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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松花江洶湧澎湃的波濤正浸吞著一輪如血的落日。 太陽在江水中被溶解了，被泡得粉碎了。 水面上流金瀉銀，仿佛飄灑著一層細碎的金箔。 胡麗麗來到江邊，孤零零坐在江堤的水泥臺階上。 多美的黃昏啊！ 可這不是屬她的。對岸的太陽島一幢幢乳白色、杏黃色的木刻愣俄式尖頂小房子，掩露在綠樹叢中，沐浴著夕陽的晚照。 江堤上的遊人還那麼多，她似乎聽到了隔岸野浴者們的嬉笑聲與擊水聲。 那裡，曾經給她留下過深深的記憶，但不是丈夫留給她的，也不是女兒留給她的。她厭惡丈夫到了咬牙切齒的程度，她厭惡幼小的女兒， 她的額頭，她的牙齒，她的眼睛，尤其她那一笑與一哭時咧著的嘴形太像丈夫了。因此，她既沒領丈夫來過江北的太陽島，也沒領女兒去過那個被外國人稱之為樂園的野浴場。 她來過那裡，是和另外一個男人。 那天，她與他在被太陽曬熱了的大江裡游泳。但她在農村長大，充其量只會狗刨而已，而且這點狗刨的本領還是在農村被莊稼林掩映的大水泡子裡洗澡時大膽地光著屁股練習的。 農村的姑娘，終年不洗一回身子。只有大膽的姑娘和小媳婦們，在莊稼林長起來的時候，相約到水泡子裡以洗衣服為名，洗完衣服，趁洗身子的時候撲登撲登水兒。但這活動絕不能人多，一旦傳出去，會被村人指著脊樑骨罵的。 顯然，那一次在江水裡，第一次穿著那男人給買的粉紅色的游泳衣泅水別有一番樂趣兒。 愚笨的丈夫光著脊樑抬木頭，下班回家就喝大酒，喝了酒倒頭便睡。他從不考慮她是個女人，自有愛美之心。他從不考慮她從鄉下走來，要大開眼界，要歡歡樂樂遊玩的心。 他像一架機器，吃飯幹活睡覺，此外什麼也不關心。他只關心他抬大木頭時哼呀咳喲地掙那幾個錢為什麼花得快，為什麼花得費。 即使睡在夜裡，夫妻間都有了那種事的要求，他也像頭渴饑了的老牛那樣，悶下頭去把水吸足了，喝飽了，翻過身去，給她個脊樑背就呼呼睡去了。有時她真恨他，有時想跟他親熱一會兒，可他卻響起呼嚕聲。於是她又後悔自己方才的衝動，早知他像渴牛一般汲了水就睡，又何必理他呢？ 那個男人，開出租車的老簡，大體貼她了，太關心她了，太知道她想什麼需要什麼了…… 那次，家庭夜舞會後的第二天，老簡開著車把她拉到太陽島上。 她第一次來太陽島。花海人潮，到處是野浴的男女。人們成對成雙，狂歡著，嬉戲著。金色的細面沙灘上半裸身躺下去，像小火炕那般熱乎。喝飲料，聽錄音機裡的音樂，吃麵包，嚼香腸，互相對望著笑……那生活才好像上了大。 她胡麗麗，從農村嫁到城裡來，為的就是這種生活，圖的就是這種快樂。 傍晚時分，她跟著胳膊肘上搭著風雨衣的老簡，來到太陽島深處的密林裡。 這裡幽靜得像村子外的青紗帳，陽光射不進來，不成雙成對的又不走進來。即使有成雙成對的男女走進林子裡，也不驚呀，也不喊叫，都默默走開，各自尋找安謐而又綠蔭濃密的所在。 她和老簡來到一簇特大的密林叢中，即使對面有人站著也看不見。 那件鋪展開的很大的風雨衣，苫住了樹隙下面的茵茵綠草。她和老簡就像坐在床上一樣依偎著。 依偎著的結果是，等到月亮升起來時就不再依偎著了。 那晚，胡麗麗感到作為女人，自己竟還有沒開發出來的舒服感與愉快感。她感謝那個已經累乏了身體，像笨拘一樣四仰著躺在風雨衣上的男人老簡。 她說：「謝謝你。」 老簡說：「如果不是怕你堅持不住，我可以一口氣到天明。」 「不信。」她幸福地一笑，抬起頭，照老簡喘息著起伏連綿的肚皮，軟軟地拍一下，確切點說是揉一下或者捏一下。 老簡「嘿嘿」一笑，突然坐起來，瞪著兩隻貪婪的眼睛問她：「你不信？」 她笑了，點點頭。 老簡毫不猶豫地又把她撲倒，嘴裡說：「非讓你相信不可！」 月亮躲進了雲層。 樹林子裡經過一陣靜謐，又傳出那種女人顫抖的呻吟聲。 「嘩嘩，嘩嘩……」松花江晚浪升高，水花不停地一下一下撞擊著島上的百里長堤…… 「嗚——」大江裡從上游駛下來一艘拖輪拖著滿載原木的兩隻大拖船，劈濤擊水，悠悠駛著。 船嗚的聲音，才把胡麗麗從幸福與痛苦交織在一起的往事沉湎中喚了回來。 太陽島上，十四年前的那一夜迄今難忘，迄今回憶起來仍然餘味無窮值得留戀和尋找。 她聽說老簡早被判了徒刑，幾年前在礦山溝裡一個勞改支隊裡打石頭。不過罪名不是太陽島那一夜，而是聽說他跟過別的女人，看了那種錄相不算，又集體睡在一張床上…… 可恨！胡麗麗向清靈靈的江水裡吐了一口。該！她在心裡罵道：原來老簡跟自己在太陽島上的那一夜，他跟別的女人也這樣度過。假如，他只因自己呢？她也許不這樣恨他。 胡麗麗受了欺騙，才感到老簡的可恨與虛偽。自己那個抬大木頭的丈夫，儘管他各種水平都很低下，但感情卻是真的。當他聽說自己跟過好幾個人時，氣得自己往門框上直撞頭，哭得爹一聲娘一聲的。 想來，山東丈夫也有可愛之處，儘管他不能使自己滿意。 想到丈夫，禁不住就又想起女兒來。女兒大了，也長到女人該注意的年齡了，因此，她才逃跑出來想看她一眼，想叮囑她幾句話，而其中最主要的一句話將是千萬別學壞啊！ 她為自己不知不覺地學壞走下坡路犯了罪判了刑而後悔。但自己已經晚了，後悔也沒有用了。而女兒千萬別學自己呀。 女兒和丈夫肯定都在這座城市裡，也許就住在這片馬蹄形江灣處新崛起的連綿樓海裡。但她不敢挨門打聽，萬一遇上經常串各家檢查什麼的警察呢？她想見到熟人又不敢見熟人，她怕見到他們，因為熟人沒有一個不知道她已經被判了徒刑的。 人心難測，很難保證熟人碰到自己不去公安派出所報告。而且一旦被告發自己是逃跑出來的罪犯，肯定會披枷戴鎖再遣送回監獄去的。若那樣，豈不是白白逃跑了嗎？ 她有些餓了。儘管看瓜老頭已經在草窩棚裡被她們鬧騰得精疲力盡，給了她點人民幣，可是那一點點錢，她又怎敢一天就花光了呢？ 她原想在看瓜老頭身上狠狠敲一傢伙的，可那老跑腿子的衣兜裡，破棉襖裡，翻來翻去才四十塊錢。而且，他在沒能得到任何一點實惠之前，就已經被她和趙彩萍、沈林氏逗得無能為力了……同時逃出來的另兩個女犯趙彩萍和沈林氏也無有分文，她不能不給她們兩個也分些錢。 現在，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了，如果說一天沒吃飯還可以忍住的話，那麼，長期不吃飯行嗎？還有，就此刻而言，夜幕降臨，自己到什麼地方住宿去呢？顯然，逃犯想住在任何一個家庭裡都不可能，誰又肯因為收留了她而違法去蹲監獄呢？ 紅日完全沉下去了，像投落到浩瀚水裡的一塊剛出爐膛的鐵餅子。映襯得秀美的松花江流金淌銀。 胡麗麗望著江對岸太陽島的燈火，想起往日與不稱心的丈夫沒有抱著女兒郊遊野浴過一次而悔恨，禁不住悄然淚下，彌補已經不可能了。 悔，也晚了。 驀然，她身後有人跑過。 一個只有十四五歲的小女孩兒跑過來，不由分說拉住她的胳膊求救，說：「阿姨救命啊，有兩個流氓他們要找我的麻煩……」 胡麗麗驚訝地望著奔她而來的小女孩兒，莫非她是倩倩？ 疑人盜斧，癡人說夢。她覺得小女孩十分像自己的女兒倩倩。 小女孩拉著她，眼裡含著淚乞求她保護，說：「阿姨，你要不救我，我就沒命了……」 胡麗麗安慰小女孩說了句：「別怕！」她站起身，扭頭看去…… 江堤上，兩個留小鬍子。長髮燙得打著羊毛卷兒的青年氣洶洶地逼過來。一個穿花格衫，一個穿短褲。 「你們要幹什麼？」胡麗麗把小女孩攬到背後，問兩個男青年。 穿花格衫的青年笑著說：「阿姨，沒您的事兒，你還是放開她。」 穿短褲的青年說：「放開她！關你臭娘們兒屁事！」 胡麗麗火了，她走南闖北，浪跡天涯，啥樣的流氓歹徒沒遇見過？何況眼前是兩個身材不大，體質不胖的小青年。她罵道：「小王八犢子，在老娘面前敢張牙舞爪的？」說著，她拉著小女孩，迎過去，並且占了水泥石階的上兩層。 居高臨下是搏鬥時出手的有利地形。 兩青年一看，胡麗麗來者不善，互相望瞭望，滿臉狐疑地看著胡麗麗。那意思是，這個女人是幹什麼的？她在城市裡吃哪一方地盤兒的呢？ 他們把胡麗麗當成了流竄綹竊的女人。 穿花格衫的又向胡麗麗：「阿姨，跟您沒關係！」他指著小女說，「她不懂規矩，踩了我們的盤子！」 胡麗麗把眼皮一翻，雙手抱在前胸交叉著，擺出不屑一顧的樣子說：「那又怎樣？」 「我們得洗洗她（把女孩所掏的東西要出來）！」花格衫子說著向胡麗麗靠近。 猝不及防，胡麗麗反手一掌，打在花格衫臉上，這一響特別脆。 花格衫趔趔趄趄險些從臺階上跌下大江。他站住後火了，邊手捂腮邊沖穿短褲的哥們兒：「上！」 胡麗麗見過陣勢，不僅參予過流氓打鬥，還在勞教所被關押的時候跟一個會武術的女賊學過幾下拳腳，儘管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但打起架來腳拳仍然很利索。 佔據著有利地形，胡麗麗將穿短褲的歹徒，一腳踢倒。 但是，穿花格衣衫的傢伙，卻突然抽出了刀子。 平心而論，這兩個歹徒是不大會打架的。 胡麗麗一見歹徒抽出刀子來，她拉著小女孩跑上江堤的林蔭路，想溜。 兩歹徒不放過，也追將過來。 在路上打鬥，兩邊是樹林，胡麗麗不懼怕拿刀的歹徒。她可以一個個分別引逗，繞著樹木去巧妙打他們。 沒想到，兩歹徒追上來後，一前一後，將胡麗麗困在中間。 此時，她還是很冷靜，沉著地脫下上衣，擰了擰勁兒，攥在手裡，冷靜迎戰。 後面的歹徒撲上來，胡麗麗閃身躲過，順勢一腳踢過去，穿短褲的歹徒趴在地。 穿花格衫的歹徒，揮動著匕首，張牙舞爪奔胡麗麗。而胡麗麗只好用衣服掄打著，搪塞著，漸漸有些力不能支。 突然，小女孩喊了聲：「警察！」 胡麗麗一愣，停住手。她本是逃犯，以為追捕隊到了。就在她停住手轉身向遠方望去的時候，穿花格衫的歹徒奔過來，一刀刺來。 胡麗麗一歪頭，一閃身，肩頭被刺了一下，鮮血流出。 兩個歹徒一見對方流血了，忙逃進樹林，順著沿大江走向的林邊小牆頭，翻過去逃了。 根本沒有警察和追捕隊，只不過是小女孩想嚇唬一下歹徒而已。 但胡麗麗卻受了傷。 夜裡，喧鬧一天的城市安靜了。 胡麗麗坐在一幢尚未竣工的高樓頂層房框子裡，屁股下面鋪著兩條草織的袋子。她的肩頭斜纏著白紗布。 歹徒走後，小女孩扶她到醫院裡包紮了一下。現在，這個看上去很天真的小女孩到外面去買吃的去了，她坐在這裡等著她。她原想救了小姑娘之後，她會把她讓到她家裡去過夜，作為相救過小女孩的恩人，她的父母一定會為她做一頓上等的飯菜招待她，並且留她舒舒服服地住一夜的。 可是，問來問去，她只知道小姑娘叫濱濱之外，其他什麼事情也沒有問出來。不得已，也是真的沒有棲身過夜之處，她才被小姑娘引到這座空樓裡面來棲身。 胡麗麗好傷感，自從在鹽鹼灘上的涸河裡洗澡逃出來後，第一夜住的是看瓜老頭的窩棚，這第二夜又住到這樣一個環境裡。 這樣的經歷她多麼熟悉呀，就像她又回到被捕以前那段……此時，她再一次體會到中國之大，果然每一寸土地都容不得罪犯藏身的。相比之下，還是監獄好，犯人睡覺安穩。未被判刑前為躲避追捕時，沒有睡過一夜安穩覺。就此時此刻，也還是心慌意亂，擔心著時刻會有追捕隊的人找上門來抓她。 她一心為找女兒而出逃，現在女兒沒有找到，她才感到後悔。作為一個被判徒刑的女人就這樣魔鬼般地飄蕩生存著，何時是個頭呢？被抓回去的危險時時存在著。 她又想女兒了。她從懷孕起，女兒在她腹中的每一次動作不安，引起她的每一次疼痛，都回憶得清而且真。同時，從女兒來到人間給她留下的第一眼印象，到她張嘴吃奶，抬腳走路，女兒留給她的每一個眼神兒都是天真而純潔的。 她忘不了女兒的眼神兒。女兒從睜開眼睛的第一天起，就看著她笑，而且那種笑是世界上最真誠的笑。以後，胡麗麗天南地北地浪跡，像女兒這種笑她從未遇到過。 剛才，被救的小女孩兒留給自己的眼神兒什麼樣呢？她仔細回憶著，像自己的女兒嗎？也許，女兒長大了，童年時的眼神變化了？但，從她留給自己的第一次眼神兒到攜她來這棟空曠大樓裡來居住，小女的眼神兒裡似乎有一種異樣的東西。這樣的眼神兒胡麗麗倒是見過不少，在浪跡天涯的旅途上，在勞教所的監舍裡，在勞改隊的同類中…… 她想想小女孩所以有家不歸，並且她怎樣訊問也不敢吐露，她一定不是個好姑娘。或許流氓，或許小偷，或許小賣淫的……一定是。胡麗麗下了斷語。但為了逃避可能捉到自己的追捕隊，她又不能不聽從小女孩的安排。 空房子裡很靜，工地上幹活的人都回家去了。臨時搭制的安全門旁有個小小的磚砌小屋子，是打更老頭兒棲身的地方。她和小女孩兒進樓的時候，是從樓後面的牆豁子進來的，沒人發現。 這裡靜得有些怕人，就連整個城市也不像白天那麼喧鬧了。 胡麗麗坐著的空房子很黑，沒有燈。所以能看見屋裡扔著的運磚獨輪車，搭架子用的板子和一堆磚頭，幾袋子水泥，全是因為附近樓上射過來的燈光照的。 遠處，樓房一幢幢，家家的窗子裡亮著燈。不遠處的古教堂，鐵皮頂發出慘白的光澤。 胡麗麗茫然地愣愣望著，心裡想著天明後將往何處逃，怎樣才能找到女兒…… 牆外，傳來有人上樓的聲音。胡麗麗聽了聽，忙站起身躲到窗外搭制腳手杆子時架起的跳板上。這本是工人們白天幹活時用的，現在她正好躲出樓裡，藏身在外，而且還能用眼睛望著屋內。她想，如果是陌生人或者是追捕隊上樓來，她就順著一階階折疊式的跳板溜下去逃走。 但願是那個給自己買食物的小女孩歸來。 上樓的腳步聲越來越響，而且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走路的腳步聲。胡麗麗隱蔽在樓窗外的腳手架子上，屏住呼吸觀望著。 上樓的是打更老頭兒和一個身材高大的民警。 民警用手電掃視著室內問老頭兒：「沒人嗎？」 打更老頭說：「可不沒人咋的。」 「東西呢？草袋子？」民警又問。 打更老頭又說：「啥東西，破磚頭子，幹活工具，草袋子是工人休息的時候，打撲克、吃飯時候坐的。」 「嗯。」民警接滅了手電筒，對老頭說：「還是注意點好，未竣工的房框子裡容易有流竄的犯罪分子藏身過夜。還有，女子監獄有三個逃犯進城了……」 胡麗麗聽了一愣，她的心突突跳得失去規律又難以控制。 打更老頭和民警下樓去了，一輕一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胡麗麗複又進了樓裡，她失神地坐在草袋子上，不知如何是好。在這裡過夜行嗎？半夜裡那個大個子民警還要搜查嗎？但，她又感到此時此刻走是不如棲身在這裡安全的，警察與更夫剛剛搜過，是不會立即返回來的。 不知什麼時候，小女孩濱濱悄悄地溜進樓裡，她懷裡抱著麵包、香腸、罐頭和一瓶酒。 胡麗麗大吃一驚：「剛才，你沒被發現？」 濱濱得意地一笑：「發現我？這怎麼可能呢？」她撂下買來的食品，驕傲地說：「我見打更老頭兒領大個子警察進來了，就躲在一個磚垛後面，嘿嘿，他們打樓洞裡上樓梯，我從腳手架子上的跳板往樓上走，一裡一外，同時進行。他們走了，我就進來了。」 胡麗麗瞥她一眼，說：「你挺有經驗哪！」 「吃吧，吃飽安心睡。管片警察走過一次，看一眼就算巡邏一宿，好領夜班補助。」小女孩說著折一段香腸給胡麗麗。 胡麗麗大口咬吃著，她早已餓了，連腸衣也不剝去，大口咬著，並且伸手又抓麵包。 小女孩沒有吃飯，她掏出香煙來輕輕地劃火點著吸著。 在一閃一閃的紅火頭中，胡麗麗仔細打量小女孩的臉，她更注意看她的眼睛。 這小女孩兒一會兒確像她日夜想念的女兒倩倩，一會兒又不像倩倩。 在小女孩兒抽罷一支煙，又用兩個指尖往盒外提煙時，胡麗麗明白了，眼前這是個偷竊功夫很深的小扒竊啊！ 越看越怒，突然她抬手打滅小女孩手中的紙煙。 小女孩一愣，伸手又去抓煙。 胡麗麗嚴厲地問她：「你到底是誰？姓什麼？叫什麼？」 小女孩冷冷一笑，油腔滑調地說：「你問這些有用嗎？你幫了我，我感謝你才弄來這些吃的，一把來一把去，咱們誰也不欠誰的。」 胡麗麗怒瞪著她：「說，你究竟姓什麼？」 小女孩嘴一撇：「姓什麼叫什麼，無關緊要，我說出名也是假名，有什麼用？」 胡麗麗指著她的鼻子，憤憤地說：「你不是好人。」 「眼光不錯，跟你一樣！」 「啪！」胡麗麗突然打了她一個嘴巴，立即又揪住小女孩的前襟訓斥道：「知道嗎？你在犯罪！這樣下去又怎麼得了啊？你就不為今後想麼？你就不為你的晝夜想念你的父母想？」 她說的是真心話，動的也是真肝火。 小女孩沉著冷靜，不慌不忙，用她的手將胡麗麗揪她的手扳開說：「這些話，還是留著教育你自己吧。」 胡麗麗把鬆開的手又虎鉗般抓住她，吼叫道：「知道嗎？你父母在為你操心，流淚，擔心你變壞。你不知好歹，判你十年徒刑去坐大牢試試，那滋味你受得了嗎……」 鬼使神差，胡麗麗連自己也不清楚她為什麼滔滔不絕說出這樣的一些話來。 小女孩兒再一次冷靜地扳開胡麗麗的手，轉身欲走。 「站住！」胡麗麗疾步過去攔住她問，「我的話不對嗎？你不服嗎？」 小女孩輕蔑地望著她，只吐出兩個字：「放屁！」她說完，轉身就走。胡麗麗追著她，喊著：「站住，你站住！」 小女孩沒有站住，她跑到樓下，胡麗麗也追到樓下。 恰巧，傍晚時江邊遇到的那兩個歹徒，又勾來兩個歹徒，四人剛剛走進建築工地，尋找她們來了。而且，其中一個歹徒認出小女孩，他對跑出樓門的小女孩喊道：「小濱濱，站住！」 小女孩站住腳，沖喚她的人驚呼：「黑五，快，那娘們她要修理（管教的意思）我！」 被叫黑五的男青年把袖子一卷，對同來的三個人說：「都閃開點，雞巴個老娘們兒還成精了呢！我把她尿打出來。」 正說著胡麗麗跑出樓門。 歹徒們一個個目光凶凶地逼視過來，並且拉出來要與她大打出手的意思。 胡麗麗一看就明白了，她貓腰拾起一段大木棍，看了看四個人說：「你們說吧，咱們一對一，還是我對付你四個？」 黑五吆喝同來的歹徒：「都他媽的給我閃一邊看熱鬧，對付個臭老娘們兒還用你們上？」 胡麗麗也罵道：「我是臭老娘們兒？你媽是香老娘們兒，她那玩藝擱五香大料花椒面喂的。」 黑五火起，舉著兩隻拳頭奔過來。 胡麗麗心想，看來今天這仗是非打不行了，萬一打起來驚動了公安局，抓起來一審問倒黴的是自己。 她知道，逃犯一旦被抓住，罪過是大於其他人的。但是，此仗如不打又無法避免。她心想：最好的辦法是應付一陣子找機會逃跑，跟這些傢伙糾纏起來，會有意想不到的麻煩。 她威脅著向她越走越近的黑五說：「我明告訴你們，咱們井水不犯河水，非跟我過不去，我寧可一棒子打死你償命去，請別後悔。」 突然，黑五貓腰下去，欲抓地上的磚頭。 說時遲，那時快，胡麗麗的大棍子橫掃咋過去。 「嘎嚓」一聲，打在黑五的手腕子上，他抖著，叫著。他的手已經不敢再拾磚頭了。 幾個同來的歹徒，都轉過去看黑五手上的傷勢。 趁機，胡麗麗向安全門外跑去，她手裡仍然沒有扔掉大棍子。 幾個歹徒同時追出來。建築工地的安全門前，一場惡戰開始了。 先是歹徒們向胡麗麗扔來幾塊磚頭，都被胡麗麗閃身躲過了。 黑五氣得高聲叫駡，想上前卻又因剛才挨打而不敢沖。這女人狠！ 傍晚時穿花格衫的歹徒又掏出刀子，圍著胡麗麗轉著，尋機下手。 大街上，已有些過路人停下來看熱鬧，還有人吆喝：「哎！不能一幫男的打一個女的呀？」 花格衫聽到聲音，扭頭瞪著那個說話的男子，吼叫道：「操你媽的，你舌頭長了是不？削一截去？」 嚇得那人面孔驚懼，像要哭的樣子，一聲不敢吭。 歹徒向圍觀者要動刀子，誰還看這個熱鬧呢？當即，有不少人已經散去，有的只不過走得遠些站住，依然看熱鬧。 歹徒們自從一跑進工地，打更的老頭就已經給派出所的大個子掛通了電話。但不知什麼原因，大個子民警還是沒到。現在，收發室的打更老頭再一次撥通電話，忙說：「你快來吧，都在這兒呢，大刀子，大棒子，要出人命了……」 此時，打鬥已進人到高潮，胡麗麗手中的棒子已被歹徒奪掉。她憑自己還有點拳腳功夫勉強應付著。但她的臉上、背上，已被歹徒用拳頭又狠狠打過。特別受過刀傷的肩頭，再次被打，疼得她險些忍受不住。 但是，她如果不掙扎，歹徒們真會亂拳亂棍甚至亂刀將她致殘，說不定會打死。 可憐的胡麗麗本是真心教訓和開導那扒竊的小女孩濱濱改好，好好做人，卻想不到遭此破鼓亂人槌般無情的打擊。 難道胡麗麗不知道自己是在押的嗎？難道自己是個沒有犯罪的女人嗎？此時此刻，她什麼都沒有考慮，只想到自己是個母親。儘管小女孩還不能斷定是不是自己所生，但在她意識中，感覺中，小扒竊就是自己的女兒。假如她生的倩倩真的變得如此之壞，還在犯罪的話，她見到後能不教育她改正嗎？ 人啊！這種感情很正常卻又很令人百思不解。 正當胡麗麗被打得頭破血流，跌倒在地時，「嗚嗷、嗚嗷」派出所的大個子民警和五六個警察坐一輛裝有警燈的三輪警備摩托車駛到了。 歹徒們全部被銬住雙手，塞進警備摩托裡。大個子民警也真有辦法，他一個人駕車，拉著四男一女五個落網的歹徒。 摩托鬥裡，先一腳將歹徒黑五端進像只鞋那樣的挎鬥尖頭小窩裡，接著三個歹徒一個人坐一個人前懷裡，最後那個坐在挎鬥的坐墊子上。一副手銬子鎖住最後一個坐墊子上的歹徒的胳膊腕子，讓他伸直胳膊攬住坐在他懷裡的歹徒，再讓最前面的那個歹徒，把胳膊揚起來擰向背後，兩個人銬一副銬子直直地神著，像條橫架的棍子攔住挎鬥中間坐著的歹徒。 還剩小女孩，大個子用同來民警的一副銬子，在他駕車的坐墊後的鐵抓梁子上將其銬住。他臨開車前，對一個民警說：「你們把這位（他指著身上和臉上有傷的胡麗麗）大姐先送醫院去，回頭我告訴所長到醫院去看她。」說完，他手擰油門，腳下端檔，摩托車吐出一串帶火星子的紫藍色煙霧，消失了。 胡麗麗就像為民除害、見義勇為的大英雄那樣被民警和圍觀群眾簇擁著推上一輛在此停看熱鬧的車到附近醫院去看傷。 逃犯成了英雄，妙哉，胡麗麗找到了藏身之處。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這就是社會，這就是人生…… -------------------- 學達書庫（xuoda.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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