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想起來,給它起這樣的一個名字,便很不吉利。
起名字的時候沒想那麼多,只因為有一塊拳頭大小的黑色,像一攤墨蹟,搭著它的脖子伸延到背上。也可以叫它小黃什麼的,那倒是真正狗的名字,況且它全身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面積是淡金黃的。只是小黃已經被另外一隻狗——它的兄弟叫去了。於是它的主人,曹六寡婦連想都沒有想,隨嘴就叫它黑背。
它出生在蘇北鄉下。生下兩個月,村上一個叫小李的女知青要回城,曹六寡婦平時和她相處得不錯,想送點什麼給她。這個村子窮,最好的東西就數山芋。山芋太沉了,曹六寡婦便把黑背送給了她。小李並不喜好養狗,只是她也正想帶點什麼給城裡的男朋友,和山芋比起來,黑背確實更像禮物一些。
黑背不是普通的上狗。它的母親叫西施,是村裡一個稀罕物兒。一尺來長,拖了一身流蘇般的淡淡的長毛,沒了蹄子。一走動,昂著頭,塌了腰,全身的毛一起一伏,活活潑潑的像元宵節上縮了尺寸的舞獅。聽曹六寡婦說起西施的來歷,故事很深,版本也很多。遠的能上溯到一千年前的皇宮,聽起來仿佛曹家從前還在皇宮裡做過事似的。偶爾她也會說送她狗的是個日本女人。但「日本」這兩個字牽涉到政治,曹六寡婦又不肯細說了。
曾六寡婦平時最痛恨村裡的那些土狗追逐西施。一看見它們眼珠子滴血地圍著西施,便提了鋤頭出來罵:「賊囚的,看你們哪個吃了豹子膽敢日搗她!也不撒泡尿照照!一個個歪瓜裂棗,哪一點配得上她?」但那些如狼似虎的公狗防不勝防,西施難免不遭它們的毒手。等到西施下仔,曹六寡婦卻又興高采烈的像是她自己生了一般。一陣風村前村後都知道了。西施生的仔有兩個品種:一種像西施,長毛卷髮的;一種像爸爸,便是村裡的那些黃毛短茬的土狗子了。像爸爸的,不值一提。像西施的,便被曹六寡婦心肝寶貝叫著挨家挨戶展覽著,帶到集市上也能賣出個價來。小李臨走那天到曹家去取黑背,曹六寡婦找出一個補了補丁的麵粉口袋,挽了個草把塞進去,把黑背仔仔細細放在草把上面。歎道:「你啊,就要進城過好日子去了,唉,誰讓你長得俊!」老西施也圍上來,聽到曹六寡婦的話,便甩開額前紛亂的劉海,露出一對糊了眼屎的眸子,鼓著腮仿佛在笑。
小李進了城,本來打算直奔男朋友的家。但是坐了十二個小時的船,八個小時的汽車,她不願讓男朋友看見第一眼便蓬頭垢面的,便忍住了急切,先轉回家梳洗一番。天已經黑了,小李全家都在堂屋吃飯。她也坐下去吃,吃了一半,想到那狗也餓了,便從麵粉口袋裡把它抱出來,放在桌角。堂屋的燈光很暗,政府正提倡節約用電,家家都用政府推薦的一種細長的像胡蘿蔔般的三瓦熒光燈泡。這燈泡是得了全國新發明一等獎的,卻把每家的屋子照得像個靈堂。那狗縮在桌角,一團毛,也看不清是個啥。聞到菜香,它突然蠕動起來,把小李的媽嚇了一跳。問道:「什麼東西?」小車回說:「別大驚小怪的狗唄。」她媽聽清是狗,馬上沉了臉,「我看你不讀書不看報越活越糊塗了。鄉下的東西什麼不好帶,偏偏帶只狗來添亂?街道上的打狗隊成立兩年了,大門口貼的佈告你沒看見?你是嫌家裡抄洗得不夠乾淨,送把柄引他們來翻箱倒櫃!」小李的父親被鬥爭過,最聽不得「抄家」二字,來不及把嘴裡的飯咽下去,把筷子往桌上啪一撂,便用指頭點著黑背說:「送走!趕快給我送走!刻不容緩!」小李說:「你們這是幹嗎?又不是炸彈,一隻不到兩個月的狗仔罷了!」「是狗才危險,」她媽說,「是貓倒不要緊了,沒人敢招惹,有幾個工人燉了只貓下酒,統統被槍斃了。可是見狗都往死打,養狗的也跟著遭殃!」
小李被他們數落得洩氣,說:「這狗我明天就送走。本來也不是給你們的!」她父親卻說:「不行!馬上送走。」那光景小李不把狗送走,他就不吃飯了似的。小李只得把碗放下,提著狗的脖子,把它重新塞進麵粉口袋。狗很餓了,像小孩子一般嗚嗚地叫著,賴著,小李也顧不得照顧它的情緒了,換了件衣服,狠狠抹了把臉,提著口袋就出門了。
到了男朋友家門口,又看見打狗的佈告。這次她細細地讀了一遍,便明白這條狗絕對沒有做禮物的資格了。見挨牆有個四方的水泥垃圾箱,她恨恨地把麵粉口袋扔籃球似地撲的扔了進去。見了男朋友,說的全是高興的話,沒提這狗一個字。
從男朋友家出來,小李心情很好,一路上哼著歌。到了家門口,正抖出鑰匙來開鎖,卻覺得腳邊有什麼東西磨磨蹭蹭的,低頭一看,竟是那只被她扔掉的小狗。它也正看著她,仿佛等她多時了。
小李說:「討厭,跟著我幹什麼?去一邊。」
那狗慢慢躡到一邊,兩隻烏黑的小眼睛哀哀怨怨的。小李被它看得發毛,進屋對她弟弟說:「小二,你幫我把這只狗扔遠些。我扔得近了,它又跟著回來了。」
小二說:「你也怪狠心的!這麼冷的天,又這麼晚了,你叫它到什麼地方去?」黑背仿佛聽懂了小二說的,狗顛屁股跑到小二腳邊,縮成一團。
小李說:「你給我省些事吧。沒看見爸媽那嘴瞼子!今天一定得把它弄走,我看見它心慌慌的,就怕打狗隊沖進來。」
小二抱著黑背,想到了他的哥們兒劉大頭。
劉大頭沒有父親,只有母親。母親喜歡喝酒,是個糊塗人。劉大頭是這條街上公認的壞種,不知學哪部電影裡的角色,剃了個光頭,穿一身舊軍裝,還戴了副白手套。小李這種人家是決計不讓他上門的。男孩子卻爭著和他稱兄道弟。他狠,能打架,講義氣。小二想來想去,這年頭只有劉大頭有氣魄收留這只狗。
劉大頭已經睡了。小二把黑背放在他枕頭上。黑背目不轉睛盯住劉大頭看一會兒,忽地撲過去,伸出粉紅的小舌頭,親熱地在劉大頭臉上亂舔一氣。它舔得又急又快,把劉大頭舔得心裡癢癢的,怪不好意思地推開它說:「該死,這狗還會親嘴!」
劉大頭的媽跟著歡喜地摸它,「留這麼長的毛髮,到夏天不熱死?還得破費帶你上理髮店呢。」
小二說:「折騰一晚上,它還空著肚子。」
他媽說:「正好有吃剩的幾塊豬頭肉。」
小二說:「這麼小,怕不能消化,還是喝點稀飯吧。」
劉大頭馬上說:「把豬頭肉切碎了放在稀飯裡熬。狗不是兔子,非得吃點葷的。」
一聽這狗吃葷,他媽便發愁了,「一月每人只配二兩肉票,怎經得起它每天吃肉?」小二說;「我把我的二兩也拿來。說真的,我本來想自己留著它,可我爸怕打狗隊。你家成份好,他們不敢隨便抄你家。」
劉大頭說:「我家不怕抄。一張床,一張席子,洗過也沒這麼乾淨。」
黑背吃飽了,生龍活虎地玩耍起來。它跳到劉大頭床上,見床頭貼著發黃的報紙,先聞聞,又挨著看了一會兒,伸出爪子果斷地撈下一大片。然後把身子歪在報紙上,兩個爪子抱著,一口一口撕咬。撕得滿床白花花的紙屑。
劉大頭的媽便稱讚道:「這狗是識字的呢!」
劉大頭說:「以後叫老王把看過的《人民日報》都給它送來好了。」
小二說:「這狗難得。千萬別讓打狗隊打死了。」
劉大頭立刻像堅守城池的軍人,「我在,它就在。你一百個放心。」
黑背膽小,劉大頭最看不上。到院子裡的榆樹下撒泡尿,也要讓劉大頭領著,它害怕院裡那只老母雞。老母雞欺生,見它順著牆根蟎現著出來,飛一般沖到它面前,展開翅膀,脖子上的毛一根一根倒立,咕咕叫著,聲音壓在喉嚨裡,又低沉又陰險。黑背嚇得渾身哆嘯,大氣不敢出。
見它驚魂未定地逃了回來,劉大頭便數落它:「哪有狗怕雞的?全世界都沒聽說過,你這不是把狗的臉都丟盡了!」黑背倒不怕劉大頭。一句不對勁,它就不要理劉大頭了。叫它吃飯,它也不吃,自個抱著頭在窩裡生氣。劉大頭在屋裡踱來踱去閑得發慌,只好出去買了兩個肉包子來向它道歉。
小二來時劉大頭又不免跟小二抱怨:「我沒見過這麼沒出息的,一聽到皮鞋聲就以為老韓來了,嚇得往櫃子下面鑽,怎麼叫都不肯出來。說怕老韓還有些道理,老韓是戶籍警,戴大蓋帽,腰裡有手槍,可是母雞……」
黑背本來正在角落裡津津有味地撕《人民日報》,聽劉大頭講它壞話,氣憤地沖過來對著劉大頭叫,劉大頭笑著說:「好,好,不揭你短了,你是老虎屁股摸不得……」
小二說:「劉大頭,我看這狗都被你慣壞了,它是公狗,你當母狗養,能養出什麼氣候來?」
劉大頭被小二說得臉都紅了,強辯道:「我怎麼當母狗養了?我出去打架都帶著它,它天生膽小你怨誰?」
黑背仔細聽他們說話,誰開口,腦袋就轉向誰。聽了半晌,聽出劉大頭為了它被指責,突然很凶地朝小二吠起來。劉大頭心花怒放地說:「它膽小,可比人知好歹。」
黑背進城那年是多事之秋。五月,東北角的吉林突然從天上掉下了一顆數噸重的大隕石,拖著一條通紅的火尾,幾百年也沒見過。全國上下人心惶惶的都不知要出什麼事。到了七月,唐山大地震,震死了幾十萬人,所有的狗都震成了瘋狗。小二是在汽車上聽說這事,匆匆忙忙就往劉大頭家趕。
到了劉大頭家,見一群小孩手上舉著鏟子、爐釺、木棍,圍著黑背喊:「請罪!請罪!向毛主席請罪!」黑背弓著背,就地緩緩地轉圈子,忽的,屈下前蹄,頭先著地,肚皮朝上仰翻在地。它在地上躺得一動不動,兩個蹄子縮在胸前,做出一副可憐相。
小二喊:「黑背!黑背!」它不理,似乎陶醉在自己的表演之中。
小孩們高興得又蹦又跳的。一迭聲喊:「黑背,請罪!黑背,請罪!」
小二又好笑又好氣,點著黑背的鼻子說,「你怎麼越來越沒出息?你是男子漢啊,要跟欺負你的人鬥爭啊,怎麼一動就往地上躺,老娘們似的?」
黑背聽他這麼說,知道自己錯了,在他身邊當即又演了一出請罪的戲。
小二說,「喂,喂,你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像斷了脊樑骨似的?」黑背腦袋不動,眼睛卻轉來轉去看著他,希望自己那副可憐相能得到他的欣賞。
小二正待教育它,劉大頭一把把它從地上抱起來,說;「算了。這狗成不了英雄。一個識貨的老頭說了,就是個玩主。七百年前專跟宮裡那些女人玩的,你叫它搞階級鬥爭它也學不會,天生是殘渣餘孽。老頭說了,七百年前那會兒,它個頭沒這麼大,宮女們都把它藏在袖子裡上朝,一邊逗它玩,一邊聽國家大事。」
小二說:「我剛才在汽車上聽人說,唐山大地震,狗都成了瘋狗。這會兒全國東西南北都鬧地震,我想先把黑背送回鄉下去避避風頭吧。」
劉大頭說:「既然都鬧地震,哪兒不都一樣?等地震了再說吧。」
小二說:「狗瘋了可是六親不認。倒垂了尾巴,直著脖子,見誰都咬。你給瘋狗咬了,臨了連話都不會說,只能像狗一樣地叫喚。」
連下幾天幾夜的雷暴大雨,城裡傳說要大地震,居民都住進了馬路上防震棚。小二來催了幾次把黑背送走,劉大頭卻遲遲疑疑的。
一天黃昏,劉大頭看見黑背在院子裡用前爪拚命地刨地,刨了個大坑,尋思是要地震了,才和小二商量把黑背送到他的一個把兄弟那兒去,那兄弟叫小於,在老山林場的食堂裡做廚子。
黑背讓小於帶走沒幾天,劉大頭坐立不安的,天天催著小二去老山林場。小二給他催得心煩,只有陪著他去。
老山林場像世外桃源。漫山遍野開著碎星星般的小黃花。蔥蔥郁鬱的參天大樹襯著瓦藍瓦藍的天。待走近那幾座紅磚砌的簡易樓房,方才看見也刷著幾條殺氣騰騰的政治標語。諸如:「清君側者絕無好下場!」「誰搞陰謀就砸爛誰的狗頭!」
進了場區,劉大頭便在滿地穿梭的雞鴨豬狗中尋找黑背。
小二說:「你看那在田埂上吃屎的是不是它?」
黑背正埋頭在一大攤牛屎裡砸吧砸吧吃得有滋有味,聽到喊它的名字,先愣個神,劍一般地飛奔過來,渾身的毛和耳朵像雲一般的向後飄拂。到了跟前,對著劉大頭急切地左撲右撲,像個足球守門員,不知撲了他哪一處好。劉大頭捉住它的前腿,擦乾淨它嘴上的牛糞,才放心讓它親熱。
小於正在食堂裡切肉絲。劉大頭抱怨道:「你怎麼放黑背去吃屎?」
小於說:「擋得住千軍萬馬也擋不住狗去吃屎。你不喜歡,場子裡有的是喜歡它的,那些女工都搶著抱它睡覺。沒有嫌它吃了屎的。」
劉大頭不高興地說:「別讓什麼人帶了它就走。黑背傻乎乎的,分不清好人壞人,見了兩條腿的就上去親熱,不知還有歹毒的。」
小於說:「那些女工愛它還來不及,哪會害它?」
劉大頭說:「女人怎可相信?小二姐姐把它從鄉下帶來,轉眼把它扔進垃圾筒。」
聊了一會兒,一人吃了一大海碗小於下的鹹菜肉絲麵,心滿意足地回去了。
小於半個月休息一回,說好他休息那天,把黑背帶回城,免得劉大頭為看它一趟一趟的跑得辛苦。
過了半個月,小於並沒有回城。劉大頭就對小二嘀咕。
小二說:「昨天是九月九號,那日子是放假的日子嗎?」
劉大頭拍著自己的頭,「瞧我這糊塗。死了這麼偉大的人,還惦記著自己的狗。」
小二說;「他們場裡少不了通宵開追悼會,小於得做全場人的夜宵。主席死了,不是一天兩天能了結,光景下半個月他也不見得能回來。」
果然,小於下半月也沒回來。
劉大頭沉不住氣了,拉著小二一定要去老山林場。到老山林場的汽車兩天一班。劉大頭等不及了,和小二騎腳踏車上路。
趕到林場,是下午。食堂已經開過午飯,安安靜靜的。只有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在門口沖盹。
小二推醒她問小於。那女人吃驚地問:「你們不知道?他出事了。殺人。被抓走半個月了。」
「殺人?」
「還好,菜刀砍偏了。下了人家一隻耳朵。為一條狗。那狗不是他的,是他朋友的,他當命似的。都怪場子裡那些女工,拿那狗逗著玩,那天開追悼會,幾個人給它腦袋中央梳了個沖天翹,紮了白頭繩,插了白花,硬把它往檯子前面推。狗懂什麼?滿場子招搖。給臺上讀悼詞的書記看見,叫了保衛人員。書記的意思是把它趕走,可是那姓蔡的,心狠,把它當階級敵人……」
劉大頭臉色發白,往前走了兩步。
「那狗嚇得往門外逃,姓蔡的追出去,他手上有槍,開了一槍,沒打著。把狗嚇增了,東竄西竄,又竄了回來,竄到會場裡。那狗真怪,突然不跑了,站著愣神。我們都替它捏把汗。它慢悠悠地轉了幾個圈,翻身仰在地上,舉著四個蹄子不動了,好像它打算死了。姓蔡的上前給它腦袋一槍托……多小的玩意兒,哪經得起那一下子?……」
小二見過劉大頭打架流血,可從來沒見過劉大頭流淚。
劉大頭像凍住了。一顆大淚珠子,順著他滿是疤痕的面孔,摔碎在水泥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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