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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北方第一女子監獄


  這座占地面積相當於古老的北京紫禁城大小的監獄,其規模是很大的。一色古香古色灰濛濛的調子,看上去令人發疹。
  監獄總體建築呈國字形,而且大國字套著小國字。這是因為監獄建造久遠,歷朝歷代監押女囚劇增不得不放射性地向埠外延伸的緣故。
  查獄志考:肇北女牢——現北方第一女子監獄,始建于明朝末年清朝初期。建國後,我黨也對刑律進行幾次修改、重立。然而,肇北女監因受始建格局之限,只能從獄規上增補刪修,其囚徒在監期間的獄具設施仍拘於原貌。監獄歷任領導,除按自己的思路以及社會條件的變化,
  多次更替、改造,變化了對獄囚的管理手段,監舍佈置些具有今天的隨科學技術發展的警防設施外,其餘依舊。
  警車駛進國字形的第一層大院門裡,就停了下來。
  隨著警車的駛入,森黑的鐵大門也就自動關閉得又嚴又牢。
  這第一層大院,基本是監獄的辦公所在和為監獄服務的衛生院。
  沈林氏因為喝鹵水被搶救過來,儘管已沒有了生命危險,但她的身體還很弱,需住院治療一段時間。因此,她被第一個叫下警車,由兩名管教攙扶著爬上擔架送衛生院去了。
  趙彩萍披鎖帶銬,她被管教和武警拖下車來,押進國字形監舍最中間的一排死四室裡。那裡,每一個待斃犯人都是單間。
  胡麗麗被押下警車,她望著這座已經修建擴大了近一倍的監獄,心裡很平靜。這環境對她來說也很熟悉,她在這裡已度過漫長的刑期,還有幾年只好任憑命運之神的安排。
  黃子興走過來,對她說:「305,你已經改造得不錯了呀,為什麼不珍惜改造成果,又逃跑了呢?」
  胡麗麗低著頭,不言語。
  是的,她已無話可說。監獄裡人待她都是態度溫和,以教育、感化為主的。她胡麗麗經歷過入監初期的反改造,鬧監舍,打同犯,絕食,吞針,自殘等一系列的惡劣表現。獄方終於把她的情緒穩定下來,安心改造了。
  儘管馬二菊隊長的電警棍在她的皮膚上放過電,但最後,她還是在邱瑩管教的建議下同意讓她胡麗麗當坐班的犯人隊長。早起喊操,晚上值宿。落鎖的監舍裡,她是眾犯之王,罵誰,打誰隨便,搶誰的東西隨便。同犯不敢告發她,如果偶有揭發她的,她會利用手中的小小牢頭之權,把那個揭發者懲治得屁滾尿流,直到服氣為止。
  她也曾用表現向上的假積極,騙得獄方信任。她認為,七中隊最厲害的管教是馬二菊隊長,而最好騙得信任的也是這位馬隊長。
  不知為什麼,她恐懼文文靜靜的邱瑩管教。她不打她,不罵她,反倒感到她鏡片後面的目光裡有一種威嚴,一種能看穿自己一切的威嚴。
  自從被捕回,她就感到自己將不可能再當眾犯之首的坐班人了。她將忍受著同犯對她的報復,因為她待同犯猶如豬狗,積怨太多,吃虧的肯定是自己。她知道那幾個被她用小小權力進行過大折磨的幾個同犯,是會更陰更狠的。
  她特別懼怕那位長得像大洋馬一樣的賣淫女犯。弄不好她真能乘人不備將自己像攥小雞一樣捏脖子擔死!
  胡麗麗在管教員張薇薇押解下往自己的監舍走著。她的腳踏在紅磚鋪成的人行道上,兩旁盛開的花,因為長在監獄裡面,儘管鮮豔,也顯得沒有生機。
  馬二菊搖著手裡的一串鑰匙,唏哩嘩啦,在她後面跟著。她又想起自己曾在管教幹部休息前,整個監舍的鑰匙交由她控制,她也曾唏哩嘩啦提著鑰匙發號施令:「上床,脫衣,躺下!」
  看誰不順眼,跑過去,掄起那串鑰匙就往頭上砸。一砸准就在頭皮上凸起一個紫包。所幸的是女犯們頭髮長,即使頭上起包,管教們也是看不見的。
  囚徒入眠,她再把鑰匙交回管教室,連同自己在內,被鎖在寬大的兩排大通鋪的監舍裡。同犯睡覺,她坐班值夜,發成到天明……
  結束了,一切將重新安排,她將也同其他囚徒一樣被另外的新任的坐班吆喝著起居作息。
  「馬隊長!」傳來黃子興獄長的喊聲,「來領新來的!」
  胡麗麗望去,在二道獄牆的裡面,管教處與獄政處門前的花壇旁、高牆下,站著一排女人正在脫去自己彩色衣裙換上監獄的統一制服——瓦灰色囚裝。
  這類囚裝令人恐懼,不管你是長得多麼漂亮的女人,不管是少婦還是少女包括花一般的大姑娘,只要一套上這像征恥辱的犯人衣服,無不變得水襠尿褲。那張從肥大囚裝裡探出來的那面孔,毫無血色,被灰色服裝陪襯得也灰不禿魯,就像從棺木裡,從陰暗角落被拖出來的死人——儘管還喘著氣。
  新犯人剛穿囚服,本身就是一種心理壓力。背上那個朱紅色的犯字,就像一個偌大的狗字。
  人與狗同,還能算做是人嗎?
  尤其女人犯罪,這壓力簡直使她們絕望。女人心眼狹窄,凡事想不開,精神不振,雙眉苦鎖,走路沒有力氣,這本身就是女性美的摧殘與毀滅。
  但犯人是無可奈何的。據老輩犯人講:最初,在這座監獄的大牆上曾有一副木刻對聯:
  天堂有路你不走,
  地獄無門自來投。
  橫批:好進難出。
  這副對聯,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筆,寫得貼切,人骨三分。如果是出自囚徒之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誰不知監外是天堂,監內是地獄呢?至於「好進難出」這個橫批,更有深刻的意義。本來嘛,入監好人,犯了法,警察一通審訊,法官幾小時判決,一紙文書,便把犯罪人打發到這裡。判官的朱筆多劃一道,那無疑是囚犯得多熬三百六十五天啊!更何況,此監在押全是十年以上,十五年到死刑、死緩、無期的囚徒。判時幾小時,出時得十幾年!
  如果這副對聯是出自某位獄官之手,那麼此官不僅曉知囚犯心裡,更懂得法律哲理。
  那些剛才還和花叢媲美的姑娘媳婦們,只一瞬間囚服著身,便變得美的姿態沒了,美的笑靨沒了,一個個就像真魂離殼的木頭人。
  「站好!」
  她們就得站好。
  「排隊!」
  她們就得排隊。
  「報數!」
  她們就得報數。
  「放下手裡拎的東西!」
  她們就得把預備在服刑期間用的裝有牙具、內衣、乳罩、褲頭。衛生紙等東西的包,全得麻溜兒地撂到腳下。
  「現在分隊。聽指揮!」獄政科長和管教科長開始像趕豬那樣,扒拉著新來的女犯,說:「你們仁到二中隊;你們五個去四中隊;你,你,你,還有你,去六中隊。」
  分幫的女犯,這才敢提上東西,在每個中隊派來接收新犯人的管教押解下,走上通往各自中隊監舍的路……
  馬二菊被黃子興叫到管教科長面前。
  管教科長指著一名低頭站著的並不知憂愁,臉上不屑一顧的小女犯,說:「把她分你們中隊去。」
  馬二菊打量著小犯人,很眼熟,在什麼地方見過?她又無從記起。反正這張面孔她不陌生。她問:「十幾?」
  小女犯答:「十八。」
  「什麼罪?」
  「幫著殺人。」
  天哪!馬二菊心裡一沉,她這麼小的年齡就敢幹殺人案。她頓時明白了黃子興為什麼會把小女犯分給她們中隊的原因。
  七中隊是重犯集中的中隊,基本是被判十五年以上的。「你判幾年?」
  「我……」
  不待小女犯回答這句話時,黃子興把手一揮,對馬二菊,「回中隊問去!」
  「是!」
  馬二菊執行命令。她對小女犯人:「跟我走!」
  她剛邁步,管教科長便遞給她一疊印好表格的紙和寫好的犯人胸前佩著有號碼的白簽,對她說:「待你把她的犯罪身源填清楚後,送管教科去,或者我去取。」
  「咋的都行。」馬二菊收起紙,領著小犯人走了……
  路上,胡麗麗和張薇薇還站在原地等她。
  馬二菊把手一揮:「走!」
  但胡麗麗突然愣住了,她把剛邁出去的左腳又收了回來。向她走來的這個小女犯仿佛就是自己,她長得太像自己年輕時代的模樣了……
  她愣著,看著,心裡直勁狂跳。是她嗎?難道是她所生養,日夜所想念的倩倩嗎?她想張嘴問問這個小女犯的姓名。
  馬二菊用手一拍她的肩頭:「走,你路熟,頭裡走!」
  犯人能說什麼呢?老犯人胡麗麗懂得這裡的監規:低頭背手不得四處張望……還有五不要,十不准……這條款她背得滾瓜爛熟。
  胡麗麗滿腹心事,猜測身後跟著的小女孩,可能就是她的女兒倩倩。天哪!造孽的是我。禁不住她又想起母親在她兒時給她講的「願」來。莫非這欠下的「債」和許下的「願」,讓她折合成兩輩子,包括女兒在內來母女同還嗎?
  她的心如同刀紮,眼裡含著絕望的淚。但她不能流出來,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女兒在監獄裡認出她就是她的母親啊!
  她的罪,波及到女兒。因為她是她帶壞的,起碼她沒有對生女進行教育。失職的母親,還能算母親嗎?
  通往七中隊監舍的路,就像走進故宮裡從外埠進入內埠,從跨院進入主院。一道道門,都有警察握槍把守,所不同的是,外面的院落由青年武警守衛,內院則一色由女管教——也叫內看守佩短槍守衛著。
  這裡,森嚴壁壘,雀兒也難飛過。
  內院的院心,有一座盛開著百花的大花壇,五顏六色的花兒直立著,在大院裡望著被高牆囚禁不住的那方藍天。
  這兒,沒有風的搖曳,只有幾個不大的看樣子尚未長得健壯的金蜂、彩蝶嬉戲弄花兒。
  一隻小蜂,鑽進乳黃色的花蕊裡打了個滾兒,弄一身金色的粉沫子飛走了。
  小女犯目光專注地望著這只小蜂子,站在路上沒有跟上走在前面的胡麗麗、張薇薇。
  馬二菊走在最後面,掄起鑰匙串,打在小女犯的頭上。
  小女犯驚詫的目光充滿仇恨地望著馬二菊。
  「看啥?」馬二菊下意識地想摸電警棍,但自從在城裡捕到罪犯後,她就把電警棍放在挎包裡面了。她的手下意識地在衣底襟蹭了一下。
  小犯人莫名其妙,但並不恐懼地盯著她的手。
  「走!」馬二菊厲聲命令。
  小女犯仍站原地不動。
  馬二菊火了,她用肥碩的手攥成的拳頭,猛地杵一下小女犯,說:「不服咋的?這是監獄,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臥著。別想在這疙瘩拔尖立棍兒,想起刺兒沒門。走!走不走?」說著,她又舉起那串鑰匙……
  小女犯這才瞪她一眼,緩慢地轉過身去。
  此時,胡麗麗在張薇薇押解下已到達監舍門口。那裡,守門的內看守(即女管教)和那個一直使胡麗麗擔心報復她的運動員般身體,外號叫大洋馬的女犯,當了坐班的犯人頭領,雙手插在腰間,乜斜著眼睛望著她。
  胡麗麗低著頭從她面前走過去。大洋馬抬起腳想踢她,但她發現後面還走著一個小女犯與馬二菊。
  小女犯她不懼,馬二菊的厲害她體驗過。
  「進去!」她只是裝做用手輕輕推胡麗麗一下,趁機,她的兩個指頭狠勁地擰一下胡麗麗肩頭上的肉。
  就像小刀子突然剜一下,胡麗麗明知她要折磨自己,但也只有忍著,如果不逃跑被捉回來,她豈能容忍大洋馬對她的欺負?
  胡麗麗就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依然低頭憂愁地走進監舍,腳步停在管教值班室門前。
  小女犯走過來,大洋馬卻不屑一顧,她的臉早就沖著馬二菊笑著。
  她用討好的笑臉,迎接馬二菊進門。
  馬二菊進門後,對胡麗麗說:「你先回中隊監舍。」她用手一推小犯人,「進去!」
  她把她推進管教室。
  小犯人立足未穩,馬二菊舉起胖手照她的臉上打一馬掌,命令:「臉沖牆站好!」
  小犯人只好面牆而站。
  一陣開抽屜的聲音響過之後,啪,啪!桌面上是被馬二菊摔在上面的審訊用紙、囚犯身源記錄用紙和囚犯胸前的標簽,一樣樣置於案頭。
  馬二菊厲聲命令面牆而站著的小犯人:「把臉轉過來!」
  小犯人轉過身,發現馬二菊手裡握著電警棍。
  「往前來!」馬二菊命令。
  小犯人不敢不聽,來到桌前。
  馬二菊又放下電警棍,拿起已經寫好的方塊形白布名簽——犯罪標誌。
  姓名:閻倩倩,罪犯編號399。
  姓別:女。
  年齡:十八歲。
  犯罪性質:參與殺人罪。
  刑期:十五年。
  小犯人拿起胸章,心抖、手抖、全身抖,啊,這就是自己,這就是囚犯……
  她抬起頭望望窗外,大牆像一道古老的長城,把她囚禁著,隔絕著。牆上的電網鋥明發亮,透視天空的崗樓上的哨兵報槍而立。鐵門,鐵窗……
  啊!這就是監獄。
  這就是牢。
  從此,她將是另一種人。
  從此,她將過著另一種人的生活。
  花一般的年齡,她成了囚徒,而且是重刑犯被押在北方第一女子監獄裡。
  逃是不可能的,因為這是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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