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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關東巨盜


  十八年前,關東大盜呂老壽從長祿裡領走了藍寶珠,帶到關外的老巢龍首山。
  呂老壽的妻子康秋珍,綽號「小嬌樓」,是江湖上跑馬賣藝出身。與呂老壽結為夫婦後,生下一男一女。兒子呂魁雖武藝出眾,行為卻不端正,被同道人戲稱為「風流賊偷」,是個好色之徒。女兒便是呂小娟,生性風騷,愛得是胭脂香粉,想得是榮華富貴、俊俏郎君,至於武功,領略得只是父母的皮毛,只不過會些小擒拿之類的拳腳而已。
  呂老壽本來想封刀洗手,做良民百姓,在奉天開了三爿店鋪,經營山貨草藥和綢緞。雖有些積蓄,但養個「淘金」的兒子,專會大把撒錢,把票子都鋪做花床了。
  那年,義和團死灰復燃,餘波又起,魚龍混雜的拳民又四處聚攏。一日,呂老壽被官府叫去,不容分說,先抽了頓鞭子,把幾匹黑緞子扔在堂上,指控他勾結拳匪,把緞子送去做旗幟,呂老壽暗自吃驚,知道黑旗黑衣黑纏頭的義和團是反朝廷的,大喊叫屈,被打入牢獄。不幾天,他又被糊糊塗塗地釋放了,說案子已查清,那幾匹黑緞子是關內進來的,縣官還請他喝了幾杯壓驚酒,道歉不迭,想與他結成金蘭之好。呂老壽是個粗人,又有股熱血腸子,架不住別人的一句好話,當下與知縣稱兄道弟起來。
  回到家中,他窺聽到康秋珍母子爭吵,情緒激烈聲音卻壓得很低。
  呂魁說:「父親出來了,大家都平安無事,還走啥?」
  「我看你就捨不得這滿城錦鏽。」康秋珍說,「你爹出來了,可大禍還在後頭呢!」
  「有你在,他怕啥?」
  「混帳!」一聲清脆的巴掌響傳出窗外,呂老壽知道妻子在打兒子的嘴巴。他困惑不解,踢開門闖進去。問,「咋啦!」坐下來,讓妻子把酒拿來。邊喝邊說,「你們的話我都聽到了,依大魁的吧,不走。那縣官知錯就改,倒是個清官,我跟他拜把子啦!」
  呂魁和康秋珍都有些發怔。呂魁剛要走,被父親喚住,說:「俗話說,油多火旺。大魁,這幾年積攢的家底兒可都讓你抖落出去了。拿銀子去填婊子的屁股,那可是填不滿的無底洞。咱家雖說是棄武經商,可不能糟踏了坯子。聽說你近來和平康裡的老五打得火熱……」
  呂魁截下父親的話,說:「不錯,老五手眼通天,還和縣知事有來往哩!」說著,用眼去看母親。康秋珍的臉頓時緋紅,厲聲說,「兔崽子,滾!」
  呂魁跺著腳走了。剩下呂老壽夫婦對酌。康秋珍抽著煙,不動聲色地問:「老壽,你這一生廣結朋友,有個數麼?」
  「不夠一千,也湊八百啦!」他很得意。
  「你是錚錚鐵漢,小珍子敬佩你一根腸子通到底。你結交花子、婊子,納鞋打卦賣藥糖的我不管,行快仗義嘛。可你結交官場人物,我不得不敲你幾句。」
  「說嘛,我老壽還懂得忠言逆耳。」
  「我問你。那些官場朋友有幾個是把心肝擺在碟子裡的?」
  呂老壽屈指一算,真正的知己根本沒有,尷尬半晌,才說:「也就是藍田耕吧。
  這個人還交得。「
  康秋珍冷笑著說:「老壽哥,藍田耕把媳婦都賣到窯子裡去了,這種禽獸不如的人,還算得上是朋友?」
  呂老壽把碗一頓,擰著眉說:「這像什麼話!哎,你是怎麼知道的?」
  康秋珍想拿出信,但又改變了主意。因為她、呂家正面臨著一場命運的變故,顧不得再管旁人的事了。那封信是劉雯翠寫的,那時,她剛被賣到「一品香」。假若此刻呂老壽見信,去保
  定用錢贖出劉雯翠,藍田耕夫婦就沒有如此悲慘的結局。後來,呂老壽的悔愧都注入到孤女藍寶珠身上,化成養育之情,造就出一個聲蜚關東的嗜血大盜。
  天色已經不早了,康秋珍笑著擺脫了呂老壽的糾纏,說:「當家的,板房比不得家裡的大炕,今天,你就自己伸腿歇著圖個清靜吧。」
  她告訴醉意正濃的呂老壽,說自己來了信水,讓他忍耐兩天。一炷香的時辰,濃妝豔抹的康秋珍走出內室,剛走出門,被睡醉的呂老壽喚住。他疑在夢中,徐娘半老的妻子竟變得如此漂亮,紅紅的兩腮像三月的野桃花。深紫色的緊身褲襖越發映襯出冰雪似的肌膚,肩頭系著件黑色的披風,穿著褐色鹿皮軟靴。像當年在街頭獻藝般打扮,嫵媚中帶著野蠻,冷傲裡又蘊含熱情的蠱惑。
  「你到哪去?」呂老壽驚訝地問。
  她笑吟吟地走過來,把胳膊搭在呂老壽的肩頭,撤嬌般地努起腥紅的嘴唇,眯著一雙似醉非醉的眼睛。呂老壽感到老夫婦之間變得新鮮起來,燭火下分明是有個陌生的美人來勾魂奪魄,剛要把長滿一圈兒粗胡茬的嘴湊上,就覺得四肢一陣酸麻,動彈不了,連啞穴也被點中。他微張著嘴,瞪圓眼,想打想罵但身不由己,只得順從妻子的擺佈。康秋珍把他扶倒,又蓋上被子,微笑著說:「老呂,你就先悶在葫蘆罐裡吧。一會兒我就回來,還要哄小娟睡覺呢。」低頭在呂老壽的面頰上親一口。
  倒插門,推開窗輕跳出去,身形很是敏捷。
  兩小時後,呂老壽自行解開穴道,想發作起來,但想起妻子行為詭譎得實在費解,只得先倚在床頭苦思冥想。「小嬌樓」
  少女時就風流成性,常在賣藝時和一些浮浪、闊綽的子弟打情罵梢,用一張俏臉去賺那些冤大頭們的錢。嫁給呂老壽後,雖然有時和年輕人擠眉弄眼,但還沒做出難堪的事。他懼內,又常吃醋,年輕時夫妻時常炕頭打架。呂老壽怪怨她不是黃花女,康秋珍就擰他的耳朵,說:「你娶媳婦,娶回來的不就是媳婦嗎?」
  康秋珍回來了,未待呂老壽發問,把一個包裹扔在地上。
  呂老壽瞧著她躬身去解,裡面竟是縣令的人頭。儘管呂老壽是武林中人,聞得慣血腥,但還是驚恐得叫出聲來。
  「別鬧,聽我說。」康秋珍穩當當地坐下來,喝了幾口涼茶,說,「老壽,你我都是明白人,我是拿身子把你換出來的,懂嗎?
  我不想細描。「呂老壽看看殺氣未褪的愛妻,又瞅瞅瞪眼望天的把兄弟,心裡明白了大半,胸中激起波瀾;掀起酸甜苦辣的狂潮,一時說不出話。
  「老壽,不知哪個王八蛋把我說給了這個狗官,栽贓陷害,說你私通拳匪。小珍子我是打鷹的眼,啥雀兒看不出來?」康秋珍把半盞殘茶潑在人頭上,說,「狗東西讓我隔三跳兩地去。你別吃醋,這狗官不中看,更不中用。」說著捂嘴笑起來,滿眼的輕狂退隱出殺氣。
  「小嬌樓,真是名不虛傳啊!」呂老壽嘖嘖讚歎,慢慢走過去,身子突然一閃,揮手打了康秋珍一個嘴巴。風馳電掣,康秋珍來不及躲避,半面臉頓時紅腫起來。
  她狸貓般地跳起來,一抬腿拔出短刀,對準呂老壽投去。呂老壽手一掠那道疾奔的白光,把飛刀捏在指間,說:「就你這點能耐?」
  「呸。我是給你遞刀子,不宰了我,你就是活王八!」說著,把頭伸過去。這一招將住了呂老壽,他揪起妻子的頭髮,才發現她已是淚痕滿面了。長歎一聲,把刀子向人頭剁去,正紮進死人的眼裡,直剩下個刀柄。
  康秋珍抱住丈夫大哭起來,女人捨身救夫而得不到諒解,自然要委屈。平素,夫妻吵架,只要她一哭,便是制住丈夫的良方,然後再去揪耳朵、咬嘴巴,呂老壽天大的火氣也被一床錦被蓋滅了。今天,呂老壽卻變了稟性,推開妻子,默默走開。
  「呂老壽,我失身狗官,但又殺了他。你嫌棄我,那好辦,我走,夫妻的緣份算滿了!」她嚷起來。
  「小珍子,你救我,我感激你還來不及呢,哪能叫你走?」呂老壽神態冰冷,說,「眼下怎麼辦?這奉天城是不能呆了。」
  「走!」康秋珍斬釘截鐵地說,「拉竿子,當山匪,這也叫官逼民反!」
  康秋珍早就安排好了後事,於是一家人星夜啟程。先是隱姓埋名地坐吃山空,後來又撞上一股群龍無首的山匪,呂老壽夫婦藝驚四眾,便被眾人推為首領,上了龍首山,做起黑道的買賣:偷盜、搶劫和綁票,有時還替人押運煙土。時光茬苒,數年行雲流水般地過去了。
  端陽節前,呂老壽獨自在山崖上漫步,望著茫茫雲海,突然想起藍田耕來,轉身回到小山寨,找到正在刺繡的康秋珍商量,想到保定去看看,朋友一場,要替藍田耕出個錢力。
  康秋珍沉吟半晌,說:「當家的,那年藍田耕的媳婦劉雯翠的確來過信,我沒拿出,一是咱們面臨大事,二來怕你移情別處、樂不思蜀,況且,你不止一回誇過劉雯翠的品貌。現在,你該去了,把她接上山,我也不管。」
  呂老壽深知其意。自從出逃奉天后,夫妻間如火如荼的情趣日見其弱,呂老壽心中常有芥蒂,床第之事,也常不歡而散。康秋珍一心掌管山寨瑣事,修身養性。
  「秋珍,你這是啥話?藍田耕是我的兄弟,雯翠是你弟媳啊!」
  呂老壽到保定後,從「一品香」妓院雜役老俊那裡打探到所有內情,嗟歎良久。
  拉著老俊到藍田耕和劉雯翠墳前燒了幾串紙錢,又給老俊一筆為數可觀的錢,說:「把他倆合葬了,省得死人活人都難受。」又問劉雯翠留下的孩子在哪裡。
  老俊說:「雯翠在時,我聽她提過您的名字。您給他夫婦燒紙,又想合葬。我信了。那女娃叫藍寶珠……『他把藍寶珠的寄身之所告訴了呂老壽。
  呂老壽在長祿裡轉了三大,找到時機,點中寶珠的啞穴,把孩子背走了。他懷著負疚之心,對妻子說,要把全部本事都傳授給朋友的遺孤,把山寨大權移交康秋珍,從此不理外事。
  藍寶珠上山那年,呂小娟已經九歲了,小姐妹一見面就投脾氣,小娟笑嘻嘻拉住寶珠的手,說:「我就愛你這個妹妹。」
  「你們這裡有冰糖葫蘆嗎?」寶珠問。
  小娟搖著頭,問:「你愛吃呀!」
  寶珠點著頭:「我哥哥愛吃。」
  康秋珍歎著氣說:「當土匪守著金山銀海,到底不如世上人自由自在。咱們都是有今沒明,在刀尖兒上過活的人,那天,趙福順『折了』,咬斷舌根,硬是沒吐出『山水』。讓人家釘死在城門上了。」
  「秋珍,這幾年,我也太對不住你啦,以後我不出去啦!」他握住妻子的手,問,「大魁呢?」
  「誰管得了他?前幾天,掠來人家一個寡婦扣住不放……」
  「媽,我看見了。哥哥摟著人家親嘴哩!」呂小娟嚷起來。
  「這還了得!」呂老壽一拍桌子。康秋珍攔住他說:「你著哪門於急?說不定那小寡婦還樂意呢?這年月,人得活。做土匪的媳婦總比餓死、當妓女強。再說,土匪又哪點比做官的不光彩了!」
  呂小娟帶著藍寶珠在山上到處遊玩,告訴她各種樹木植物和禽獸的名稱。自此,藍寶珠的身心成長完全付於原始的大自然了,開始了山林生涯,斷隔了繁喧人間、魍魎世界。
  呂老壽住後寨,專傳授藍寶珠和呂小娟各種武藝。他捧出先師訓徒用的竹鞭,焚香祭祖,然後讓兩個女娃跪倒磕頭。藍寶珠望著青煙繞絛後的神像,是個凸眼鷹鼻、枯瘦老者的畫像,好奇地咯咯直笑。日老壽不吭聲地走過來,掀翻了寶珠,用竹鞭狠狠打她的屁股。康秋珍知道這是「開門訓」,警頑徒而正武風,使之以後刻苦練功而不敢怠惰,也要樹立師父的威嚴。
  他夫婦詫異的是,咬牙忍痛的寶珠卻不器,替她哭的倒是小娟,抱著雙親的腿求饒。
  「他,他是不是壞人?『爬在地上的寶珠,小嘴哆嗦著,指著畫像問。
  「那是你的師祖!」呂老壽揚著竹鞭說,「他是專殺壞人的好人……」
  沒等話盡,寶珠跳起來,對著畫像磕頭。呂老壽夫婦互相莞爾。康秋珍撫摸著寶珠的頭,親切地問:「寶珠,痛嗎?」
  寶珠瞪著大眼睛,點著頭說:「師父是教我學好,不調皮。」
  「寶珠,你為啥不哭?一哭爹就軟啦!」小娟摸著寶珠腫起的屁股。寶珠搖著頭。
  「真是硬骨頭,好坯子!」呂老壽不由得挑起拇指,越發喜愛寶珠。
  站樁,每十日木樁增高三寸,頭頂水碗、鐵碗和堆積起的野禽蛋。跳樁,踏走八卦、梅花,以後便提小水桶、蒙眼睛。追樁,呂老壽在背後驅趕,攆上便是一竹鞭,漸漸行走如風,熟練閃轉騰挪的身法。呂老壽又傳授輕功攀登,先令站百丈陡崖,身後系一繩索,月後便除去繩索,使人不再暈高。走獨木,日有所變,最後踏跳離地三丈余高的竹竿,而且行走自如。這種雜技般的功夫,自然是康秋珍傳授,她對兩女娃說,以後還要走軟索,坐在繩子上迎風繡花。
  呂老壽知兩孩子年齡尚小,又是女娃,不便先練成皮肉之堅,只得練技不練力。
  他吩咐每日將鐵條捆綁小腿上,從山腳跑到峰頂。又挖出面尺深的坑去跳,每跳上來,手裡必捏把泥土,如此十年,丈高的牆便可縱身越上了。
  三年過後,呂老壽開始傳授暗器和八卦刀。快滿十歲的寶珠已有小成,遠遠地把小娟甩在後面。一天,春光明媚,山花爛漫。呂老壽心情好,攜帶酒肉,領著兩個孩子到後山野遊。
  山泉淙淙如彈起清亮、悅耳的古琴;含蘊陽光的雲靄忽紅、忽白,飄逸在黛綠的群峰之上;山風徐吹,野禽惆瞅,雜色的花瓣灑落像翩然起舞的彩蝶。呂老壽飽覽美景,席地而坐,邊咂著酒,邊看四處採花的女娃,心想:「人這一輩子,難得有這麼點兒的清閒,拋去塵念,坐在這裡看景也是福份。」
  一隻野兔從他眼前跳過,呂老壽撿起塊石子要打,但又住手,說:「寶珠、小娟,打這只兔子,我要試試你們暗器功夫。」
  野兔距她倆有三十余米,戴滿一頭花朵的小娟說:「穩住它,看我的。」她悄悄撿起一塊石子。
  不料,寶珠比她手快,早把一塊石子擲過去,落在野兔腳下,野兔便受驚跳著跑了,小娟急著嚷起來。寶珠說:「打動的才算本事呢!」手腕一抖,石子飛擊過去,正中野兔的後臀,帶著傷跑了,消失在草叢內。呂老壽哈哈大笑,說:「好一隻肥兔兒,到嘴的肉跑啦!」
  「都怨她!」小娟噘起嘴。
  「我不逮著它,不回去!」寶珠握著拳說。
  「好,那畜牲受了傷,跑不遠,多半是藏起來啦!」呂老壽說。
  野兔果然藏在草裡,寶珠正要去撲,依稀聽到背後有一種微響,有種本能的條件反射使她迅速側身,手一抄,「哎喲」地叫起來,小拇指被飛來的石塊打腫了。
  野兔聞警跳躥起來,拼命地紮進濃密的山草中,再也看不到蹤影。
  這情景呂老壽都看在眼裡,走過來,狠狠地打了女兒一巴掌,滿頭的花都散落了。小娟「哇」地哭起來。
  「背地暗算自己的師妹,要臉嗎?」
  小娟極力辯解:「我是想打寶珠腰帶的,再打野兔……」
  「不要說了!」呂老壽喝著她,又說,「寶珠,你天性不錯,居然能迎風辨器了,更難得的是在背後。」小娟見父親誇獎寶珠,越發哭得厲害。
  寶珠走過來,拉住小娟的手說:「姐姐,是我錯了!」
  小娟甩掉她的手,氣惱地說:「狗戴帽子裝好人!」狠狠瞪了寶珠一眼,自己回寨去了。
  寶珠蹲在地上,慢慢撿著小娟丟在地上的花,知道師姐最喜愛鮮豔的野花和胭脂之類的東西,去年就讓母親穿透了耳朵,戴上金環。
  「疼嗎?」呂老壽捏住寶珠的手問。小拇指腫得紅亮,被石頭棱角劃破的地方還流淌著血。
  「這算啥?娟姐到哪去啦?」她揚著小臉問。
  「找她媽媽去啦!」呂老壽信口答道。
  寶珠默默地望著天空,一團團形狀各異的雲朵向南移動。她的大眼睛裡似有無限心事。
  「寶珠,你想啥?」
  「啥也沒想,那朵雲真像剛才那只野兔。」
  「對師父不要扯謊。」他看見寶珠的眼睛裡噙著淚珠,知道她被小娟委屈而生氣,否則,這孩子是不哭的,數年來從未流過淚。
  「我想我的媽媽。『寶珠用手去揉眼睛,努力不使淚珠滑落下來。
  呂老壽默然心酸,他不想告訴她的生母已死,也不想說出長祿裡的宋王氏。模糊的記憶最好讓它更模糊些。
  回到山寨,呂老壽立刻張羅一件大事,要認藍寶珠為義女。康秋珍欣然應允。
  她送給寶珠幾件珍貴的首飾,寶珠搖著頭,說:「媽,我只想要藍衣裳。」
  「為啥?」夫婦倆都感到奇怪。
  寶珠指著左臂上的藍玉鐲說:「媽,你親我,愛我,可我還有個媽媽,她是生我的呀!我姓藍,我想,生我的媽媽一定喜歡藍色。」
  藍色,以後不僅成為藍寶珠的衣飾標記,也是她精神和生命的屬物。(有一天,東方鴻飛曾笑著對她說:「藍色象徵著文靜和冷酷。」)
  呂小娟和藍寶珠結為姐妹,情同手足。
  十年雲煙遮眼,山水依舊,人面已非。呂老壽已霜雪染頭,早將雄心縮入杯中,對紛亂的世間不聞不問。康秋珍也把大權移交呂魁手中,和已步入暮年的丈夫形影不離,做起「少年貓狗夫妻,老來回首恩愛」來。19歲的藍寶珠早出落成一個絕色的大姑娘了,只是性情半點也不溫柔。寨子裡的人都說她是「冰美人」。那些粗俗的男人,見著她便閉住滿嘴混話,恭敬地叫聲「二小姐」,得到微微一笑。
  山匪望著她的背影,咽著口水說:「寶珠這笑,分外勾魂呀!」
  「可這笑裡總透著一股寒氣。這閨女,三伏天摟著睡覺,准不長痱子。」另一個說。
  「小心傳她耳朵裡,剝了你的皮。」
  與她性情截然相反的是呂小娟。每日濃妝豔抹,不是和男人們一起調笑,便是獨坐窗前發癡,不思習武,功夫不進自退,女大不由爹娘,呂老壽夫婦也管不了。
  寶珠把小娟的變化告訴康秋珍,說:「媽,姐犯得是啥病?
  總愛跟我說些粗話,說是從弟兄們那裡聽來的。「」寶珠,「康秋珍神情和藹地說,」你也不小了,該懂得咱們做的買賣啦。咱說是『俠』,可別人說是『匪』。其實咱們是土匪,不傷天害理的土匪。你想,土匪中能有文雅人兒嗎?弟兄們拿血換飯,用酒壯膽,過著『早上起來,晚躺棺材』的日子。小娟性情與你不同,她太失重,瘋瘋顛顛的沒正形。你就為我多操份心,妹妹管著姐姐吧。「
  事下,康秋珍也和文夫商量,想儘快把小娟嫁出去,免得鬧出笑話,敗壞門風。
  「土匪的閨女嫁誰去?」呂老壽笑著說,「幹咱這行,有強娶,可沒強嫁的。
  眼下,世道變了,已是民國,各路綹子都星流雲散了,這碗飯越來越難吃了。往哪找門當戶對的去?張作霖勢力不小,可人家能把咱們放在眼裡嗎?「
  康秋珍想起山寨日漸蕭條,也默然無語,知道從數十名弟兄裡也挑不出個像樣兒的。突然,她想起一個人,說:「老壽,我差點忘了,大魁領來的那位朋友,相貌堂堂,又有文墨,會些拳腳。我看未必成過家。」
  做母親的話也說晚了,在那天小娟抓寶珠手去摸她之前,她早與那位風流倜儻的男子鬼混過了,已別了千金處女身。那男子姓張,是呂魁在妓院從一群流氓刀棒下救出的,因欠債過多,甘願上山落草為寇。因他能寫會畫,極得呂魁歡心,但不知他把妹子勾引上了。
  藍寶珠回到屋裡,見小娟不在,便去外面解手。所謂閨房的後面,修著一座專供寨上女人用的茅廁,地點很偏僻。她剛走出數步,便聽到小娟在裡面說話:「你別進來。看我不揍你這饞嘴貓的。嘻嘻——」
  「姐姐這是犯啥病了?自己說鬼話。」藍寶珠心裡納悶,正要開口,便聽到一個男人的語聲:「小娟,我偏要進去看看,要畫張『玉人登東圖』哩!」
  寶珠正不知所措,小娟從茅廁跑出來,嬌哆地罵著什麼。
  樹後面跳出個身影,緊緊摟住小娟,親熱地吻著她的面頰和嘴唇。小娟夢囈般輕吟,從鼻孔裡流出的聲音令人頭皮發麻。寶珠面熱心跳,想走,又怕弄出聲響。
  不走,又實在覺得尷尬和恥辱,自己是個玉潔冰清的女兒家,不願目睹眼前情形。
  幸好那姓張的和小娟戲謔了半天便松了手,扶著她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說:「娟,哎?我對你說話了。」推著頭緊偎著他肩上的小娟,她如同爛醉,臉蒼白而嘴如血紅,雙唇微啟,閉眼很艱難她呼吸,寶珠不知這是什麼緣故,倒為她擔起心來。
  「蜀哥,我聽著呢。」小娟有氣無力地說,把叫張蜀的手緊緊攥住,生怕他要跑了一樣。
  「娟,咱倆相愛,雖有天地為媒,日月作證,可背著你父母和我私會,這算是偷情,這樣下去早晚要敗露的。」
  「我不怕。我只想和你好。」
  「勾引呂大小姐的罪名,我可擔當不起呀!」
  在一旁窺聽的寶珠,覺得這人說話還有些道理,見他倆的臉又湊近,不由得閉起眼。
  張蜀說:「娟,你還有個妹子不是?」
  「寶珠嗎?她可是尼姑命。「」她滿臉寒氣,我都不敢去理她。「
  「你別去惹她。咦,你想吃著鍋、占著盆?」小娟使勁去擰他的耳朵,面色緋紅,張蜀只得告饒,連喚「小姑奶奶」。
  小娟歎口氣說:「我那妹子,可算得上天下第一美人了,可老天爺偏偏讓她厭恨男人。立誓終身不嫁,看來,人都不是十全十美的。」
  「這裡面怕有什麼緣故。我知道,她不是你一奶同胞。」
  「是啊。她身世很慘。她生母苦苦愛著丈夫,卻被那薄幸的男人賣到妓院裡,最後自殺了,貞節烈女呢!寶珠16歲時,我父親就把這事說了,從此,她的脾氣就漸漸變得古怪了,一提到男女之情,就像咽只蒼蠅。逼急了就說,天下沒有好男人。我倆同居一室,難免不談這些。話又說回來,寶珠從小性子就倔,就沒見過她哭。爸爸特別器重她,說要重整山寨雄風,非寶珠不可。我信,誰都佩服她的人品武藝;她比我哥強多了,他交得那些酒肉朋友半個也靠不住。」
  寶珠強忍住笑。只聽張蜀說:「我也靠不住嗎?」
  「那誰知道。」小娟撇起嘴,說,「你要是變心,我把你卸成八抉,扔到山澗,狼叼鷹啄!」
  張蜀笑著說:「我怕你不忍下手。恐怕得讓你妹子代勞。」
  說著,扶起小娟,伏在她耳畔說了幾句。小娟睥睨著他,撒嬌地輕搗一拳,二人相偎而去,唧噥著說不盡的情話。
  寶珠知道他們到哪裡去,轉過東面的松林,山澗後有個可容數十人的岩洞,天然甬道可達後山。呂老壽常說,那算是將來的避難之所吧,鬼也不知道洞腹的那條「暗腸子」。小娟和張蜀無疑到洞內去,拉上吊橋,無可憂慮地去做隔世的天臺仙夢。寶珠暗想,山規上不準將秘處示人,誰說給外人便要處死,可膽大妄為的小娟竟然領著張蜀去。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是否告訴父親。最後橫心瞞到底,盼他倆早日做公開的夫妻。
  張蜀把愛慕小娟的話吐露給呂魁。呂魁深吟半晌,說:「我是極願意的,就不知小妹的心思啦,待我探探去。」
  曾經是小寡婦後被呂魁搶來做妻子的女人,把呂魁喚進內室,笑眯眯地說:「我做嫂子的,自然知道小姑的心氣兒,她巴不得呢。22歲啦,一朵熟透的花呀!」
  呂魁稟告父母。呂老壽很痛快地應允下來,說:「只要他不嫌咱就行。」
  呂魁說:「他就是龍子龍孫,可現在不也當上土匪啦!不知小娟……」
  「算啦!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石磨推著走。你們都私下做好了,再來問我有啥用。」不知什麼時候,小娟藏在屏風後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忍不住跑出來。
  「妹子,你也太著急了。」呂魁嘲諷地笑著,把小娟鬧個醉關公。
  自古山寨有傳統,首領子女娶嫁是要打帖,邀請同道上山慶喜的,因為要圖個三代基業永固,土匪能見到孫子的不多。
  兒子娶妻續嗣,預示著老輩「順水收船」,去做享逍遙福的太上皇了。在大喜的氣氛中,多少能鬆弛、平衡一下山匪長年恐慌、麻木的心理神經;補償山寨的寂寞;享受世間的情俗。呂老壽不想這樣辦,知道今非昔比,黑道的買賣越來越不景氣。驚動好事的官府,派兵抄剿,山寨會玉石俱焚。他不敢聲張,只是擺幾桌喜宴,讓弟兄們開懷暢飲通宵,也就罷了。
  「大魁,待我選了吉日,就給他們成親。誰也不請。轎夫、吹鼓手都用自己人。」
  「也好。我那次就是冷冷清清的。」呂魁說。
  「你那壓寨夫人可是搶來的。」呂老壽一笑。
  誰也料想不到,一場喜事預示著一場橫禍和毀滅的來臨。龍首山變成生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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