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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老清嬸來拿過一把布摔撣說:「把你腳上的灰撣撣!」老清接過摔撣沒有敢向自己的腳上撣,因為摔撣的布太白了,自己腳上的那雙「踢死牛」被灰塵蓋滿了。他走到窯洞外使勁跺了跺。就在這一刹那間,他感覺到自己放在地上的兩個南瓜,和這個「家庭」不怎麼協調了。

  海老清先問起了小女兒雁雁。老清嬸告訴他,雁雁在被服廠給人家鎖扣眼,是關處長給她找的事兒。關處長這個人可好了!海老清第一次聽到關處長這個名字,他不知道是什麼人,他也沒有敢多問。

  「這一年多,你們日子還能過去吧?」海老清看著床上放的兩條印花被子問。

  「還不是全憑愛愛。」老清嬸說著誇起閨女來,「孩子一天趕兩場,有時趕三場。嗓子都唱啞了!不管怎樣,總算熬出來了。

  班子裡現在給她吃一分五厘賬,還管一頓夜飯。他們現在離不開愛愛了。愛愛如今不光說段子,也會兩本『大書』了。過罷年,光《五女興唐傳》就說了一個月,接著說了《雷公子投親》,場場客滿,一場說下來就是好幾十塊錢哪。唉!就是錢都叫徐老闆分跑了。有啥辦法哩,場面、院了都是人家的。愛愛是棵『搖錢樹』,可就是栽在人家家裡了!」

  海老清聽老伴興奮地說著,自己有些茫然。什麼「大書」「小書」?什麼叫「段子」、「摺子」?他不懂這些行話。他只懂得「棗芽發、種棉花」,「立秋十八天、寸草結籽」。他奇怪平常燒火燎灶的老清嬸,居然能說出這一大串他聽不懂的話來。怪不得她腳上穿著一雙雪白的洋襪子。

  天快黑時候,雁雁從被服廠下班回來了。她一進門就看到了老清,先驚喜地叫著:「哎呀,爹!……」

  一句話沒有說出來,雁雁就跑過去把頭拱在老清的懷裡,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眼淚在雁雁的臉上流著,卻向海老清心上滴著。他撫摸著小女兒的頭髮說:「雁雁!爹不是回來了嗎?」

  可是雁雁還在哭著,老清的眼睛模糊了。他感到痛苦,也感到甜蜜,他感到難受,也感到溫暖。這是他多少天所期待的眼淚。也是他害怕見到的眼淚。爸爸的淚管和女兒的淚管是相通的,爸爸的眼睛裡只要起一片潮,女兒的眼睛裡就要下一場雨。

  海老清雖然脾氣耿直倔強,對待兩個女兒愛得卻像掌上明珠。

  每年在老家趕廟會時候,他總是要背一個,扯一個,領她們去趕會。到了會上哪怕自己少買一斤煙葉,也要給兩個女兒買點吃食。碰到賣胡辣湯或羊雜碎時,他總是只買兩碗給愛愛和雁雁吃,自己從口袋裡拿出冷窩窩頭,蹲在一旁啃著……

  雁雁八年那年,天冷得早,過了「小雪」,樹上的葉子都落淨了,她還沒有件棉襖穿。那年老清嬸有病,沒顧得上給她做,家裡也沒有棉花,只給愛愛作了件棉襖。雁雁看自己沒有棉襖,羊也不放了,坐在家裡慪氣。老清從地裡回來,看她在抹眼淚,就問:「雁雁,你哭啥哩?」

  雁雁擦著淚說:「俺姐有棉襖,我沒有棉襖!」

  老清聽了一聲沒吭,到地裡背回幾捆棉柴,一棵一棵地揀著,把上邊沒有開開的小僵辦棉桃摘下來,又連夜剝了剝,彈了彈,親自和愛愛給雁雁套了個棉襖……

  雁雁對老清也有一種特殊感情。有一年,一輛裝煙葉的大車翻在路旁,趕車的抬起車裝好煙葉趕著大車走後,地下剩了一層碎煙葉。雁雁放羊路過這裡,就把小布衫脫掉鋪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把碎煙葉撿起來,給老清帶回家裡。老清吸著這些香噴噴的煙葉,心裡感到一種特別的慰藉。七八歲的小女兒,已經長了個心知道惦記他了。他噴著煙霧笑著想說一句什麼,雁雁卻捂著他的嘴說:「爹,你不要說……」

  農民們的天倫之愛是無聲的、是質樸的。他們沒有動聽的語言,沒有熱烈的表情。但是他們的愛是深厚的,深厚得像地殼裡邊的岩漿,他們把熾烈的熱埋在地層深外,又用這些熱量催發著萬物,給大地以生命……

  晚上,長松從城裡拉車回來,和楊杏一道過來看望老清,他們各自敘述著別離後的見聞和經歷。

  老清興奮起來,他說:「……戲在人唱,地在人種,掌櫃家這三十多畝地,過去他一年最多收六大石麥子,我今年打了八石多。我種了十畝『和尚頭』小麥,一畝地合三鬥半,在他們那個村子裡數頭一份。他們這裡地不像咱們老家是沙土地,它是黏土,在下種前全憑一盤耙。那十畝地下種的時候,我鎖了三遍,通了六遍,把它耙得像籮面櫃子裡邊的麵粉一樣,我不信它不長莊稼。」

  長松問著:「你牲口怎麼辦呢!」

  老清老漢說:「犁耙車輛還是掌櫃家的。牲口我買了一匹瞎子馬、一頭小毛驢,樣子都不好看,湊合著能種莊稼。俗話說,『饑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逃荒在外,給人家當佃戶不能講樣子。說起來我那匹瞎子馬才可笑哩。那一天我到集上看,老遠就看見它了。五尺多高像個駱駝,瘦得卻像一座骨頭架子,屁股上還有個火印洋碼號。我斷定它是軍隊上打篩下來的馬。我看了看口,牙齒已經發黃,向外齜著,少說也是二十五歲以上的馬了。我用手扇了扇眼,外邊一隻眼的眼睫毛不會動。我心裡清楚了,這是一匹瞎馬。不過只是瞎了右邊一隻眼。常言說:『裡瞎外不瞎』,做莊稼拉犁拉耙還不耽誤事,就在這時候,那個賣馬的過來了。他說:「老漢,我看你是個內行。想要你牽走,給多少錢都行。」

  「我看了看這個人穿著黃軍裝,沒有抽皮帶,臉上沒有挨餓的菜色,還留了個分發頭,很像個司務長的樣子。我就說:『老總,你這馬的口和眼上的毛病,我就不明說了,因為你是賣的東西,你說一句話吧,我不還價錢!」

  那個當兵的倒也痛快。他說:『二十一塊錢,一張馬皮價錢!』

  「我笑著說:『老總,我不是殺坊,我不還你價錢。行!就二十塊吧!』

  「就這樣,我把這匹瞎子馬牽回來了。頭一天夜裡,我割了一簍子青草,又拌了一簍子麥糠。沒有到天明,它把兩簍子草吃光了。我心裡說:原來你是個草簍子啊!行,只要你一頓能吃這麼多草,我就有辦法。老馬和老人一樣,人老憑飯力,馬老憑草力,沒喂上兩個月,它拉住一張犁一溜風。其實只有半個驢價錢。就是吃得太多,我一天得給它割兩簍子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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