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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死囚的最後要求


  大俱樂部裡,倩情的舞蹈表演,吸引了在坐的管教幹部與囚徒們。人們既為倩倩有很好的舞蹈基礎而高興,另一方面又為她成為罪犯來此監押而惋惜。
  心情更複雜的要屬胡麗麗了,女兒有這般藝術天才是她所沒有料到的,如同對女兒也犯了罪一樣沒有料到。她震驚。
  是的,胡麗麗在倩倩五歲時就去浪跡天涯,尋歡作樂,她不知道女兒在十二歲到十三歲中間,曾在百無聊賴時去過燈火輝煌的少年宮。
  那裡有個兒童舞蹈班,她去學過,也去那裡尋找過寄託,但最終她因念母心切而焦躁不安地又走了。這一步的走離才使她離人生美好追求的藝術之門越來越遠,而離地獄之門的監獄越來越近,最後走到這裡面來了。
  黃子興正聚精會神看著倩倩的獨舞《送奶的小姑娘》,這時,獄政科的科長貓著腰走進來找他。
  「黃獄長,法院的鄒院長來找您。」
  黃子興於是就隨他走出了俱樂部。
  門口,停著一輛三菱大吉普。身材五短,腹部過早隆起的鄒院長,正停車而站吸著煙等他。隨他而來的還有穿法警制服的幾名審判員、書記員等人,這中間也有兩位穿檢察院服裝的幹部。
  黃子興知道,鄒院長是為死囚犯趙彩萍的案子而來。他疾步走下臺階,忙與鄒胖子握手,說:「我的法官老爺,看樣子你是帶來一個合議庭啊!」
  鄒胖子搖搖頭,說:「法律程序已經履行完了,今天我們來是問一下趙彩萍是否提出申訴……」
  「請吧。」
  黃子興伸手讓請。
  鄒胖子率領他的隨員們魚貫而入監舍大門。
  剛到門口,從警衛室走出一位年輕的值班管教,先笑後說話:「諸位領導,先請到值班室。」
  鄒胖子不解地問黃子興:「老黃,我們直接去小號區的監舍?」
  黃子興沖他伸手:「那,請您和同志們得先『繳械投降』啊!」
  頓時,鄒胖子恍然大悟:按監規所定,凡進入犯人區(包括生產區、生活區)的公安司法幹警,必須在值班室把槍支存在這裡,為的是防備萬一。
  於是,他在解下漂亮的六四式小手槍的同時,向四外望瞭望,見大牆的崗樓上已不見了武警,便問:「武警呢?」
  黃子興笑笑回答:「武警全部撤了,最近司法部通知,凡女監和勞教場所,一律撤出武警看押,改為機動值勤。」
  鄒胖子指著黃子興的鼻子笑著說:「什麼司法部精神?最先提出這個方案的還不是你黃子興嗎?那份上級文件精神我看過的。」他指著女監大聲說,「你們這裡可是出經驗的地方。」
  黃子興輕輕一笑,只淡淡地說:「改革嘛……」
  是的,這是一項改革,在女監在勞教所全國一致採用了北方第一女監的經驗。
  此項決定的好處是,維護女性所特有的尊嚴。因為武警都是男青年,讓他們站在高牆上居高臨下看著女犯們的生活,多有不便。
  中國的法律就是這樣,當外國人攻擊我們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度裡,沒有人權自由時,恰恰相反,這裡正進行的是一番擴大人權,尊重女權的大改革。就其女犯人而言,也給予她們一定範圍的自由。
  黃子興領著鄒院長等一行人,踏著紅磚鋪就的小路走著,向死囚監舍的一棟小房子走去……
  他們去找趙彩萍。
  此時,趙彩萍正端端正正坐在死因室的小板凳上,像是面窗思罪。但,她極其冷靜,思罪對她來說已不感到當初殺夫之悔。她自被捕回後送進這間寬不足兩米,長不足三米,僅有一尺寬窗口的小屋子裡,已萬念俱灰,只待死期降臨了。
  這間狹小的屋子,與其說是囚室,莫如說是她的棺木。因為她的整個靈魂已經死去,在這裡所停的只是一具還喘著氣息的血肉之軀罷了。
  突然傳來的腳步聲和「唏哩嘩啦」的開門鎖聲,她仿佛都沒有聽到,正襟危坐,如同尼姑庵裡打坐的削髮尼姑。這間屋子裡,仿佛她已不存在了。
  開門後,第一個走進來的是監獄長黃子興,接下來是鄒胖子等人。在趙彩萍的周圍站成弧形,將其圍住。
  「趙彩萍!」黃子興聲音不高不低地喚她一句。
  她只是木呆呆地勾了勾頭,算作是聽見了回答。
  黃子興又說:「趙彩萍,現在法院對你的判決已經下來了,下面鄒院長要同你談幾句話。」
  趙彩萍態度依然,又木呆呆笨拙地勾了下頭。
  「趙彩萍!」鄒院長又喚她一句,見她沒有什麼表示,便在屋子裡踱著步,慢條斯理地說:「趙彩萍啊!可惜了你如花似玉的年齡,」他歎息一聲,雙手抱在肘間,將頭抬起來看了看一無所有的光溜溜棚頂的水泥板,又搖搖頭,表現既可惜但又愛莫能助的樣子,說:「趙彩萍啊!你的終審判決已經下來了,下面由王庭長問你宣佈。」
  那位叫王庭長的人,雙腳併攏,大皮鞋的跟撞擊出一個脆響來,接著他的聲音也極其響亮地宣佈起來……
  趙彩萍仿佛沒有聽到宣判同寫的都是什麼,是的,她已無須再聽,肯定地說那上面寫的每句話、每個字,都是她的行為;她的那些行為完全出於自己的意願;她曾瘋狂地愛過那個男人,她的愛渦滅後她才果斷地殺了他;殺死了他,她自己也知道肯定要去抵命。她仿佛覺得自己不是去以命抵他的命,而是覺得自己將陪他去歡愛……
  此時,不知為什麼,她想起了她結婚的那天,也是這樣一堆人圍著她。她那時也像現在這樣正襟危坐於床上,等候人們往床下拖她,等候新郎——她的丈夫來給她穿上鞋子……
  結婚,是什麼滋味?她沒有體味過,只是在領取到結婚證時她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自己在心裡默默想過。也許,他會這樣;也許,他會那樣……
  初戀時的羞怯已被初春般的新婚羞怯代替了。她覺得自己的心律失去了規律的跳動,簡直那是一種狂跳。她記得:她和他共同收拾完畢新房時已經半夜,他還遲遲不肯離開,並且那雙饑渴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她,像是一泓漲滿了春水的湖。
  他漲紅著臉問她:「你,還走嗎?」
  她羞怯地點頭:「明天,你把我娶來後,就再也不走了。」
  「嘮一會兒行嗎?」他拉住她的手。
  她遲疑了一會兒,又搖頭說:「不了,天已經晚了,結了婚再嘮吧——」她當然從他的眸子裡已經看出了他說嘮一會兒這句話裡包含的意思。
  姑娘大了心眼多,這種事情,她儘管沒體味過,也沒有人教她,但她懂,完全懂。
  她走了。
  她扭頭看他時,他失魂落魄般依在門旁看著她。她騎車走了很遠,她再回頭時,仍然見到他還望著她。
  因困乏她也一夜未眠。第二天他來了,是先行人馬手捧鮮花、響著大錄音機上樓來的。在她身邊站定後,那些人就跟眼前站的這些人一樣,在她身前站成半圓。那時和這時一樣,她沒能抬頭看接親人的臉,只看見眼前站成半圓形的腳……
  現在,她眼前也是些站成半圓形的腳,只是不再把她抱入幸福無邊的洞房。眼前的這些腳也是來抱她的,將她拖到人生終止的死亡線上。但,她不怕。接親的那些腳來時,不知為什麼,她一陣心慌,一陣害怕。怕什麼呢?怕新房嗎?顯然不是,新房是她和他親手佈置的,就連每一個鑲了金邊的紅喜字的放置、張貼,她都是動了腦筋後親手貼上去的。還有,床單的抻平,窗簾的褶皺,都是她親手擺弄得自己滿意才罷手。那麼,怕什麼呢?她說不出。也許怕那個可親可愛又恨不能立時親到一起愛到一起的男人……
  是他,曾給了她幸福。
  又是他,給了她殺機的勃起。
  她就要走了,離開這個世界。到什麼地方去呢?肯定已不是洞房了。
  她曾對洞房恐懼過,可現在對死並不恐懼。她想開了,死不可怕,身軀倒在什麼地方都行,身體在任何一個部位挨槍都行,從哪裡讓子彈撞擊出來,把血流出都行,直到徹底流乾淨為止。
  他死了。
  她能不死嗎?
  她仿佛不是去死,還像跟他初戀結束時那樣。她要去了,而且是去陪他長眠的。儘管他去的地方已沒有席夢思——是一條十字街頭的馬路上,他就那麼輕飄飄地倒了下去。
  她也學他,也那麼輕飄飄地就倒下去。儘管可能不是光溜溜的路面,但他倒下的地方是大地,她也肯定躺在大地上。
  啊!大地是一張永遠不會被別人鋸開的床啊!
  她就這麼直溜溜地坐著,兩眼一眨不眨地瞅著小屋子裡的一個角落,但又好像什麼也沒有看見,眼前只是疊印著幻覺:娶親的和來向她通知下地獄的。這些催命的人和那些迎娶的人,不都是人嗎?而且,人為什麼要那麼瘋狂地愛人,又為什麼不顧一切地去殺人,還為什麼殺死了人,人將也去以死去抵死了的人呢?人,真是奇妙的東西,想來自己為什麼要變成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呢?
  胡思亂想,她險些笑出聲來。
  「趙彩萍!」一聲粗門大嗓的厲吼,她才終止了遐想。
  她低下頭看去,一雙大皮鞋來到眼前,只聽那男人的聲音:「趙彩萍,剛才宣讀的判決,你都聽見了嗎?」
  她木然地點點頭,其實她什麼也沒有聽見,連一個字也沒有聽見。
  鄒院長打量著她,問:「判處你死刑,有意見嗎?」
  她搖搖頭,後又點點頭。
  「你上訴嗎?」
  她又搖搖頭。
  鄒院長告訴她:「聽清楚,你的上訴期是十天。十天之內,你如不服本院判決,可以向上級人民法院申訴。」
  她搖搖頭,自從他們進屋以來,她說了第一句話:「我不上訴。」
  「好吧,我們走!」
  隨著那男人的粗聲,她聽到紛雜的腳步向門外走去……
  聽到這些腳步聲,不知為什麼在她的耳畔驟然響起一陣音樂聲,那音樂聲如同海潮登陸般傳來了,傳來了,傳進她的耳鼓,傳進她的心房。啊!那是來娶她的音樂。大錄音機提在一個男子漢手裡,哇哇叫著,就是這音樂。真奇怪,她跟他相戀時認識的第一天去看電影,那部片子從頭到結束就是這音樂。而他來娶她時還是這音樂,現在她將叩開地獄之門時還是這音樂……
  啊!悠悠流水般,優美異常的旋律撞擊著她的心房,她說話了,聲音還很大:「能答應我一個要求嗎?」
  她的這句話幾乎是喊。
  已經走出死囚牢門的黃獄長和鄒院長等人,聽到後為之一愣,忙又轉身向囚禁她的小屋子走過來。
  鄒院長問:「你有什麼要求?說吧!」
  趙彩萍的聲音不像是死囚的乞求,那透著力度與不可商量的口氣,就像上級給下級下達一道鋼鐵般不容動搖的命令。她說:「給我一台錄音機,借一盤《梁山伯與祝英台》的音樂盒帶來,十天,我天天聽,夜夜聽這音樂片!」
  黃子興和鄒院長等人愣了一下,俄頃,還是黃獄長做了回答:「可以。」
  人們走了。
  盒帶連同錄音機送來了。
  她還依舊木然呆坐,只有錄音機緩緩旋轉著磁帶,一曲《梁山伯與祝英台》的美好樂章響了起來……
  趙彩萍仿佛醉了,她閉上眼,聽任樂曲人耳,人心。仿佛她等待的不是死亡,而是他來娶她做新娘子去……
  她從這支曲子上獲得愛情,又從這支曲子上,走到了人生的終點。
  但,從她坦然自若又怡然自得的神情上看,她不像等待死亡,倒極像即刻要等人來迎娶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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