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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胭脂窟裡鳴神槍


  王德興萬萬想不到東方鴻飛警長要做東請客,他知道如逐血蚊蠅似的警察是無利不早起的。東方鴻飛在頭等的全聚德飯莊包了雅座,開門見山地說:「王老闆,你和範文心交情不淺吧?」
  王德興暗吃一驚。此時,他的茶鏡已經摘掉,僅餘的右眼瞪得滾圓。他知道範文心包下「雪裡紅」,所謂交情,不過是金錢美女,彼此各有所圖。呂小娟虧的是死鬼曾許諾給她全套白金首飾,並附贈兩個以清透為貴的水晶鼻煙壺。人死了,東西自然送不來了。王德興惟恐警方借此訛詐,捏造個不大不小的罪名。
  「聽說范少爺被人害了?」他問。
  「王老闆果然是耳聰眼皮雜。」東方鴻飛微微一笑,「封鎖新聞界,但封不住王老闆啊!」
  「聽說,範四少和呂小娟形影不離。範文心去國民飯店,她不跟著?」警長問。
  「東方警長原是查案來的?」王德興說,暗自盤算對策。
  坐在一旁的叫夢幽頻頻勸酒,和事佬般地說:「也是也不是,算是半為公來半為私吧。」舔著門牙笑起來,見二人板著面孔,自覺沒趣,收斂笑容,夾起塊鮮貝放在嘴裡。
  「我想問問呂小娟的來歷。」警長說。自包桌擺宴到酒寒菜冷,氣氛一直不是融洽的。
  「這……不便說吧。」王德興有些猶豫,說,「東方警長大概不知花界裡的事。
  葉先生自然知道。「
  「呂小娟的事你知道嗎?」警長問。
  「這我就無從知曉了。」葉夢幽說。
  「王老闆,做為警方沒有不涉足之處。『雪裡紅』怕是還沒報籍上冊吧?」
  「可我是照樣交『花稅』的。」
  「她是揚州來的嗎?」警長又問。
  王德興搖著頭。那只被捅瞎的眼像一口深凹的枯井,紫褐色的疤令人作嘔。東方鴻飛仔細察看他的神情,力圖捕捉住一絲異常的變化,但對方除去不快之外,沒有半點的慌亂。
  「葉夢幽,你寫《美妹揚州來》的文章,是以何據為憑證的?」
  「不瞞你東方兄。」葉夢幽喝乾杯中酒,說,「範文心是何等人物,他死了,除非尿炕的孩子不知道。花界都要給他出大殯哩!王老闆圖的是錢,小兄只得去吹牛,借禿筆一支以得半瓢。酒後吐真言,那篇文章滿紙謊言胡亂語,不過想為王老闆『拉客』。我倒是見過呂小娟,可連胭脂味兒也沒吸進一口。這姑娘專攀豪富俊俏子弟,在下是個窮酸……」他又端起酒杯,吆喝著堂棺換酒壺。
  「東方警長是來查案的,那我也不能瞞著了。」王德興端起杯,說,「是朋友,咱幹了這杯!」
  這是兩人落座後喝的第一杯酒。
  王德興說:「蒙東方警長看得起。呂小娟確實從揚州來,帶著一封書信,是揚州『百梅薈』妓院老闆介紹來的,那是我的老友。說塌了『花架』,讓我收留『雪裡紅』。故人情不好推諉,況且呂小娟是一棵搖錢樹。他見的頭一位就是范少爺,我打的電話。兩人一見投緣,斧頭也劈不開了。」
  「她到底是哪的人,祖籍?口音?」
  「滿口京腔。祖籍揚州。那封信還在。」王德興又敬東方鴻飛一杯酒,警長沒有拒絕。
  東方鴻飛低聲問:「呂小姐目前心情如何?」
  「東方兄的意思是……」王德興眯起獨眼試探,見他微微一笑,說,「要是查案,愚兄代為引薦。」
  東方鴻飛深知呂小娟不是等閒人物,在他肩頭輕輕一按時,那是「千斤墜」的手法,起碼得有十年功夫。他懷疑是「藍色妖姬」,但希望不是。在他的心目中,「藍色妖姬」寧肯是嗜血的魔,也不願為淫蕩的妖。他儘管不近不諳女色,但能看透呂小娟的骨子裡流動的是浮浪、妖冶的玉髓。
  「東方兄最好不要把姑娘帶到局子裡盤查。」王德興把煙叼在嘴角,意味深長地微笑。
  「那倒不必。」警長也淡然一笑。
  王德興經營數十年風月場,八方來音,一點便明。一顆懸著的心歸回原位,說:「呂小姐眼下不想見客,東方警長兄,這可得靠你去開導啦!如東方兄中意,老哥奉送!」撫掌大笑起來。
  酒酣而歸,不知幾人醉。說說笑笑直奔萬春樓。王德興有意巴結這位神槍警長,知道他愛面子,吩咐左右,不要張揚出去。帶著東方鴻飛、葉夢幽到呂小娟屋裡去。
  撩開門簾,一陣暖香酥骨般地襲來,使東方鴻飛的心蹦蹦直跳,提醒自己,眼前是口粉色陷阱,將人靈魂化為膿血的脂粉窟。
  「呂小姐,這位東方先生慕名前來,想和你聊天解悶兒。」
  王德興說著,把麻將牌匣放在桌上,「打八圈兒!」
  呂小娟背對眾人,理也不理地嗑著瓜子。嗑得極快,倆手指在唇間一擰,殘骸即落。嫖客都懂,妓女嗑瓜子有偌多花樣,譬如啐落皮子,是輕鄙;隨手扔在地,屬不以為然;若笑嚼舌尖兒上,算是迎合的媚態了。而呂小娟全將瓜子皮落在鞋上,其準確性使站在她身側的王德興驚歎不已,不知這位少奶奶嗑了幾千斤瓜子,才練就這門功夫。
  東方鴻飛初人嫖門,環視著這間「夜夜換新人」的「洞房」:粉壁上掛著一幅「貴妃出浴」的畫,筆墨雖精卻是媚俗。兩旁的楹聯裝鑲在紅木框鏡內:「寧臥天臺醉一夢,莫思世上換百錢。」落款是「垂柳漁人」。這是葉夢幽寫的,有點憤世的超脫意思,筆跡遒勁、墨姿灑脫,似是醉書。下面便是梳粧檯、「白玫神」、四季果子、煙糖之類。疊著錦緞被褥的銅床下放著一個鏤著圖案的銅盆,青磚鋪就的地上很是潔淨,放著幾雙顏色不一的睡鞋。
  呂小娟穿著緊身的銀緞小襖,烏黑的頭髮瀑布般瀉在肩頭,越發顯出峰腰削肩。
  她慢慢轉過身,粉團似的俏臉毫無表情,從下自上地脾睨著慕名而來的客人,不再嗑瓜子。王德興怕東方鴻飛尷尬,用如簧的嘴插科打諢,從中撮合,說些趣話。
  東方鴻飛感到身上燥熱,額頭沁出細汗,鼓足勇氣說:「王老闆,夢幽兄,我坐會兒就走。你們自便吧。」王德興和葉夢幽相視一笑,說了幾句吉慶話退了出來。
  呂小娟似笑非笑地努著嘴唇說:「把花撿起來,給我戴上。」
  一朵豔灼如火的榴花掉在地上,只距東方鴻飛兩尺遠,不知是什麼時候落下的。
  警長若躬身去撿,等於對呂小娟施了禮。他一抬腿,用腳尖把花挑起來,放在掌心。
  手一揮,石榴花飛過去,掛在呂小娟蓬鬆的發上。
  呂小娟揚起尖尖的下巴,輕佻地說:「先生的來路不小,一句話壞了我們的規矩。」
  「什麼規矩?」東方鴻飛鎮定下來。
  「『雪裡紅』就賣得這麼賤嗎?」她倚在床架上,把胳膊抱在胸前,露出玉藕般的手腕,戒指、手鐲熠熠發光,但都是白金的。
  「我不懂。」他回答。
  「我看你啥都不懂。怪老實的。」她笑起來,紅唇間的貝齒閃出光澤,雙眼溢出嬌媚,慢慢走過來。
  「別動。」東方鴻飛不由地後退一步。
  「喲——你幹啥來啦?」
  呂小娟不容東方鴻飛躲閃,一手搭在他的肩頭,濃烈的脂粉氣使他屏住呼吸。
  呂小娟的口音帶著東北腔,更使警長緊張的是「燕青拳」最大的優勢,即「避實就虛」,能以矯健、靈巧的身法躲閃強敵撲擊。「燕青十八滾」便聞名于武林一道。
  但他竟沒躲開呂小娟。神思一分,呂小娟的手卻輕攬住他的腰,肘微微一撞,嬌嗲嗲地說:「喲,還帶著槍呢。」
  警長向後一躍,下意識地捂住腰,唇角顫動著問:「你是藍寶珠!」
  呂小娟神情一怔,瞬間,雙眼又溢出媚笑,撇起嘴:「呸,誰是藍寶珠,你的妹妹嗎?」她失笑起來,雖是人夜,這裡放蕩的笑聲並不稀罕,東方鴻飛聽了卻是頭皮發麻。
  「你到底是誰?」
  呂小娟沒有回答,微笑地望著臉變得有點蒼白的東方鴻飛,繼續並很輕鬆地嗑起瓜子來。
  難道眼前站著的這個媚人狐般的女子就是藍色妖姬嗎?
  不!東方鴻飛立刻否定自己。面前這雙春情蕩漾的眼睛不會為車夫宋福貴流淚的。不會去看長祿裡的老槐樹。更不會委身範文心後再去手刃雪仇。但必須承認,呂小娟是個身懷絕技的妓女。
  「對你實說,我是警長東方鴻飛。不想做嫖客,只想問你一些事情。」
  「藍寶珠嗎?」
  「對。」
  「那是你的相好,問我幹啥?」她的眼睛似乎含著一點妒嫉,但眉梢仍然翹著笑意。
  「我不認識她。」東方鴻飛神情凝重起來,眉宇間凝著凜凜正氣。
  「真不認識嗎?她可是個美人兒,只是過於陰毒了。」
  呂小娟吸著煙,兩股青煙從小巧的鼻孔噴出來,默不作聲地察看警長的神色,似乎也在揣測:不嫖之客的來意。
  「她是謀殺範文心的兇手,你不恨?」東方鴻飛低沉地說。
  「賣笑生涯,送舊迎新,怕的是動真情。範文心死了,與我何干?」她很冷淡。
  「你不是為他戴孝嗎?」
  「放屁!那小白臉家有萬貫,用錢買色,我是以色賣錢。我們有男女之樂,可沒有夫妻之情。懂嗎?」
  東方鴻飛一臉正氣,說:「你身懷絕技,怎麼自願墮落風塵?我是捉拿兇手的警長。告辭了。」說完,想走。
  呂小娟狸貓般敏捷地一躍,跳到門前,擋住他的去路。問:「你接了范家多少錢?」
  「範家?範家在東方某的眼裡只是一撮糞土。」
  東方鴻飛儘管不相信呂小娟是藍色妖姬,但懷疑她和藍寶珠有關係。他想走,是「欲擒故縱」,把正面接觸變為暗中監視。在呂小娟眼內,英俊、瀟灑、視富豪為糞土的警長不是庸俗、猥瑣的漁色之徒,這種見美色而不動心旌的男子她從未見過。
  「你逮著藍色妖姬會怎樣處置?」她鄭重地問。
  「秉公執法,是我的天職。要知道人情王法是不同爐的。」
  「我看人是准的。」她搖著頭,輕歎口氣,說:「你走吧。我敬佩你的人品,省得壞了名聲。」
  東方鴻飛發覺她頻頻看著擺在條案上的琺瑯鐘錶,已經是午夜時分了。他索性不想走。身置青樓,哪怕是一炷香的時辰,渾身是嘴也再難說清了。他料到呂小娟不會加害,平靜地說:「我不走了,你先睡吧。」
  「那你呢?」呂小娟的眼睛閃過一絲光芒,但很快就消逝了。
  「有書嗎?」。
  「沒有。我認不得幾個字。」
  「筆墨總有吧?」
  呂小娟點著頭,拿來文房四寶。親自鋪紙磨墨,變得溫柔。
  純情起來。她把手輕輕搭在東方鴻飛肩頭,說:「我就愛看人寫字。」
  寫什麼?東方鴻飛心緒很亂,輕聲說。「你快睡去吧。焚一炷香。」
  「不,我偏要看嘛。「呂小娟撒起嬌來。
  東方鴻飛揮毫落紙,信手寫:「人生如夢,夢裡好。醒來金蟬老。前人田地後人耕,誰識幾根白骨統青草?」
  「給我念念。」呂小娟說。
  東方鴻飛讀後,擱下筆說:「很好懂的。人生到頭,終不免造下幾根白骨。白骨無遺無賤,後人不識,一腳踢開。那骨頭無非是你的,我的,他的。」
  「送給我吧。」呂小娟拿起來,竟忘情地貼在臉上。柔情地望著陷入沉思的警長說,「陪你坐一宿,也是緣份。」又遞傳秋波,試探地問,「你真的不困?」伸展雙臂打個哈欠,一股年輕女性的溫馨飄溢過來,褻衣凸起的部位顛顫著,東方鴻飛急忙移開視線,穩住神思。
  呂小娟敬重東方鴻飛,把那張紙放在枕側,脫去長裙,把被子拉在身上,微微閉住眼睛。東方鴻飛走到窗前,輕輕撥下低格窗的木銷,然後,繼續坐到檀木椅上沉思。他想,自己留在這裡到底想幹什麼?是「臥底」守候?等誰?和呂小娟加深感情嗎?從她嘴裡得到藍寶珠的情況?他不由地掃了呂小娟一眼,見她正睜著眼睛望著自己,一副脈脈含情的模樣。豐腴、皙白的胳膊伸出梅紅色的錦被外,烏髮傾瀉枕上。他低下頭,知道這樣下去,將很難抵禦美色的魔力。如果走到床邊,呂小娟會立刻撲到自己懷內,一切都會在狂熱中瓦解冰消。但他不願去做,因為情欲是廉價的,是人本固有的東西。他不願去愛一個不守節操的女人,不願讓娼妓得到珍貴的男子童貞。如果那樣,他早就成楊按虛四姨太的俘虜了。
  八音鐘突然敲響,已是子時一點。這時,門外樓梯上似乎有很輕的腳步聲,輕微得如羽毛在地上移動。東方鴻飛曾是習武之人,耳音不錯,自然能辨聽出來。呂小娟突然嬌昵兩聲,竟輕唱起小曲:「三更夜濃情亦濃,莫高聲,羞高聲,卻偏高聲……
  室外的聲響驟然停止,接著傳進向樓下疾去的腳步。東方鴻飛醒悟了,呂小娟用小曲在暗示屋外的人。他彈跳起來,想從窗戶躥出去,不料,腦後生風,頭一偏,一根白金簪紮在窗櫺上。
  「藍色妖姬——」東方鴻飛驚呼出聲來。
  呂小娟已跳在地上,咯咯笑著,身體半裸,雪白的膚肌耀入眼目。東方鴻飛一拳打過,她一避身,嬌笑地說:「鴻飛,外面的事你別管。」
  東方鴻飛再次跳窗,呂小娟從後撲上。他回手一掌,朝呂小娟頭頂拍去。呂小娟罵聲:「你真狠心!」揚起胳膊去擋。誰知東方鴻飛用得是虛招,手腕一轉,突變成小擒拿,擊抓她的小臂。呂小娟反應極快,身子一閃,成傾斜式,飛腳踢在警長的後腰上。東方鴻飛順勢跳出去了。
  他雙腳剛落地,身體失重,踉蹌數步,正撞在一個蒙面人的身上。蒙面人只露著射著寒光的眼睛,手提著一把彎刀,月下閃耀著藍輝。蒙面人剛想說什麼,又一條黑影倏地撲來。只聽一聲慘叫,黑影栽倒下去。
  「你是藍寶珠!」東方鴻飛截住蒙面人。
  未等蒙面人回答,院內傳出雜役們的呼聲:「王老闆的頭被人割走了!」接著便是小翠的哭鬧聲。
  東方鴻飛心一顫,脫口說出「藍色妖姬」來。心神略微一分,蒙面人飛似地從他面前掠過。因在黑暗處,蒙面人並不留神,手一揚,一條軟索投到院角高牆上,身子飛起。不料,牆上卻站起一人,手裡持著把短槍。東方鴻飛險些驚呼出聲:「劉十牌」。月光下劉十牌的臉泛著得意的獰笑。
  因劉十牌暗中埋伏,又早登上牆頭一步,沒有了蒙面人落腳的地方。他未等站穩,劉十牌用手一推,說:「下去吧!」接著,便是一槍。蒙面人就地一滾,又滾到東方鴻飛腳下。警長不等劉十牌再放槍,手一抖,隨著槍響,劉十牌應聲跌下牆後去了。
  「東方警長,施恩兩次,後會有期!」蒙面人低聲說,急忙攀軟索躍過高牆。
  東方鴻飛已料定蒙面人就是藍色妖姬了,但無法留住。他不敢多呆,忙回到呂小娟屋內,脫掉長衫,把頭髮弄亂,提著槍,穿短衣短褲跑出去。
  「我都瞧見了。好險。」呂小娟說。
  「別動,把頭縮進被子裡!」東方鴻飛急聲吩咐著。
  「我懂。」她輕鬆地說。
  「我身為警長,聞匪警不得不去。」東方鴻飛話音未落,身影已到門外,這次他是從樓梯跑下去的。
  雜役們趕來,打著燈籠,大呼大叫,院內亂成一團。王彪的手東西亂指,只是不動地轉磨。嫖客和妓女都不敢出來,連窗子都不打開,只偷看窺視。王彪見了提槍跑來的東方鴻飛,像遇到救星,帶著哭腔說:「爺的頭找不到啦!」
  「先尋匪蹤!」
  「哪找去啊!」王彪雙手一攤,「早跑啦!這有具死屍,不知是誰。」
  東方鴻飛去察看屍體,死人的肋下被捅個窟窿,還在流血。他知道是劉十牌手下的人。心想,最好劉十牌被我打死了,若不死,也未必能認出我。最難處是我身宿妓院,說不清了。
  人們都去找人頭。東方鴻飛去盤問瑟瑟發抖的小翠。
  小翠膽戰心驚地鑽進被子,望著地上的一窪鮮血,半晌才說出話來。
  午夜時分,王德興正在與她調笑,窗子「呼」地打開,跳進持刀的蒙面人。低聲厲喝:「動,就別活。」
  「朋友,手頭兒要緊……」
  「住嘴!」籃寶珠截斷他的話,說,「我來借一件東西。」
  「儘管說!」王德興想從被窩兒裡爬起來。
  「轉過身。」藍寶珠一把將背過臉去的王德興拖下床,說:「穿上褲子,跟我走。」
  借王德興穿褲子的空兒,藍寶珠拿起桌上的一隻翡翠煙壺,看了會兒說:「渾身菠菜綠,倒能值倆錢兒……」
  「朋友,你拿著玩去。」王德興說。
  「系好褲子了嗎?」
  「我提著呢!」
  藍寶珠轉過身,把翡翠煙壺拋給小翠,說:「給你了,別擔心受怕一場。」又用刀尖挑起小翠的褲帶拋過來,說,「系上,咱得聊聊呢。」
  「姑娘,你到底借什麼?」
  「你看出姑奶奶來啦!」藍寶珠托起他的下巴,「睜大那只狗眼,讓我看會兒。」
  陰涼地一笑,自語般地說,「媽媽竟要這個醜葫蘆。王樓,我借有日,還無期,也沒有利息。」
  王德興聽到「王樓」,情知不妙,剛要叫喊,被刀子一逼,立刻住口。
  「我是藍田耕的遺女。別怕,冤家易解不易結。笑點兒,給我笑。」
  王德興勉強做出笑容,藍寶珠的刀子立刻抹下去。「嗤」的一聲,裁紙般地把頭割下來,手一推,無頭屍斜倒,汩汩泉湧的血流到別處。
  小翠嚇得昏厥過去……
  東方鴻飛推斷:藍寶珠是先殺王德興而後上樓的,聽到呂小娟暗示的曲兒,知情急而逃遁。至於劉十牌的來意,暫時搞不清。
  「這是煙壺。」小翠從被底拿出煙壺,手顫抖得像風中的枯葉。
  「你留著吧,好歹是個念想。」
  東方鴻飛走出屋,對王彪說:「還不報警?」
  「早報啦!沒人接,警察都他媽……派人去了。」
  「王老闆的頭找到了嗎?」
  「沒有。」
  東方鴻飛暗想,九成是提走了,可藍寶珠攀牆時,是兩手徒空啊。他又回到呂小娟屋內。
  呂小娟已經穿好衣服,笑吟吟地說:「警長,你真是作戲的好手。」
  「我作什麼戲了?」
  「你救了兇手啊!」她回眸一笑,「我聽到那人說話,是女聲。還說『施恩兩次,後會有期』。看來,你們是認識的。秉公執法的警長竟然通匪,而且是個心黑手辣,不懂情為何物的女匪。」
  「小娟,別瞞我了。你和藍寶珠是一路的。」東方鴻飛穿好衣服,說,「快些走吧!」
  「你不會拿我歸案吧?」呂小娟說,「用槍打死我,說是藍寶珠,有誰不信?」
  東方鴻飛說:「大是大非我東方某還是能分辨出來的。豬狗不如的王德興死有餘辜,範文心雖是錦衣子弟,在我眼裡也是命賤如蟻……」
  「不對。」呂小娟攔住他,「他和我多少有些情份。寶珠的心也忒狠了。」
  東方鴻飛來不及詳問呂、藍二人的情況,只告訴她萬春樓不是久留之地,最好火速離開,免遭探案警察的盤問而露出破綻。
  呂小娟點著頭,久久地望著他,毫不羞怯地說:「見色不亂,你是頂天立地的男子。咱倆算無緣了,親親我吧。」
  東方鴻飛極不情願地板住她的肩,呂小娟便咯咯地笑起來,用手摸著他的面頰,說:「真笨。讓我還親你。」
  她剛攬住東方鴻飛的脖頸,把半啟的嘴唇湊上去,門即被推開,王彪闖進來,說:「東方爺,德興爺的腦袋找到啦!」
  面色沮喪的呂小娟望著警長的背影,自語:「連這點緣份都沒有嗎?」目光迷離若失。
  王德興的腦袋被扔在馬桶裡。可笑可懼的是,一隻眼睛瞪得老大,不僅面呈笑意,嘴角還銜著根牙籤兒。桶裡滿是腥臭撲鼻的穢物。
  「撈上來。」東方鴻飛說。
  誰也不願動手,你推我搡地後退,圍著個人牆,像在看江湖藝人變古典戲法。
  東方鴻飛暗笑:「瞧這人緣混的。」最後,還是王彪屏住呼吸,用火箸把人頭挑出來。嚇得一干妓女捂眼尖叫,看熱鬧的嫖客暗罵晦氣。
  天已拂曉,稀落的晨星已經隱退。一陣涼風吹醒東方鴻飛的頭腦,突然想起牆外面還躺著劉十牌的死屍,忙走出萬春樓,想到後邊去察看。迎頭碰上警長夏懷冰,駝著背,提著一把手槍,像個無精打采的老煙鬼。後面跟著幾名警察,神情怠情,其中一個正揚臉打哈欠。
  「東方兄,想不到你先來啦!」夏懷冰抬起瘦小的頭,說,「正好,這案子歸你。」
  「我不管,我是來……『他措不出詞來。
  「平時真看不出老弟還留著一手兒。」夏懷冰詭秘地一笑,話又圓回來,「年輕人嘛。老闆呢?讓你們老闆出來!」
  「哭了半天,還不知誰死了。『東方鴻飛笑著說,」被殺的是老闆王德興。「」活該。「夏懷冰輕罵一聲,附在東方鴻飛的耳畔說,」聽說被割了腦袋,又是那女匪幹的活兒吧?「
  「我想是。」
  「這理當併案。老弟,辛苦你啦!」他不等東方鴻飛說話,對數名警察吩咐,「福子、來順,你們都跟著東方警長在這兒,誰也別偷懶、耍滑頭。」
  「老奸巨猾。」東方鴻飛笑著說,「驗屍去,你再欣賞一回藍色妖姬的手藝。」
  「不去啦!」夏懷冰撥浪鼓似地搖著頭,「上回看了範四少的腦袋,打牌八圈兒只和了一把。何況這是窯子,死的又是王八烏龜。」把槍一掖,大老鼠似地溜了出去。
  叫來順的警察用腳尖撥弄著人頭,眼卻往樓上瞅,對伸頭探腦的妓女擠眉弄眼。
  警察福子用長槍頂住想走的嫖客,倒堅著眉毛說:「回去!這是人命大案,我看你們都有嫌疑。」
  「福子,你把住門口。來順,你看住人頭。別人都跟我來。」
  東方鴻飛做部署,然後挨門去審查妓女。
  「警長,」來順喊著,「這腦袋還能叫狗叼走嗎?」他想去敲詐嫖客,這裡,一般警察是沒錢來逛的。
  例行公事的東方鴻飛一連審查了十余個妓女,偷眼發現,有的已經打好了小包裹,準備離開萬春樓了。小翠已經忘掉恐懼,好像院中央放著的不是王德興的腦袋,而是豬的一塊後臀。正和王彪商議著後事。她想當鴇母,讓王彪做老闆。王德興操娼門生涯,必然斷子絕孫,王彪是過繼的孫子,磕過頭但苦無字據。只好硬著頭皮闖,不能看著房產財物入官。
  東方鴻飛巴不得樹倒猢猻散,多幾個溜走謀生的妓女才好,那樣,呂小娟再跑就不被人懷疑了。
  走進呂小娟的屋,雜役便說:「這是『雪裡紅』,呂小娟。」
  警察們見到如此麗人,不住地暗自咂舌,都把目光變成手了。東方鴻飛絲毫不理會那對既風騷又純情的目光,故意說:「那些被審查過的姑娘,別太難為她們,可以上街去買東西,但不許帶包裹。」
  「是啦!」一名警察走了,回頭還望了呂小娟兩眼,警長把另外兩名也派上用場,打發走了。
  東方鴻飛對身邊惟一的警察說:「你下去替來順,讓他上來。」
  警察走後,未等東方鴻飛說話,呂小娟摘掉白金戒指套在他手上,先是用火辣辣的目光盯住他,然後捧住他的腦袋,狠狠地在東方鴻飛的嘴唇上咬了幾下,氣息灼熱地說:「你要不嫌棄,我給你做小也樂意!」
  「小娟,後會有期!」東方鴻飛抱著拳說,「朋友,江湖上風波險惡,你和藍寶珠都好自為之吧!」轉身出屋,再沒回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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