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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第十八章 愛愛姑娘】

  女大自巧,狗大自咬。

  一一民諺

  一

  洛陽的窯洞,在抗日戰爭期間,是相當有名的。

  據有人統計,抗戰八年中,日本鬼子在洛陽市投下炸彈的總噸數,相當於美國投在日本的兩個原子彈.可是洛陽人民的傷亡,卻要比廣島少得多。其原因之一就是多虧了那些窯洞和堅固的防空洞。

  在洛陽北邙山一帶,居民大多數居住在窯洞裡。這種居住條件,乍一看,很像穴居的原始人,其實到了窯洞裡邊,還是別有洞天。這一帶地處我國的黃土高原上.土質粘性大,含沙量小,堅硬異常。當地群眾叫「立土」。再加上水位低,一般水井都有五六丈深,這都是挖窯洞的好條件。

  老百姓住的窯洞大體上有兩種:一種叫「出水窯院」,就是在溝兩旁的崖頭上,豎切一個面,在面上挖窯洞。這種窯洞,天下雨可以流出去,像長松家和老清嬸家在燒窯溝住的窯洞,就是這種式樣。不過他們住的這窯洞,無門無窗,再加上多年煙薰火燎,看上去像兩個黑窟窿。

  另外一種窯洞叫「天地窯院」,這種窯院是在平地上開挖一個大方坑,這種方坑一般要有二三百平方米大,挖十幾米深。然後再在方坑的四面壁上挖窯洞,有的一面挖三孔洞,有的挖兩孔洞不等。至於人畜的出進上下,是從遠處再挖一條窯道通往下邊。因為這種窯院雨水流不出去,全憑在院中再挖幾個「滲坑」來盛雨水。

  洛陽燒窯溝大約是很早一個陶瓷場的遺址。當時大批燒瓷工人在裡做活,因為蓋不起房子,就挖窯洞住。後來瓷場被兵燹破壞了,人散窯空,這裡就留下了幾十眼破窯洞。

  老清嬸在黃泛區家鄉沒有見過窯洞。初來時,她天天擔驚害怕,總怕這沒梁沒柱的窯洞會塌下來。白天燒飯做活坐在窯外邊,到夜裡就麻煩了,她大睜著兩隻眼不敢睡覺.特別是窯頂上老鼠一跑,沙沙地掉下兩粒灰土,她就把被子一撂,大喊大叫地跑了出來。

  人本來就虛弱,再加上成夜睡不成覺,沒有住上幾天就生病了。兩個閨女雖然不小了,可畢竟還是孩子,不知道該怎麼辦。

  有一天,長松和楊杏過來看她,老婆婆躺在床上長籲短歎。她對楊杏說:「玉蘭她媽,我的命咋這麼苦哩!他爹拉差車出去,到現在也沒下落!兩個死妮子啥也不會幹。我前世造了什麼孽!我真想拿條繩掛在門口那棵棗樹上,吊死還能落個囫圇屍首,比砸死在這窯洞裡好受些。」她說著忍不住傷心地哭起來。

  楊杏說:「嬸子,你可不能這樣想,老清叔遲早會找著咱們的。再說,愛愛和雁雁都這麼大了,這城市地方只要人勤,還是能顧個嘴的。你要是尋個短見,撇下她兩個閨女,才沒法過哩!

  一家子不零散了嘛?老清叔要是回來,看著家沒家、人沒人,心裡啥味?」

  老清嬸說:「唉!我也是這麼想,『好死不如賴活著』。可這個窯洞我就受不了,見天夜裡不能合眼。」

  長松說:「嬸子,你不用害怕,這窯洞結實著哩。就咱住這破窯洞,少說也有幾百年了!沒有見一眼塌下來的。我問了問此地老鄉,人家說,人家都是人老兒輩住,從沒聽說過塌頂砸壞人。

  這裡土和咱們那裡土不一樣,你沒看打的土坯,幹了和磚頭一樣。」

  經長松這麼一批解,老清嬸心裡略覺寬慰了一些。楊杏聽說酸棗仁能治睡不著覺,這是老年人傳下來的一個偏方。燒窯溝崖頭上很多酸棗棵,現在霜打葉落,一顆顆紅酸棗像瑪瑙一樣掛滿了崖頭。楊杏就叫小響提個籃子去采。采了兩天,采了大半籃子,楊杏和小響剝了剝,砸了砸。把棗仁取出來。她送給愛愛,叫愛愛給她媽熬了幾次喝了喝,老清嬸果然能睡覺了。

  入冬以後,老清嬸的病漸漸好起來。這天她在門口坐,長松扛了兩捆秫秸稈回來。長松問:「好點了,嬸子?」老清嬸說:「好多了。」長松說:「過了九月九,大夫高了手。米湯蘿蔔絲兒,吃了去病根!天冷了,很多病就好了。」老清嬸說:「我這病只要是能睡著覺就好了。」她又問:「揀這秫秸稈燒鍋的?」長松說:「燒鍋我看可惜了,想紮個門。天冷了,這窯洞大張著口,有個秫秸稈門,總能擋點風。」老清嬸說:「好多哩!……」她說著看看自家窯洞門口上吊的那個破麻袋片,不禁觸動心事。她想著要是老清在這裡,也能紮個柴門,要是愛愛和雁雁有一個是男孩子,也不至於掛這麻袋片。想到這裡。就不禁暗暗擦淚。

  楊杏在自家窯門口看得清楚.她小聲對長松說:「先給老清嬸家紮門吧。她家沒個男人,老清嬸又有病。另外,兩個閨女都那麼大了,好歹有個門,就有個遮擋。咱家這麼大一家子,晚幾天弄來秫秸再說。」

  長松說:「說的是。我倒忽略了!」說罷把秫秸背了過去,找了些碎麻,由愛愛和雁雁幫著,不到半天工夫,就給老清嬸紮起個門來。

  二

  這年冬天,日本鬼子的飛機開始對洛陽狂轟濫炸起來。差不多每天都拉警報。每天八九點鐘,警報就嗚嗚地響起來,接著天空上就出現三架一個隊形的飛機群。洛陽的防空司令部,雖然也有幾十門高射炮和高射機槍,但很少聽說他們打下鬼子飛機來,整個城市的唯一防空辦法,就是到城郊跑警報。

  燒窯溝離城裡只二三裡地,溝兩邊又有很多破窯洞,這些天來,這條荒崖野溝,頓時人多起來。

  每天吃罷早飯,大群的商人、學生、公務員和東車站妓院裡的妓女,都向這裡跑來,一直到下午兩、三點鐘,警報解除才紛紛離去。

  有一天有個老頭來尋水喝,他對老清嬸說:「你們在這裡住,怎麼不擺個茶攤賣茶呢?」老清嬸說:「俺是逃荒出來的,缺柴少煤的,再說連個家具也沒有。」老頭說:「這個容易,我是在車站煤廠裡管賬的,你們要煤,就去推一車。沒有現錢賒帳也可以,在這兒能有個茶攤,大家方便,你們也有個營生。」老頭說罷又把地址說了說走了。愛愛和雁雁兩個姑娘就慫恿著她媽,一定要擺個茶攤賣茶.老清嬸說:「這錢咱賺不了。」愛愛說:「怎麼賺不了?」老清嬸說:「咱家沒有人。」愛愛說:「我和俺妹不是人?」老清嬸說:「傻閨女,這賣茶得吆喝哩!」雁雁說:「我吆喝:『喝茶吧,大碗茶』!」雁雁學著賣茶的聲音喊著,把老清嬸也逗笑了。

  老清嬸拗她們不過,只得由她們。再說,粥場的稀粥越來越稀,從葫蘆灣帶來的糧食也吃完了,大小有個進錢的門路總活便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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