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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二


  他站起來很誠懇地說:「我願意和李軍長結對子,希望得到李軍長幫助,共同進步。」李雲龍見馬天生同意了,便拍板道:「好,這件事算定了,憶苦飯由我來安排。大家準備好『老三篇』,學它個通宵,大家有不同意見沒有?」「沒有!」大家齊聲道。心說有意見又怎麼樣?誰敢說不願過「革命化的春節」?

  李雲龍找到軍部食堂的炊事班長,問道:「會做憶苦飯嗎?」「報告軍長,那東西好做,弄點麩子,再切點白菜幫子放在一起蒸一下就行了。」「吃這麼好的東西還憶個啥苦?舊社會窮人到了災年能吃上麩子就餓不死啦,不行,你給老子想想,觀音土有嗎?」「哎喲,這可沒地方找去。」「對了,你小子是什麼出身?」炊事班長挺起胸道:「雇農,百分之百的無產階級。」「那你家災年時都吃過啥?」「聽俺爹說,吃過野菜、榆樹錢兒,還吃過樹皮,對了,軍長,你們長征過草地時不是吃過皮帶草根嗎?吃草您是行家呀,您選幾樣草,俺那兒還有雙破皮鞋呢,把它剁巴剁巴給煮了不就行了。」李雲龍往院子裡一指:「那都是什麼植物?就吃它吧。」炊事班長伸出脖子看了一下,倒吸一口涼氣:「老天,那是做麻袋的麻稈,還有向日葵稈和辣根草,還不是新鮮的,都幹透了。軍長,您不是開玩笑吧,那能吃嗎?」「誰說不能吃?你小子不是問我過草地時都吃什麼嗎?告訴你,就吃這個。就這麼辦,弄點麻稈、向日葵稈、辣根草剁碎了,再弄點稻殼,加上你那雙皮鞋煮它一鍋。」李雲龍一錘定音。「可是……軍長,這成嗎?那稻殼根本煮不爛,肯定拉嗓子,還有辣根草,又苦又澀,吃下去還竄稀,還有那麻袋……不,是麻稈……反正今晚要靠這個過年,俺非挨駡不可。」炊事班長惶恐地說。

  「你咋不開竅呢?這不是憶苦嗎?吃大色大肉能億苦嗎?你們家在舊社會難道淨吃大魚大肉?」「聽俺爹說,他給地主扛活趕上麥收時,饅頭、肉管夠,有時還給酒喝呢。」「胡說!我看你小子在美化地主,小心老子組織人批鬥你,快去,就這麼做。」炊事班長執行命令還真不含糊,他做的「憶苦飯」比李雲龍想像的還要糟糕。除夕之夜,老貧農在臺上涕淚交流地訴苦時,李雲龍打了個盹,沒聽見說什麼。直到大家按憶苦會慣有的程序唱起「憶苦歌」時才驚醒。

  天上佈滿星,月兒亮晶晶,生產隊裡開大會,訴苦把冤申。

  李雲龍半合著眼正不搭調地哼著歌,忽然聞到一股怪味直沖鼻子,原來是憶苦飯端來了,他定眼一看,連自己都有點兒傻了,他沒想到自己親自定的食譜競如此糟糕。應該承認,炊事班的刀功還是蠻過硬的,凡草本植物都剁得很碎,看不出本來的面目,皮鞋切得像蘿蔔絲大小,最嚇人的是稻穀殼,這東西還保持著下鍋之前的模樣,支楞在碗裡,顯得很鋒利。這是一碗黃不黃、綠不綠、粘粘糊糊,散發著刺鼻怪味的東西。自恃學過野外生存,生吃過無數白蟻、蛇、蚯蚓之類東西的李雲龍,腸胃也翻騰起來。

  大家可能都有同感,因為當憶苦飯一端上來時,淒苦的歌聲一下子就零亂起來,連馬天生都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眼前的那碗東西在發楞。李雲龍剛嘗了一口就卡了嗓子,費了很大勁兒才強咽下去,他心裡暗暗叫苦,有些後悔這惡作劇玩兒大了些。但事已至此,後路是沒有了,硬著頭皮吃吧。他若無其事用筷子敲敲碗邊道:「嗯,還行,大家都體會體會,舊社會勞動人民就吃這東西,咱們今天吃是為了不忘本。泡在蜜罐裡的人,不能總惦著自己享福,還要去解放全人類,讓全世界的窮人,都泡在蜜罐裡。是不是呀?馬政委,我這政治動員還可以吧?」「軍長說得對,大家別小看這頓飯的意義,這就是政治,是反修防修最具體的措施。來,大家吃!」馬天生端起碗吃了一口。

  李雲龍心一橫,狼吞虎嚥地把碗裡的東西吞下去。軍長和政委都吃了,別人自然不好再愣著,大家風捲殘雲地將自己碗裡的東西吞下。李雲龍又盛了一碗,嘴裡說著:「馬政委再來一碗?」馬天生面色平靜地回答:「沒問題,咱們是『一對紅』嘛。」李雲龍吃完第二碗抹抹噶,拍拍肚子,似乎意猶未盡:「吃飽啦。」他心裡一點兒也不慌,因為早備好了「秘密武器」。當年學習野外生存時,蘇聯教官傳授過,一旦誤食了有毒的植物,要馬上喝木炭灰水,這是一種催吐劑,能馬上引起嘔吐,誰知這招現在用上了。等李雲龍在廁所裡把肚子裡的東西吐乾淨回到會議室時,發現馬天生的臉已呈灰白色,頭上不住地冒汗,似乎有些坐立不安。

  「馬政委,咱們先學哪篇呀?我建議咱們先學《為人民服務》怎麼樣?」李雲龍春風滿面地問。「好啊,我來念……」馬天生強忍著不適翻開書。李雲龍暗暗吃驚,這傢伙還真有點毅力。

  那天夜裡,這「一對紅」把「老三篇」讀了若干遍,還進行了討論。李雲龍聲稱和白求恩同志握過手,他獨立團的好幾個戰士都是白求思同志治活的。「你看,去年春上到延安,後來到五臺山工作,不幸以身殉職,五臺山離我們獨立團的地盤不太遠,重傷號都往那兒送,那次我去送傷員,碰見了白求思同志,高個子、大鼻子、眼珠子好像發藍……」馬天生的話不多,他的臉色很不好,出了很多汗,李雲龍隔著寬寬的會議桌都聽見馬天生腹腔中傳來的陣陣腸鳴聲。每隔個十幾分鐘,馬天生便猛地扔下書,很不禮貌地中止了李雲龍的侃侃而談,竄進廁所。劇烈的腹瀉使馬天生的臉色由灰白轉為青綠。李雲龍似乎沒注意這些,他又翻開了書,向馬天生徵求著意見:「現在咱們是不是該學《愚公移山》了?」

  第三十八章

  「紅革聯」1號勤務員杜長海近來常常有種異樣的感覺,其症狀是這樣的,神經中樞總處於一種高度興奮的狀態,走路時腳底像是裝了彈簧,地心引力似乎有點不起作用了,就像在月球上行走一樣,當然這只是一種感覺。他的腦子也處於半昏沉狀態,很像酒至半酣的感覺,渾身像鼓足了風的船帆,有種飽漲感;連皮膚都有些異樣,任何觸摸都能引起一陣陣使人顫慄的快感,猶如春風掠過湖面吹皺的水波。連他老婆都發現他有點兒不大對勁兒,跟中了邪似的。從早到晚,不知疲倦,精神頭兒大得驚人,身為1號勤務員,他現在可謂日理萬機了,這要在以前,以他的身板,早累成一攤爛泥了。可現在有點兒奇怪了,怎麼這樣精力充沛?晚上在床上和老婆親熱起來竟沒完沒了,不折騰個大半宿不算完,而僅僅一年前,他老婆還一口咬定杜長海患了陽萎呢,為此還差點兒離了婚,咋就現在成了這模樣?還讓不讓入睡覺了?人和莊稼一樣,旱了澇了都不行。杜長海自己明白是咋回事,這叫激情。人要沒激情,生活就太乏味了。只有時勢才能創造出激情。

  自從他轉業到地方當了一個機關的行政處長,可把他委屈死了,行政處是管理機關後勤工作的,食堂、司機班、電話總機、水暖電工等工作都要一手抓。哪個環節沒幹好都要挨駡,行政處是幹嗎吃的?連這點兒工作都做不好?他杜長海好歹也在朝鮮戰場上指揮過炮兵團,他是個天生的軍人,真正的軍人是不喜歡和平環境的。一個有如此輝煌的軍事生涯的副團長,怎麼能一輩子窩在一個機關裡幹些令人厭煩的後勤工作?部隊從朝鮮回國後本來準備參加授銜,可一道命令下來,杜長海所屬部隊的番號被撤消了,本來能授個中校軍銜的杜長海被迫轉業,壯志未酬啊,這輩子投身軍旅,本來應該是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在沙場上建功立業,可偏偏命運捉弄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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