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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徐秋齋說:「你也別以為我是專門騙人,如今大災大難,兵荒馬亂,給人分解分解憂愁,開導開導疑難,也是辦個好事。我也不光是賺錢。賺錢也是看人的,比如那些大商人、大客官、漢奸隊那些歪戴帽子斜抽煙的東西,你不賺他幾個錢還有罪哩!再說,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年紀這麼大了,總得有個營生。」

  李麥說:「大叔,我們倒給你想了個營生。在旅店門口賣洗臉水。我看人家有些老頭老婆在那兒賣,還不錯。咱幾家都有個銅盆,買幾條新毛巾就行了。」

  徐秋齋說:「天亮他娘,你們別出點子了。我就是要飯也不去賣洗臉水。我們這讀書人,落魄了三條路:教學、行醫、算卦。叫我去擰著熱毛巾喊著賣,我幹不了!就說我這老臉不要,我還得顧顧聖人的臉哩!」

  李麥說:「那有啥?在此處,說此處。呂蒙正還要過飯哩!」徐秋齋說:「那是要飯。」他又說:「你別管我,你別管我,你要嫌每天給我送飯不好看,叫王跑家黑旦給我提來就行了。」

  李麥看拗不過他,只好由他。徐秋齋為了賭一口氣,就把個破被單撕了半截,洗了洗,寫成招牌掛出去。常言說:「不識字看招牌」,「賣啥吆喝啥」,就這一塊破單一掛,徐秋齋的生意果然又稠起來。

  徐秋齋剛把卦攤擺開,一隻長尾巴喜鵲在他對面一棵禿柳樹上喳喳喳地叫起來。這幾聲喜鵲叫,把徐秋齋叫得心花怒放。他想,看起來今天興許能喝上一碗羊肉湯了!老頭想著,不覺得嘴裡津液橫生。

  正在這時候,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走到卦攤前。這個姑娘身材苗條,面皮紅潤,雙頰上有兩個深酒窩。就是衣服襤摟,頭髮散亂,兩隻大眼睛裡含著淚,呆呆地看著那個布簾招牌。

  徐秋齋看她腳上穿的鞋子,粘滿黃膠泥巴,知道她是遠道而來;又看她那神情和年紀,想到不是和家裡大人失散,就是才從水窩裡逃出來的。

  他問:「這個小妮,你算卦嗎?」

  那個姑娘說:「算一卦要多少錢?」

  徐秋齋說:「這沒有準兒,有錢了多給點,沒錢了少給點,有的還不要錢。」

  那個小妮說:「我還有兩毛錢,能算一卦不能?」說著伸開手露出一張握得發熱的角票。

  徐秋齋說:「錢你先拿上。你說說問什麼事吧!是問病的?是找人的?你家是哪裡的?」

  那姑娘忽然流下兩行淚說:「大爺,我沒有家。我的鹽丟了!昨天夜裡在鹽行裡被盜了。大爺,我就憑這點鹽過活哩!我身上就剩這兩毛錢了。大爺,你看我這鹽能找著不能?往哪兒找?」

  這個姑娘就是梁晴。早晨出來到街上,她哭得像個淚人似的,有個賣豆腐的老頭告訴她:十字街有個算卦的老徐先生,算得最靈,你去找他。

  徐秋齋看著這個小妮哭得這麼傷心,又「大爺、大爺"地叫著,心中著實可憐。他又問:「你的鹽在誰家行裡被盜了?」梁晴說:「叫個『福興鹽行』,掌櫃的長著大蛤蟆嘴的那一家。」

  徐秋齋一聽是「福興鹽行」,「唔」了一聲,因為前幾天,這個鹽行就說是被盜了,坑過一群背鹽婦女,想不到今天又演這一齣戲了。徐秋齋又問:「鹽行掌櫃他怎麼說的?」梁晴說:「他說他也沒辦法,叫我們趕快走!」徐秋齋一聽大聲說:「他放屁!走罷,妞!這卦你也別算了,我跟你去找鹽!」這時黑旦已經把一罐飯提來,徐秋齋也顧不上吃,叫黑旦看著攤。他領著梁晴,直奔「福興鹽行」。

  到了「福興鹽行」門口,那幾個丟鹽的婦女,還在哭哭啼啼地央求著向鹽行掌櫃要盤纏錢。鹽行掌櫃拍著手說:「我也被盜了,鎖也撬開了。我有啥法哩?」

  徐秋齋來到門口大聲問:「誰是掌櫃的?」那個蛤蟆嘴掌櫃一看來個老頭:山羊鬍子刀條臉,一個大長鼻子,兩隻明亮好鬥的眼睛,戴個舊的黑絨瓜皮帽,還穿著翠藍布破長大褂,扣子上還系了個鯊魚皮舊眼鏡盒,眼鏡盒下邊還搭拉個黃穗子。看他不像農,不像工,不像商,不像兵,不像財主,卻也不像窮人。他心裡有點納悶,就走過來壯著膽說:「老先生,我就是。」徐秋齋指著梁晴說:「這閨女的鹽,是在你這行裡放吧?」掌櫃的說:「是啊!昨天夜裡被盜了。你看,我這門軸都撬斷了。」徐秋齋說:「我不看!我問你,這鹽是在街上丟的?」

  「不是。」

  「是在路上丟的?」

  「也不是。」

  徐秋齋說:「一沒有丟在街上,二沒有丟在路上,貨已經進到你的行裡,丟了你賠!」

  那個蛤蟆嘴掌櫃瞪著眼說:「老先生!恐怕不能這麼說吧?我也丟了東西!」

  徐秋齋說:「你丟東西活該!你懂得開行的規矩不懂?貨只要進到你的大門裡,你就得負責。光叫你掙傭錢哩。你這行裡還放了這麼多鹽都沒有丟,偏偏丟了這幾個娘們的鹽?」給徐秋齋這一吵,幾個婦女也膽大了,她們也跟著嚷起來。一會工夫,鹽行的門口聚了一大群人。

  正吵得厲害,一個細長脖子的鹽行夥計,拉著徐秋齋說:「老先生,走!走!走!有話到裡邊說,有話到裡邊說。」徐秋齋看他是怕眾人知道,就故意大聲說:「我不進去!我進去還怕我這人被盜了呢。你們開這個行是啥行?以後還有人敢住沒有?」

  那個長脖子夥計又小聲說:「是這樣,老先生,我們認倒黴。賠他們一半鹽價。都是逃荒的窮人!」

  那幾個丟鹽婦女正要答應,徐秋齋忙說:「丟多少賠多少,少一兩也不行!」看熱鬧的人有的知道這家鹽行平常專門坑騙背鹽的難民,就跟著喊:「老先生說得對!少一兩也不行,叫他們賠。」

  人越來越多,徐秋齋今天精神好,嗓門也越來越大。那個鹽行掌櫃心裡罵著:「今天碰上這個雜面老頭,看起來這頭還不好剃哩!」他又想著越吵人越多,以後生意不好做了,就走過去裝出一副可憐相說:「老先生,你別嚷了好不好?我賠她們,這三兩百斤鹽還能窮了我。這賊非追不行!我要到鎮裡報案。」徐秋齋看他已經答應賠鹽,就改換口氣說:「你早應該去報案,說不定這賊還在你這行裡沒有跑出去哩!」他說罷,大家「哄」地一聲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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