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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李雲龍哽咽了,大滴的眼淚滾落下來,他狠狠地擦去淚水,但淚水不停地流下來。田雨受到極大震撼,李雲龍的眼淚金貴,輕易不流,一旦流出往往使人肝腸寸斷。在巨大的震撼中,田雨突然感到,她不可能離開這個男人,連想都不要想,一旦失去他,自己的半個生命也會隨之而去的,和這個男人一起生活十多年了,自己對他瞭解的究竟有多少?她緊緊抓住丈夫的手,淚如泉湧:請原諒我,我不該和你吵架,你的壓力太大了,請你痛痛快快地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我在聽著,我是你的妻子呀……她終於哭出了聲。慘哪,太慘了,河南信陽地區,有的村成了死村,整村的人被餓死。有的村支書帶著全村人集體外出討飯,省裡派人封鎖路口,不准外出討飯,說是給社會主義臉上抹黑,結果全村被餓死。是誰下的命令?真該好好追查追查,這種人的良心已經黑透了,怎麼能當上官呢?要是我當時在場,老子豁出去償命,先掏出槍斃了他狗娘養的。梁山分隊的一個戰士,全家除了他,十幾口人全部被餓死,他也不想活了,掏槍要自殺,我去禁閉室把他放出來說,幹嗎往自己腦袋上打?你該打我才是,國家搞成這樣,我們這些當官的人人有份,誰也別想逃脫責任。我李雲龍就該殺,誰讓我膽子小不敢說話?誰讓我怕摘烏紗帽?我是他娘的軟骨頭、孬種,就因為我這樣軟骨頭官太多了,才把國家搞成這樣。我把手槍頂上子彈拍在桌上說,你要有氣就照我腦袋來一下,誰讓我是這支部隊的最高指揮官呢?我對不起人民對不起老百姓,腦袋上吃顆花生米是活該,罪有應得。冤有頭債有主嘛,往自己腦袋上打就不對了,死了也是冤死鬼。現在我要說的是,請你原諒我一次,或者說饒我一次,讓我以後長點兒記性,多為老百姓做點兒好事,立功贖罪呀,如果你說要原諒我,對我以觀後效,可我一出門你又要往自己頭上打,這就沒意思了,首先是說話不算話,不是條漢子。第二,有仇不報非君子,對我有氣就該打我,不敢打仇人反打自己,這也不是條漢子,我會看不起你。就這樣,他答應不死了,保證說話算話。我這才敢走。

  唉,我越想越沒臉呀,我李雲龍在戰場上沒當過孬種,咋越活越膽小了呢?以前總以為自己好歹還算條漢子,現在一想,狗屁,軟蛋一個。誰是英雄?誰是硬漢?是彭老總、丁偉,還有你父親田先生,我李雲龍是粗人,腦子開竅晚,得罪過田先生,可我不傻,以前錯了,以後不能再錯了,我要憑良心活著,老百姓的大恩大德,別人忘了,我沒忘,別人不報,我報。田雨用雙臂環抱住丈夫,輕輕地把臉頰貼在丈夫胸前,那顆健康有力的心臟響若擂鼓,充滿了生命力,她默默地想,這顆心臟還能跳動多久?但願長一些,什麼時候它不再跳了,那我的心臟還有必要跳下去嗎?

  第三十二章

  1966年元月的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福建馬祖海域沿大陸一線的海面上,有一艘50噸排水量的舊登陸艇在慢慢吞吞地航行。這是一艘載滿物資的運輸船,黑沉沉的海面很安靜,只有突突的馬達聲發出微弱的聲響……戰士吳連生抱著56式衝鋒槍斜倚著後甲板的護欄上。他臉色鐵青,面部肌肉由於過分緊張而痙攣著。他死死盯著站在前甲板上向海面觀察的排長李存志,牙齒咬得咯咯響。這些天,吳連生算是恨上他的排長了,在他的意識中,排長李存志就是他命中的煞星,自從他入伍後,排長就無時無刻不找他的茬子,橫豎看他不順眼。

  去年,他父親在家鄉為他說下一門親事,女方條件不錯,據媒人介紹,女方認為吳連生的家庭條件不怎麼樣,之所以同意,是因為吳連生在部隊當兵,以後如果提了幹前途還是有的。對於這門親事,吳連生還是很滿意的,這身軍裝的確提高了他的身價,不然就他那條件這輩子是否能娶上媳婦還很難說。吳連生自己也很有些雄心壯志,在部隊好好幹,爭取穿上四個兜的幹部軍裝,在他家鄉十裡八村還沒出幾個軍官呢。他決定回家看看,借上件四個兜的幹部服一穿,聲稱自己是排級幹部,先把媳婦娶到手再說。他想得挺好,幹部服也借到手了,沒想到請假時卻碰了釘子,排長說排裡人手緊張,一律不批假。吳連生一聽就火了,沒說幾句就和排長大吵起來,他在火頭上競抄起板凳向排長砸去,要不是被別人抱住,他當時也許就把排長幹掉了。部隊不會容忍行兇打人的行為,更何況是戰士打幹部,連裡已決定給他記大過處分,只是還沒宣佈。不過他老鄉阿增和張春海已經私下裡把消息透露給他了。

  這三個青年從小一起光腚搓泥巴長大的,三個人還偷偷換過帖子拜了把子,關係自然非同一般。部隊入伍的政審極嚴,這三個青年的入伍本身就說明他們根紅苗正,都是三代貧農,他們只上過兩年小學,雖識得幾個字,但思維方式卻是文盲式的。國共兩黨幾十年政治軍事鬥爭的恩恩怨怨,對他們來講似乎過於深奧了,他們也不可能關心。愚昧的人往往心胸狹隘,容易走極端。吳連生認為排長李存志毫無疑問已經是自己仇人了,對仇人該怎麼辦?當然應該幹掉他。阿增和張春海的想法就更簡單了,既然拜過把子義結金蘭,那麼大哥的仇人便理所當然是大家的仇人了。三人很快達成共識,找個機會幹掉排長,殺排長時,如有人在場也只好算他倒黴,沒說的,一塊兒幹掉。下一步怎麼辦?這三個農民士兵雖然愚昧,但也知道殺人的後果。吳連生說,這還用想嗎?當然是投奔對面那個島。那邊有個功率很強大的廣播站,光是臉盆口粗的喇叭就十幾個,他們可沒少聽,那邊每天都在喋喋不休地宣佈對棄暗投明者的懸賞價格,駕駛殲擊機過去,賞黃金多少兩,魚雷艇多少兩,小至56式衝鋒槍和54式手槍都有價格。這個價目表他們記得清清楚楚,此時,吳連生正估計著這艘舊登陸艇值多少兩黃金,這幾枝衝鋒槍和手槍值多少錢。並且他堅信他已經擁有多少兩黃金了,甚至連黃金的用場都已派好。

  馬祖島上的巨型探照燈光柱在海面上來回掃過,這艘登陸艇的位置距敵占島已不足八公里。黑暗中,前甲板傳來排長李存志的命令:全排做好戰鬥準備,注意燈火管制……吳連生輕輕撥開衝鋒槍的保險,猛地站起來狠狠地扣動了扳機,達達達……槍口噴出的火舌向站在前甲板的排長掃去,排長李存志在淬不及防中被密集的子彈幾乎攔腰截斷,震耳的槍聲驟然間劃破夜空……與此同時,前甲板上另外兩枝衝鋒槍也開火了,射擊時的口焰在黑暗中閃爍,灼熱的彈殼在甲板上進濺,幾十秒鐘後,槍聲沉寂了,七個曾和他們在一口鍋裡攪勺子的朝夕相處的戰友都靜靜地倒臥在血泊中。

  馬祖島上的探照燈也突然停止在海面上的掃動,將光柱死死地罩住這艘登陸艇,吳連生升起早已準備好的白旗,登陸艇轉了個九十度彎,向馬祖島駛去……

  當這起重大的殺人叛逃事件的消息傳來時,李雲龍正在軍區開會,當他知道這起叛逃事件是發生在自己的部隊裡時,便被激怒得兩眼噴出火來,他一掌拍在桌子上,隨著一聲巨響,桌上五毫米厚的玻璃板被擊得粉碎。軍委、國防部、總參的電話接踵而來,各級領導的批評怒駡,訓斥充溢於耳,其中分量最重的就是國防部長林彪的指示:我們最擔心的就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情報部門也深感責任重大,破例啟動了最隱秘的情報系統,各種高度機密的情報源源不斷地傳來,被迅速匯總:金門、馬祖、大二擔等島嶼的守軍已全部進入一級戰備,各種遠程火炮已推出工事進入臨戰狀態……

  臺灣海峽出現特混艦隊巡航,海峽上空出現大編隊軍用飛機,設置在前沿海域的聲納裝置探測到水下有不明國籍的潛艇在活動據內部情報,臺灣方面已決定在臺北機場召開大會,歡迎「棄暗投明」的反共義士吳連生等人,負責接送的飛機已到馬祖……

  在軍區作戰部的會議室裡,司令員皮定均坐在會議桌的東頭,李雲龍坐在會議桌的西頭。兩人中間隔著長長的會議桌,都在靜靜地望著對方的臉。這兩個出類拔萃的職業軍人,身經百戰的將軍都用同一種姿勢端坐在椅子上,身板挺得筆直,身子決不靠著椅背,總和椅背保持十公分的距離。多年戎馬生涯養成的氣勢躍然表現在神態舉止中,兩人都穿著筆挺的黃呢子軍服,只是肩膀上已沒有了金色的將星,佩戴著鮮紅的領章和紅五星帽徽。軍隊已於一年多以前取消了軍銜制,從軍服的樣式上看,除了衣兜的區別,將軍和士兵的軍服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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