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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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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冬天的田野山巒,顯得特別空曠。西北風鑽進了晉西北的群山,在山峰和溝穀間尖利地呼嘯著,似乎把裸露的岩石都凍裂了。戶外活動的人每人嘴上都像叼上了煙袋,呼呼的冒白煙。李雲龍命令分散在各地的連隊進行刺殺訓練。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部隊缺乏禦寒的棉衣,不活動活動就會凍死人。有些連隊只有一兩件棉衣,只有哨兵上崗才能穿。李雲龍認為與其讓部隊凍得亂蹦亂跳,不如練練刺殺,既練出一身汗又提高了戰鬥素質。 只穿著一件單衣的趙剛凍得病例了,高燒到39度。李雲龍一發愁就愛駡街,他罵天罵地罵西北風罵小鬼子,日爹操娘的把老天爺和小鬼子的先人都罵了一遍。趙剛從昏迷中醒來見李雲龍駡街,便抱歉地說:老李,我這一病,擔子都放在你身上了,我這身體太不爭氣,要不怎麼說百無一用是文人呢?李雲龍眼一瞪:你哪兒這麼多廢話?誰沒個頭疼腦熱的時候?文人怎麼沒用?小時候我爹就告訴我,這輩子誰都可以不敬,惟有秀才不可不敬,那是文曲星,不是凡人。在我們村,我家不算最窮,好歹還有二畝薄地,年景好時,一家老小吃飽肚子沒問題。我爹說,這輩子就算窮死,也要讓我讀書,全家人省吃儉用供我去私塾先生那讀書,可惜只讀了三年就趕上災年,飯都吃不飽還能讀得起書?只學了《三字經》《百家姓》,這些日子不是你教我,我李雲龍腦子裡還不是一盆漿糊?我李雲龍上輩子燒了高香,碰見你這麼個大知識分子,我還不該當菩薩似的供著?趙剛有氣無力地罵了一句:你狗日的少給我戴高帽……你看,你看,你這大知識分子咋也學會罵人了,總不是跟我學的吧?趙剛睜開眼說:得想點兒辦法啦,再這樣下去咱們要被困死。棉衣還是小事,挺一挺也就過去了,最嚴重的是彈藥問題。每人不到五發子彈,一場小規模戰鬥也打不起。李雲龍摸起趙剛的筆記本要撕紙捲煙。 趙剛抗議道:你少動我的本子,都快讓你扯光了。李雲龍哼了一聲:小氣鬼,一個破本子也當寶貝,老子過些日子還你個新的,還是日本貨。趙剛眼睛一亮:我知道你又打鬼子運輸隊的主意呢,說吧,這仗準備怎麼打?先把一營集結起來,以一營為主。再把其他營的戰鬥骨幹補充進一營,編成加強營。據偵察報告,鬼子運輸隊的押送兵力一般為一個小隊,我拿一個加強營幹他一個小隊,10:1的兵力,該是沒問題了。老趙,你說,這仗怎麼打才好。李雲龍在賣關子。 趙剛說:我知道你在考我。我要是說了可就沒你這個團長什麼事了,我當了團長,你幹得了政委嗎?好,只當咱們團現在沒有團長,我暫時代理團長組織這場伏擊戰。第一,咱們的弱點是火力差,缺彈藥。論兵力,咱們和日軍為10:1,若論火力,咱們和日軍恐怕連1:20都不止。在這麼強的火力下,別說一個加強營,就算獨立團全上去也不過是一堆活靶子。打平型關,115師傾全師之兵力,在彈藥充足、地形極為有利的情況下,向毫無防備的日軍發起突然攻擊,以正規野戰軍對付二流的輜重部隊不過是打了個平手,傷亡比例是1:1。比起平型關之戰,咱們沒有115師當時的本錢,要是算計不好,這個本可賠大了…… 李雲龍一拍桌子笑道:好你個趙剛,看來我這個團長位子坐不長了,你小子是不是早惦記上這位子啦?趙剛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其實你在安排部隊進行刺殺訓練時我就想到了,看看你安排的那些科目,單兵對刺,一對一、一對三對刺,當時我就猜出來,你打算在適當的時機、適當的地形條件下打一場正規的白刃戰。日本陸軍擅長白刃戰,單兵訓練中以刺殺訓練為重。他們的《步兵操典》中規定得更為機械,進行白刃戰之前要退出槍膛內的子彈。據說,他們最反感的是八路軍在白刃戰中開槍射擊,認為這有損于一支正規軍隊的榮譽。我猜想,你希望能用事實證明,八路軍的刺殺技術和勇氣絲毫不遜色于日本軍人。李雲龍點點頭:對,是這麼想。其實,以中國武術的眼光看,日本步兵那兩下子刺殺技術根本上不得檯面。論冷兵器,咱中國人是老祖宗。這次刺殺訓練中,全團有一百多個戰士曾經練過武術,他們把武術中使紅纓槍的套路揉進了刺殺訓練,不光重視刺刀和槍托的殺傷力,還注意武術中腿法的使用。和尚這小子更有陰招,他設計了一種能安在腳尖上的刀子,腳踢出去,刀刀見血。要在過去,玩兒這種暗器會被武林中人所不齒,現在對付鬼子可沒這麼多講究了。一營的二連長張大彪上次找我,說二連不打算練刺殺,練練砍刀成不成。我才想起這小於在宋哲元的29軍大刀隊當過排長,懂些刀法。我說行,只要你不用子彈就能把日本鬼子宰了,你用老娘們兒的錐子剪子都成。沒想到我剛一說成,二連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多把大砍刀,鬧了半天人家早預備好了。趙剛接著說:第二,選擇地形是個關鍵,首先需要一個加強營的兵力能從隱蔽地點迅速展開,在日軍沒來得及組織火力反擊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沖上去和敵人絞在一起。這種戰術的前提是,儘量縮短衝擊距離,最好限定在50米內,這樣一分鐘之內就沖上去了。一旦和敵人絞在一起,他們不想拼刺刀也由不得他了。 李雲龍眉開眼笑地說:你看,一套完整的作戰方案已經出來了嘛,老趙,你做好事做到底,幫我想想伏擊地點選在哪裡?趙剛椰榆道:得啦,別假謙虛了,這是你的作戰方案,我不過是替你說出來罷了。你也別賣關子了,前些日子你帶和尚在野狼峪那邊轉悠,我就知道你想幹什麼。那地方選得不錯,我看就在野狼峪幹吧。李雲龍喊道:知我者,趙剛也。不過我要提醒你一句,萬一情報不准,鬼子不是一個押車小隊,而是一個中隊或一個大隊作戰部隊,你怎麼辦?李雲龍道:古代劍客和高手狹路相逢,假定這個對手是天下第一劍客,你明知不敵該怎麼辦?是轉身逃走還是求饒?當然不能退縮,要不你憑什麼當劍客?這就對了,明知是個死,也要寶劍出鞘,這叫亮劍,沒這個勇氣你就別當劍客。倒在對手劍下算不上丟臉,那叫雖敗猶榮,要是不敢亮劍你以後就別在江湖上混啦。咱獨立團不當孬種,鬼子來一個小隊咱亮劍,來一個大隊也照樣亮劍。 大地上覆滿了白雪,乾燥而堅硬,刺骨的寒風仿佛把人的腦子都凍結了,連思維都凝固了。路邊幾棵孤零零的槐樹在嚴寒的侵襲下,時而可以聽到樹枝的折裂聲,好像它的肢體在樹皮下碎裂了,偶爾一截粗大的樹枝被寒風利落到地上,砸在潛伏的戰士們的背上。 一個加強營400多號戰士一動不動地趴在公路兩側的土溝裡。他們身上蓋著事先搞來的枯草,這樣,既能禦寒又能達到隱蔽的效果。李雲龍看見路邊的草都在微微顫動,他知道這是身穿單衣的戰士們在寒風中被凍得發抖。部隊已經進入潛伏位置三個小時了,李雲龍自己也凍得兩排牙在不停地撞擊,用他自己的話說,聽見這聲跟打機槍似的。他用不連貫的聲音對著被凍得臉色發青的趙剛說:老……老……趙……看你那……那模樣……像他娘的……青面獸似……似的……病剛好點兒的趙剛知道這下子又該大病一場了。但他堅持要參加戰鬥,不能讓人家看著說知識分子出身的政委是個熊蛋,連凍都扛不住,還當什麼政委?他上牙打下牙地還嘴道:你……你還他媽……媽的說我……你,你,你那模樣……比我……我也好不到哪……哪裡去,像……像他娘的……掛……掛著霜……霜的冬瓜李雲龍還想還嘴,但嘴動了半天卻一句話說不出來,他隔著單衣摸摸肚皮,發覺手感有些不對,肚皮怎麼硬邦邦的?好像五臟六腑全凍結在一起了,他自嘲地想:穿上鎧甲啦,鬼子的刺刀也捅不進去。 前面的小山上戰士們個個都一樣,破釜沉舟了,鬼子來一個小隊要幹,來一個聯隊也得幹,總比凍死強。 日軍的汽車隊出現了,頭車的駕駛棚頂上架著兩挺歪把子機槍。車廂裡滿載著荷槍實彈穿著黃色粗呢面皮大衣戴著皮帽的日本士兵,滿載士兵的卡車競有幾十輛……日軍的卡車開得很慢,先頭車似乎在謹慎地做搜索前進。隨風傳來日軍士兵的歌聲:朝霞之下任遙望,起伏無比幾山河,吾人精銳軍威壯,盟邦眾庶皆康寧,滿載光榮啊,關東軍。 懂些日語的趙剛臉色候變,輕聲道:這是關東軍軍歌,老李,情況有變,這不是日本駐山西的部隊,是剛調進關的關東軍。兵力有兩個中隊,和咱們的兵力對比差不多是一比一,幹不幹?李雲龍注視著開近的車隊,牙一咬發狠道:狹路相逢勇者勝,幹!敵人把胸脯送到咱們的刺刀尖前,咋能把刺刀縮回來?李雲龍一揮手,和尚拉響了預先埋好的地雷。轟的一聲,第一輛車被炸得粉碎,汽車的碎片、日軍士兵破碎的肢體紛紛揚揚從天上落下,幾乎全落在潛伏戰士身上。 路邊的枯草在一瞬間被掀開,一排排雪亮的刺刀出現了。部隊潮水般沖上公路,頃刻間,身穿黃色軍裝的人群和身穿灰色軍裝的人群便絞做一團。 訓練有素的關東軍士兵在突如其來的打擊前迅速做出反映,他們嗷嗷地嚎叫著從車上紛紛跳下去,嘩嘩地拉槍栓聲響成一片,黃澄澄的子彈從槍膛裡跳出來,迸在地上,訓練有素而又墨守成規的日本士兵,百忙中也沒有忘了在白刃戰前按《步兵操典》退出子彈。就這麼一眨眼的停頓,有幾十個日軍士兵手腳稍微慢了些,被獨立團的刺刀捅個透心涼。 這是場硬碰硬的肉搏戰。雙方殺紅了眼,刺刀相交的鏗鏘聲,槍托擊中肉體發出的悶響聲,瀕死者的慘叫聲,殺得性起的吼聲響成一片……兩架日軍的零式戰鬥機超低空掠過,日軍駕駛員發現,下面的公路上密密麻麻的人群絞在一起,灰色和黃色相雜其間。飛行員緊按機槍發射鈕的手鬆開了,飛機一掠而過。 按照戰前團黨委的決定:團長、政委應堅守指揮位置,絕不允許參加白刃戰。這條規定實際上是沖著李雲龍去的,李雲龍也鄭重表了態,堅決遵守團黨委的決定。可戰鬥一打響,他和警衛員都進入了興奮狀態。李雲龍三下兩下就把單軍裝脫下來,抄起鬼頭刀赤膊沖上去。團長光了膀子,警衛員自然沒有穿衣服的道理,和尚也把衣服一甩,拎著紅纓槍沖上去。趙剛制止不及,見兩人已沖進敵陣,一時也按捺不住,和他的警衛員小張一齊拎著駁殼槍沖出去。 好一場混戰,軍人的意志、勇氣和戰鬥技巧的完美結合。八路軍115師的那位大名鼎鼎的師長,未來的元帥曾得出結論:敢於刺刀見紅的部隊才是過硬的部隊。身穿單薄夏裝、頂著刺骨寒風的獨立團一營,以破釜沉舟的決死精神面對強敵,在和對手兵力相等的情況下率先發起攻擊進行了一場慘烈的白刃戰,這在當時的中日戰場上也實為罕見。 李雲龍的第一個對手是個日本軍曹,他不像別的日本兵一樣嘴裡呀呀地叫個沒完,而是一聲不吭,端著刺刀以逸待勞,對身旁慘烈的格鬥視若無睹,只是用雙陰沉沉的眼睛死死盯著李雲龍。兩人對視著兜了幾個圈子。也許日本軍曹在琢磨,為什麼對手擺出一個奇怪的姿態。李雲龍雙手握刀,刀身下垂到左腿前,刀背對著敵人,而刀鋒卻向著自己,幾乎貼近了左腿。日本軍曹怎麼也想像不出以這種姿勢迎敵有什麼奧妙,他不耐煩了,呀的一聲傾其全力向李雲龍左肋來個突刺,李雲龍身形未動,手中的刀迅速上揚哢嚓一聲,沉重的刀背磕開了日本軍曹手中的步槍,一個念頭在軍曹腦子裡倏然閃過:壞了,他一個動作完成了兩個目的,在揚刀磕開步槍的同時,刀鋒已經到位……他來不及多想,李雲龍的刀鋒從右至左,從上而下斜著掄出了一個180.的殺傷半徑。軍曹的身子飛出兩米開外,還怒視著李雲龍呢。李雲龍咧開嘴樂了,這宋哲元29軍的大刀隊不愧是玩兒刀的行家,真是越厲害的刀術往往越簡單。這招刀術是曾在29軍大刀隊幹過的二連連長張大彪的絕活兒,李雲龍也學會了,這招確實厲害。 少林寺出身的魏和尚根本不是當警衛員的料。他早把保衛首長安全的職責拋到爪哇國去了,只顧自己殺得痛快,他的紅纓槍經過他改裝,紅纓穗足有二尺多長,槍桿是直徑兩公分的白蠟杆。這類極具古典風格的兵器在中國傳統武術中具有槍和棍的雙重功能,在精通中國武術的和尚手裡,這種兵器所發揮出的殺傷力是日本兵手中裝著刺刀的三八式步槍沒法比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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