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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妖女和人頭


  紛紛揚揚的雪直到子夜時分才停了下來。
  各種商店已經打烊,象徵繁華的霓虹燈相繼關閉,只剩一面「瑤宮」夜巴黎舞會的紅綠廣告;四周用彩色的小燈泡鑲嵌起來,忽閃忽滅,活像飄移墳走上的磷火。
  「歡樂今宵」舞會酣興末衰,散溢出的脂香、酒具卻被凜冽的北風席捲而去,殘留下呻吟般的鼓樂聲。
  凍僵的月凝眸著清冷人稀的街道。洋車優宋福貴揣手倚在路燈下,望著國民飯店大樓陸續閉燈的窗口。那裡專門開設供有錢男女幽會的「鴛鴦間」,殘冬寒夜,鴛鴦們已進入香軟的溫柔鄉。舞會散了,那些挽著「老鬥」「的女郎,官商夫婦都坐著汽車或」包月「走了。現在,剩下的是死般的靜寂。這裡是法國租界地,洋車快到這裡來是經准許後並上稅的。宋福貴握手跺腳,失望地罵著街,後悔不該來這裡,準備拉車回家。
  一股淡淡的幽香自腦後飄上具端,他驚詫地轉過身,瞳孔立刻閃出惶恐的光斑。
  四週報空曠,不知眼前這個少婦是如何出現的,簡直像個行動無聲息的幽靈。他伸頸去看少婦的身後,雪地上竟無她走過的踏痕。
  少婦面龐清麗,顯得美豔又據傲,眉宇間蘊著微微寒氣,眼睛像結著蟬翼般薄的冰而失去女性的嫵媚。衣飾不僅華麗,而且全是藍色的,裹住頎長身軀的棉袍、皮靴、耳環、戒指、鬢花無一不發著藍瑩瑩的光澤,連手裡拎著的包袱都是藍色的,在月光下,顯出神秘和深道的氣氛。
  「小姐,您坐車嗎?」
  宋福貴終於啟開像生銹鐵門一樣笨重的嘴,往日乖巧、靈活的舌頭變拙了。望著燈光已熄、門緊關閉的飯店,心裡發毛,琢磨著這位藍衣女郎。她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你叫什麼名字?」女郎若有所思地問,北京口音裡夾著點東北腔。
  「宋福貴。小姐。」他茫然不解,摸著左頰上的那塊黑記,女郎的視線正固定那上面。
  「家住哪裡?」
  「河東沈莊子。」他緊系腰帶壯膽,努力地咳嗽一聲。
  「就到沈莊子。」女郎的聲音好像有點顫抖,話音剛落,身子已輕盈地坐到車上。
  「我問你,」女郎口吻變得溫柔些了,「沈莊子長祿裡的老槐樹還有嗎?」
  「有,有。小姐。」
  宋福貴回答著,雙腿測得很快,這樣,渾身的血液才能循環起來。他想,沈莊子是貧民區,只有長祿裡還像點樣子。他不敢說自己就住在老槐樹下的小院裡,也弄不清,這位闊綽的小姐或太太究竟和長祿裡有什麼關係。
  「這幾年……」女郎停頓片刻,「你家有什麼人?」
  「守著個老娘。」
  他滿腹狐疑。這年月,洋車儀撞紅運,拉個媳婦回家的事不算奇聞,女人多是不堪忍受欺辱而盜財,甚至殺人撐出逃的。但拉回的,無不是禍害,早晚會被搜出來,車優跟著吃官司。宋福貴的同行大馬曾拉回個如花似玉的姨太太,如火如荼的日子沒過幾天,就天降橫禍,媳婦被人勒死在床頭,他的眼睛活生生地被刀剜去,滾炕疼了三天,空抓著兩手死了。後來,從警察的嘴裡傳出,那個女人是從督軍府跑出來的。想到這,他雙腿打著哆嗦,不禁扭頭望了女郎一眼。女郎端坐車上沉思,面若冰霜,兩眼卻淚盈盈的,凝望著錯縮身子的月亮,月腳兒下有一綴不動的雲,像迎風流淌出的鼻涕。
  「你們的日子很苦吧?」
  「不苦,不苦。」馳車拉得飛快,腳下的雪響成一片。
  在長祿裡胡同口,宋福貴放下車,女郎咬著嘴唇,深深地望了他半晌,像鼓著勇氣,低下頭說:「帶我回家看看吧。」
  宋福貴撲通跪在地上,又趴起來打著揖說:「太太,您打死找,我也不敢。太太,您是不常出門的吧,我這就拉您上火車站女郎輕輕地歎口氣,頻頻點著頭,說:「好,我去去就來,你稍候。「輕盈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路燈下。
  「小姐,包袱——」他嚷著,想追上去,並要提醒這是條死巷,很短,只有三門九戶人家,要找哪家只須打聽自己就行,但又想起車行有問必答,但不能多嘴舌的規矩。他點燃一支香煙,剛要吸,便聽到胡同裡有沉重的腳步聲,是對門專賣估衣的賴於,唱著皮黃,晃著膀子走出巷子。
  「福貴,練『戳腳』,等姐兒嗎?」賴於是個下流胚,三句話不離本行。
  宋福貴知道賴子眼尖角黠,忙用車上的遮膝布蓋住包袱,不料,手碰到一個硬布包兒,打翻地上,雪上滿眼是散落的銀圓。他驚呼一聲,賴子的眼球進出極強的光。倒吸一口氣,慢慢地蹲下,神態貪婪地捏起一塊。
  「別動,人家的!」宋福貴牢牢地盯住他,知道賴子能在人眨眼的功夫,魔術般地偷走幾塊。
  「拉的難?」賴子問,扭臉用胳膊護住很圓。
  「一位太太,進咱長祿裡了。」
  「瞎話都編不圓。」賴於歪嘴一笑,露出幾粒焦黃的牙齒,「誰的家譜咱不知道?長祿裡哪有拉屎掛油的親戚朋友?」
  「剛走進胡同,跟你前後腳兒,沒看見麼?」宋福貴神情焦急。
  「沒有呀!」賴子站起身。
  宋福貴從他手裡奪回那包銀圓,徑直奔進巷內,賴子緊隨身後。巷內四間無人跡,只有那棵老槐樹立在寒水般的月光裡,向夜空伸展出猙獰的枝叉。他毛髮登時豎立起來。
  「媽的,兩行腳印,這是我的。」賴於劃著火柴,察看著雪地痕跡,說,「這幾個腳印小,咦,沒啦!」
  「我拉了個鬼——」宋福貴癱坐在地上。
  賴子奪過錢布包,拿出一塊銀圓,再次地用嘴吹氣,放在耳畔,說「錢是真的。
  福貴,別自己嚇唬自己了。錢嘛,哥哥不問你從哪來的,說霸道話是『見者有份』,說沒出息的,是賞哥哥兩塊。我愛財啦!「他未待朱福貴開口,把一摞錢揣進棉袍內,極不情願地把布包扔過去。泥胎木偶似的宋福貴才走下神來,猛然彈跳起來,賴子以為來搶錢,拔腿先跑。宋福貴想到的是丟在車上的包袱。
  那藍布包袱還在車上。
  宋福貴提起包袱往家裡走,腳步踉蹌地奔到低矮的院門外,「砰——砰!」地砸著門板,「媽!媽,我是福貴!」
  宋福貴一系列失態的舉動,都被藏在暗處的賴子窺視去了。他知道更貴重的東西在包袱裡,銀圓或許是什麼賞錢;如果是這樣,那宋福貴不定替人幹了什麼勾當。
  想到銀圓,他又像黃動般地溜過去,眼睛看到那錢布包還在地上。
  蒼老的聲音自院內傳出:「是福貴啊!」緊接著便是一連串的咳嗽,責備他說,「聽得見,門都被你捶倒了。」
  門「吱」的一聲打開了,宋福貴跌跌撞撞地闖進來,滿臉懼色,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拉鬼、鬼啦!」
  「你喝酒啦!」
  宋王氏用手拍打著兒子身上的雪粉,用慈祥的目光打量著宋福貴,問:「車呢?」
  「唉喲,還在胡同外呢!」宋福貴又跳出院子,但手裡仍緊緊抓住包袱不放。
  「那是什麼?」來王氏問。
  「回頭我對您說。」
  他把洋車弄進院後,又在槐樹下尋覓起那包娘回來,但找不到了,使額前又添一層涼汗。
  「丟東西啦?」
  「錢,一包錢。」他急得跺腳,懷疑又是賴子抬了去,當時,頭腦一片混亂。
  來王氏舉出一支蠟燭,雖用手捂著,但還是被風吹熄了。
  她佝僂著身子停在那裡,月輝傾泄,越發使頭顱雪白,根根銀髮閃著微光;臉上的皺紋顯得很清晰。只有眼睛不像六十五歲老溫那樣渾濁暗淡。
  「賴子檢去了。」宋福貴急得抓頭髮,「足有二百塊!」
  「福貴,我不是說過,不義之財,無田之物不能貪嗎?」來王氏的神色嚴肅起來。她訓子有方,數十年的心血都花在推一的兒子身上,訓出個本份、膽小如鼠的孝子。她當年用全部積蓄買下這座只有三間上發結構矮房的小院,就是「千金擇鄰」
  的目的。不想,數十年興衰,只住著一位舉子的長祿裡變成了魚龍混雜。她閉門不出,吃齋念佛,也時常發癡,宋福貴只知道是思念早故的父親。
  進屋後,宋福貴顧不得吃母親溫好的飯,一古腦地敘說詳情,臉始終是蒼白無色的。
  「藍色兒……」宋王氏眯起眼睛,似乎在回憶十分遙遠的事。
  提起藍色,宋福貴才想起那個被遺落的包袱,把它提到油燈下準備打開。
  「別動。那是人家的東西。」宋王氏的話未盡,包袱已被打開了。裡面是用油市緊緊包裹的什物。
  母子嚇得同時驚呼,裡面是顆血淋淋的人頭!宋王氏身子一歪,摔倒地上,碰翻了燈碗,屋裡頓時一片漆黑。聞到的只是微微的血腥。
  膽戰心驚的宋福貴把已昏厥過去的母親抱到炕上,急切地輕喚,並給她盤腿揉胸口,察覺母親的呼吸均勻時,才哭著說:「媽,怎麼辦啊……」他的膽量全部寄託在母親身上了。
  「別點燈。兒啊,可嚇死我了。」宋王氏抱住兒子大汗若洗,不住抖顫的身體,喘息半晌,才說,「去喝口酒,扔了那東西。」
  「我,我去找賴子。」
  「沒用的東西,這事他要知道咱非傾家蕩產不可。你不敢去,我去。」她接著說,「離地三尺神,你可看清了。沒頭的鬼聽著,冤有頭,債有主,我孤兒寡母不能為你伸冤……福貴,點燈,扶我下地。」
  宋福貴敬佩母親的勇氣,慚愧自己枉為男子漢。在黑暗中摸到酒瓶,灌下幾口,這才去點燈,直費去數根火柴。眼始終不敢往人頭上掃。他背向那塊血肉,說:「媽,我叫起鄰居,算個見證,再去報警。」
  宋王氏擺著頭,鎮定地說:「那包錢丟了,賴於能認帳嗎?
  害人的是誰,被害的又是誰,鬧不清。見了官,你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孩子,不是為你,我想把它理在院內。「」別,別,我去扔。「
  人頭,是天下最多又最珍貴的物件;被割下的腦袋,又是世上最可怖最無用的東西。宋福貴生怕那個似魂非鬼的藍衣女郎一旦上門索要怎麼辦?他一橫心,把藍布一包,血淋淋的肉骨再也看不見了,索性趁天黑,扔到淌著清水的護城河去。
  他不堪酒,渾身燥熱起來,膽量也大了幾分,提著包袱往外走。沈莊子後面,便是烏黑、死蛇樣的小河,上面常飄浮著溺嬰、死屍,腐敗的貓、狗;河對面是一片義地,亂葬崗子上時有野犬出沒,在長滿荒蒿的墳群內扒上,用頭去撞破土的棺木;烏鴉夜啼,星光磷火,骷髏半埋,鬼氛沉重。還有些綁票的匪人,在那裡「兌票」或「撕票」,那是連警察、法上都不願涉腳之地。
  當他剛要將人頭丟進水裡時,背後一聲喝喊,魂魄頓飛天外,僵立在那裡,不敢回頭。
  「宋福貴,替誰扔死孩子!」接著便發出幾聲鴟鵂般的尖笑。宋福貴知道是巡夜的警察麻七雷。他暗說:「完了,該著災星當頭。」
  麻七雷魚肉鄉里,是個地痞出身,吃喝嫖賭抽,五色俱全,剪掉大清朝的「尾巴」後,腦袋上竟扣個硬殼帽,雖有所收斂,但劣跡街人皆知。他鬼混到天褪顏色,竟然跟到這裡,一定是尾隨著宋福貴,而且是賴子告的密。
  「別扔,別動!」
  「我……」宋福貴揚起手,他知道,此刻包袱必須掉進水裡。
  「媽的,你不怕腰別子!」麻七雷掏出手槍,板著一張陰森森的麻臉跑過來,劈手搶過包袱,往下一抖,人頭掉在地上。他嚇得尖叫一聲,蛤模似地蹦出老遠,用槍對準人頭,但馬上又將槍口瞄著絕望的宋福貴,僵持半晌,才說:「圖財害命!
  別動,動算拒捕。『馳也料想不到,包袱裡竟然是顆人頭,暗罵晦氣,又罵賴於,但又慶倖,這樣的大案居然被自己發現了。
  「七爺,你聽我說。」宋福貴前走兩步,想解釋但已失去勇氣和自信,只得跪下求饒,「七爺,您是看我長大的。我是被個女賊坑了……七爺,沒別的,那輛洋車孝敬您,您老當兩壺酒喝。」
  「宋福貴,上有民國大法,我七雷何時詢過私?誰都知道你老實,那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爺們兒,別廢話,走吧!」他把手槍玩個花兒,心裡說,『俄是貪腥的貓,小偷小摸的我也許閉著一隻眼,把洋車弄走算了,可這是命案,況且,賴子還說姓來的掖起一百八十塊洋錢,小孩撒尿哄爺笑嗎?「
  宋福貴被押往巡捕房後,早有賴於出來作證,翻著眼白,牙床在冥火般的燈下像塗層黑褐色的蠟油,指著包袱說:「裡面是嘛?是金銀財寶,你手勁兒大,提得動,可我眼力好,一看就透……」他信馬由韁地說,絲毫未理會麻七雷頻頻遞過的眼色。
  氣得雙眼發黑的宋福貴說不出話來,臉憋得泛青,終於從牙縫擠出一句:「賴狗,我操你姥姥!」
  巡長剛吃過夜宵,牙籤在嘴唇上不住地轉動,仰坐著圈椅,把兩條腿撂到桌上,懶驢上磨般地沒精神。瞅著包袱問麻七雷:「嘛玩藝兒?」
  「人頭。」麻七雷回答。
  驚得牙籤從巡長的嘴裡蹦出好遠,摸出膠後的手槍,凸出的眼球像鴿卵,半晌才吩咐打開包袱。
  人頭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恐怖。眼半閉著,滿臉都堆著滿足的笑意,那笑隨著死亡的陡然到來已固定了。笑得人毛骨悚然,似乎那眼、鼻、口隨時都會貨張、轉動起來。
  死者是青年男子,相貌極其標緻。皮膚細膩如脂玉,扁薄的唇後噙著一粒金牙齒;頭髮梳得整齊、光亮,似是富家弟子。巡長聽罷訊問,對麻七雷說:「七雷,把大頭劉喚起來。」
  大頭劉震山是喝多少酒都不醉的「酒見愁」。熊羆般的頭顱,但腿卻細得像鶴,眼珠兒常常是紅的。他曾是關外鬍子出身,是在草莽江湖上見過世面的,功夫都在兩條腿上,跑得慣夜路,百里不歇腳。當年曾在袁世凱的綠營混過,提督聶世成相中了他腳板上的一粒痣,要過去做了送煤傳令的親兵。聶世成與八國聯軍開仗戰死,身邊的親兵全部罹難,惟他不死,當時正躺在壕溝裡喝酒,眼見幾顆紅亮的大彈球掠過頭頂。後來,當了巡警,越發待酒如孝爹。
  「老劉,你看看這顆頭。」巡長站在門前,面朝冷風而背對人頭,說,「怕是有些來歷。」
  劉震山大頭一晃,立刻搖過不少酒臭,記斜的眼說:「人頭我見得多了,抹的、砍的、剁的,一瞧皮骨、血色就知活兒好壞,能辨個內家外行八九不離十……」他像提豬頭般地揪住死人腦袋,讓它懸空打個轉,倒吸了口涼氣,說:「好利落的活兒。好俊,好亮堂!當年,和毛子開戰,遍地黃腦袋,沒一個砍得像樣的。我師傅怕也沒這兩手……」讚歎地隨舌頭,像欣賞一件巧奪天工的藝術品。
  想笑的麻七雷,視線一接觸死人的正面,便把笑吞了回去。巡長心裡極不愉快,找他來是為了鑒賞這晦氣的東西麼?
  說:「四更天,我派人送走,連要犯。」
  突然,劉震山一掌向已麻木的宋福貴的結喉砍去,驀地,又收停在空中,笑嘻嘻地對嚇癱在地的宋福貴說:「不是你幹的。」
  宋福貴像撥雲見天日,搗蒜似地磕頭,謝他賽過二郎神楊戩的神眼。巡長大為不快,橫了劉震山一眼,說:「是個穿藍棉袍的女人送給他的。這人是長祿里拉洋車的宋福貴。」
  「不是送的,是她忘在車上的!」宋福貴聲嘶力竭地嚷起來。
  「打他嘴巴!『論長說。宋福貴的臉立刻被麻七雷打腫了。
  他狠狠地盯著賴子,已經懊悔的賴子想溜走,但被巡長喝住,先押到後面去,二百塊銀洋不能讓他獨吞。
  劉震山終於把話轉到正題,從懷裡掏出扁酒瓶,對嘴喝了兩口,做次深呼吸,抹著下巴說:「這頭是小刀子抹下來的,精湛之處有三,非開石裂碑之力不可;非電閃奇快而難留人頭生相,毗牙咧嘴的算屁手藝;血流的少,最多出這個……八兩瓶。」他舉起扁酒瓶,繼續說,「人頭有論,分豬、雞、牛、魚四類,豬類人頭鈍,刀凝難出;雞類人頭腦,好砍但易頸骨碎,不好看了;牛屬拓而魚屬教,都易阻刀而成育割。這顆人頭屬雞類…
  …我想,嗯,是從背後下刀的。要是從正面,嗨,千古絕唱!「」那個穿藍戴藍的娘們兒有……「巡長被獨一無二的」人頭論「蒙住,像兒童聽著既迷人又恐怖的故事。
  「小聲——」劉震山皺起眉,垂下大頭,悄聲說,「不要出言輕薄。爺,賣的是誰你不知道,買的是誰你也不知道,江湖上一語傳千里。這起命案不是一般人作的。」
  外面~陣風起,把紙窗掃得瑟響,聲音猶如鬼舌輕舔木板。巡長打個寒戰,提高聲調說:「我蝨子大的官兒,跳不上三尺凳。老劉,煩你把這一死一活的倆寶貝送走吧!」說罷,拍出一塊銀圓,先堵劉震山的嘴。
  「白天吧。」劉震山把錢捏起來。
  「我冤枉啊!」宋福貴哭著。躺在地上不肯起來。他知道這樣的無頭案無期查破,自己將永遠被關在大獄中,母親、洋車、小院都不屬他的了,悲痛欲絕,把嗓子都喊啞了。巡長和劉震山不敢發怒。巡長勸慰地說:「福貴,我知道你是老實人,可這人頭又出自你手,明鏡高懸,到上頭說清楚了自然沒事。抽煙嗎?」他把煙銜在嘴上,揮手說:「那先得罪了。」讓人給宋福貴砸上手榜。
  窗紙「撲」的一響,巡長眼見白光從頭頂飛過,直到對面的木柱上才消失。一柄打制得很粗糙的匕首插在木頭裡,刀背上貼著一張紙條,因沒貼牢,正隨著刀的震動而微抖。宋福貴停止哭泣。當巡長意識到褲襠涼冰冰的時候,劉震山已經把匕首取下。紙條上面寫著一個「藍」字。刀鋒有微細的大蒜氣味。
  「這字念嘛?」劉震山問。
  「藍。」巡長僵硬的舌頭一頂上齶,便只崩出一個字,剩餘的便是牙齒相碰的聲音。
  「是那女人。」劉震山不敢稱女俠,是畏懼那顆人頭,如是官宦人家子弟,終有苦吃;更不敢稱女盜、賊、匪。他老於江湖,當下抱拳說:「刀快、刀快,不殺當差。兄弟端的一個碗,吃東南西北四方飯,我這先謝了!」
  巡長在驚恐之中,向外面黑漆漆的天敬了個軍禮。
  宋福貴猛然從地上彈跳起來,跺腳喊著:「姓藍的大姐,你出來!你把我墊上,算嘛好漢響!我有老母啊——」
  天剛濛濛亮,宋王氏就來巡捕房要人,哭得老眼昏花。門前擠了一堆人,有的要鬧看人頭。巡長把麻七雷打發出來,讓他對宋王氏做些解釋。麻七雷不知道「人頭論」、「飛刀寄柬」之類事情,板著一張黑青的麻臉,斥責道:「你兒子半夜往護城河裡扔人頭,不該拿到衙門裡追問嗎?你別老糊塗,他要抱回個金錠,准保不扔。」
  「你們還我兒子!」宋王氏把頭撞向麻七雷,倆人衣襟上都估滿鼻涕眼淚。麻七雷一推操,來王氏跌倒在地。嚎啕大哭。
  晨光下,滿臉的淚漬和飄拂的灰發一齊閃光。
  巡長終於走出來,照麻七雷的臉就是一巴掌,滿臉怒容地說:「不敬老愛幼算什麼父母官?」又和顏悅色地對宋王氏說,『俄懂,這麼多年,誰都知道你們娘倆是奉公守法的良民百姓,可這案子終歸是出在福貴身上,兄弟我有嘛法子?「臉上頓生無數愁雲。
  來王氏絕望地望著天,身體猛地一挺,後仰閉過氣去。兩個梳盤頭的老女人忙倒著小腳跑過來,給她盤腿、捶背、格人中,大呼小叫他呼喚著「宋娘」。半天,宋王氏才長吟一聲,渾濁的淚水湧出微閉的眼角,順著皺紋縱橫開來。
  「孤兒寡母,這是怎麼說的。」
  「這事也怨不得巡警,人命案呐!」
  眾聲如一片鳥噪林。巡長趁著宋王氏昏迷,轉身對捂臉的麻七雷說:「快讓劉大頭把人押走。」
  「那賴子的錢……」
  「都帶著!」
  巡長眼前晃起那把匕首,又模模糊糊地冒出個奇怪的念頭:若按劉震山的人頭分類,他好像是屬豬,後腦的肉像羅漢的肚皮。錢他一個也不敢要,而且要把賴子送進去。
  當宋福貴被押出巡捕房時。來王氏正好睜開眼睛,她爬著,一把抱住兒子的腿,大聲說:「福貴,福貴,你對街坊鄰居們起誓,你和殺人的被殺的沒牽連!」
  「我是拉車的,拉人拉鬼掙的是一口飯,沒幹過一件缺德事!我不去,哪也不去!」他拼命掙扎。被拷住的手都劃破了。儘管來福貴平素有些油嘴滑舌,可誰也料想不到他還有如此的膽量和勇氣,兩隻腳竟然頓地如擂皮鼓,把積雪踏成冰餅子;像一匹不馴的烈馬揚鬃刨蹄,盛怒之下,猛撕猛咬。
  「福貴!」
  來王氏抿著鬃發,由那兩個老女人攙扶起來,很冷靜地走到兒子身旁,目光變得威嚴起來,神情凝重地說:「跟他們去,是男子就有兩塊硬骨頭,楊頭走還要挺胸回來!」
  「滾針板、下油鍋,我認了!」宋福貴頭頂發熱,有股邪勁衝撞著軀殼,嚴然像個即要被砍頭的「紅差」,生髮一種「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精神,背戲文地說,「大伯叔嬸,父老鄉親,我娘托附你們了。二順子,你甭買車了,就拉我的……」
  叫二順子的膽怯地點著頭,眼睜睜地聽著他吩咐。叮囑洋車使用的一系列措施,卻想不出半句應附的話。
  「帶著人頭,走吧。」他命令著劉震山。
  「兄弟,你是這個。」劉震山對他伸出拇指。
  夕照滿街的時候,劉震山回來了,滿臉是神秘的神色。喝了幾口酒,咂咂嘴說,「巡頭兒,可了不得啦,這案子,嘿,《大公報》、《益世報》都登出來了。你知道那人頭是誰的?」
  「誰的?」巡長緊張起來。
  劉震山舉出四個手指,沒有說話,一大口酒正含在嘴裡。
  「四大家?!『業長的眼珠又凸突出來。
  「范金棟的四少爺,範文心。」劉震山一挽衣袖,有點幸災樂禍地說,「我說那小臉長得那麼俊巴,細勻。巡頭兒,開場鑼剛敲,『十八羅漢鬥大鵬』的熱鬧戲還在後頭呢!」
  巡長下意識地又把手放在腦後,擁擠的肉層裡已沁出黏黏的汗。
  宋福貴與死者範文心的身份天淵之別,狗尾草和一株寶靈芝。範文心是個狂嫖濫賭、走馬鬥雞的闊少。煙花場,風月巷的無數櫻唇植口裡都常掛著一句:「一城風流君,不抵半個範文心。若是五更見,雞叫值千金。」粉黛群中,嬌娥陣內,莫不以與范相識為榮。這風流少年不僅相貌清麗,而且頗具感情,對無數妓女、交際花、女伶、姨太一概地憐香惜玉。更使人惋惜的是他擅于書畫金石,專好收藏古物。
  追蹤他的小報記者數日前還將最新消息披露報端:「文君風流文主,黨和花魁xx馨做千金之賭,美人翎羽,香汗淋漓,流波秀目而做淚潭。文心君卻將千金銀票擲案一笑,作一幕『扯扇撕帛』之趣。揮毫落紙如煙雲,茶尚溫而成梅圖一幅賜與美人。
  「千金』還『千金』,馨娘破涕為笑,紅粉再勻,果然妖燒萬種。至於寫鳳之聲,夢國百囀;于飛之樂,仙台若飛,筆者便無從知曉矣。「
  「他到底是如何被人割去腦袋的?」巡長問。
  「我問誰去?」劉震山把最後幾滴酒澆在舌尖上,搖晃著大頭說:「聽說報紙上登的很簡單,原話忘了,只說範少被匪人殺了,丟了腦袋。死因正在調查。死在哪都沒說。誰都知道,範四少是范金棟的掌上明珠,八姨太嘴裡的玉石,這下捅破天了。
  范金棟痛傷愛子,算完啦!哪有咱逍遙自在,酒是爹,是兒子,是老婆。我他媽的死了,也求閻王賞咱個掌酒的差……「范金棟是江北四大巨富魁首——」金、銀、銅、錫「,他為」金「,江北商號八十三,富可敵國。金店、銀號、客棧、綢緞店等一直升到拉駱駝的北包頭。他72歲,太監出身,竟娶了十二房姨太。八姨太始終受寵,因她生個貌似播安、才勝柳永、情亞寶玉又專會花錢的兒子。范金棟四號相貌各異,長子癡傻,專愛吃六月槐花,瘋時便把屎尿徐在臉上。次子是個走路扶牆的煙鬼。三子患有佛儒症二十多歲,仍然穿童體衣衫,雖有能承文業撐門相的七竅心,但不得老子歡心。范金棟和特別市市長是換帖的金蘭之交,顯貴之友多比牛毛,特別是與各路軍閥,南北幫會,更是打得火熱。
  「這案子由誰接手?」巡長問。
  「滁了東方鴻飛警長,還能有誰?「劉震山冷笑兩聲,說,」我一輩子最服氣的只有兩人,聶大帥和東方鴻飛。「」他要接了這案子,還有查獲不了的?「巡長狡黠地一笑,吐出口香煙,說,」咱哪說哪了。據說這小警長和范金棟的幹閨女有點意思哩,他能不賣力氣?「
  「巡頭兒,東方鴻飛可是條漢子,如果範文心真做了缺……嗨,咱等著好戲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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