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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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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鄉明】 月亮光再亮,曬不幹穀子。 一一民諺 一 過了兩天,春義看李麥來了。 李麥正在拆洗梁晴的棉襖,忽然有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走進屋裡來。 「嬸子,你來了?」 李麥抬頭看時,只見他頭髮老長,滿臉鬍子,衣服上全是煤灰油污,李麥幾乎認不出他來了,春義臉上堆著笑說:「嬸子,我是春義。」 李麥沒有想到,七八年沒有見面,春義變成這個樣子。在老家時,春義在赤楊崗是數一數二的漂亮小夥子:高高的個兒,長胳膊,白皙的臉,眉清目秀。說起話來,溫文靦腆,活像一個大姑娘。現在卻是滿臉皺紋,就像一根放蔫了的黃瓜。 李麥說:「哎呀,是你啊,春義!趕快坐。」她順手拿過來一個小凳子,春義卻倚著門蹲了下來,從腰裡掏出一杆小煙袋,先吸起煙來。 李麥說:「聽說你也在西安,就是不知道你住在哪裡。你來了多久了?」 春義說:「一年多了。先在徐大爺這裡混了些日子,後來徐大爺托人,進了北關黃金廟街一家翻砂工廠裡作工。」 李麥問:「能顧住嘴不能?」 春義歎了口氣說:「有什麼顧住顧不住,一人一口,憑賣力氣吃飯,比要飯強多了。」 李麥聽徐秋齋說過,春義和鳳英原來在咸陽開了一座飯鋪,因為兩個人經常鬧氣,春義就一個人來了西安。一年多來,他一直沒有回咸陽。 春義和鳳英結婚時,當時正發大水。他們在沙崗上草草上了頭、拜了天地,還是李麥給他們張羅辦理的。在李麥的印象中,鳳英是個大方、開通的姑娘,說起話來,「豇豆一行,綠豆一行」,有條有理。不知道什麼原因,兩個人竟然鬧翻了。李麥關心著這一對青年夫妻。她試探著問:「鳳英呢?她還在咸陽?」 「可能吧!」春義露出悵惘的表情說:「一年多了,我也不知道。興許人家又嫁人了!」 兩個人沉默了一陣。李麥笑著說:「我說你們年輕人哪,心裡沒有主意。逃荒在外,鄉鄰朋友還要『水幫魚,魚幫水』的,夫妻更要相依為命。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值得你東我西,一年多不見面?」 春義眼圈紅了。他又歎了口氣說:「可能怨我。可是我真受不了。我知道我這個人脾氣太拗,我怎麼也看不慣她那……唉! 我寧願打一輩子光棍,我寧願拄棍要飯,我寧願餓死在荒郊野外,我也不想去吃她那一碗飯!」春義說著眼淚漣漣滴在衣服上,他又喃喃地說:「我是個男子漢……我沒有本事我自己受,我不會去笑臉求人,我也不想叫自己的妻子憑賣笑賺錢!」 「是不是她又結識什麼人了?」 「……」春義搖了搖頭。 「是不是你發現她有了外心?」 「……」春義還是搖了搖頭。 「那,那你打算咋辦?」 春義低著頭沒有吭聲。過了好一陣子,春義忽然口吃起來:「嬸子,黃河口子快打住了……我想著,月亮光再亮,也曬不幹穀子,外鄉再好,也比不了咱家鄉,千行百行,種莊稼才是正行,我是想回鄉……」 李麥說:「那鳳英怎麼辦?」 春義歎了口氣,「橋歸橋,路歸路,她走她的橋,我走我的路……」 二 春義為什麼要離開鳳英,這中間還有一段複雜的原因呢! 自從他們在咸陽開了飯鋪,生意很是不錯。幾個月的工夫。 他們錢包裡的錢就鼓了起來。鳳英每天晚上要盤點錢數,春義卻覺得這錢太「那個」了。他覺得對不起陳柱子。他不敢去陳柱子的飯鋪。 市場是個魔鬼。它可以使一個頭腦愚笨的人,一夜之間變得聰明起來。鳳英是個農村姑娘,可是她具備著參加市場經濟的天然條件。她有一張和藹可親的臉,未說話前嘴角眉梢總帶著三分笑容。她從陳柱子那裡學會了說話的本領,那就是「出言要順人心」。比如陳柱子賣牛肉麵時,顧客們問:「牛肉麵多少錢一碗?」 「五角。」 「哎喲,五角?這麼貴!」 陳柱子這時就微笑著說:「是貴一點。可是你要去吃炒菜,炒個熱菜七八角,再加上一碗湯,就是一元多。我這牛肉麵裡,有肉又有湯,還有四兩麵條,一碗面一吃,熱熱呼呼連菜帶湯什麼都有了。」 陳柱子總是先順著顧客們心意說話,因此上門來的買主,十個有八個都得把錢送到他的錢筒裡。 鳳英是個聰明人。陳柱子這一套,她早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她覺得這是一種學問,一種經營的本領和人與人交往的愉快。她比陳柱子更會說話。比如顧客走進來問:「餃子多少錢一碗?」 「六角。」她愉快地笑著回答。 「這麼貴啊!」 「是貴一點。比起你去吃撈麵條要貴兩角。可這是吃餃子啊。鮮肉韭菜餡,外加胡椒韭黃酸辣湯。」 「五毛錢一碗行不行?」有些顧客還價。 「哎呀!大哥,你在乎這一毛錢呢!你就只當少抽兩根煙,不是圖吃個好東西嘛!」 她滿面春風笑著說著,再加上聲音清脆悅耳,那些趕集的,過路的,馱煤的,賣菜的,願意多等半個鐘頭,也要吃她一碗餃子。 初開張,他們一天賣幾十碗餃子,和十斤面就夠了,後來漸漸地每天要增加到一百多碗,二百多碗。晚上串櫃數錢時,有時一天竟然能得一百多塊錢。這一百多塊錢裡最少能賺三十多塊錢。鳳英小時候在老家農村,連買個髮夾子的二分錢都沒有。 有時向貨郎挑買幾個鞋子上的「汽眼兒」,還得拿一個雞蛋去換。 現在一天能賺三四十塊錢,她被自己身上所產生出的本領幾乎嚇昏了。她第一次發現錢可以賺錢,她的腦子開始考慮經營和計算了。這些神奇的數字,使她的腦子變得聰明起來。同時。也使她的手變得靈巧利索起來。她的手像一架機器,向外飛著像一個個香袋兒似的餃子。這些餃子不大不小一兩十個,如果你要拿秤來稱,上下差不了半錢。 和幾十斤面,再包成餃子,到了夜裡,她覺得渾身上下就像散了架。可是到了第二天,雞子叫頭遍,她又起床了。她依舊精神抖擻,滿面春風。臉上的粉紅顏色,就像朝霞一樣新鮮、明朗,惹得街上的行人,都要扭過頭來,照一照這面「鏡子」。 鳳英的笑聲越來越響亮了。春義的煩惱卻越來越多起來。 他看不慣鳳英臉上甜蜜的笑容,他聽不慣鳳英那銀鈴似的笑聲,他更痛恨有些顧客帶著貪饞的眼神。他對鳳英的笑容和笑聲都是喜愛的。他覺得這些東西都是屬他一個人的。因為他是丈夫,鳳英是妻子。鳳英的一切是屬他的。他真想用一塊面紗蒙在鳳英的臉上。 春義每天也是辛苦的。他除了挑水、和麵洗菜以外,煮餃子跑堂都由他來承擔。就在這兩間小門面房裡,他幾乎每天要跑一百多裡路,可是折磨著春義心靈的並不是幹活的辛苦,而是嫉妒的痛苦。他和鳳英的表情,成了鮮明的對比。他總是哭喪著臉皺著眉頭,他從來沒有笑過。對於顧客,年紀大的鄉下人,他還說兩句話;對於那些年輕的後生們,總是拉長了臉,不理睬他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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