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山 /葛水平著

第四章(3)


    韓沖爹說:「我是奔六十的人了,奔六十的人,不等於沒有七十八十了,我活呢,還要活呢,粉房開呢,還要開呢!」

    看著他們倆的話趕得緊了,等著拿粉面的人就說:「不緊著用,老叔,緩緩再說,下好的粉面給緊著用的人拿。」說話的人從粉房裡退出來,覺得自己在這個時候來拿也沒有個啥,要這女人一點透似乎真有些不大合適,不就是幾鬥玉茭的粉面嘛。

    琴花覺得自己有些丟了面子了,她在東西兩道梁上,甚時候有人敢欺負她,給她個難看!她來要這粉面,是因為她覺得韓沖欠她的。不給粉面罷了,還折醜人哩?

    琴花說:「沒聽說還有活千年蛤蟆萬年鱉的,要是真那樣兒,咱這圪梁上真要出妖精了。」

    韓沖爹說:「現在就出了妖精了還用得等!哭一回臘紅要一頭豬,旁人想都不敢想,你卻說得出口,今兒是新聞聯播接續哩。」

    琴花說:「我不和你說,古話說,好人怕遇上個難纏的,你叫韓沖來。我到要看他這粉面是給啊不給?」

    韓沖爹說:「叫韓沖沒用。沒有條子,不給。」

    琴花想,和他爹說不清楚,還不如出去找一找韓沖。

    琴花用手兜了一下磨頂上放著粉面的篩子,篩子嘩啦一下就掉了下來。琴花沒有想那篩子會掉下來,只是想嚇唬一下老漢,給他個重音兒聽聽,誰知道那篩子就掉了下來。滿地上的粉面白雪雪地仰了一地。琴花就臺階下坡說:「我吃不上,你也休想吃!」

    韓沖爹從缸裡提起攪粉漿的棍子叫了一聲:「反了你了!」上去就要打,被人攔住了。

    事情的發展常常不是按預想的來,一個小細節突然就轉了事情的舵。

    琴花此時已經走到院子裡,回頭一看韓沖爹要打她,馬上就坐在了地上喊了起來:「打人啦,打人啦,兒子炸死討吃了,老子要打婦女啦!打人啦,打人啦!岸山坪的人快來看啦,量了人家的玉茭不給粉面還要打人啦,這是共產黨的天下嗎?!」

    韓沖爹一邊往出撲一邊說:「共產黨的天下就是打下來的,要不怎麼叫打江山,今兒我就打定你了!」

    啞巴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端了碗站在院邊上看,碗裡的粉漿餅子散發出蔥香味兒,有幾絲兒熱氣繚繞得啞巴的臉蛋水靈靈的,啞巴看著他們倆吵架,啞巴興奮了。她愛看吵架,也想吵架,管他誰是誰非哩,如果兩個人吵架能互相對罵,互相對打才好。平日裡牙齒碰嘴唇的事肯定不少,怎麼說也碰不出響兒呀?日子跑掉了多少,又有多少次想和臘宏痛痛快快吵一架,吵過嗎?沒有,長著嘴卻連吵架都不能。婦女們千嬌百態為了誰呢?還不是為了個張揚個性。她們笑得前仰後合,那是她們其中有一個人講了笑話,她們把快樂傳遞給了啞巴,他們現在吵架,那是因為他們需要吵架來發洩心中的愁苦。啞巴笑了笑,回頭看每個人的臉,每個人看他們吵架的表情都不同,有看笑話的,有看稀罕的,有什麼也不看就是想聽熱鬧的,只有啞巴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快樂的。

    琴花在韓沖的粉房門前還在嚎,看的人看她幹嚎,就是沒有人上前去拉她。琴花不可能一個人站起來走,她想總有一個人要來拖她起來,誰沾著拖她了,她就讓誰來給她說理,來給她證明韓沖該她粉面,該粉面還粉面,天經地義。恰恰就沒有人來拖她,她迷著眼睛哭,瞅著周圍的人看誰有那個意思來,真真的就看到了一個人過來了。這一下她就很塌實地閉上了眼睛等那個人來拖她。過來的那個人是啞巴。啞巴端了碗,碗裡的粉漿餅子不冒熱氣了。啞巴走到琴花的面前坐下來,兩手捧著碗遞到埋著頭的琴花臉前,啞巴說:「吃。」

    這一個字誰也沒有聽見,有點跑風漏氣,但是,琴花聽見了。

    琴花嚇了一跳,止住了哭。琴花抬起頭來看周圍的人群,看誰還發現了啞巴不是啞巴,啞巴會說話。周圍的人看著琴花,不知道這個女人為什麼突然噤了聲!

    琴花木然地接過啞巴手裡的碗,碗裡的粉漿餅子在陽光下透著亮兒,蔥花兒綠綠的,粉餅子白白的,琴花的眼睛逐漸瞪大了,像是什麼燙了她的手一下,她叫喚了一聲:「媽呀!」端碗的手很決絕地撒開了。地上有幾隻閒散的走動的覓食的雞,發現了地上的粉漿餅子,小心地走過來,快速叼到了嘴裡,展開翅膀跑了。琴花站起身,看著啞巴,看了半天,啞巴咧開嘴笑,用手比畫著要琴花回她的屋裡去。琴花又抬起頭看周圍的人群,人們發現這琴花就是壞,連啞巴都懂得情分,可她琴花卻不領情,把啞巴的碗都摔了,人家啞巴還笑,你琴花到像母雞叫鳴兒,亂了陣營,不知道自己是啥角兒了。

    琴花彎下腰揀起自己的面口袋想,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卻覺得自己是沒有聽錯,害怕了,一溜兒小跑下了山,岸山坪的人想:這個女人從來不見怕過什麼,今兒個怕了,怕的還是一個啞巴。真正是不明白。琴花屁股上的土灰,隨著琴花擺動的屁股蛋子,一蕩一蕩地在陽光下泛著土黃色的亮光,彎彎繞繞地去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