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誇張地說,西方的文明和文化的普及,應歸功於基督教所強加的人必
誦詠的《聖經》。而我們許多的古典詩詞知識,也許應歸功於毛澤東的詩詞在
文革期間的廣泛普及。 對我個人來說,古典詩詞的知識更多來源於小時候的
「私塾」 老師蔡起賢。雖然蔡先生與老毛的間接瓜葛沒有什麼好結局——蔡
先生自解放後,特別是五七年反右之後就不斷慘遭迫害,但他在當年只有五六
平方米的房間中,還珍藏著一套四卷他編撰的手抄 「毛主席詩詞詮釋」,不
知今天這部著作出版了沒有? 書中引古論今,把毛澤東的詩詞風格及引用的
典故都一一注釋。蔡先生的古典文學之功底極其深厚,顯然是一個十足的老毛
要打的「老九」。然而從老毛的詩詞看,老毛卻也是徹頭徹尾的「老九」 。
文革高峰的時候,歷史課被視為「封建」而廢除,而老毛的三十幾首詩中,卻
將整部中國歷史排列下來 —— 「不周山下」 「子在川上曰」,「鯤鵬展翅」
「沽名學霸王」,「秦皇漢武」「魏武揮鞭」,「唐宗宋祖」,「成吉思漢」,
「軍閥重開戰」,「百萬雄師過大江」,此外還點綴著 「小小環球」 的國際
主義 ——「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以至 「土豆加牛肉」的蘇
修(看今日,已不是「土豆加牛肉」 步入共產主義, 而是「麵包加汽油」
跳進資本主義了)。毛澤東的詩詞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壯闊,其揮寫的常常是
萬里江山,千軍萬馬的宏偉場面。歷來的詮釋者都是在強調其遼闊之中的「革
命樂觀主義」, 但如果仔細讀一下,字裡行間卻也常常流露出一種曹孟德的
「月明星稀,鳥鵲南飛」的隱隱惆悵。例如「悵寥廓,問蒼茫大地」,「一
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蕭瑟秋風今又是」。數一數,他用得最多的字
是「萬」和「蒼」,也許這正是他的人生哲學「人間正道是蒼桑」的歎息吧。
寫古詩最難的是寫現代題材。記得小時候跟蔡先生學古詩,寫來寫
去總不外「閑行阡陌上,萬里碧雲長」,「半斜夕陽下,醉臥古松旁」的老氣
橫秋詩句。要寫現代題材吧,「萬丈高樓平地起」,「車水馬龍運輸忙」則太
打油,而郭沫若的「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幫」則叫人哭笑不得。毛澤東詩詞
中最成功的一點,則是用古體詩及大量典故來描寫現代題材。試看「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更有許多「歲歲重陽,今又重陽,戰地黃花分外香」、「雄關漫道真如鐵」等的戰爭題材。
縱觀毛澤東其人,為政似朱元璋秦始皇,詩詞偶如曹操,這些都很可理解,但有一個唐朝詩人對毛澤東詩詞的影響似乎更大,這就是既非帝王將相,又非政壇沙場風雲人物,只活了二十七歲的一介書生李賀。「一唱雄雞天下白」源于李賀的「雄雞一聲天下白」(前者在平仄及煉字上比後者更佳),「人生易老天難老」或「天若有情天亦老」則是出自李賀的原句「天若有情天亦老」。也許可以這樣理解∶李賀與毛澤東都是既不信鬼神或藐視鬼神,而詩作中卻充滿了鬼神之氣的矛盾人物。
毛澤東喜歡借用別人的詩句,這一點使古典正統先生們大為反感,因而貶其詩詞為「抄襲」。而實際上這些借用之句都有許多神妙之處。例如前面所講的李賀詩句,還有「我欲因之夢寥廓」(李白∶「我欲因之夢吳越」),「天若有情天亦老」(見李賀句,或薛昂夫「春若有情春更苦」),「東臨碣石有遺篇」
(曹操∶「東臨碣石」)。其引用之句恰到好處,而煉字常比原句更妙。
毛澤東詩詞另一個明顯特點是粗曠。這是用古典詩詞寫現代題材最難的一點。「齊聲喚,前頭捉了張輝瓚」;「當年鏖戰急,彈洞前村壁」。老年的毛
澤東也許粗曠的什麼都不講究了,已至冒出著名的「不須… …」的佳句來。
這個世紀是中國社會的蒼海桑田。無疑,毛澤東已成了現代中國的「魏武揮鞭」,「今朝」的「風流人物」。想當年,毛澤東作古,舉國弔喪痛哭,而隔岸臺灣則是爆竹一片
(見76年9月「紐約時報」)。
歎今日,十年文革已成傷痕,毛像毛選又成熱門之物。真可謂,「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
王璜鑫 1992年1月於美國費城
【附】此電子文本,除特別注明外,大多為我妻子曾夏雲和我所輸入。注解取自數家(如臧克家、郭沫若、周振甫等),去其政治性語言,只留背景事實及詞句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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