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寶
第十三章 母親的死
大熱天,朱家屯一帶貧民住宅區,真是臭氣沖天。住宅區背後緊靠大糞場,前
面緊靠大髒水坑,熱風不論從哪邊吹來,都帶著腥臭氣,真把人都熏死了。又肥又
大的長尾巴蛆滿地爬,家家牆壁上都爬著長尾巴蛆;大紅頭蒼蠅成群飛,你只要動
動手腳,「哄」一傢伙就要驚起一大群。大人小孩受不住這個臭氣,十家有八家都
鬧病,三天兩頭,短不了就有幾家拿破炕席卷著死人往出抬。
玉寶頭上、手上、腳上給柏油燙的傷,在家養了一個多月,才好一點,又得了
瘟病,接連發了幾天高燒,常常一陣陣燒得不懂人事。玉寶他爹,這一個來月連零
活也找不到,天天提著個破筐子出去討飯,碰上好運氣,能要幾分錢,就趕快拿去
給玉寶買藥吃。玉寶媽見孩子燒得厲害,也不敢到「三不管」地界上去補衣服了,
天天守著玉寶,把屎把尿,喂水喂藥,生怕孩子有個三長兩短。真擔心死了。
玉寶在家病這一個多月,劉長德和呂懷山叔叔來看了三回,來一回,就給玉寶
留下一點錢,叫玉寶媽給玉寶買點米,熬點稀粥喝。周德春叔叔也給過幾回錢。雖
說他們每一回只不過給三分兩分錢,在劉長德、呂懷山和周德春說來,已經是盡了
最大的力量了。幸虧有這些幫助,玉寶的病才一天天有點見松起來。要是光靠高學
田要飯,光靠玉容到「三不管」地界去替人家補衣服,一家人早就餓死了。昨天,
玉寶發燒又輕一點,能起來在炕上坐一坐,肚子也有一點想吃東西了,玉寶媽心裡
稍為鬆快一點。晚上,周永學來了,玉寶聽說周永學來,很是高興,忙爬起來坐在
炕上,恨不得就能和周永學一道出去玩玩,甚至到工廠裡去看看劉叔叔,問問劉叔
叔,還能不能讓他再回到大華窯業廠去做工;每月給媽媽帶點工錢回來,能買上幾
合米熬點稀粥,也免得弟弟玉才老是餓得哭;再說,跟劉叔叔一起做工,又好玩,
又有意思;這是玉寶給柏油燙傷以後天天盼望著的事。哪知道周永學進屋來,一提
起劉長德叔叔,就傷心得哭起來;玉寶看他,原來兩個眼早就哭得紅紅的了。好久
,周永學才說出:劉叔叔和大連窯業廠的呂懷山叔叔,昨天下午快下班的時候給日
本兵抓走了,另外,還抓走了一大幫人。日本鬼子為什麼抓走他們?抓到哪兒去了
?連周永學也弄不清楚,照周永學說的樣子看來,他們這回給鬼子抓去,恐怕是凶
多吉少。玉寶聽見這事,整整哭了半宿,後半夜又燒得厲害,一下子昏過去了好長
時間。
玉寶恍惚覺得自己正在大華窯業廠的柏油池子旁邊裝柏油。那柏油又腥又臭,
柏油桶壓在背上真沉得厲害,好象脊樑骨都要壓斷了似的,玉寶心裡又慌又急,憋
得喘不過氣來,心裡好難受,真想趕快把柏油桶放下來,喘一口氣;可是不行,獨
眼龍鬼子拿著一根大木棒子過來了,玉寶不敢放下,只得慢慢地一步步踏上柏油池
子上鋪的木板,那木板給壓得「吱吱」地叫,好象就要給壓斷了似的,玉寶看見池
子裡的柏油直冒熱氣,生怕掉下去,兩腿不住的打顫顫,想有一個人能來幫他一把
;可是,劉長德叔叔、周永學和工友們都不在,只有獨眼龍鬼子拿著棒子跟在後面
笑,他不但不幫助扶一把,反而拿著木棒劈頭就朝玉寶打來,玉寶身子一閃,只覺
兩腳懸空,「咚」一傢伙,掉進了萬丈深淵;這兒,四面熱氣騰騰,燒著大火,火
煙嗆著鼻子,火灰給風刮起來變成—群一群蚊子,飛來叮在身上,渾身疼得要命,
趕也趕不掉。玉寶正急得要命,忽然獨眼龍鬼子變成了一條惡狗,一張口就咬住了
玉寶的一條腿,玉寶嚇得大叫一聲:「劉叔叔!……」就大哭起來。只聽耳邊有個
聲音,直叫:「玉寶,玉寶,孩子,快醒醒……」又有人用手搖他,玉寶被搖得翻
了一個身,睜開眼睛,看見媽媽坐在自己身邊,直叫「玉寶,孩子……」這才清醒
過來。過了好久,渾身還疼得難受。
玉寶想起劉叔叔、呂叔叔他們被鬼子抓走了,又傷心地哭了一場。心想:這下
完了,再也見不到好心的劉叔叔了,大華窯業廠再也進不去了,工錢再也掙不著了
,吃沒吃的,穿沒穿的,媽媽又是個大肚子,爹成天去討飯,也討不了多少,常常
是討一天還不夠他一個人吃的。往後什麼都完了,誰能再要我去做工?劉叔叔,你
在哪裡?……玉寶想起自己掉進柏油池子那一回,工友們先把他拉上來,然後才拉
日本鬼子獨眼龍。聽說獨眼龍燙得比他還厲害,玉寶心裡真高興!可是,他想不透
,為什麼劉叔叔要叫工友們把獨眼龍拉起來?讓柏油把他燙死,不很好嗎?省得他
以後再打工友們!劉叔叔來看玉寶的時候,玉寶問過劉叔叔,劉叔叔光笑不回答,
後來才說:「孩子,你不懂得,不把他拉起來,以後的事情就不好辦。」什麼事情
不好辦?是要求長工錢的事情?是罷工的事情?工錢長了沒有?為什麼沒有罷工?
是走漏了消息嗎?嗯,准是獨眼龍鬼子起了壞心眼,把劉叔叔抓走的。他真不是個
好東西!玉寶又氣又恨,想起劉叔叔,就直想掉眼淚,一陣一陣直迷昏。
早晨,玉寶還不見好,清醒一會,又昏迷一會,飯不想吃,水也不想喝。玉寶
媽發愁的不行,不敢離開玉寶。高學田見玉寶病重,沒錢買藥,一家人見天沒吃的
,成天愁眉不展,加上又餓又累,心口疼病又犯了,昨晚整叫喚了一宿。玉寶媽吃
力地彎著腰正掃地,見高學田咬牙掙起身,提上破籃子,拄上棍子,又要出門去討
飯,忙放下掃把就去拉住他,說:「玉寶他爹,你今天不能去呀,快歇著吧!」高
學田使勁甩開玉寶媽的手,扭頭說道:「不去?你要我待在家裡等死?」「你昨晚
才叫喚了一宿哪!」「疼死、病死,我也不在家裡等著餓死!」「唉!你就別走哪
,玉寶病得不輕呀!」「玉寶藥也吃完了,我不出去討幾個錢,你有錢給他買藥?
」「好吧。」玉寶媽無可奈何地懇求他男人:「你就慢慢走吧。討著討不著,能早
點回來,你就早點回來。我今天要上『三不管』地界去一趟,興許能掙一兩毛錢。
」眼巴巴看著男人帶病走了。玉寶媽想起玉寶三四天粒米未進,心裡象刀子割肉一
樣難過。大連的日本鬼子,先前還給中國人配點小米和苞米面,現在,一人一天就
配一點稷子米①;有時,連稷子米也領不到,盡配給橡子面,病孩子怎麼能吃得下
去!今天,玉寶他爹要是能討點小米稀粥回來,那就太好了。
玉寶媽正在拾掇針線筐子,周嬸子帶著針線籃子來了。半個多月來,玉容到「
三不管」地界去補衣服,每天總是周嬸子帶她去,帶她回來。周嬸子到門口叫道:
「大嫂,玉容在家嗎?天不早了,該走啦!」玉寶媽說:「快進屋坐坐吧。玉容和
玉才抬水去了,快回來啦。」忙把周嬸子手中的針線筐拿過來,說:「這些日子,
我沒有去補衣服,多虧你照顧玉容了。」「哎呀,你這說哪去啦?你的孩子,不是
和我的孩子一樣嗎?有什麼照顧不照顧的。玉寶的病見好一點嗎?」周嬸子說著,
就走到炕邊去摸玉寶的頭。玉寶正迷昏呢,躺著沒有動。周嬸子說:「這孩子還迷
昏呢,該請大夫再看一看!」玉寶媽說:「玉寶他爹出門想法去啦。今天或許能請
大夫來。唉,愁呀,什麼法子沒有想遍?病就是不好!他大嬸子,你坐坐,待會兒
咱們一道去。」「嗨,大嫂,你大著個肚子,眼看快生孩子了,你可不能去!再說
,玉寶有病,家裡也缺不得人!」「唉,他大嬸子,有什麼辦法啊?孩子他爹有病
,想幹個零活,人家也不用;要飯吧,連他自己那張嘴都顧不上;住在大連這個死
地方,柴米油鹽、住房、吃水,哪一樣不花錢買?玉寶買藥要花錢;生孩子也要花
錢;大前天配給糧,不是你們幫助借到五毛錢,全家早就挨餓了。趁我現在還走得
動,去補幾件衣服,能多掙兩個算兩個,手頭也寬暢些。」「可是,玉寶躺炕上發
迷昏,總得有個大人照護!」「這孩子的病,照護不照護,也就是這個樣子了。」
「眼看你就生孩子了,大嫂,你還是不去的好,千萬別累壞了!」「我能去。生孩
子還有十來天呢。去補幾件破衣服,也累不了。」……
說著,玉容和玉才抬水回來了。周嬸子見玉才給一桶水壓得滿頭是汗,走得搖
搖晃晃的,忙上去接過玉才這一頭扁擔,和玉容兩個把水抬到裡屋放好。玉寶媽牽
起衣服大襟給玉才擦擦頭上的汗,對他說:「好孩子,今天你不要跑出去玩了,在
家給你哥哥趕蒼蠅!南屋王大娘給你哥哥半碗稀粥,在鍋裡放著,你哥哥醒來,你
就給他吃。」「不,我不。媽媽,我跟你到『三不管』去玩。」「你去幹什麼?」
玉寶媽生氣了。但立刻又和緩了口氣說:「好孩子,你聽媽的話!媽掙來錢,好買
米給你吃。媽走了,你哥哥沒人看著,誰管他吃飯?等你哥哥病好了,媽帶你們去
玩。你要是不聽話,我有飯給你姐姐吃,叫你吃橡子面!」玉才聽說吃橡子面,就
怕了,那東西吃了拉不出屎來,脹得肚子疼。又聽媽說等哥哥好了,就帶他們去玩
,心知今天是不能去了,怕惹媽媽再生氣,就低頭嘟噥著說:「媽媽,我要喝高粱
米粥!」「好,媽給你喝高粱米粥。」「我今天不去玩。」「這才是媽的好孩子!
」說著,把玉才抱在炕上,在玉才臉上親了親,又在玉才手上塞了一條破手巾,偎
著玉才的臉說:「就坐在你哥哥跟前,拿這給他趕蒼蠅吧。」又低下頭伸出下巴親
了親玉寶,試試他發燒輕了沒有,立起來搖頭歎了一口氣,給玉寶把被單蓋好,這
才拿起針線筐子,對周嬸子和玉容說:「走吧,別去得太晚了。」玉寶媽走到門外
,又回頭瞅瞅玉寶,玉寶還不清醒;見玉才坐在他哥哥身邊,規規矩矩地拿破手巾
在趕蒼蠅,玉寶媽又叮嚀一句:「玉才,鍋裡那半碗稀粥,你可不敢把它喝了!待
會兒,媽給你買高粱米回來熬稀粥喝!」玉才眼巴巴地望著媽媽,說:「媽媽,你
快回來呀!我肚子早餓了,餓得咕咕叫呢。」「好孩子,媽知道。媽就回來的,你
等等吧,媽就回來的……」
天快到晌午,玉寶才清醒過來。這當間,玉才給哥哥趕蒼蠅,手也趕累了,肚
子也趕餓了,想起鍋裡有碗稀粥,也坐不住炕了,跑去揭開鍋蓋看了好幾回,黃澄
澄的半碗小米粥,一股香味,沖得口水直流,真想喝它兩口,就是喝一點點也好,
那也解解饞,可是,想起媽媽臨走時說了又說,這是給哥哥留的,總沒有敢喝。盼
著媽媽回來就好了,就有高粱米粥喝了,他跑到門口望了好多遍,媽媽總不回來,
心裡真盼得慌。……後來,見哥哥清醒過來,眼睛直卡巴,嘴裡直哼哼,想起哥哥
幾天沒有吃什麼東西,就抱著哥哥的頭直叫:「哥哥,你快醒醒啊!媽給你留半碗
稀粥呢!」玉寶睜開眼睛,見玉才坐在身旁趕蒼蠅,自己想爬起來,又沒有力氣,
這才想起自己原來是在害病。玉寶見媽媽不在身邊,就問:「媽媽呢?」
玉才說:「給人家補衣服去了,待會兒就回來。哥哥,媽還要給我買高粱米稀
粥呢。」說著,就跑到鍋臺邊去把那半碗小米粥端來,放在哥哥枕頭邊,說:「哥
哥,你喝吧,這是小米粥!來,我喂你。」玉寶肚裡也餓得慌,小米粥那股香味,
叫他肚子更餓,就慢慢爬起來。玉寶剛把飯碗端在手上,忽然看見弟弟兩個黑溜溜
的小眼珠直跟著飯碗跑。玉寶想起弟弟有一個多月沒有吃到一粒米了,吃橡子面拉
不出屎,常鬧媽要飯吃。自己怎能吃下去呢?
玉寶把飯碗放在炕上,又慢慢躺下來,喘著氣說:「玉才,我一點也不餓,你
,你把飯吃了吧。」「不,不,不,」玉才一面往炕裡退,一面說:「媽媽不叫我
吃,我不吃。」玉寶說:「你吃吧。我不告訴媽媽。」玉才只得端起碗來,幾口就
把它喝完了。
玉才剛把碗送到外屋去,玉寶忽然聽見弟弟發驚地喊叫起來:「媽媽!」又聽
周嬸子的聲音說:「慢一點,別閃著她了。」又聽姐姐問:「放裡屋?放外屋?」
又聽周嬸子說:「快扶到裡屋去。」只見媽媽給周嬸子和姐姐兩人攙扶著進屋來了
。媽媽頭髮亂糟糟的,耷拉著頭,緊咬著牙,臉色又青又紫,額頭上汗珠直往下流
,兩手抱著肚子,痛苦不堪。玉寶趕快爬起來,讓出一大片炕,心裡嚇得要命,不
知出了什麼事,她們把媽媽慢慢扶到炕上躺好,玉寶就要爬攏去,想親一親媽媽,
看看媽媽倒是出了什麼病。玉寶還沒到媽媽身邊,周嬸子連忙伸胳膊攔住他,說:
「別動!」又扭頭對玉容說:「快把玉寶扶到外屋地下去,別讓他進裡屋來!」玉
寶問:「姐姐,媽怎麼啦?」周嬸子搶著說:「沒怎麼,不要怕。快出去,聽嬸子
的話!」玉寶四肢無力,慢慢下炕,但見周嬸子手腳利爽,一會兒跳上炕,用破被
單把窗戶擋上;一會兒跳下炕,又把玉才叫到跟前,從腰裡掏出一毛錢,叫玉才快
跑,去前街小鋪裡買草紙。玉容把玉寶扶到外屋,周嬸子扭頭又對玉容說:「快扶
他躺好,去抱點柴火來,要燒熱水!」周嬸子回身進了裡屋,順手就把裡屋門閂上
了。
玉寶躺在外屋草席子上,直問姐姐:「媽媽倒是怎麼了?」玉容忙著燒開水,
又忙著在滿屋尋找破布爛片,直說:「你別問!別說話!」只顧忙活,不耐煩回答
。玉寶看她眼圈紅紅的,那麼不耐煩,猜想媽媽一定出了大病,心裡又急又難受,
止不住也流下幾顆眼淚來。
裡屋有一點點小聲的響動,姐弟二人都豎起耳朵聽。只聽得媽媽一陣陣疼得直
叫喚,一會兒又好一點,後來越叫喚越凶,就好象有人在拿刀子割她的肉一樣。玉
寶急得從草席上坐起來,直想進裡屋去看看,玉容立在裡屋門前,見他爬起來,就
過來輕輕把他按下,叫他好好躺著。玉寶哪裡躺得住,剛躺一下,聽媽媽一叫喚,
又爬起來,真擔心死哪!忽然,玉寶聽見裡屋發出「嗚哇、嗚哇……」的嬰兒哭叫
聲,媽媽也不大聲叫喚了,變成了小聲的呻喚,玉寶知道:這是媽媽生孩子了,這
才放了心。只見周嬸子把裡屋門拉開一點,光伸出個頭,問:「玉才還沒回來?」
玉容說:「沒回來。我去找他?」「別去了。快把熱水舀來。有布嗎?」「有。」
玉容連忙把一件破衣服遞給周嬸子。「布不夠。把熱水端來。」玉容急忙把熱水舀
在破瓦盆裡,端進裡屋去。一會兒工夫,只聽周嬸子的聲音說:「玉容,看著你媽
;我回家拿紙去。還要找塊布。」只見周嬸子一邊用碎布條擦著手,一邊放開小跑
,回她家去了。
玉容出來換水的時候,玉寶問她:「姐姐,媽媽好些了嗎?」「小聲點!媽媽
生小弟弟了。」「媽媽好點了嗎?」「好一點。哎呀,今天可嚇死人啦!」「為什
麼?」「為什麼?你不知道:我們正在『三不管』補衣服,王大棒子——王巡捕,
帶了兩個日本人,還有幾個帶烏龜帽子的刑事(狗腿子),從香爐礁來了,他們喝
酒喝得晃晃蕩蕩的,要收稅;我們見了就跑,媽跑不動,落在後邊;我扶著她,嚇
得要命!可不是?王大棒子趕上來,一腳就把媽踢了一個筋斗,又照媽腰上踢了幾
腳,還踢了我幾腳,把我們剛掙的幾分錢搜去了,才追別人去了。媽當時就肚子疼
,動不得了。那些壞蛋,心眼兒有多狠呀!……」說著,聽媽媽在裡屋叫喚起來,
玉容忙端水進裡屋去了。
才不大一會兒工夫,周嬸子回家拿紙都還沒有拿來,忽然間,玉才上氣不接下
氣地飛跑回來,把草紙塞在玉容手裡,扭過頭驚惶失措地喘著氣對玉寶說:「唉呀
,哥哥,你還在家躺著呀?快跑!快跑!」玉寶和姐姐嚇得一哆嗦,看玉才時,只
見玉才嚇得臉色發白,渾身還直打哆嗦,頭上大顆大顆的汗珠直往下淌。玉容忙把
玉才拉過來,問道:「玉才,出了什麼事,這樣大驚小怪的?快說!」玉才一口一
口喘著氣說:「叫他快跑!快跑!」玉寶吃力地掙起身來,問道:「出了啥事情?
」玉才說:「別問哪,快從後門跑!」玉容問:「你好好說說,倒是出了什麼事?
」玉才一下掙脫了姐姐的手,飛跑到院子門口,瞅了一瞅,又趕忙跑回來,說:「
來啦,來啦,王大棒子來啦!哥哥,你快跑!」玉容急忙跑到院子門口去看,只見
王大棒子帶著一群人,有兩個穿白大褂子的日本人,兩個帶烏龜帽的刑事,還有幾
個苦力工人打著幾副擔架,趕著一輛大車,跟在後面,這一群人撞進隔壁那家院子
裡去了,接著,有一副擔架就抬著一個病人出來。那病人嘴裡還直哼哼呢,兩個女
人死拉著擔架,不讓抬走,直哭直叫直哀求。王大棒子和那兩個刑事拿棒子把那兩
個女人揍了一頓,把她們踢到一邊,硬叫那兩個苦力把病人撩到大車上面。街兩頭
遠遠地各站著一群過路人,也不敢上去勸說。
玉容見街上挑水的那個老頭站在身邊,就悄悄把他拉到一邊,問道:「老爺子
,這是幹什麼?」老頭說:「你還不知道?這是挨家查瘟病,查出來重病人,聽說
就拉到南山煉人場去燒死!輕病的家,也要把門釘死,全家都不准出門。」「剛才
拉出來的是誰?」「那是賣破爛的馬叔叔!你看,給拉走啦,有多可憐!」「要拉
去燒死?」「可不是,日本人還能讓他活了?」……正說著,只見王大棒這一幫人
用手指指點點的,看樣子是要到自己家這個院子裡來,嚇得玉容趕快扭頭就往家裡
跑,一進屋,就直叫:「玉寶,快跑,快跑!王大棒子帶日本人來抓病人啦,要拉
去燒死!快朝後院跑!」
玉寶一聽這話,嚇得渾身哆嗦到一起去了,汗象泉水一樣往下淌。也不知哪來
的這股勁,「呼」的一聲爬起來,披上衣服就往外跑。還沒到大門口,聽門外有人
說:「走,這院裡怕會有瘟病,到裡面看看去。」玉寶一聽,知道大門出不去,扭
回頭就繞到後院,鑽進便所裡。偷著從破木板縫往外瞅,只見王大棒子手把著腰上
掛的洋刀,領著一群人進了院子,已經到南小院去了。他怕王大棒子帶人找來,便
鑽出便所,用腳去踢那後院的木板杖子,要從這裡逃出去。那木板杖子早就朽啦,
就是沒人推它,它自己也象快要倒下來似的。經玉寶踢了幾腳,那木板杖子「哢喳
」一聲,倒了半面子。玉容出小院去瞅王大棒子的時候,周嬸子已經拿上草紙和布
,幫玉寶媽收拾好了。玉才嚇得不敢出屋,周嬸子擔心王大棒子這一幫人闖進玉寶
家去,就堵在高家外屋門口站著,看王大棒子他們來不來,來,就好不放他們進屋
去。玉容擔心玉寶給他們抓住,見玉寶鑽進後院便所裡去了,就站在屋門口周嬸子
旁邊,拿跟瞟著玉寶,怕他出來。現在,玉容見玉寶踢倒了木板杖子,忙跑過來問
:「玉寶,你往哪兒去?」「你快回家看著媽媽。我到外面躲躲。」「好,快跑吧
。等他們走了,你再回來。」玉寶慌忙跳出木板杖子,什麼也顧不得了,連蹦帶跑
蹦到大路上,跑過了總髒水溝,見四下無人,就從鐵絲網下面爬進大木廠。木廠裡
,木料堆積如山,幾根大木料之間,就漏著一個大木頭洞子。這洞子,木料有多長
,它有多長,裡面黑古隆冬的,差不離一個小孩子正好可以鑽進去,藏在裡面。玉
寶跑到這裡,覺得渾身發軟,腳也沒勁了,趕快坐在木料上,太陽也曬,熱得要命
,只覺心裡發慌,渾身的汗水象瓢潑似的往下流,加上又驚又怕,又累又餓,眼前
金花亂轉,天和地一陣陣忽然越變越黑。玉寶本來想找一個更好的躲藏地方,也沒
有力氣了。只得鼓起勁兒,爬進身邊那個木頭縫子裡去。心裡還想著鑽得越深越好
,不能讓王大棒子拉去燒死。爬著爬著,也不知鑽了多深,忽忽悠悠地就迷昏過去
了。
不知道紅太陽什麼時候下了山,不知道滿天烏雲什麼時候遮住了星星,也不知
道太陽在什麼時候又從東方升起來。這一宿,成群的蚊子叮他,咬他,吸他的血,
他都不知道。等他覺得身上不好受的時候,他聽見姐姐玉容在跟前叫他。玉寶慢慢
睜開眼睛往木洞外面看看,只見木洞口上霧氣騰騰,似乎有人在往木洞裡張望。接
著,又聽見姐姐的聲音叫道:「玉寶,玉寶,快出來回家吧!」玉寶想活動活動身
子,卻動彈不得,瞅瞅身邊,自己也奇怪,怎麼自己竟睡在木料縫子裡?仔細想想
,這才猛然想起,王大棒子帶著日本人來查病人,要抓他去燒死。玉寶身上不禁打
了一個寒顫,心裡又十分害怕起來。玉寶問道:「姐姐,王大棒子走了沒有?」「
玉寶,快出來,王大棒子昨天就走啦。」玉寶放了心,順著木料洞子慢慢往前爬。
多大的露水啊!這木料洞子裡全給露水浸濕了,頂上的木料縫子裡,露水還直往下
滴。玉寶好容易爬到洞口,馬上有人伸手把他拉出來。白日的光線晃著玉寶的眼睛
,玉寶頭昏了一會兒,姐姐玉容趕快扶著他,怕他昏倒,大霧中還站著兩個拾碎木
塊的小朋友,胳膊彎裡挎著破籃子。一個小朋友對玉寶說:「剛才我到這裡拾碎木
塊,一瞅,木頭縫子裡藏著一個人,把我嚇了一跳,我給他(指旁邊那個小孩)說
,你看,這不是玉寶麼?他說,是玉寶,說你們家找你一天一宿了。我說,咱們快
去告訴高叔叔吧。我們就把你姐姐叫來了。嗨,玉寶,還不快回去,把你爹媽都快
急死啦!」玉寶拉著姐姐的手問道:「王大棒子今天還來不來查病人?」姐姐紅著
眼圈說:「別問了,快回家去看看媽媽吧。王大棒子把媽媽嚇壞啦。」玉寶吃驚地
問道:「媽媽現在好了嗎?」姐姐流下了眼淚,趕快把臉掉到一邊去,說不出話來
。玉寶見姐姐難過得流淚,忙催姐姐道:「姐姐,你快說,快說,媽怎麼啦?快說
!」玉容抽抽噎噎地說道:「媽媽……媽媽……不好啦!」玉寶聽見這話,大吃一
驚,真象憑空一個響雷正打在腦心上一樣,腦子裡「嗡」的一聲,就昏過去了。幸
好玉容還扶著他,差點沒有摔倒。玉容趕快把玉寶抱起來,可又抱不動。兩個小朋
友來幫忙抬,三人想把玉寶抬回家去。剛抬到鐵絲網跟前,周德春滿身是汗的跑來
了,幫助把玉寶拖出鐵絲網,周德春就把玉寶背在背上,放著小跑,一直把玉寶送
到家。
玉寶清醒過來時,見自己躺在自家裡屋炕上。爹爹、周德春叔叔,還有些同院
的人,一會兒裡屋進,外屋出,死板著臉,不知在忙什麼;玉才和姐姐在外屋哭,
哭得很傷心;剛生的小弟弟躺在自己旁邊,也一陣一陣大哭大叫,就象有人拿手指
頭掐他的肉一樣。玉寶呻喚了幾聲,喘了幾口粗氣,心裡好象鬆快一點,很想爬起
來,想知道家裡出了什麼事。玉寶還沒爬起身,周嬸子在裡屋聽見玉寶呻喚,趕快
出來,見玉寶清醒了,就蹲到玉寶身邊,一邊攙扶他,一邊小聲地對玉寶說:「玉
寶,起來吧。好孩子,你也不要哭,你也不要叫,聽嬸子的話,到外屋看看你媽媽
去。你媽要看你,不看你一眼,她總合不上眼!慢慢的……你別難過!千萬不要哭
!你哭,你媽心裡會難受的。你要心疼你媽,你就不要哭!聽見了麼?」
玉寶說:「聽見了。」「你聽嬸子的話麼?」「聽嬸子的話,我不哭。」
玉寶給周嬸子攙扶起來,頭又昏了一陣。他站定閉了閉眼睛,定了定神,再睜
開眼來,突然看見大門口放著一口白木棺材。玉寶想起,定是媽媽不好了,忍不住
眼淚直往下流。玉寶再沒有問,走到外屋,只見媽媽兩腿伸直,躺在地上一塊門板
上。媽媽的臉色已經變得象黃土的顏色一樣黃,兩眼無光,呆呆地看著屋頂,一動
也不動。玉寶一下就跪在媽媽身旁,頭伏在媽媽胸脯上,只叫了一聲「媽媽!……
」就嚎啕大哭起來。周嬸子蹲在玉寶媽頭邊,一邊流淚,一邊叫道:「高大嫂!高
大嫂!你等等啊!玉寶回來了。你看看吧,就在你身邊!你就放心的去吧!」玉寶
媽腿也不能動,手也不能動,只見她兩個眼珠猛然亮了一下,接著就緊緊地閉上,
再也不睜開了。
象大海裡翻了船,象高樓上失了足,玉寶失魂落魄地好象想趕快抓住一件什麼
東西,免得掉下去;但是,晚了,什麼也抓不著了;他想找尋一個人趕快來救他一
把,這也成了空想,沒有一個人能救他了;完了,再也沒有媽媽來疼愛了,從今以
後,再也看不見自己的媽媽了。玉才在哭,姐姐在哭,剛生的小弟弟沒有奶吃,也
在哭;同院的鄰居,見玉寶媽死了,丟下大大小小一群孩子,想起玉寶媽平日為人
賢慧,肯幫助人,沒有不掉淚的;玉寶只哭了幾聲,就昏死過去了。虧得周德春兩
口子和同院的鄰居,忙裡忙外,好歹把玉寶媽裝了棺材,這棺材也是大夥兒湊錢給
買的呀!鄰居們幫助,把她送到市外二十多裡的萬人公墓裡埋了,一邊還得照顧玉
寶的病。周嬸子費了好大力氣,才把玉寶弄清醒過來。她陪著玉寶,勸了又哄,哄
了又勸,整整陪了一宿,不知在哪兒又討來一碗稀粥,給玉寶和玉才兄弟倆喝了。
那剛生的孩子缺奶,餓得哭死哭活的;高學田把老婆埋了,就去找奶,找不著;周
嬸子四處托人,想給他找一口奶吃,可惜,附近一帶也找不到一個女人有奶的。那
孩子哭到後半夜,抽起風來,不大會兒工夫,也咽氣了。第二天天剛亮,高學田找
塊破炕席把死孩子裹著,只得自己又夾到野外去埋。
媽媽死後,玉寶姐弟三人一連傷心流淚了好幾天。玉寶又哭昏過去好幾次。玉
容不能到「三不管」地界去補衣服了,要在家照顧玉寶的病,看著玉才。高學田每
天還要出去討飯,捎帶還把家裡但能賣錢的破爛東西都拿出去賣掉。高學田也傷心
透了,悔不該搬到大連城裡來。在大連還沒住上半年,自己落得討口要飯,成了叫
化子,老婆死在大連,玉寶差點沒病死,眼看著從鄉下帶出來的破布爛片,一塊也
剩不下,能賣幾個錢就賣幾個錢,趕快把玉寶的病治好,趕快回到鄉下去,另謀生
路,他死也不願在大連城裡再呆下去了。玉寶天天想媽媽,心裡難受:媽媽死了,
自己也沒有送她上山,也不知埋在哪裡;想去看看,大家又不讓去;還有,媽媽倒
是怎麼死的?好好的人,怎麼就在王大棒子帶著日本人來查瘟病那一會兒工夫,就
鬧死了?開頭幾天,大家見玉寶太傷心,怕他聽了又犯病,誰也不告訴他,他媽是
怎麼死的;過了幾天,玉寶那股太傷心的勁頭過去了,病也慢慢好起來,周嬸子和
他姐姐才把王大棒子那天怎麼查瘟病、他媽怎麼死的事情告訴他。
原來那天,玉寶踢壞木板杖子剛逃出去,王大棒子帶著日本醫生一幫人從南小
院出來,對直就朝玉寶家裡走來。當時,玉容心裡害怕,站在門旁沒敢說話;周嬸
子大著膽子對王大棒子說:「巡捕老爺,他們家沒有病人。(她指著玉容說)她媽
剛生孩子!你們聽!這不是孩子在哭嗎?請你們別進去!」王大棒子分明聽見孩子
哭,他偏不信,硬要進屋看看;周嬸子拚命說好話,哀求他們不要進屋,他們偏不
聽;王大棒子把周嬸子打了一個嘴巴,罵她:「臭娘兒們,看你還多管閒事!」把
她推到一邊,就要進屋。玉才嚇得趕快藏到裡屋去,關上裡屋門;玉容不知哪來那
股勁,上去死死地拉住王大棒子的衣袖,哀求他不要進屋。王大棒子胳膊肘一甩,
把玉容推到一邊,他見一個小女孩還敢擋住他的路,拉出洋刀,拿刀背在玉容背上
就斫了幾下,兩個日本人又把玉容踢了幾腳;他們穿的都是大皮靴,疼得玉容大哭
起來。周嬸子趕快過來把玉容拉開,那幫漢奸小鬼子就橫不說理地沖進外屋。玉寶
媽聽見外屋玉容叫,心裡怕得要命,又不知玉寶藏好沒有藏好,好容易掙起身來,
落到炕沿邊上坐著,想下地出來看看;這時,王大棒子見裡屋門關著,三下兩下推
不開門,生氣了,朝門上就一腳踢去,那破門板哪裡經得起他一腳,「空咚」一聲
,門板離開了門框,「哐」一傢伙就倒下來。玉寶媽坐在炕沿邊,正要下炕,沒想
到門板忽然朝她倒下來;玉才嚇得大叫一聲,趕快往炕裡躲;玉寶媽嚇得扭身一閃
,想要躲開;一個剛生孩子的女人,平時沒有個吃穿,勞累過度,身體已經瘦得厲
害,加上當天在「三不管」地界挨打摔跤,落個小產,流血過多,本來已經很危險
,哪裡還經得起這一場大風波,玉寶媽來不及躲開,門板上半截已經打在她兩條腿
上,她疼得「啊呀」一聲,立時就昏倒在地下,血也流得止不住了。王大棒子笑了
一下,說了聲:「自找苦吃!」這幫漢奸鬼子還把玉寶媽踢了幾腳,看看確是剛生
孩子的女人,這才沒有理她,又在裡外查了一遍,才竄到別家去了。後來,周嬸子
和同院的女人把玉寶媽從地下抬到草墊子上,她已經人事不省,鼻子裡只剩下一線
氣息了。有時,她似乎緩過一口氣來,嘴裡卻老是細聲叫「玉寶」叫個不停。高學
田回來,見自己女人變成這個樣子,玉寶又不知下落,是被查瘟病的抓去了?是藏
起來了?還是死在外面了?也不知道;他又要給剛落地的孩子找奶吃;急得忙裡忙
外,四處求人,象熱鍋上的螞蟻一樣,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腳不停,手不住,整
整忙了一宿,不曾合眼。同院的鄰居見高學田家遭了禍事,大大小小,但能做事的
,都來幫忙:有四下去找尋玉寶的,有來回請大夫買藥的,有四處替高家募錢買棺
材的,有四處去找奶的……周德春夫婦和周永學更是忙個不停。這一宿,高學田忙
昏了頭,周德春就替他安排;玉容沒有主張,周嬸子就帶著她熬藥、喂藥、喂水、
帶孩子……裡外屋的事,周嬸子都一手包辦了。周永學到處去找玉寶,整整跑了一
宿,也沒找到,真把人都急死了……玉寶媽就是這麼給鬼子漢奸害死的。
幾天以後,高學田把家裡的破爛東西,連鍋碗瓢盆都已賣得一乾二淨。玉寶接
連吃了幾天藥,病也好起來了。高學田把住房退了,把欠的房租錢還了,剩下一點
錢作為路費,把破爛衣服和一條破棉被卷了個小行李捲,要趕晚上十二點的火車回
鄉下去。天黑以後,高學田先去辭別了同院的鄰居,然後又帶上玉寶姐弟三人去辭
別周德春一家子。周德春把身上僅有的幾毛錢掏出來送給了高學田,說道:「高大
哥,大連這地方,不是久留之地。小鬼子和漢奸橫行霸道,咱們窮老百姓要想在這
地方求生活,真是不易!莊稼人還是和土地打交道為好。說老實話,當時如果我知
道你要來,我也會寫信阻攔你的。」高學田說:「都怨我糊塗。現在後悔也晚了,
人財兩空,怨誰?怨我自己命苦吧!」「讓我說,也不怨你,也不怨誰。怨這個世
道不好,偏生了一批壞蛋,象王大棒子這批傢伙,連祖宗三代,他都可以賣給小鬼
子。咱們這些窮戶,既無錢,又無勢,能不受活罪?」提起這些事情,周德春又是
氣,又是恨,又是歎息。高學田忍不住也流下幾滴眼淚來。周德春歎口氣說:「唉
,有什麼辦法?我勸你回鄉下去,其實,鄉下要是有辦法,我也不上大連來了。高
大哥,你也別難過,我知道你的難處:你如今地也沒有了,人也沒有了,東西也變
賣了,回鄉下難處很大,但總是本鄉本土,人熟地頭熟,山上挖點野菜,撿點柴火
,也能混混嘴;再熬他個三年五年,等玉寶弟兄長大成人就好了。」這天晚上,兩
朋友知心話說了不少,周嬸子又把周永學的一件半舊的褂子給了玉寶,周永學把自
己心愛的一個新彈弓也送給了玉寶。
高學田一家在周德春家直待到晚上十一點,是該到火車站去的時候了。高學田
回家去取行李,玉寶也要去。高學田說:「你別去了。」玉寶說:「媽死在這屋,
我還要去看看。」
沒奈何,高學田只得把玉容、玉才都帶去。周德春夫婦怕他們父子傷心,特為
向鄰居家借了個燈亮,帶上周永學,陪他們一起去。玉寶想想從鄉下來時是和媽媽
一道來的,現在回到鄉下去,卻沒有了媽媽,禁不住又傷心流淚。玉容姐弟二人見
玉寶哭,也跟著哭起來。周德春夫婦好容易把玉寶姐弟三人拉出屋來,又勸說了一
陣,催他們快走;周德春替高學田背著小行李捲,周永學拉著玉寶的手,周家父子
倆親自把玉寶一家子送到火車上,直等到汽笛叫第二遍時,周德春父子才跳下火車
。玉寶在車窗上望見周永學,在站台上和他招手,看著電燈明亮的大連,心裡有一
股說不出來的味道:這個地方,不知道什麼緣故,他又捨不得離開它,他又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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