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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第三十四章 說書場】

  笑臉求人,不如黑臉求土。

  一一民諺

  一

  天麻麻亮,海老清把睡的席子卷了起來,看到窯洞門還關著,就到附近地裡給驢子薅幾把青草。

  夜裡天氣晴朗,早晨草上落了一層白茫茫的露水,那些露珠晶瑩透明,顫動在草葉子上,好像綠色翡翠片上綴著顆顆圓潤發亮的珠子。空氣是那麼清新,老清深深地吸了口氣。他覺得只有清早這一會兒,城市才又回到了質樸的大自然中。

  薅了一捆草回來,看到老清嬸在門口刷牙,他覺得怪不是味兒。一個年歲半百的老婆子,還用個牙刷在嘴裡亂攪和,嘴角流著白沫,將來要是回到農村老家,豈不被人笑話?

  愛愛和雁雁都到城裡了。老清嬸看他滿手是泥水,遞給他一條毛巾和一塊香皂說:「你洗一洗。」老清沒有用香皂,也沒有用那條雪白的毛巾。他在臉盆裡用手捧著水,在臉上抹了兩把,從腰帶上取下粗布汗巾擦了擦。他聞不慣那股刺鼻的香皂味道。

  「夜裡蚊子咬吧?」老清嬸問道。

  「沒有啥感覺。」

  「五更頭露水重,有潮氣吧?」老清嬸又問。

  「也沒有感覺。嗨!雪地裡都睡過,還怕露水?」老清不在乎地回答。

  老清嬸解嘲地說:「我說你啊,真是鐵打的人。整年鋪天蓋地,連蠍子蜈蚣都得怕你。昨天晚上我和愛愛說了半夜,打算叫你回來。一個孤老頭跑得那麼遠,我們心裡也下不去。回到洛陽幹點什麼,還能顧不住個嘴?就是找不來活幹,愛愛如今也能養活你。」

  「我不叫人養活!」海老清最怕聽這一句話,「我養活了一輩子人,上老下小。我自己到死也不叫別人養活,真到爬不動的時候再說吧!」

  吃早飯時候,他對老清嬸說:「叫我說,咱一家人都到伊川縣鄉下去,到那裡有吃的,有住的,還幹咱的莊稼老本行。種莊稼不丟人,也不過費點力氣。人來世上就是勞動的。在這裡稱米買面,每天拿著個小笸籮向人家收錢,唉,我都不敢想……」

  老清嬸說:「如今說書場是賣票的,不是……」

  「賣票也排場不到哪裡去,還不就是賣唱嗎?俗話說『生意錢,一陣煙,種地錢,萬萬年』,幹什麼都不如種地!」

  老清嬸說:「我就知道你這老腦筋還是想不開。世上七十二行,都是人幹的。你願意翻你的土坷垃你還翻去,我可是不能跟你去。這一年多,我得了個膀子疼病,到鄉下連張膏藥也買不到,我可不能去。再說愛愛好容易熬出師了,叫她去跟你種地?」

  老清說:「愛愛願意在這兒,就讓她留在這兒。」

  「她一個人在這兒,我不放心。」老清嬸說。

  兩個人正說話間,忽然門外有人小聲喊著:「大嬸!大嬸在家嗎?」

  老清嬸聽到聲音,忙開開門喊著說:「哎喲,關處長,快進來!快進來!」

  老清嬸高高撩起竹簾子,從窯洞外彎腰進來個矮個子的男人。他有四十多歲年紀,掃帚眉毛,寬鼻子,兩片鮮紅的圓嘴唇,一雙混濁的大眼睛。他穿著一身米色橫羅褲褂,腳上穿著一雙大眼黑皮鞋,頭上沒有戴帽子,又粗又黑的卷頭髮上抹滿了凡士林油。

  「俺妹妹不在家?」你操著洪亮的山東口音問。

  「進城去了。」老清嬸笑著說:「等會兒就回來。進來坐,進來坐。」她說著先遞給他一把扇子,又給他擰了個毛巾擦汗,接著又端出一盤瓜子,隨後又泡上了茶。

  這一切動作都是那麼熟練和有條不系,老清這時才明白這個屋子裡擺設的用場。

  「昨天晚上你又去場子裡聽書了?」老清嬸倒著茶問。

  「去了。我還能不去給俺妹妹捧場?我坐在頭一排。」關處長指著自己的嘴說:「你沒聽出來,我把嗓子都喊啞了?喊好比喊操都費勁,我得吃點『八卦丹』。」他說著端起茶杯漱了漱口,然後「嘩」地一聲把一口水吐向牆角,就在這個時候,他才發現牆角坐了個老頭。

  「嬸子,這位是……」

  老清嬸笑著說:「這就是愛愛他爹呀!」

  「唔一一!」關處長像拉警報似地喊著說:「原來是大伯呀!

  大伯!你上坐!你上坐!」說著,他拉海老清往桌子旁的大椅子捺。

  海老清掙著說:「不,我坐這小凳子舒服。」

  關處長卻死活拉著他說:「不,大伯,你上坐,你是長輩。」說著又把提來的兩匣點心「刷」地一下撕開,拿出一塊塞給海老清說:「你吃,大伯,這是馬蹄酥。」

  老清忙說:「我不吃,我不吃。」

  關處長又拿起一塊說:「你吃這個芙蓉糕:放到嘴裡就化了。」老清還是推讓著說:「我不吃甜東西。」老清嬸說:「你別讓他了,你大伯就是不吃甜的。」說著自己揀了兩塊豆沙餡的糕餅,放在嘴裡吃起來。

  「這月餉發下來了?」老清嬸吃著點心問。

  「發下來了」關處長吃著馬蹄酥,拍著身上的點心屑說:「長官部軍需處的人好磨牙,要來清點人數。一個屌留守處能吃他幾個空名?還要清查名額,十三軍一個連三十幾個兵,領的都是一百多個人的餉。他們怎麼不去清點?他們怕武鬍子。『會說浙江話,就把電刀挎。』第一戰區長官部這一群龜孫,都是浙江人,他們是一窩老鼠不嫌臊,專找我們老『西北軍』的碴兒。老蔣這一點比我們老馮差得多。他不能一碗水端平,總要有個厚薄。」

  老清嬸問:「來清點了沒有?」

  關處長說:「來了!我臨時到車站雇了二十個難民,換上軍裝,打上綁腿,他們來點了點,一個也不少。屁也沒放就走了。

  老子不過花二十斤蒸饃錢。餉他們還得照發,搞個鬼、弄玄虛、吃空名這一套,老子搞二十年了!」他說著,忽然兩隻眼睛一眨巴說:「嗨,下一個月發餉時,叫大伯也去頂個名!」

  海老清忙說:「我……我……我不行。我老了。」

  「沒關係。」關處長指著他的鬍子說:「你把鬍子一刮就行了。

  這個事還不是掃帚戴帽一一頂個數兒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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