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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愛愛看了沒有言語,老清嬸卻興奮地拍著手說:「這比那個黑窯洞強多了,大小是個獨院,搬,搬,搬!每天少吃頓飯也得搬家,還省得天天看著人家的冷臉哩!」老清嬸知道,自從關相雲常來以後,長松家就和她家冷落了。她也不願意理長松家了。

  關相雲滿意地笑著問:「愛愛,你看怎麼樣?」

  愛愛沒有回答,也沒有看他一眼。她被那濃馥的桂花香味陶醉了。她又環顧了這個小院子,小院是多麼像鳥籠子啊,可是這個鳥籠子,她非鑽進去不可。

  第二天,關相雲就差了幾個勤務兵,把她家搬到銅駝街。因為都是些破家具,愛愛把一張破床和逃荒來時推的一輛破小車,留給長松家了。愛愛看著那輛破小推車幾乎掉下眼淚,是她用這輛破小車把她們一家子推到洛陽來的,可是如今小車卻扔掉了。

  有了房子就需要擺幾樣家具。愛愛本想到舊家具寄賣行買幾件,可關相雲當天下午就派人送來了:帶著穿衣鏡的衣櫃,漆著花鳥的床頭,還有桌子、椅子、條几,把兩個屋子都擺滿了。

  愛愛對著穿衣鏡掠著頭髮對關相雲說:「大哥,我們可置不起這樣的家具,還是給人家拉回去吧!」

  長時間來,這是她第一次叫關相雲「大哥」,關相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忽然爆發出一陣笑聲說:「妹妹!我叫你拿錢嗎?這都是我的家具,當哥哥的還不應該給你買點家具嗎?」

  他從穿衣鏡裡看到愛愛的臉突然變紅了,急忙又加了一句:「我借給你。」

  老清嬸也不好意思地接過來說:「我們用得愛惜點,不礙事。」

  愛愛把屋子裡的家具擺了擺,又把窗格子擦洗了一遍,糊上幾張雪白的棉紙,屋子裡頓時豁亮起來。夜裡,她側著身子,枕著自己的手臂躺在床上,興奮得怎麼也睡不著。院子裡的桂花香味和家具上的桐油香味,混合在一起向她的鼻子襲來,她覺得這兩種味道是如此地不調和,卻又濃濃地混合在一起。

  夜裡,她做了許多夢。這些夢都是有連續性的:她被沖落在一場大洪水中,昏黃色的天空,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她在大水中漂流著,很多雜草、樹木也漂在水裡,有的幾乎撞著她的身體了;她的鼻子已經聞到了水的腥味,但好像她還在活著,沒有被淹死;她努力想抓住一個樹根或一條枯藤,手卻像不聽使喚地總抓不住;她隨著洪水被沖到一個黑黝黝的大洞口,洪水向洞口裡奔騰疾流著,眼看她就要衝進這個黑洞裡去了,她驚叫起來!

  醒來時,她出了一身冷汗。

  她想著這些夢,大約這是家鄉被黃河水淹沒時的印象,可是夢裡的洪水卻是清的,不像黃河水那麼黃。小時候她聽人家說,水是銀子,夢見水就是發財的象徵,可是她能發什麼財?莫非這座舊房子裡的什麼地方,埋著一罐子元寶?要真的有元寶,最好讓彥生發現……她又想起彥生的溫文清秀樣子,她們書場有五六個姑娘,彥生從沒有看過她們一眼,好像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是女人……

  搬到銅駝街的第三天中午,愛愛正在屋裡睡午覺,門忽然被推開了。關相雲笑著從外邊走了進來。愛愛猛地驚醒了,急忙拉過來一件布衫蓋住了胸脯。她喊著:「你別來!你別來!你先出去。」

  關相雲只得退到門外。愛愛穿好了衣服,歎了口氣,喊著說:「你進來吧!」她又問著:「大門不是上著的嗎?」

  關相雲說:「大嬸給我開的門,我在她屋裡坐了半天了,想讓你多睡一會兒。」

  愛愛淺淺地一笑。

  關相雲說:「我想離開洛陽到寶雞去,不想在這軍隊裡幹了。」

  愛愛忙問:「為什麼?」

  關相雲說:「這裡是一戰區,都是浙江人的天下,像我們山東韓複榘的老人,坐一輩子冷板凳,也休想有出頭之日。陝西還有我幾個老朋友,西安市的市長就是我的老鄉,到那裡在政界找個差事混混,實在不行,就幹我的運輸公司。我的車都在寶雞,在這裡『鞭長莫及』,也不好照應。上個月我的一輛車在漢中軋死了個人,賠了人家一千多塊,我要在那裡,五百塊錢也花不了。」

  愛愛聽說他要走,心裡暗暗吃了一驚。她馬上想到了房子,就脫口而出說:「你要走了,我們住的這房子,還得馬上搬出去!」關相雲說:「房子沒關係,我可以把賃錢給匯來。」

  愛愛說:「那樣不好。你要離開洛陽,我們還搬回去。」她又問:「你在洛陽找個其他差事幹幹不行?別走了,剛在這混熟。」

  關相雲歎了口氣說:「現在從淪陷區流亡過來的公務人員成堆,事情也不那麼好找。夏天時候,第五戰區湯恩伯下邊有一批人,想把專員劉稻村趕走,就鼓動監察使顧雲章到重慶去彈劾他。劉稻村這些年在洛陽把地皮都刮透了,光軍糧、難民救濟糧就貪污了幾千萬斤!當時說定,劉稻村要是下臺,叫我去接難民救濟所主任,原來那個主任姓海,也是你們河南人……」

  愛愛問:「是不是海香亭?」

  關相雲說:「是他。怎麼,你們認識?」

  愛愛說:「我們是一個村的,說起來我還得叫他堂哥哩。我們和他沒有來往,他是我們村的財主。俺爹最討厭他家。在洛陽這幾年,我們就沒有去找過他!」她又問:「後來呢?」

  關相雲說:「哦,我還不知道你們有這一層關係。」他接著說:「顧雲章在重慶揭發了劉稻村的大貪污案,報紙上披露了內幕。

  劉稻村被叫到了重慶。我們想,劉稻村肯定要倒臺了。洛陽專員公署的各局各處的職務,我們準備全部接受,我的履歷表都填了,只等著委任狀。誰知道劉稻村這小子在重慶住了兩個月,去時帶了兩箱子金條,上下一打點,又聽說他把一塊蔡中郎寫的石碑,送給了林森老頭。這樣一來,劉稻村不但沒有罪,反說顧雲章是羅織罪名,進行誣陷,把這個監察使也弄掉了!」

  愛愛說:「別的我們不知道,海香亭就是有貪污啊!」

  關相雲說:「我也說他有貪污。現在全憑一個錢字,誰有錢誰就有理。『錢能通神』,劉稻村就憑著兩箱子金條和一塊石頭,又把個專員買回來了,並且做得更穩當。你那個本家哥,少不得也要出出血,分擔一些金條。」他又歎了口氣說:「所以說我得離開洛陽,劉稻村要知道我也倒過他的台,說不定又要算我和老韓關係的老賬。」

  愛愛看了他長籲短歎,漸漸同情起來,她說:「他知道你是誰?別走了。我看你們留守處還不錯,要不你哪有工夫整天來聽說書。」她說著又是微微地一笑。

  關相雲激動起來了,他抓住愛愛的手說:「妹妹,說真的,要不是因……因為你,我何必呆在這破洛陽。我……我……」

  愛愛使勁地掙脫著手說:「別這樣,別這樣,你坐下,我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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