道:「媳婦兒,你來晚了一步,我
娶了別人了。」周檎打趣地說:「整兒哥言而無信,他說過心甘情願把咱倆配成夫
妻的。」鄭整兒嘻笑著說:「你說過強扭的瓜不甜,哥哥我替你把這顆苦瓜一口吞
下去吧!」
    兩人圓房已經三年,卻沒有生下一男半女,整兒娘盼孫子盼得中了邪;東廟燒
香,西廟拜佛,長途跋涉,叩頭朝山,祈禱蒼天慈悲為懷,不要讓鄭家斷了香煙。
但是,荷妞照舊月月開花不結果;她萬分難過,覺得對不起公婆的養育之恩,常常
暗自哭泣。鄭整兒卻不怪她,軟言柔語,給她消愁解悶,又教她在飯桌上裝嘔吐,
嚷叫想辣椒酸杏吃,哄騙老婆婆信以為真。老人家真當是兒媳婦有了喜,滿街滿巷
奔告親朋好友,說她只要抱上孫子,哪怕砸鍋賣鐵,典盡當光,也要請親朋好友們
吃一頓風風光光的喜酒。老人家沒有等到孫子落生,就臥病不起,臨咽氣,拉著兒
媳婦那滿是硬繭的大手,臉上帶著心滿意足的微笑,一遍一遍地叮嚀:「閨女,往
後你什麼也別操勞,只給我照看好孫兒。」荷妞跪在炕沿下,哭成個淚人兒。
    荷妞不知從哪兒打聽來一個偏方,一天兩口子打扮得齊齊整整,光光亮亮,帶
著一身小孩子的紅褲綠襖,來看望一丈青大娘,開口要借何滿子用一用,給他們暖
窩。何大學問跟鄭端午是姑表兄弟,一丈青大娘怎能不答應?不過卻笑出了眼淚,
罵他倆是一對兒荒唐。
    這是去年的事,何滿子已經五歲了。他來到鄭家,每天好吃好喝,奉若子孫娘
娘駕前的金童,一到晚上,就叫他睡在荷妞的被窩裡,荷妞把她那像葫蘆一般碩大
的乳房,塞進他的嘴裡,這叫開懷。然而,偏方也不靈,荷妞依然不見有喜的徵兆。
兩年裡,婆婆亡故,公公殘廢,拉下天圓地方的饑荒,家無隔夜之糧;但是他倆卻
還像童年時代,嘻嘻哈哈,無憂無慮。而且,乾脆收了何滿子當幹兒,也不想再暖
窩了。

                               

    長河落日圓。何滿子跟周檎,在鄭整兒和荷妞那裡吃過晚飯,才踏著夕陽西下
的霞光,沿運河邊縴夫踏出的小路回村去。
    夏日的傍晚,運河上的風暴像一幅瑰麗的油畫。殘陽如血,晚霞似火,給田野、
村莊。樹林、河流、青紗帳鍍上了柔和的金色。荷鋤而歸的農民,打著鞭花的牧童,
歸來返去的行人,奔走于途,匆匆趕路。村中炊煙嫋嫋,河上飄蕩著薄霧似的水氣。
鳥入林,雞上窩,牛羊進圈,騾馬回棚,蟈蟈在豆叢下和南瓜花上叫起來。月上柳
梢頭了。
    何滿子的胳臂上還挎著個小飯籃,那是替荷妞給老木匠鄭端午送飯;老木匠鄭
端午那塊瓜田,正在他們回村的半路途中。
    這塊瓜田,從河岸上一直種到河坡下,原本只有一畝;另外那三分,是老木匠
鄭端午帶著鄭整兒和荷妞,一冬一春挑土墊出來的。老木匠鄭端午不但是一位能工
巧匠,而且是一名高手瓜把式;他的瓜個兒大,皮兒薄,結得多,色、香、味都是
上品,很是名貴。然而,他的瓜從不丟失。老木匠鄭端午從十二歲學手藝,不以規
矩不能成方圓,木匠這一行的規矩最講究。他這大半輩子,手藝上從沒走過尺寸,
規矩上從沒差過板眼。他是北運河兩岸的活魯班,但是從不目中無人,從不惡語傷
人,更從不同行結冤,損人利己;因此,他在這一方是個出名的老好人。他的瓜田
本來不必看守,就是手腳最不乾淨的人物,也不忍心偷他一個瓜,摘他一片葉;他
住在瓜棚裡,是為了驅趕黑夜進犯瓜田的刺蝟和狼叭狗子。白天,他一個人孤獨寂
悶,常常到渡口上找擺渡船的柳罐鬥,或是到釘掌鋪找吉老秤,一坐就是半天一晌;
等回到瓜田,到瓜壟裡轉一遭,哪一棵秧少了一個瓜,撥一撥瓜葉,執一扒浮土,
就會找到或是扒出三兩個銅板。
    何滿子跟著周檎來到老木匠鄭端午的瓜田地邊,突然站住了腳,說:「檎叔,
你替我把飯籃送過去吧。」
    「為什麼?」周檎感到奇怪。
    「我不敢過去。」何滿子說,「一到瓜田,幹爺就得讓我吃瓜,不吃得肚兒滾
圓不讓我走。」
    「那你就放開肚量吃吧!」周檎笑道,「瓜吃多了撐不著人,走兩趟小水就泄
空了。」
    何滿子搖頭說:「幹爺種瓜,是為了掙出一年的嚼穀,我怎麼能糟害他老人家
呢?」
    「好個懂事的孩子!」周檎很感動,提著籃子走向瓜棚。瓜棚裡沒有人,他向
四下喊道:「鄭大舅,端午大舅!」
    瓜田一角的沙岡上,有個女人答話:「把飯籃掛在瓜棚橫樑上吧!你舅舅吩咐,
叫你趕快到他船上去,他們老哥幾個在那兒聚會。」
    這是一條微微沙啞而又甜潤悅耳的嗓子。
    周檎知道,她是舅舅柳罐鬥的情人雲遮月,一位每年入夏到運河灘走村串莊唱
京東大鼓的女藝人。
    「滿子,你自個兒敢回家嗎?」周檎向爪田地邊揚手問道。
    「我陪雲姑奶奶坐一會兒,你走吧!」何滿子跑過來,「要是我睡著了,你把
我背回家去,我跟你睡。」
    周檎答應一聲走了,何滿子就跑上瓜田一角的沙岡,在雲遮月的身邊仰巴跤躺
下來。
    柳罐鬥是這個小村的頭一條好漢子。他現年三十八九歲,高大魁梧,頂天立地,
寬肩膀,細腰身,扇面胸脯,五官端正,一副莊嚴英武的神態,深沉大度的氣勢。
何大學問很少看得起人,可就是誇柳罐鬥是活趙雲,賽平貴。
    年輕時候,柳罐鬥在董太師家扛長工,董太師的女兒愛上了他,有了身孕;董
太師怎能容忍?一條白綾勒死了女兒,掛在後花園的涼亭上,說是受辱不屈,自盡
全節。董太師要抓住柳罐鬥,活剝了他的皮。柳罐鬥拿著姐夫的一封信,投奔了打
到河南的北伐軍;兩年後,柳罐鬥練就一手百發百中的槍法回來了。董太師還想抓
他五馬分屍;可是那時候北平掛上了青天白日旗,有個北伐軍的連副跟他是磕頭把
兄弟,帶著一隊人馬前來看望他。董太師的團丁正要捆綁柳罐鬥,那個連副的人馬
趕到,當場就把兩個團丁槍斃在柳罐鬥的腳下。然而,柳罐鬥不但不感謝這位連副
救了他的命,反而怒喝道:「你對不起咱們的蔣團長,我早就跟你割袍斷義,劃地
絕交了!」那個連副跪倒地上,哀求著:「大哥,不是你戰場上從槍林彈雨中三次
救出兄弟,兄弟哪有今天高官得做,駿馬得騎?你就開一開金口吧,要什麼兄弟都
給你。」柳罐並說:「我要一支槍,二百發子彈。」那個連副趕忙摘下身上的駁殼
槍和子彈帶,還有他的坐騎好馬,交給了柳罐鬥。柳罐鬥又喝令他摘下軍帽,掛在
一棵河柳枝杈上,抬手一槍,打碎了帽檐上的國民黨徽,然後猛一揮手,向那個連
副厲聲說:「你走吧!咱倆誰也不欠誰的情,清帳了。」那個連副不敢違拗,叩了
個頭,淒淒惶惶而去。臨走,那個連副又闖進董太師的宅院,恐嚇董太師,膽敢碰
柳罐鬥一根汗毛,他就要帶兵把董太師一家殺得雞犬不留。此後,董大師也真的不
敢再跟柳罐鬥找碴了。眼下,這個連副在駐防通州的冀東保安總隊裡當大隊長,早
已跟柳罐鬥不相往來,但是對董太師依然起著威懾作用。
    原來,柳罐鬥跟這個連副,都在北伐軍裡一位名叫蔣先雲的團長手下當兵。蔣
先雲是個共產黨員,黃埔軍校第一期畢業生,英勇善戰,赫赫有名。他這個團打到
河南,不管是吳佩孚的隊伍,還是張作霖的奉軍,都被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後來,
蔣先雲團長陣亡,換了個國民黨的團長,在團裡大舉清黨,把那些跟蔣先雲接近的
官兵,殺的殺,抓的抓,遣散的遣散。柳罐鬥當時已經當了排長,這個連副當時是
他的排副;柳罐鬥不滿國民黨團長的為非作歹,扯下領章軍銜,忿而解甲歸田,這
個連副卻不肯走,還補了他的缺。
    柳罐鬥回到家鄉,京東農民大暴動已經被鎮壓下去,姐姐帶著外甥周檎,一對
孤兒寡母,跟老娘和他一起過日子。他賣了那個連副送他的坐騎好馬,打造了一隻
大船,就在渡口擺船為生,養活一家四口。
    柳罐鬥人品出眾,不少人給他提親,他都一口謝絕。有一回,何大學問保媒,
他還是不肯答應,一丈青大娘惱了,找上門跟他吵架:「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
三十出頭的人,老哥老嫂操心你的終身大事,你怎麼反倒不賞老哥老嫂的臉?」柳
罐鬥長歎—聲,說:「老嫂子,兄弟不是狗咬呂洞賓。你想,我的姐姐是個苦命人,
一奶同胞,手足情深,我要好好服侍她一輩子。娶個媳婦進門,就算她是個賢良女
人,可是居家過日子,天長日久馬勺沒有不碰鍋沿的;真要是三天吵架,五天拌嘴,
傷了我姐姐的心,豈不是我的罪孽?」一丈青大娘聽他說得有情有理,也就不為難
他了。過了兩年,周檎的母親去世,一丈青大娘又給他說媒;柳罐鬥心情沉痛地一
聲長歎,說:「如今我姐姐過了世,檎哥兒更是個孤兒;我娶個媳婦進門,誰知道
她是個什麼脾性?真要是待我的外甥不好,我怎麼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姐姐和姐夫?
即便她脾性溫順,待我外甥不薄;就怕我有了親生兒女之後,生出偏心眼兒,疼愛
自個兒的,慢待了檎哥兒,無情無義,天理不容。所以,還是讓我打一輩子光棍,
給檎哥兒扛一輩子長工吧!」一丈青大娘聽他說得傷感,也落了淚,不再勉強他了。
    柳罐鬥每天黎明拂曉解纜,日落西山收船,往返兩岸,迎送行人。那年月,有
句俗諺:「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這當然是污蔑不實之詞;可是,
這五行人,也真是各有其刁鑽之處。船夫一般都很粗野,夏天穿一條短褲,赤身露
體;一言不合,張口就駡街,動手就拼命。然而,柳罐鬥卻與眾不同。三伏大熱天,
頭戴一頂斗笠,上身穿一件白粗布小褂,紐絆兒扣到脖頸上,下身穿著一條紫花布
褲,挽著褲腿兒,只到膝頭。他為人非常文明,未曾開口面帶笑,說話聽不見半個
髒字兒。他那一條船,能運送三輛大車,站立幾十位乘客,擺船的卻只有他一個人;
一支三丈大篙,握在手裡,舞弄得十分輕巧。解開纜繩起了錨,大篙一抵河岸,大
船便馴順地直奔河心;然後他在河心一篙直刺到底,大船定住方位,在水流中不晃
不轉,平平穩穩向對岸靠攏。這個小村渡口,河面也有幾十丈寬,他非但不手忙腳
亂,而且自有板眼路數;幾篙到岸,不多一篙,不少一篙。看看臨近對岸碼頭,他
抓起纜繩,揚手一抖,那粗大的纜繩便像一縷遊絲,團團纏繞在水邊的河柳上,爾
後拋下錨去,大船就像石舫一般鑄在碼頭上;於是,他鋪上跳板,人馬車輛平安下
船。
    幾年前,農曆五月初五賽船會,從通州下來一個唱京東大鼓的女藝人,藝名雲
遮月,住在花鞋杜四的小店裡。過河時,她剛踏上柳罐鬥的渡船,就對柳罐鬥一見
傾心。雲遮月不到三十,可是淪落風塵,又染上一口煙癮,已經是殘花敗柳。半夜
三更,這個女藝人情不自禁,爬牆出來,跑到柳罐鬥停泊大船的地方,鑽進船艙,
要跟柳罐鬥同床共枕。柳罐鬥一向潔身自愛,雲遮月卻是老於風情;柳罐鬥婉言謝
絕,雲遮月死活不走;柳罐鬥又氣又惱,把她挾下了船,然後解纜划船躲到對岸去。
    雲遮月卻不死心,她竟打定主意不回通州了,每天就在渡口打地攤賣藝。夜晚
散了場,柳罐鬥早已躲往對岸,她便隔河相望,站在一座沙岡上,向河那邊的大船
歌唱,唱完一段又一段。
    雲遮月有一條好嗓子,歌聲像行雲流水,動人心弦,攪擾得柳罐鬥睡不著覺了。
    「姑娘,你睡覺去吧!」柳罐鬥從船艙裡走出來,站在皎潔的月光下,「你吃
的是開口飯,累啞了嗓子,那就砸了飯鍋;我靠賣力氣吃飯,你吵得我不能安歇,
明天撐船拿不動大篙,也是斷了我的生路。」
    雲遮月停止了歌唱,說:「你不請我到你的船艙裡睡,我就唱一宿;砸了我的
飯鍋,斷了你的生路,咱們一塊餓死。」
    柳罐鬥覺得跟這個耍貨兒真是沒咒念,便玩笑道:「我的船艙敞著門,你就過
河來吧!」
    雲遮月二話沒說,撲通跳下了河,她本不會鳧水,一下河就沉了底;柳罐鬥慌
了神兒,趕忙下水,一個猛子,將她撈上了船。
    盛情可感更難卻,柳罐鬥收留了她。
    這個女藝人自從跟柳罐鬥相好,煙也戒了,也不搽胭脂抹粉了。不多日子,竟
面如滿月,像一朵枯萎了的花朵,沐浴春雨,又盛開怒放起來。她從小學藝,一不
會燒火做飯,二不會針線女紅;可是自從跟柳罐鬥相好,飯也能做了,針線活也學
會了。兩人夜夜三更相會,好得如膠似漆。
    一丈青大娘感到不安了,勸說柳罐鬥道:「你跟這個煙花女兒打連連,敗壞了
自個兒的名聲,背興不背興?」
    柳罐鬥正色道:「嫂子,她雖是個人下人,人品卻高。」
    「那你就娶了她。」
    「她是一隻水鳥兒,我不想把她關在籠子裡。」
    一丈青大娘又把雲遮月找到家裡去,說:「你要有心跟我罐鬥兄弟好一輩子,
那就嫁給他。」
    雲遮月淒然一笑,說:「我這一條洗不淨的髒身子,怎麼配當他的妻室呢?他
應該娶一個好人家的黃花閨女。等他看中了誰,明媒正娶,我就跟他一刀兩斷,絕
不藕斷絲連。」
    可是,柳罐鬥並不想娶別的女人,他們相好幾年,仍然像新婚燕爾的少年夫妻
一般。為了避人耳目,不受驚擾,柳罐鬥每晚收船之後,將大船撐到遠離渡口的僻
靜河灣停泊,等候雲遮月悄悄前來幽會。
    何滿子很喜歡聽雲遮月演唱京東大鼓;他愛聽雲遮月的歌聲,也愛聽唱詞裡的
故事。今晚上,他躺在雲遮月的身邊,乞求地說:「雲姑奶奶,您給我唱一段頂好
聽的。」
    雲遮月沒有給他唱京東大鼓的曲段,卻目光迷離,神不守舍,用低柔的鼻音哼
唱一支搖籃曲:

        風兒輕,月兒明,
        樹葉遮窗櫺;
        蛐蛐兒叫聲聲,
        寶貝兒睡在了搖籃中……

    唱著唱著,把何滿子唱進了夢鄉裡。
    等他醒來時,已經天光大亮,原來他從瓜田一角的沙岡,喬遷到周槍的小炕上。
周檎臨窗放了一張小飯桌,正在晨光中埋頭寫字。

                               

    這幾天,周檎白天在家裡給雲遮月寫新詞,夜晚便到老木匠鄭端午的瓜棚去,
跟柳罐鬥、何大學問、吉老秤、鄭端午等人聚會。有時聚會在柳罐鬥的大船上,鄭
整兒和荷妞就代替他們的老爹看瓜,巡風放哨的是雲遮月,不用何滿子;因為爺爺
說他還是個黃口小兒,不能擔當大任。
    望日蓮這幾天被豆葉黃關在家裡,不再到河灘上打青柴,何滿子也不能跟她搭
伴了。
    何滿子像風吹柳絮,雨打浮萍,沒頭沒腦地這裡跑跑,那裡轉轉。找牽牛兒去
玩,那個憨頭憨腦的傢伙,蔫蔫糊糊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就像浸了水的木魚敲不響;
他感到沒意思,又像蜻蜓點水飛走了。
    他走到渡口花鞋杜四的小店牆外,忽然看見河防局的巡長麻雷子,騎著一輛賊
光閃亮的自行車,飛馳而來。那年月,自行車極其罕見,何滿子未免少見多怪,這
就吸引了他那百無聊賴中的好奇心。麻雷子騎車駛進小店外院,何滿子也跟踵而至。
    這個小店,坐落在距離渡口百步之外的一塊空地上,四面打起半人高的土牆,
土牆外栽種著連綿不斷的柳棵子,柳棵子外掩上了沙坡。荊條編的大梢門,一進門
是個大院,東西兩溜敞棚,拴著騾馬,存放車輛。滿院的糞尿和草料末子,招引來
一群群雞、鴨、麻雀啄食。正面一座長棚屋,被一條過道隔成兩個大通間,每個大
通間都是對面兩條炕,每條炕擠得下二三十人,都是販夫、走卒、苦力;夜晚他們
便三五成群,聚攏在小黑油燈下,擲骰子,押大寶,呼麼喝六,吵蛤蟆坑。穿過過
道,東西兩座廂房,東廂房是灶上,西廂房是花鞋杜四和三個夥計的住處;正房也
是一座長棚屋,只不過隔斷成一個個鴿子籠似的單間,四壁粉刷了白灰,店錢高出
前院大通間十倍。租賃這些單間的都是商人、老客、紈挎子弟,他們開酒席,推牌
九,打麻將,抽鴉片煙;花鞋杜四還有一隻花船,給他們從通州接來妓女。
    有一回,何滿子看見花船靠岸,一個獨眼龍,左手搓弄著兩隻叮噹響的鐵球,
右手提著一條皮鞭,從船上押下幾個女人。一個個黑眼窩子,目光像死魚,臉上搽
著厚厚的白粉,抹著血紅的嘴唇,妖形怪狀。何滿子尾隨進去,只見前院大通間的
客人,吹口哨,擠眉眼,嘴裡全是不乾不淨的髒活兒。一到後院,單間裡的那些有
錢客人,發了狂似的撲奔出來,有的一個人拉走了兩個,有的兩個人架走了一個。
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尖叫著:「我有病,我有病!」那個獨眼龍一把挽住她的辮
子,手裡的皮鞭雨點似的抽打著,何滿子嚇得扭頭就跑。跑到牆外,他又可憐那個
有病的女孩子,痛恨那個殘暴的獨眼龍,就找了兩塊碎瓦片,鑽進柳棵子,隔著土
牆,照那個獨眼龍的後腦勺打去。何滿子扔磚頭,投坷垃,打瓦片,百發百中不落
空。他站在渡口上,一塊瓦片擦著水面掠過去,在河上留下圈套圈、環扣環的一大
串漣漪,直到對岸。所以,他這兩塊瓦片不偏不倚都打中了獨眼龍的後腦勺,登時
就開了瓢兒,血流如注,疼得獨眼龍抱著腦瓜子又蹦又跳,躺在地上打滾兒,爬起
來轉磨。何滿子見闖下大禍,急忙逃之夭夭,腳上紮了六七個蒺藜狗子,也顧不得
拔下來,一口氣跑回了家。
    小店店主花鞋杜四,是一條人蛆,一塊地癩,抽大煙抽得瘦小枯乾,三分不像
人,七分倒像鬼。他的名聲惡臭,誰沾上他就像招了鬼祟,輕則晦氣十天半個月,
重則便會流年不利。這兩年,他入了個會道門,脖子上掛著一串念珠兒,吃起了素,
開口閉口阿彌陀佛。
    麻雷子跟花鞋杜四臭味相投,狼狽為奸。麻雷子在河防局當巡長,管界三十裡,
這個小村正在他的管界之內。他有頭無腦,是條傻狗;花鞋杜四是他的眼線,又是
他的耳報,更是他的狗頭軍師。
    「杜四哥!」麻雷子的自行車直穿過道,沖入內院,「天上掉餡餅,一樁好買
賣找上門來了。」
    花鞋杜四從西廂房伸出脖子,齜牙一樂,說:「阿彌陀佛,夜貓子進宅!我剛
點著煙燈,請你抽頭一口。」
    麻雷子鬼鬼祟祟走進了西廂房。
    何滿子追在麻雷子的自行車後面,聽見他那句話:「一樁好買賣……」忽然想
起七月七夜裡,他在周檎的後窗下,聽見望日蓮打著寒噤說:「……董太師想買我
做小,他們正討價還價。」於是,急忙收住腳,轉身走出小店,鑽柳棵子來到土牆
外。
    花鞋杜四居住的西廂房,後山正借的是院牆,也有個小窗戶;何滿子溜到牆根,
在窗口下站立,屋裡說話都聽得見。
    一陣呼嚕呼嚕的抽煙聲之後,花鞋杜四急不可待地問道:「你先說說是哪一路
買賣,油水大不大?」
    麻雷子從嘴裡拔出煙槍,說:「自治政府警察廳,下來個十萬火急的公文,懸
賞緝拿京東共產黨頭子周文彬:賞金五百塊大洋,一巴掌膘的油水!」
    「夠肥的!」花鞋杜四咂著嘴兒,「可是,大海裡撈針,到哪裡去摸姓周的影
兒呢?」
    「在周檎身上打主意!」麻雷子一拍炕席。
    「你真是長蟲打架繞脖子!」花鞋杜四嘎嘎笑道,「咱們正話說捉拿周文彬,
你怎麼又牛頭不對馬嘴,拐到周檎那小哥兒身上。」
    麻雷子壓低了聲音,嘁嘁喳喳地說:「周文彬這個共產黨,原是八年前的潞河
中學畢業生,跟你們村的這個周檎,算是大師兄和小師弟。頭年冬天京東鬧學潮,
反對殷長官成立防共自治政府,主謀是周文彬,周檎也參加了。你想,他倆能不是
同夥嗎?」
    「二遍茶,剛喝出點滋味兒。」花鞋杜四說。
    麻雷子又接著說下去:「周文彬是天上的鳥兒,水裡的魚,雲遊四方,沒有准
窩兒,他們管這個叫地下活動。周檎要是他的同夥,周文彬免不了來到周檎這兒落
腳。你只要發現周檎家有生人來,就趕快報告我;來不及報告,那就先斬後奏,抓
起來再說。」
    「阿彌陀佛!」花鞋杜四的舌頭打著嘟嚕,「你叫我動手抓周檎那小哥兒,我
惹得起他舅舅柳罐鬥嗎?」
    「只要周檎犯了案,那就連同柳罐鬥也一塊抓起來!」麻雷子氣衝衝他說,
「這個傢伙在我的管界之內,天不怕,地不怕,軟不吃,硬不吃,是我的肉中刺。」
    「阿彌陀佛,抓起他來,那更是拔了我的眼中釘!」花鞋杜四說。
    麻雷子又呼嚕呼嚕吸了兩口煙,問道:「你家那個小花妞兒,還不趁早賣個利
市呀?櫻桃桑椹兒,貨賣當時;等過兩年花兒不紅了,蕊兒不嫩了,可就賣不出好
價來了。」
    「董太師一不肯出大錢,二不肯給我撐腰呀!」花鞋杜四唉聲歎氣,「這個丫
頭自從認了何大學問跟一丈育當乾爹乾娘,我跟你嫂子再也擺佈不了她;除非你助
我一臂之力。」
    「把何大學問也抓起來!」麻雷子說。
    「你給他安個什麼罪名呀?」花鞋杜四問道。
    「跟周檎和柳罐鬥一勺燴!」
    何滿子聽到這裡,又氣又怕,急忙鑽出柳棵子,就奔家裡跑。
    這時,已經傍晚,他看見周檎正在小院裡繞著籬笆轉來轉去,低聲吟哦,輕拍
手板,琢磨著他給雲遮月寫的唱詞。
    「檎叔,檎叔!」何滿子跑進來,把周檎推進屋去,「你認得一個叫周文彬的
人嗎?」
    周檎臉色一變,忙問道:「你聽誰說起這個名字?」
    「我剛才在小店西廂房的後窗口下,聽見麻雷子跟花鞋杜四搗鬼,他們要捉拿
周文彬,能得賞金五百塊大洋。」
    「兩條癲狗,竟想捉住一頭豹子!」周檎輕蔑地冷笑一聲。
    「他們還想暗地裡害你跟柳爺爺。」何滿子著急地說,「還要把蓮姑賣給董太
師,連我爺爺也安個罪名抓起來。
    周檎凝神沉思,半晌才說:「滿子,別害怕,狗汪汪攔不住人走路。你聽到的
這些話,不許再對外人說,更不許告訴你蓮姑。」
    夜晚,何滿子在炕席上翻過來掉過去,就像烙燒餅,睡不著。梆打二更,門聲
吱扭,是望日蓮來睡覺了。
    這幾天,望日蓮不去打青柴,豆葉黃還叫她新做了一件花洋布小衫,一條黑洋
布褲,穿在身上,又粗又黑的大辮子紮著紅頭繩,顯得十分俏麗而秀氣。豆葉黃打
扮望日蓮,是為了抬高望日蓮的身價,在董太師那裡多賣幾個錢,望日蓮還蒙在鼓
裡。她走進屋,只見何滿子在炕上亂滾,還當是大花腳蚊子叮得他難受,連忙抓起
芭蕉扇給何滿子扇了一陣。
    何滿子抽抽搭搭哭起來。
    「滿子,做噩夢了嗎?」望日蓮上了炕,輕聲問道。
    「沒……沒有」
    「那你怎麼啦?」
    「檎叔……不讓我告訴你。」
    「你檎叔有什麼事瞞著我?」望日蓮把何滿子抱了起來,「是不是他要進京去?」
    「不……不是」
    「是不是……有人給他提親保媒?」望日蓮的呼吸緊張而急促。
    「也……也不是。
    「到底為什麼呀?」
    「我……不說」
    「滿子,你這個小沒良心的!」望日蓮傷心地說,「你檎叔跟我變了心,你還
跟他串通一氣。」
    「不是呀!」何滿子慌忙說,「花鞋杜四跟麻雷子合夥,要趕快把你賣給董大
師,檎叔怕你著急,不讓我告訴你。」
    「原來他見死不救呀!」望日蓮氣得哆嗦,「我找他去。」
    「他在柳爺爺的大船上。」
    望日蓮跳下炕就走,何滿子緊追在後面,驚醒了睡在東屋的一丈青大娘,喊也
喊不住他們。
    雞叫頭遍了,月明星稀,草上下滿露水;望日蓮牽著何滿子的手,上氣不接下
氣地一路小跑。
    柳罐鬥的大船,停泊在距離鄭端午瓜田不遠的河灣處,船上人影幢幢,聲音有
高有低。何滿子和望日蓮還沒有跑到大船近前,老木匠鄭端午從瓜棚裡走出來,說:
「你們別上船!」河坡上,雲遮月也說了話:「你們來幹什麼?」望日蓮卻不顧阻
攔,直奔船邊。
    「乾爹,快救救女兒吧!」望日蓮撲通跪倒水邊上,「您要不管女兒,我就脖
子上掛一塊大石頭,跳河淹死。」
    何大學問哈哈笑道:「那是麻雷子的下場!」
    「蓮姑娘,不必急火攻心!」吉老秤笑眯眯地說,「我保你七天之內,跟檎哥
兒完婚。」
    望日蓮驚呆了。抬起頭,滿臉淚光,睜大眼睛望望吉老秤,望望何大學問,又
望望柳罐鬥;最後,目光迷惘而哀怨地落在周檎身上。
    周檎走下船,攙她起來,柔情地小聲說:「幾位老長輩同心合力成全咱倆,你
回去放心睡覺吧!」
    柳罐鬥一直沒有開口,朦朧的月光中,他站在船頭,像一座古代勇士的石像。

                            十一

    望日蓮長這麼大,頭一天清早不起炕;豆葉黃隔著籬牆大喊大叫,一丈青大娘
從屋裡走出來。
    「我女兒病了。」一丈青大娘笑吟吟地說,「你有什麼活兒,我來替她幹。」
    豆葉黃眨了眨小眼睛,冷冷地說:「那怎麼敢當呢?她昨晚上還好端端的,怎
麼一夜之間就倒臥在炕上了呢?」
    「人吃五穀雜糧,難免災枝病葉。」一丈青大娘沉下臉說,「蓮丫頭成年累月,
整天地不拾閑兒,傷了元氣。」
    豆葉黃無可奈何,只得回屋去。這個女人半百了,卻人老心不老,一心要打扮
得「婢婢嫋嫋十三餘,豆寇梢頭二月初」。她描眉入鬢,鬢似刀裁,擦胭脂抹粉,
臉上桃紅李白。要想俏,女穿孝,她愛穿一身月白;三寸金蓮鳳頭鞋,走起路來扭
扭捏捏,兩隻長長的耳環子蕩來蕩去打臉。她本來長著一雙巧手,卻吃饞了,呆懶
了;平日橫草不動,豎柴不拿,油瓶倒了也不扶。望日蓮不回來,沒人燒火做飯,
她的牆櫃裡正有一位相好的送來一包綠豆糕,就打開紅紙包大吃起來。雞籠裡的雞,
豬圈裡的豬,餓得撲籠拱圈,吱吱哇哇亂叫,她也不管。
    正當她大吃綠豆糕的時候,忽然有人抬開柴門,何大學問跟一丈青大娘雙雙走
進來。何大學問剃頭刮臉,身穿長衫,一丈青大娘也梳了頭,穿一件新毛藍布褂,
黃銅手鐲叮叮噹當分外響;老兩口子的神情都十分嚴峻。
    「大妹子在家嗎?」一丈青大娘高聲問道。
    豆葉黃連忙將一塊綠豆糕直脖兒咽下去,噎得打著嗝兒,捂著胸口迎出來,說:
「老姐……姐,何大……哥,屋裡坐。」
    她高高打起門簾,一丈青大娘和何大學問一前一後走進去。
    這間小屋,不知道的只當是新婚的洞房。粉蓮紙糊頂,雪白的四壁,窗櫺上貼
著剪紙的紅喜字,牆上掛著鴛鴦戲水和美女思春的楊柳青年畫,炕上鋪的是細軟新
席,牆角碼起的是兩床火燒雲的大紅被子。
    豆葉黃忙給何大學問端過來煙笸籮,遞上她的翠玉石嘴長杆煙袋。這個女人好
抽煙,一口牙齒熏得烏黑,使她的花容月貌大為減色。
    何大學問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掏出自個兒的大腦殼煙斗和煙荷包,吧嗒吧嗒
抽起來。
    一丈青大娘咳嗽一聲,嗽了嗽嗓子,說:「弟妹,按照咱們的鄉俗禮數,掛鋤
時節,當爹娘的要接閨女回娘家住幾天;我跟你大哥想留蓮丫頭住幾天娘家,求你
點頭。」
    豆葉黃雖然歹毒,可是自從吃過一丈青大娘一頓暴打,心存畏怯;她一看這個
情景,不敢不答應,便順水推船說:「老姐姐,你心疼她,難道我不疼愛她嗎?那
就讓她叨擾你兩天,只是一天要喂三遍豬,還得她管。」
    院裡又響起一陣咚咚腳步聲,有人喊道:「杜四哥在家嗎?」好大嗓門兒,是
吉老秤。
    豆葉黃心涼肉跳地迎出去,只見古老秤也是一身齊整打扮,頭上還頂著個紅疙
瘩帽盔兒。
    「老秤兄弟,哪陣香風把你這位稀客刮了來?」豆葉黃年歲比吉老秤小,可是
花鞋杜四比吉老秤大,所以是嫂子小叔。
    「無事不登三寶殿!」吉老秤大搖大擺闖進屋,一見何大學問和一丈青大娘,
忙打了個千,「原來大哥大嫂也在這兒,巧啦!我本想見過杜四哥跟杜四嫂以後,
再到府上去,這就不必我磨鞋底兒了。」
    豆葉黃又遞過煙筐籮和翠玉嘴兒長煙袋,說:「老秤兄弟,嘗嘗我的蘭花煙。」
    「請吧!」吉老秤從腰裡摸出鼻煙壺,「四嫂子,你嘗嘗這個。」說著,捏了
一大撮,抹進鼻孔裡。
    於是,就像過山炮裝上了炮彈,點著了藥撚子,在豆葉黃的這座香巢裡,響起
了震耳欲聾的連珠炮聲。
    「唉呀,你要把我的房子震塌啦!」豆葉黃堵住兩隻耳朵尖叫。
    「老秤,你究竟有什麼事兒?」何大學問開了腔。
    炮聲戛然而止,吉老秤欠了欠身子,說:「回大哥的話,我來給杜四嫂子的女
兒蓮姑娘保個媒。」
    「我是她婆婆!」豆葉黃急忙更正。
    「誰不知道二和尚肉包子打狗以後,你就把蓮姑娘當成了親生女兒!」吉老秤
狡黠地眯著眼睛笑道,「有個好主兒,跟蓮姑娘天生一對,地造一雙;我不能不積
德行善,成全這一樁美滿良緣。」
    「且慢!」何大學問打斷他的話,「蓮姑娘還是我跟你大嫂的幹閨女,我們也
是她的一層父母;水大漫不過船去,我們兩口子不樂意,你也白搭。」
    「大哥,你且聽我說下去!」吉老秤當胸一抱拳。
    「我不想聽,你免開尊口!」豆葉黃急色白臉。
    「四嫂子,我的尊口一開,保你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吉老秤不慌不忙地說,
「我給蓮姑娘提的這個親,男方是咱們方圓幾十裡的一位高才人物?」
    「誰?」一丈青大娘插嘴問道。
    「姓周名檎!」吉老秤說,「大哥大嫂,你們兩口子都是爽快人,樂意不樂意?」
    何大學問樂得閉不上嘴,說:「這是高攀了,求之不得哩!」
    一丈青大娘更是眉開眼笑,說:「我的心裡樂開了花。」
    「四嫂子,你呢?」吉老秤又問豆葉黃。
    「你給我滾出去!」豆葉黃犯起刁來。
    「豆葉黃,你膽敢不賞我的臉面!」吉老秤咆哮一聲,一拳搗在炕上,砸塌了
一大塊炕坯。
    豆葉黃一見吉老秤那一副金剛怒目的模樣兒,嚇得一屁股從炕沿上出溜到地下,
哼哼唧唧地說:「我一個婦道人家做不了主,得杜四說了算。」
    「我要聽你的回話!」吉老秤大吼。
    「嫂子依你,依你。」豆葉黃眼珠兒一轉,「我去找杜四,勸他也答應這門親
事。」說罷,爬起來就奔外跑。
    「你還是陪我這個香風刮來的稀客吧!」吉老秤像老鷹抓小雞,把豆葉黃攔在
懷裡,「有人請杜四哥去了。」
    請花鞋杜四的是老木匠鄭端午。
    這一天是陰曆七月十五。陰曆七月十五是鬼節,鬼節是黑煞日,人不下水,船
不擺渡。因此,花鞋杜四的小店門前冷落車馬稀,柳罐鬥的大船也拴在對岸。
    渡口不遠處的柳蔭下,花鞋杜四正跟麻雷子席地而坐,交杯換盞地喝酒。
    「杜四兄弟!」老木匠鄭端午走上前去,「我有件事,要跟你和弟妹求個人情,
到你家去說吧!」
    麻雷子正想把花鞋杜四打發走,他好獨吞酒肉,忙說:「四哥,辦事去吧!快
去快回,我等你回來再下著。」
    花鞋杜四只得硬著頭皮,跟著老木匠鄭端午走了。
    等花鞋杜四一走,麻雷子便自食其言,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直喝得渾身冒油,
扒下了身上的黃狗皮,露出一身黑肉。他眼花耳熱,猛一抬頭,只見從對岸的柳罐
鬥的大船上,走下了雲遮月。
    雲遮月只穿了一件粉花蔥心綠的抹胸,懷裡抱著剛拆完的被子,還有兩支棒槐
和一塊搓板,到河邊去洗。
    麻雷子打了個尖利刺耳的胡哨,怪叫道:「雲遮月,到河這邊來洗吧!我給你
打個下手。」
    雲遮月坐在了水邊,揚起一隻雪白的胳臂,笑著說:「麻巡長,我不會鳧水。」
    麻雷子色迷迷地說:「我有心過河幫你的忙,就怕柳罐鬥不許我在你身上插一
手。」
    「他不在船上!」雲遮月隔河拋過來一個媚眼。
    「到哪兒去啦?」
    「他去買紙錢,晚上祭水鬼。」
    「那我真得陪陪你,免得你冷清。」麻雷子色迷心竅,說著就下河。
    「麻巡長,你找死呀?」雲遮月嚇得驚慌擺手,「今天是鬼節,水鬼拉替身。」
    「神鬼怕惡人!」麻雷子踩水泅過來,「我麻雷子是兇神惡煞,水鬼不敢惹我。」
    他的話沒落音,水下兩隻大手扯住他的兩條腿,一神到底。
    麻雷子雖然一陣心慌,可是他的水性不小,沉到河底睜眼一看,原來是柳罐鬥,
這才知道中了計,便拼命掙扎起來。柳罐鬥扼住他的喉嚨,他也死抱住柳罐鬥的身
子不放,兩人被水下的激流沖向下游。到底麻雷子的水性比柳罐鬥差得多,力氣也
不如柳罐鬥大;角鬥了十幾裡,氣力漸漸不支,柳罐鬥便掐著他的脖子灌罎子。咕
嚕嚕!咕嚕嚕!三番五次,麻雷子昏迷不醒,掙扎了幾下,便斷了氣。柳罐鬥拖著
死屍,又遊出幾裡,見岸邊有一片濃密的水草,四下沒有人影,便將麻雷子的屍體
操了進去。然後,悄悄上岸,鑽進了青紗帳中。
    再說花鞋杜四跟隨老木匠鄭端午回到家裡,進門一看何大學問、一丈青大娘和
吉老秤擺開了陣勢,便知必有來頭,馬上堆起笑臉說:「各位大駕光臨,我的面子
不小呀!」
    何大學問和一丈青大娘說:「我們來接蓮丫頭住娘家歇伏,弟妹答應了。」
    吉老秤開門見山,說:「我來給蓮姑娘保媒,四嫂子滿口應允,只等你一句定
乾坤了。」
    「吉老秤,你這不是拆我的家嗎?」花鞋杜四炸了,「我的兒子在外當了官,
一十八載衣錦榮歸;我的兒媳婦是個貞節烈女,要學那苦守寒窯的王寶釧。」
    「誰說你兒子當了官?」吉老秤問道。
    「難道你忘了?是鐵嘴小神仙算出來的。」
    「陳穀子爛芝麻,我早忘得一乾二淨了。」
    無巧不成書,門外傳來笛子聲。花鞋杜四像是盼來了救命星,說:「小神仙來
了,我請他當著你的面再算一回。」
    「你陪客,我去請!」何大學問搶先一步,走了出去。
    一會兒,鐵嘴小神仙進來了,問過了二和尚和望日蓮的生辰八字,掐指算了又
算,口中念念有詞,猛然一拍大腿,說:「好卦!大吉大利。」
    「是不是二和尚在外當了官兒?」花鞋杜四提醒他。
    「新近升了混成旅旅長!」
    「哪一年衣錦還鄉?」
    「一十八載。」
    「怎麼樣?」花鞋杜四得意地笑了起來,「我那兒媳婦是不是還得等上幾年,
熬出個夫貴妻榮?」
    「不必了!」鐵嘴小神仙沉重地搖了搖頭,「二和尚已經被他們的司令官招為
東床佳婿,蓮姑娘命小福薄,配不上旅長大人了。」
    「胡說!」花鞋杜四絕望地嘶叫,「你為什麼變了卦,跟兩年前算的不一樣?」
    「誰說不一樣?」
    「兩年前你說二和尚當了營長,他的媳婦應該等他。」
    「兩年前他當的是營長呀,蓮姑娘的命相還算相當;如今令郎高升三級,蓮姑
娘的命相可就尊卑不合了。」
    「放你媽的屁!」花鞋杜四潑口大罵,「什麼他媽的鐵嘴?你是紅口白牙跑舌
頭,馬勺上的蒼蠅混飯吃。」
    「豈有此理!我雖比不了諸葛亮,也還比得上劉伯溫。」鐵嘴小神仙忿然作色,
「杜四掌櫃,我分文不取,送你一卦:這位蓮姑娘命硬金石,先克公,再克婆,你
不趕快把她打發走,我敢斷你流年不利,必遭險凶。」說罷,跟何大學問討了卦禮,
揚長而去。
    鐵嘴小神仙一出門,正跟小店夥計撞個滿懷,兩人都跌倒在地;小店夥計連滾
帶爬進了院子,氣喘吁吁地叫道:「老掌櫃,大事不好!麻巡長叫水鬼拉了替身。」
    「趕快救人呀!」花鞋杜四急得暴跳。
    「鬼節黑煞日,誰敢下河呀?」小店夥計帶著哭腔說。
    「我去撈他!」花鞋杜四說,「他還欠著我十塊大洋哩。」
    「你不能去!」豆葉黃撲到他身上,「十塊大洋只當喂了狗,你可別叫水鬼再
拉走。」
    何大學問拉著長聲說:「老四,鐵嘴小神仙送你那一卦,你可別當耳旁風呀!」
    花鞋杜四咳的一聲,抱著腦袋蹲在地上,口中連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吉老秤伸出大手,一抓他的脖領子提了起來,說:「虧得你還算個男子漢,倒
不如四嫂子這個娘兒們家有見識,君子一言,響屁一聲,你開個身價吧!」
    花鞋杜四身上像發瘧疾,嘴裡像滿槽牙疼,呻吟著說:「我這個兒媳婦是花錢
買來的,又吃了我十二年飯,我不能白送給人家」。
    吉老秤不耐煩地喝道:「放響屁!」
    豆葉黃說:「三十塊大洋吧?」
    「住嘴!」花鞋杜四尖叫道,「五十塊,少一個銅板我也不撒手。」
    「杜四,你是一隻餓狼!」吉老秤罵道,「給你五十塊,連豆葉黃也搭上。」
    花鞋杜四咬定牙關,說:「我言無二價。」
    「我扒出你的狼心狗肺來!」吉老秤大吼一聲,把杜四當胸一抓,順手抄起了
炕上的剪子。
    「救……」花鞋杜四剛要呼救,脖子已經被吉老秤掐住,眼珠子憋得凸了出來。
    「老秤兄弟,你饒了他吧!」豆葉黃苦苦哀求,「我叫他依你,全都依你就是
了。」
    「豆葉黃,你還憐惜這只餓狼幹什麼?」吉老秤說,「我宰了他,你挑個黃道
吉日嫁人,趕巧了還能結個晚瓜。」
    「老秤,不要莽撞!」何大學問攔住他,「老四,你也真是財狠食黑;蓮丫頭
進你家門十二年,給你家當了十二年的牛馬,是她白吃你的飯,還是你喝了她的血?
咱們找個算盤來,清一清帳。」
    「甭……甭算了。」花鞋杜四氣息奄奄地說,「三十塊……就三十塊吧!」
    「找文房四寶來!」何大學問大喊。「咱們當面鑼,對面鼓;白紙黑字,立下
文書。」
    「爺爺,我這就拿來!」一直隔著籬笆偷聽的何滿子,歡叫著跑了。
    「大哥,這筆錢誰掏?」花鞋杜四不放心地問。
    「我!」何大學問一拍胸膛。
    「咱們現錢交易,不准賒欠。」花鞋杜四又緊籲一句。
    「我撥給你二畝地!」何大學問說。
    花鞋杜四兩眼一陣賊亮,忙說:「大哥,你可不能翻悔。」
    「我何某人吐唾沫是釘兒!」何大學問慷慨激昂地說,「二畝地給我幹閨女贖
身,二畝地給我幹閨女陪嫁,才不過花掉我半壁江山。」
    何滿子從周檎那裡,用一個小竹籃挎來文房四寶。
    花鞋杜四開小店,能寫會算,親手寫了字據,跟豆葉黃按了手印,呈給何大學
問;何大學問回家取來地契,扔給了花鞋杜四。
    悶葫蘆鄭端午這才得著機會說話:「表哥,表嫂,老秤是檎哥兒的媒人,你們
就把蓮姑娘這個大媒賞給兄弟吧!」
    「多謝了!」何大學問爽朗地大笑,「還得有勞你帶著整兒跟荷妞,給我操持
聘閨女辦喜事。」

                            十二

    何家小院喜氣沖天,一群群喜鵲從東西南北飛來,落在院裡院外的樹上,從早
到晚喳喳山叫。何大學問跟一丈青大娘雖然賠出四畝地,損失了半壁江山,可是埔
得了全村男女老少的喝彩;老兩口子心裡高興,臉上放光。
    最叫老兩口子感動的,是跟花鞋杜四辦完交涉的當天晚上,柳罐鬥忽然來了;
這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一進屋倒頭便拜,只說了一句:「大哥,大嫂,兄弟一輩子
報答不完你們的大恩大德!」便泣不成聲。
    柳罐鬥的心情是很痛苦的。他只有三間泥棚茅舍,並無一壟土地,深感對不起
外甥,更有負於九泉之下的姐姐和姐夫。
    老嫂比母,小叔似兒。一丈青大娘比柳罐鬥大二十來歲,見他如此禮重和傷情,
心裡發酸,慌忙扯起他,吵架似的嚷道:「我又不是為你破費,你謝得著我嗎?我
是花在我那可人疼的女兒蓮丫頭身上。」
    「也為了檎哥兒!」何大學問慢聲慢氣,自我陶醉地說,「常言道,門婿半個
兒;從今以後,檎哥兒有我一半了。罐鬥,我占了你的大便宜,你怎麼不識數兒,
反倒謝起我來?」
    柳罐鬥並不多言,揮淚轉身離去。
    辦完交涉那天從杜家回來,望日蓮感激涕零,雙膝跪倒在乾爹乾娘面前,抱住
二位老人的腿,哭著說:「爹呀,娘呀!我不能割您們身上的肉,我不要那二畝地
陪嫁。」
    一丈青大娘也哭了,摟住望日蓮說:「兒呀,誰叫娘窮家破舍呢?娘真想陪你
三宅兩院,十頃八頃,可是娘沒有呀!」
    「那就再給蓮丫頭二畝!」何大學問激動起來,「剩下二畝給咱們老兩口子當
墳地,足夠了。」
    「不,不!」望日蓮大叫,「這怎麼對得起哥哥嫂子呢?」
    何大學問說:「你哥哥在城裡當了少掌櫃,用不著土裡刨食了」
    「不,不,不!」望日蓮叫得聲音淒厲。「我更不能對不起小滿子。」
    何大學問揚聲高笑,說:「寒門出將相,草莽出豪傑,蒲柳人家出英才。我看
那小子註定是個大命人,不稀罕這二畝地。」
    望日蓮哭急了說:「爹呀,娘呀!您再逼我多要二畝地,我就不嫁了。」
    何大學問和一丈青大娘只得不再強迫,但是一定風風光光大辦喜事。
    門婿周檎出面勸阻了。
    「大舅,大舅媽,您們待我跟她的恩情,已經山高海深,不能再鋪張排場了。」
    鄉下禮數,沒正式成婚拜堂的女婿,不能登丈人家的門;怕的是被人背後飛短
流長,說是:「先有後嫁」,名聲上不好聽。所以,周檎闖進門來,說話又掃人興,
何大學問跟一丈青大娘臉色不悅。
    一丈青大娘沒有好聲氣地說:「檎哥兒,你還沒有八抬大轎把我們蓮丫頭搭走,
我們何家的事你少管,也不該你管。」
    何大學問也整著臉子說:「檎哥兒,蓮丫頭雖不是我的親生女兒,可是比我的
親生兒女還要親,婚姻本是終身大事,我不能委屈了孩子,也不能叫鄉親們戳我的
脊樑骨。」
    「大舅,大舅媽,您們都是知大理,明大義的人。」周檎懇切地說,「如今國
難當頭,眼看要當亡國奴了。這個時候,大辦喜事,鄉親們更要戳斷咱的脊樑骨!」
    何大學問恍然大悟,連聲說:「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一丈青大娘仍然賭氣,望日蓮撒嬌地說:「娘,人家說的是至理明言,您別蠻
不講理,依了他吧!」
    一丈青大娘歎了口氣,說:「只是委屈了你,娘過意不去。」
    望日蓮連忙一牽周檎的袖子,說:「還不謝謝爹娘。」
    「大舅,大舅媽,我……」
    「你管我叫什麼?」一丈青大娘又惱了。
    「爹,娘!」周檎改了口,深深鞠了一躬。
    一丈青大娘笑逐顏開,說:「只要你們倆恩恩愛愛,和和美美,我跟你爹這兩
把老骨頭,還能給你們熬出斤兒八兩的油來。」
    周檎跟望日蓮的喜日前一天,何滿子的爸爸何長安從通州趕來。
    何長安在通州並沒有另外安個家,而是跟岳父岳母住在一起。他的妻子到通州
後生下一個女兒,目前又要分娩。岳父年老力衰,小書鋪主要靠他經營;他是個守
成之材,小書鋪在他手裡,並沒有發達,但也沒有衰落。
    他為人心地善良,卻又膽小柔弱,滿面和氣生財的笑容,一副安分守己的儀態。
這兩年發了福,白白胖胖的,完全是個文雅的商人,失去了農家子弟的氣質。
    何長安禮貌周全,每年回一趟家,不但對父母必有孝敬,而且對於吉老秤、老
木匠鄭端午和柳罐鬥這幾位父輩的友好,也都多少帶來一點禮物。他雖然鄙薄花鞋
杜四和豆葉黃的人品,但是念在多年鄉鄰的情份上,也要登門拜望,問好請安。
    這一趟,也不例外。不過,饋贈的重點是望日蓮。他給望日蓮買了一身衣裳和
兩雙鞋,還給買了茶壺、茶碗、茶盤,一面鏡子和一隻梳頭匣;都是花花綠綠,喜
興顏色。
    但是,對於他的到來,何大學問和一丈青大娘並不高興,何滿子也不跟他親熱。
何大學問和一丈青大娘知道,他這一趟來,必定想把何滿子帶到城裡上學,奪走他
們生活中的最大樂趣。何滿子也知道,爸爸將要強迫他離開爺爺和奶奶,離開望日
蓮姑姑,離開乾爹鄭整兒和乾娘荷妞,離開柳罐鬥、吉老秤、老木匠鄭端午以及牽
牛兒,離開這個可愛的小村和他整天野跑的河灘,像抓住野鳥一般把他關進籠子去。
    何長安也感覺到,他的到來,不但沖淡了喜氣,而且帶來了陰鬱。他是個玲瓏
剔透的人,便想打破這尷尬的氣氛,猛一拍手說:「您們看,有一樁天大的喜事,
我竟忘了稟告。」
    「什麼天大的喜事!」何大學問忙問。
    「咱家的新姑爺,周檎兄弟考中了燕京大學!」何長安從身上掏出一封大紅信
柬,「這是錄取通知書,我給捎了來。」
    「這真是雙喜臨門,滿子快去請你姑父!」何大學問果然喜形於色,『噙哥兒
給咱們這個小村增了光,給咱們窮門小戶爭了氣。董太師良田十頃,子孫成堆,連
個潞河中學生還沒出,他的氣數盡了。」
    「所以我想讓滿子今年趕快上學!」何長安說,「踩著他姑父的腳印步步高升。」
    「對,對!」何大學問連連點頭。
    「再說吧!」一丈青大娘還是沉著臉,「孩子還小哩。」
    周檎被何滿子推推搡搡而來。
    「恭喜,恭喜!」何長安連連拱手,「恭喜你洞房花燭又金榜題名,大小雙登
科。」說著,把燕京大學錄取通知書遞給周檎。
    周檎看也不看一眼,就塞進褲兜裡,說:「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下一隻書桌
了;我是不是上學,還不一定。」
    何長安又從腰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他說:「這是上海給你寄來的稿酬和一封
信。」
    「什麼叫稿酬?」何滿子好奇地問。
    「你姑父寫成的文章,印在書裡,書店給的酬謝。」何長安說,「你要上進,
長出息;將來也上大學,也寫成文章印在書裡。」他又對周檎說:「我在船上,遇
到河防局新上任的尹巡長,他讓我替他問你好。」
    何大學問驚問道:「檎哥兒,你怎麼跟這種人認識?」
    「他是自己人。」周檎低低地說。
    第二天是喜日,只雇了一頂四人抬的小小花轎,兩名吹笛的樂手,不用鑼、鼓、
嗩呐,花轎進門放了一掛鞭炮;雖不紅火,倒也喜興。
    吉老秤和老木匠鄭端午這兩位大媒,一個替男家迎親,一個替女家送親;鄭整
兒當上了真正的喜令官,荷妞專管鋪紅氈、倒紅氈。柳罐鬥家的小院中央,安放了
一張小桌,插上紅燭高香,在鄭整兒那悠揚嘹亮的口令聲中,新婚夫婦拜過天地,
給親朋好友們見禮,然後雙雙牽著彩帶,進入洞房。何滿子穿上望日蓮給他做的花
紅兜肚,奉命在炕上滾床;他演得高興,又翻起筋斗,豎起蜻蜓。
    忽然,他聽見隔著籬牆,奶奶正跟爸爸發脾氣。
    「鋪子裡離不開我,我得在關城之前趕回去。」爸爸說,「滿子一定要在今年
秋季上學;我把他帶走,先收收心。」
    「他還小,我不放心!」奶奶粗聲大氣,「等過兩年,個兒長高一點,再上學
也不晚,還免得受大學伴的欺侮。」
    「娘,求求您……」爸爸低聲下氣地央求。
    何滿子一聽大勢不妙,跳下炕,急急如漏網之魚,慌慌如驚弓之鳥,逃向河灘。
他先躲到周檎和望日蓮童年時代拜花堂的柳棵子地裡,後來又藏進望日蓮洗身子的
河灣紅皮水柳叢中。水深沒頂,他不敢踩水出聲,就來了個仰巴跤漂羊;幾條小魚
在他身邊游來遊去,兩隻花翎小鳥蹲在紅皮水柳枝上,亮晶晶的小圓眼睛瞪著他。
    水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低低的說話聲。
    「今後,你要跟周檎保持單線聯繫,保障他的安全。」
    「請放心,文彬兄!」
    「他們要打起民團旗號,建立秘密抗日武裝,你要幫他們取得合法地位。」
    「文彬兄,我一定辦到。」
    何滿子悄悄翻了個身,從柳枝空隙間偷眼看去,只見一個身穿警察制服的年輕
巡長,跟一個三十來歲的長方臉高身材的人,拉了拉手,就分開了。
    何滿子心想這年輕的一定是尹巡長,這文彬兄又是誰呢?天漸漸黑了,他有點
害怕了,但是,他又不敢回家,怕被爸爸擄走。進退兩難,無依無靠,他感到孤獨
而委屈,傷心地哭了;一串一串的淚珠,下小雨似的滴落在水中,流進運河裡去了。
    暮色蒼茫,河上蕩漾著望日蓮呼喚他的回聲:「滿子,小——滿——子!」
    「蓮姑!」何滿子鑽出紅皮水柳叢,一顆流星似的投進佇立沙岡上的望日蓮懷
裡,鼻涕眼淚把望日蓮那紅花小襖浸濕了一大片。
    「好孩子,跟我回家吧!」望日蓮要抱起他,背在身上。
    「我不回家!」何滿子打著墜兒,「我爸爸要把我帶到城裡去。」
    「你爸爸不把你帶走了。」望日蓮笑道,「你姑父也不進京上學了,留在村裡
辦個小學堂,你跟姑父念書。」
    「是那個叫文彬的人讓姑父留下的嗎?」
    「你怎麼知道?」
    「那個人來的時候,我在暗處看見了他。」何滿子說,「姑父怎那麼聽他的話
呢?」
    「他是你姑父的大師兄。」
    「一定是周文彬!」何滿子驚喜地叫道,「快帶我去看看他。」
    「他已經走了。」
    何滿子拍著光葫蘆頭,直恨自己沒眼福。
    何滿子被望日蓮背回家,只見奶奶和爸爸坐在家門口。奶奶一見他們,擺手說:
「滿子,先到你姑姑家去。」
    「我才不想進咱家的門!」何滿子氣哼哼地說。
    望日蓮背他到外屋,靜悄悄只有乾娘荷妞在做飯。
    「他們呢?」望日蓮問。
    荷妞小聲說:「在東院商量立民團的事。」
    望日蓮放下何滿子,給他盛了一碗小米飯和一碗雞肉,說:「快吃吧!吃飽了
趕緊睡覺;從明天起,野馬戴上籠頭,先跟你姑父認字兒。」
    何滿子說:「我不回家,跟你和姑父睡。」
    望日蓮面帶難色,哄他說:「你跟你爸爸半年多沒見了,還是回家跟你爸爸睡
吧。」
    「不!」何滿子賭氣扔了筷子,不吃飯了,「我就跟你和姑父睡。」
    「讓他跟你們倆睡吧!」荷妞吃吃笑道,「正好叫他給你們暖窩兒,我保你過
年就抱個大胖小子。」荷妞又把她那個偏方傳授給望日蓮。
    「呸!」望日蓮啐了她一口,清脆地打了她一巴掌,灶膛裡的火光映照得她滿
臉通紅。
    不過,第二年望日蓮並沒有抱個大胖小子,而是在蘆溝橋的炮聲中生下個女兒。
這個女兒二十三年後大學畢業,跟由於寫文章而遭遇坎坷的何滿子結了婚。
    這是後話,本書不表。
                                            一九八○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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