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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關相雲在說著,愛愛卻好像沒有聽見。她如坐針氈,看著門外說:「哎喲,樹影都快正了,快晌午了。」

  關相雲經不起她三番五次催促,只好站起來說:「我走了。」

  愛愛順手掂起他放在桌上的另一個小包袱,送他到窯洞門外。

  關相雲說:「這是我給你買的一件旗袍料,你怎麼拿出來?」

  愛愛小聲地斬釘截鐵地說:「你趕快拿走!這幾天你千萬別來。你不知俺爹這個人,他脾氣倔得很。我求求你!」

  「啊!是……是……我清楚了!我清楚了!」

  關相雲在回去的路上,心裡覺得甜絲絲的。因為他第一次聽到愛愛向他吐露苦衷……

  四

  海老清本來打算在洛陽多住幾天,但他只住了三天就住不下去了。他漸漸覺得他和老伴、女兒中間有一條溝。這條溝在破壞著他們家庭的淳樸關係。從前他們在農村,用雞蛋換鹽,用芝麻換油,用麻繩頭和頭髮換鋼針,錢對他們幾乎是陌生的。在他們整天的說話中,很少提到錢。現在每天都在說錢,掙多少錢,分多少錢,花多少錢,柴米油鹽醬醋茶,吃喝穿戴,無一不是和錢有關係。光他們家裡就有三個錢包:老清嬸一個,愛愛和雁雁各有一個。老清嬸每天還要和女兒算帳。老清嬸變多了。她每天刷牙,身上還居然穿了件男人們穿的細紗汗衫。特別是吃東西,她自己會揀著點心往嘴裡吃,每天吃罷飯還泡一杯茶喝。

  從前在農村過年時,有的親戚家也送來過點心,如果不是老清讓拿出來大家吃掉,點心能黴在抽屜裡,也不會有人去拿一塊嘗嘗。他拿來的兩個老南瓜,放在桌子下兩天了,誰也不理它。老清覺得有點黯然,他覺得自己就好像這老南瓜,引不起家裡人多大興趣了。

  晚上,老清嬸和愛愛去說書場了。只有雁雁和老清在家。

  雁雁問老清:「爹,街上賣的南瓜,都沒有你拿來的這兩個大,是不是伊川縣的地好?」

  老清說:「伊河川的地,土質是不錯。光憑土質好也不行,得會種。我種的一棵南瓜比他們種的十棵南瓜都結得多。拿來這兩個還不是最大的,大的一個有五六十斤重。」

  雁雁說:「上糞多!」

  老清說:「也不是光憑上糞。打頂、坐胎、澆水都有規矩。特別是澆水,別看這旱南瓜,澆水多了也不行,澆水少了也不行。

  人得知道它的饑渴寒暖。我種的南瓜有個絕法。南瓜苗放出四個大葉子,該爬秧子的時候,把它連根帶母土挖出來,找些破布破棉套包住根,再挖個大窩把它埋進去。破布和棉套子吸水,在土裡又不容易散發,隔幾天澆一次水,南瓜根上的土老是濕漉漉的,好像給它嘴上掛個小壺。不缺它吃的,不缺它喝的,它自然長得大。」

  雁雁顯然對種南瓜發生了興趣,她問:「用這個辦法種西瓜行不行?」

  老清說:「怎麼不行。種西瓜、甜瓜都行。我在穀子地裡種了十幾棵雜皮甜瓜,綠瓤黃籽,比蜜還甜,吃過我的甜瓜的人。再好的西瓜都不想吃了。」

  老清和雁雁說了一陣瓜豆桑麻,就試探著問:「雁雁,那個姓關的軍官經常來嗎?」

  雁雁說:「三天兩頭來。」

  老清問:「他來有啥事?」

  雁雁說:「有什麼事兒,來就坐在椅子上,像焊到上邊一樣,一坐半天。誰知道他幹什麼。」

  「你媽也不管?」老清又問。

  「人家送東西唄。」

  老清籲了口氣,又問:「你姐對他啥態度?」

  雁雁說:「我也不知道!反正有時候不理他。有時候又和人家說說笑笑。」她停了一下又說:「俺姐還認識一個人,我看她和那個人不錯,就是俺媽不喜歡。」

  「誰?」老清急切地問。

  「中華照相館一個相公,叫彥生……」說到這裡雁雁不說了。她忽然感到自己的嘴太快了。

  事情越來越複雜了,海老清沒有好意思再問下去。他覺得,他心中的籬笆已經被踐踏壞了,他無法保持心中的那一塊淨土。

  在這個家裡,他覺得唯有雁雁還能夠體貼他。他對雁雁說:「雁雁,我這次來,本來是想把你們都接到伊川縣農村去種地。現在看來,你姐不會跟我去了,你媽也不會去了。雁雁,你能不能跟我去?」他又帶著乞求的口氣說:「雁雁,我老了,一兩個月沒吃過一頓麵條,我不會擀。常言說:『笑臉求人,不如黑臉求土。』我一輩子能用得著你們幾天?」

  海老清渾濁的眼裡湧出了淚水。雁雁也哭了。她淚眼模糊地看著海老清的肩膀,這個肩膀曾經像一匹馬,讓她從一歲騎到六歲。她撲在老清的懷裡:「爹!你別難過。我跟你走,我陪著你。我給你擀麵條……」

  第二天一早,雁雁收拾好了一個包袱,跟著老清要到鄉下去了。老清嬸也沒有阻攔。愛愛卻哭得像個淚人似的。

  老清備好驢鞍,刹緊肚帶,把雁雁抱到毛驢背上。回頭對愛愛說:「回去吧,不用送了。我想對你說一句話,常言說,『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不是自己用血用汗換來的東西,一根斷筷子都不能要。你爹姓海,你也姓海,姓海的老墳地裡不長彎腰樹。人人要活得乾淨,活得清白,活得正直,活得有志氣!」

  老頭子說著,硬是憋著淚水沒有讓流出來。他不願自己的女兒看見他的眼淚。他轉過身去。愛愛流著眼淚點著頭,她沒有敢看她爹的臉,老清趕著驢走後,愛愛跑到黃土崖頭上,一直看到那頭馱著雁雁的小驢隱沒在邙山腳下一排柳樹蔭中,她似乎看到她爹還回頭望了兩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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