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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藍五哭了一陣之後,收住了淚,低著頭長籲短歎,默默不語。雪梅說:「藍五哥,你打我兩巴掌吧,或者咬我兩口!」藍五搖搖頭,卻還是不作聲。

  雪梅替他擦著臉上的眼淚說著:「在盧氏縣我整整等了你一個冬天,到監獄去打聽過幾次,他們說你和一些犯人都被送到南山裡去燒木炭了。我又等到春天。就在二月初二那天,縣裡派人送來了一包血衣!我打開看了看,有你那個帶條的小褂,還有你那一條翠藍布夾褲,褂子和褲子上全是血,我問他們這是怎麼回事,他們說你在南山砍老栗木時候,從樹上掉下來滾到深崖裡了!……我當時兩隻眼睛什麼也看不到了,一下子暈倒在床上。」雪梅說著撲簌簌地掉下眼淚,「那天夜裡我喝了半瓶煤油,誰知道煤油沒有把人毒死!……」

  「那時候你在誰家?」藍五問。

  「就在老孫家。那時候他是潼關段的緝私處長,還做著收購生漆、桐油生意,他在盧氏縣有個臨時公館。」接著雪梅把孫楚庭怎樣替她贖身的情況說了一遍,藍五歎了口氣說:「我全清楚了!」

  雪梅尋根究底地問:「藍五哥,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是怎麼活下來了?」

  藍五說:「不說這些吧!」

  雪梅說:「不!我好容易找到你了,你要對我講清楚,我什麼話都對你講。」

  藍五有些不好意思,他只低著頭問:「在你接到那一包血衣以前,那個姓孫的找過你的……麻煩沒有?」

  雪梅「唰」地一下臉紅了。她誠實地、不假思索地說:「當時他公館裡還有個做飯的老媽子,我平常和那個老媽子在一個屋子住……他這個人平常愛動手動腳,不過我那時不懂,我想著他是大官。後來他叫徐媽——就是那個做飯的老媽子向我提出來了,說他在天水老家的太太整年有病,也不會生育,他要娶我當姨太太,我當時就回絕了他!我說除了藍五我誰也不嫁,我等一輩子也要等他!……」

  藍五說:「大約就是你這一句話,差點兒害了我的性命!」

  雪梅忙說:「我沒有害你性命啊!」

  藍五說:「雪梅,你當然不會,可是有人要害死我。不錯!我被送到南大山去燒木炭,可只去了兩個多月,縣裡來了兩個法警解我回縣。說是項城縣來了原告的代表,叫我到縣對質。回來路上,這兩個法警不知道是和我混熟了,還是聽我吹嗩呐聽服了,他們對我說了實話。說是一個姓孫的使了錢,叫在路上把我弄死!他們兩個不想為三十塊錢害一條命,才叫我換了身衣服把我放跑了!……」

  雪梅大瞪著眼睛問:「真的嗎?」

  藍五激動地說:「盧氏縣那兩個法警一個叫劉田,一個叫殷磁耐,你可以去打聽。」

  聽藍五這麼一說,雪梅一下子像熱身子掉在冰窖裡一樣,渾身發冷,手腳冰涼。她的腦子裡立刻浮現出孫楚庭很多面影,這些面影埋在她記憶裡大多是笑臉,而這種笑臉今天卻突然變得猙獰起來:紅發長舌,青面獠牙……

  幾年來遮在雪梅眼前的帷幕總算拉開了。她一直覺得孫楚庭這個人雖然有些令人討厭的地方,但他的心好,沒有想到他還敢謀殺人!而且幾年來一直把她蒙在鼓裡。

  「人面獸心!」她重複地說著,「我欠他的這筆債算是還清了。」

  藍五知道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卻沒有吭聲。他不想涉及雪梅的「家事」,只苦笑著說:「從盧氏縣跑到咱老家,才知道我師傅也被劉書經逼死了!我怕你公公再找我要人,就到處流浪,後來在赤楊崗給人打短工顧嘴,在赤楊崗住了兩年多,黃河被扒開口子,咱們家鄉幾十個縣全淹了。從洛陽隨著難民逃荒到靈寶縣閿帝鎮,火車不開了。我打問了一下,那裡離盧氏縣只百十裡,就偷偷跑到盧氏縣。到盧氏縣又找到咱們住過的那家小店,店掌櫃已經死了,剩下個老婆在賣大碗茶。經打問她,才知道你們早搬到西安幾年了。我又連夜起早路跑到西安。在西安,我什麼營生也沒有找,也沒心思幹。就拿著我一支嗩呐要飯。整整要了一年多,西安城幾百條街我都串遍了,幾萬家的門口我都吹著嗩呐乞討過,就是沒有到過你這延秋門36號!……後來,我遇見了一個師兄,他把我介紹進了『醒獅劇團』吹嗩呐,日子才好過了點。不過,一有空,我還是滿街串,我想,總有一天會碰上你的……誰想到會在秦家辦喜事的宴席上碰上了你……」

  藍五痛苦地敘述著,慘笑著掉著淚。雪梅感動得身上每條血管都好像要爆開一樣,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著,臉頰熱得燙人,她可憐藍五,她感激藍五!她無法用語言來表達這種激情和愛憐,卻像瘋了似地把頭拱在藍五懷裡,嘴裡不住喊著:「好哥哥!親哥哥!有良心的好哥哥!……」

  藍五透過模糊的淚眼,看著自己胸前像波浪一樣擺動著的這一頭黑髮。他好像醉了,多少年乾枯了的心靈上,忽然被灑上傾盆大雨,他感到了滿足,他感到了幸福。他把自已的臉往下俯著,可是就是在這一刹那間,一股陌生的異香鑽進了他的鼻子。

  這是雪梅的頭髮上進口香水的味道,這股香味像一條深溝似地在藍五腳下裂開!

  「這是雪梅嗎?」他這時又聽著雪梅親昵的喊聲,覺得這些語言也是陌生的。雪梅不會這樣叫他……生活的烙印對人是如此敏感,以致使他本來張開的雙臂,又軟癱地放了下來……

  五

  十月的天是太短了。

  徐秋齋在路旁榆樹下坐了一個上午,又坐了一個下午,一直到車站的路燈亮了,還不見自己窩棚的小門閃開。他想著:「能說幾火車話,年輕人?咳!……」他擔心雪梅回去晚了會出什麼事,就抖了抖滿身的黃葉,放重著腳步來到窩棚門前,先咳嗽了兩聲,向屋裡喊著說:「藍五,把火柴給我。」

  窩棚門開了。雪梅先走出來,她低著頭,可是徐秋齋還是看到她哭得紅腫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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