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寶
第六章 上 工
離孫家屯八九裡路就是太平山,在西山坡下有個三十來戶人家的屯子,地名叫
黃家店。屯子南西緊靠著一條小河。山上光禿禿的不長一根樹木,小河邊上的樹不
是滿身疙瘩,就是空心樹幹;平時河裡無水,每逢山洪暴發,靠河的草房就遭水淹
;一下雨,家家就得趕快招呼自家的孩子,不許到河邊玩耍,怕大水下來把人沖走
。
黃家店的人有一半是周長安的佃戶。屯西那座粉牆大院、三出三進的大瓦房,
只住著周長安一家五口。夥計們雖說也住大院裡邊,但他們不是住馬棚,就是住牛
圈。周家大院三面靠河,一面靠山,來往的人都得走東面那座小橋。當年他父親老
周扒皮蓋這座大院時,就自鳴得意地說過:「三面靠水,一面靠山,不怕鬍子土匪
來搗亂。院子和窮人家隔開,也免得叫那股窮氣沖著。」周長安當上「滿洲國」的
保長以後,房子又翻修過一回,氣派就更大了。所以屯子裡的窮人,除非是萬不得
已,都不願上周長安家的門。
玉寶媽送玉寶到周家來給保長放豬,正趕上保長要送他那英子到大連去進日本
學校念書。這天,周家裡外都很熱鬧。保長他舅子王巡捕從大連回來好幾天了,這
回他買了三十來畝好地,村裡的財主們每家也給王巡捕送了人情,王巡捕今天要回
大連,保長一來給王巡捕送行,二來要托王巡捕把英子帶到大連去念書,還想仗著
王巡捕在日本人面前說得起話,將來好把英子送到東洋去留學。所以周保長把送行
的酒席排場搞得很大,特為邀請了本村的村長,幾個保的保長和幾家體面一點的士
紳財主們,湊上份子,就在周家辦酒席。這些財主老爺都想沾王巡捕一點光,雖說
明知周保長有周保長的貪圖,但也不妨借此機會把王巡捕和周保長都巴結一番。所
以,上午雖說不宜多喝酒,客堂裡劃拳吃酒,也鬧得地動山搖似的。
玉寶媽早聽說過周家大院好比閻王殿,從來也沒敢來過。在院門口,保長家養
的狗蹦著蹄子狂叫一頓,把玉寶母子嚇了一大跳。那狗也長一雙富貴眼,單咬窮人
。幸好夥計出來把狗喝住,趕開,玉寶母子二人才沒被咬著。玉寶媽聽見正房客堂
裡吵吵鬧鬧,嘻嘻哈哈,又見屋裡屋外,夥計們穿出穿進的,忙著端菜、送飯、打
水、拿煙……不知裡邊在幹啥,不敢進院。那夥計趕開狗,看玉寶母子穿得一身破
爛,走又不願走,進又不敢進,他就走到院門口對玉寶媽說:「你們快走吧。待會
兒保長出來,看見你們,你們要吃虧的。你沒聽說過,周保長家從來也不開發要飯
的嗎?」玉寶媽說:「他大叔,我們不是要飯的。求你替我叫一叫劉打頭的,你就
說學校周老先生叫我來找他。」「他正忙著呢。找他有啥事?」玉寶媽說:「送我
這孩子來給周保長放豬呀。」「就這孩子嗎?太小哪……」「孩子小也不敢不來呀
,以後要求叔叔多照看照看這孩子……」「那還用說嗎!你們跟我來吧。別在這門
口立著,保長他們今天請客呢。」那夥計領著玉寶母子正走在院當央,客堂裡保長
的聲音叫起來了:「老孫,老孫……」「來哪!」那夥計趕忙答應。回頭對剛從客
堂裡出來的那個夥計說:「老張!你帶他們找打頭的去吧。」「我要去套車。」老
張指著東屋,對玉寶媽說:「你們在牛圈那邊等一會兒吧,我就來。」老孫急忙跑
進客堂裡去了,老張也忙去套車去了。
玉寶媽拉著玉寶正往牛圈走,忽聽背後有個女孩子的聲音在叫:「媽,媽,哪
來的兩個要飯化子,快出來看呀!」玉寶回頭一看,見正屋石臺階上站著一個小姑
娘,燙著卷髮,臉上胭脂粉抹得緋紅,身上穿著藏青呢子女西裝,西裝下面露一截
白色綢短裙,高筒的水紅色絲光洋襪子,腳上穿一雙紅皮鞋。她一邊叫她媽出來看
,一邊就喚狗出來咬。她媽還沒出來,兩條惡狗已經竄攏來。玉寶媽一見,嚇得不
得了,忙拉著玉寶往牛圈裡躲。玉寶躲也來不及了,忙把媽媽往牛圈裡一推,順手
在院裡就拾起一根乾柴棍,一棍子正打在狗背上,那只狗「噢娘娘,噢娘娘」地跑
開了,另一隻狗就遠遠地蹲著「汪汪」叫。立刻正屋裡出來一個又瘦又高的女人,
這女人大約有四十多歲了,一臉橫絲肉繃得緊緊的,擦胭脂抹粉,黑緞子上衣藍緞
子褲,一到臺階上,嘴裡就不乾不淨地罵:「哪來的要飯化子?要飯要到院裡來了
,要造反啦,敢打我的狗?老劉,老劉,來呀!你們沒有長眼睛?」她女兒也跳起
腳喊:「老劉,你死啦!快來給我打呀!」正屋西面,從後院跑出一個大高個子,
大約有三十來歲,長得挺結實,穿一身補疤衣。他跑到玉寶跟前,一把搶去了柴火
棍,扔得遠遠的,拿大巴掌在玉寶背上打了兩下,問道:「你們跑到這裡來幹啥?
還不快走?」玉寶媽看他來頭很凶,開始有點怕,後來見他打的不重,才放心一點
,忙說:「我是來找劉打頭的。保長要我的孩子來放豬,我這是送他來的!」大個
子說:「我就是劉打頭的。好,你們跟我來吧。」回頭就對那個瘦長的女人說:「
這是才雇的豬倌。」保長的兒子淘氣從屋裡跑出來,今天,他也穿得一身新。一見
玉寶,歪著腦袋就叫:「玉寶,你不念書哪,當豬倌來哪,當豬倌來哪?升官啦!
」邊說邊在他媽身邊又蹦又跳。玉寶心裡恨得不行,心想:「今天在你家裡,讓你
擺吧,總有一天,我會狠狠地收拾你的。」就咬著嘴唇不做聲。那瘦長女人兩手叉
在腰上說:「呵!真了不起,進門就敢打我的狗,真少家教!劉打頭的,把這兔崽
子帶走,叫他幫著扛行李。你們的手腳太慢了,蘑菇了半天,啥也沒有收拾好!」
回身拉著她女兒和淘氣進屋去了。劉打頭的把玉寶和玉寶媽領到西屋豬圈旁邊的一
間小屋裡坐下,回身出去倒來兩碗開水,從懷裡又掏出兩個饅頭,說:「你們先吃
著。這兩天把人都累死了,我們從早上到現在還沒有做飯吃呢。剛才那女人,就是
保長的老婆,全村有名的『大煙囪』;她兄弟回來買地,今天要把她姑娘帶到大連
去進日本洋學校。就是剛才那個燙頭髮的丫頭,她叫英子,將來長大了,我看也是
個妖精,和她媽一樣。英子她舅舅才氣派呢,在大連當巡捕,掙的黑錢不少!好,
不說了,我得給他們去捆行李。嗨,上趟大連,象嫁姑娘一樣,吃的穿的用的,我
看她一輩子也花不完。你們就在這兒歇一歇吧,待會兒把他們打發走了,我就來。
」他摸摸玉寶的頭,又拍拍玉寶的臉,瞅著玉寶,笑了笑,問道:「剛才沒有打疼
吧?疼不疼?」玉寶還沒來得及回答,突然,劉打頭的瞅見玉寶背著書包,伸手就
把他的書包掂了掂,說:「呵!你還在念書呢,有出息,有出息!沒事兒念點大夥
兒聽聽吧。」一扭身就出去了。
玉寶母子,水也不想喝,饅頭也不想吃,從昨天下午到今天,哭了好多場,母
子倆都是渾身沒有勁。玉寶坐在媽媽身邊,頭靠在媽媽懷裡,聽見院子裡人在叫,
車在響,馬在踢蹄,夥計們忙著在搬行李;客堂裡沒有劃拳的了,男男女女,笑一
陣說一陣,說不完也笑不完。隔壁豬圈裡,大肥豬悶聲悶氣地叫,小豬崽子也尖聲
尖氣地叫,一群肥豬,有被咬了耳朵的,有被踩了腳的,有追著打仗的,有爭嘴的
,吵鬧不休。這小屋又矮又黑又潮濕,土炕上幾堆破爛被子,光景和玉寶家差不多
,拿這小屋和這個大院的正屋、客廳的高房、漆柱子、玻璃窗比起來,簡直是兩個
天地。玉寶媽心裡發愁:「孩子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啊!」
不一會,客廳裡的說笑聲到院子裡來了。不知道是些什麼人在說笑,只有保長
、大煙囪、英子、淘氣和王紅眼的聲音,分辨得出來。他們多高興啊!象一群回巢
的老鴉一樣,呱噠不完。保長不住地高聲吩咐夥計,幹這幹那,夥計們邊跑邊答應
,累得呼吃呼吃地在打東西。忽然,又聽見保長在高聲叫:「小豬倌呢?他不是來
了嗎?躲哪兒去了?怎麼不來幫幫忙?把豬倌給我叫來!」只聽劉打頭的回答道:
「他在後院正忙著呢,在捆行李。」「天到這時候,還沒捆好?飯桶!給我馬上叫
來!」劉打頭的只得來叫玉寶:「孩子,你出來吧。要不,保長要罵了。」玉寶媽
說:「我去。」劉打頭的攔住她,說:「你就別去了,叫玉寶去吧,我會照顧他的
。」玉寶一咬牙,說:「媽媽,你別去,我去。」玉寶跟劉打頭的走到院裡,一看
,臺階上下立著十來個穿得挺闊氣的財主,圍著一個帶洋刀穿日本軍服的高個子軍
官在說話。那傢伙嘴角邊上叼著半截紙煙,嘴上留一撮小鬍子,活象個日本人。保
長跟財主們和他說話,一句帶一個笑。英子披一件紅呢子小大衣,左手抱個洋娃娃
,右手挎的提包,鼓鼓囊囊的,不知裝些啥,淘氣一手拿著蘋果,一手拿著一架小
飛機,他們兩人嘴裡都在嚼什麼。院子裡停著兩掛膠皮軲轆車,一個車套了四匹馬
,車上車下,大小皮箱十幾口,好幾個麻袋漲得都快要爆開口了;網籃、藤條籃、
大提包、被蓋卷堆了一地;還有兩個柳條籃子盛著雞、鴨,光母雞就有十來隻;一
堆油紙包,包著醃肉、熏豬腿、野味,十來個大大小小的紙匣子,外面捆著細花繩
,不知裝些什麼。
玉寶來到大車跟前,眼都給一堆花花綠綠的行李弄花了,不知該做什麼。四五
個夥計正在往車上裝皮箱,玉寶伸手去抬,沉得要命,哪裡抬得動!心想:去拿那
些匣子會輕一些吧。伸手拿起兩個紙匣子正要往車上遞,保長看見了,他大聲喊道
:「拿下來!拿下來!你想把花給我壓壞?」上來沒頭沒腦地照玉寶就是幾耳光,
打得玉寶牙齒縫直流血,眼睛直冒花。院子裡還積著一汪汪的雨水,玉寶被打得搖
晃著在爛泥裡轉了幾個圈,好容易沒摔倒在地下。等他站定,才聽清保長在罵:「
笨蛋!傻瓜!小兔羔子!你瞎了眼啦?你想把箱子壓在花匣子上面是不是?——呵
!大學生呀,你還把書包背來啦?我是雇你來放豬的?還是雇你來念書的?拿來,
把書包拿來!怎麼,叫你把書包拿來!」玉寶一點沒有哭,一聽保長要他的書包,
瞪著小黑眼珠,用袖子擦了擦嘴上的血,兩手按住小書包直往後退。「給你?這是
我的書。」生怕閻王保長搶去。閻王保長見玉寶不給書,惡狠狠地上去,一把扭住
玉寶的耳朵,從脖子上硬把玉寶的小書包給奪下來。翻開一看,果然是幾本書,他
一把掏出來,不由分說就要扯,玉寶見要扯他的書,他什麼也不顧了,急得撲上去
,一面罵著,一面就往回搶。保長見玉寶還敢來搶書,照他一腳踢來,把玉寶「撲
通」一聲踢倒在爛泥塘裡。保長把三角眼一瞪說:「給你書,給你書!」「嘩,嘩
」幾把,就把幾本書和本子全扯成碎片,朝玉寶臉上扔來,碎書片扔了一地。保長
還不甘心,還不斷地用腳使勁踩那些碎紙片。周老師給玉寶的幾本書和本子,這下
子都完了;剩下那半截鉛筆,保長也不饒它,「哢嚓」一聲,折成兩半,也扔在地
上用腳踩。邊踩,嘴裡邊罵:「我看你再念書,我看你再念書!告訴你,今後要不
好好給我幹活,豬要是卡壞了一條腿,當心我揍死你!我知道你很調皮,不給你個
下馬威看看,你不知道我的厲害!」完了,他又把玉寶的小書包也幾下子扯成了碎
布條。英子和淘氣見玉寶被他爸爸打在爛泥塘裡,高興得跳著腳直叫:「好!」那
些紳士和財主們也在狂笑。王紅眼活動著三瓣子嘴笑著說:「哼!一個窮要飯化子
,還想中狀元呢,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玉寶從泥裡爬起來,看書和本子全完
了,又氣又傷心,「哇」的一聲就哭起來了。他邊哭邊罵地奔保長撲去,保長往旁
邊一躲,罵道:「你敢耍賴,你敢耍賴?你要造反哪?我揍死你。」回手舉起他手
中的文明棍又要打。劉打頭的從屋裡拿東西出來,看見了,忙趕上去一把抓住玉寶
,用身子擋住文明棍,假裝十分生氣,搖著玉寶的頭,大聲罵道:「哭什麼?這裡
又沒死人!你還哭嗎?該揍!誰叫你不長眼睛!」又回頭對保長說:「保長,叫他
回去吧,弄這個小傻瓜來,光吃飯,啥活也不會幹,還多操一份心。」保長把三角
眼一瞪說:「你說什麼?你懂得個屁!叫他回去,他家欠我的錢,你來還?誰有這
小兔羔子長得鬼,他想吃我的飯、念你的書呢。告訴你,你可得好好看看他!不好
好幹,就給我狠狠地揍!」玉寶媽聽自己的孩子哭叫,連忙跑出小屋來,見玉寶滿
身是泥,嘴邊流血,她心疼得厲害!忙跑過去把自己的孩子抱在懷裡。玉寶一頭倒
在媽懷裡就大哭起來。玉寶邊哭邊叫:「我的書,我要我的書!」玉寶媽替他擦著
眼淚和嘴上的血,直叫著:「孩子,孩子,別哭哪,媽在這裡!」閻王保長見玉寶
媽在這裡,就改用和緩的口氣說:「你還沒走呀!」玉寶媽沒好氣地說:「保長,
誰家沒有孩子?你自己的孩子,你捨得這樣打嗎?你自己的孩子,還要送到大連進
日本學校;人家的孩子,硬弄到你家放豬,帶兩本書,你還給撕了。保長,一個人
做事也做得太過分了!」保長用手指著玉寶說:「看看你的孩子吧,真太少家教了
,我說他幾句,他就當著貴客面前罵人。我看在客人的面子上,不過教訓他幾句,
他就哭起來了,輕輕拍他兩下,也算打嗎?」保長越說越火了:「怎麼你這個女人
這樣不懂事?我雇玉寶來,是雇他來念書的?還是雇他來放豬的?玉寶來放豬,是
你心甘情願送來的!他不來放豬也可以,你們把欠的村上買槍的錢還來就成。哼,
給他們墊上了錢,還不說好的!」王紅眼勸說:「保長,這種女人,就別理她!你
息點氣吧!」回頭又罵玉寶媽:「不懂事的女人!在貴客面前,你發瘋了?瞅你們
那要飯化子樣,你們能和保長比麼?玉寶到保長家來,就要遵守保長家的規矩,好
好幹活。哼,還想讀書!知趣一點,免得自討苦吃!」貴客們也七嘴八舌地說:「
該打!這孩子真該好好管教一下,居然敢罵起保長來了,太不象話了。」王巡捕說
:「要讓我的脾氣,早把他揍成兩半了。——好了,再見吧!諸位請留步!」
玉寶媽沒有敢再吭聲,和孩子抱在一起哭著。王巡捕和英子要走了。那些村長
、保長和體面的財主們,都來和王巡捕握手,握一次又一次,說不完的奉承話。這
個把英子抱起來親一親,那個又把英子接過去,還往她口袋裡放錢,說:「到大連
買糖果吃吧,將來上日本學堂當了女博士,可別忘了咱們呀!」英子歪著脖子討好
賣乖地說:「我要當上女博士,我還要做一套協和服,你說好不好看?」王紅眼咧
了咧三瓣嘴說:「好看,好看,當然好看啦!千萬要做好料子的。」「好看,我上
大連就到洋服店去做一套。舅舅,你帶我去!」王巡捕笑著說:「帶你去。你喜歡
穿什麼花色的?」「我喜歡——」她用手比劃著說:「大朵大朵的玫瑰花色的。好
看死啦!媽媽,你喜歡嗎?」大煙囪上去一把抱住英子,親著她的臉說:「喜歡。
」忙對眾人說:「你們看看呀,這麼一點點的孩子,就會挑花色啦。哈哈哈哈!」
眾人忙陪笑說:「都是你的好福氣呀!你這個老太太就等著享福吧。」
「王清一,王清一!你就要走呀?來,我也送送你。」
從客堂裡走出一個穿著青緞印花馬褂的瘦老頭子來。這老傢伙,能有七十來歲
,把他的黑鐵臉一喪喪,就象誰欠他兩吊錢一樣。這人正是保長的父親老周春富,
外人都叫他老周扒皮的。他晃晃蕩蕩地擺出來,邊走邊說,要送王巡捕。英子正在
高興處,見她爺爺出來,忙上去拉著老周扒皮的手,撒嬌賣乖地說:「爺爺,我當
上了女博士回來,你給我買汽車嗎?」老周扒皮假裝生氣地說:「買汽車?你不想
坐飛機呀?」英子說:「我想。」「你想?哈哈!你有那個命,你就坐吧。」淘氣
說:「爺爺,我也要坐。」老周扒皮說:「好,你們都坐,就不讓你媽坐。」王紅
眼說:「還用得著你爺爺給你買飛機,到那時候,自然會有人給你買!」英子忙問
:「誰?」王紅眼說:「還用問嗎?你的女婿唄。」英子舉起洋娃娃照王紅眼臉上
就打了一下子,罵道:「死王紅眼,快滾!我們家不要你。」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
。老周扒皮生氣了,照英子背上輕輕用巴掌拍了一下,罵道:「沒家教!敢罵老輩
嗎?都是你媽把你慣壞了。」大煙囪一聽這話生氣了,扭頭橫眼瞅著老傢伙說道:
「爹,說話別沒良心!孫子、孫女,全是你慣壞的。還誣賴別人。」保長說:「爹
,不叫你出來,你非要出來。喝一點酒,就說酒話。幸虧都不是外人……」老周扒
皮搖頭歎氣說:「好好,都是我不對。我知道,我在哪裡,你們總看我不順眼。」
王巡捕上去拉住老周扒皮說:「大伯,我要走了。請回屋歇歇吧。等秋後請你和姐
夫都到大連來玩。」「哈哈哈哈哈哈,好啊!我秋天去。」淘氣上去抱住王清一說
:「舅舅,舅舅,我也要去玩。你到大連給我買一架大飛機呀!」「好好,給你買
。」眾人走到院子裡,保長對村長們說:「昨天晚上雨真大,路恐怕還不好走。來
,請上車,一起走吧,我也到村上去。」淘氣說:「爹,爹,我也要去。」回頭見
玉寶還在一邊哭,就歪著脖子瞅玉寶笑著說:「玉寶,別哭鼻子啦。升了豬倌,給
你道喜吧。」玉寶心裡很氣,回頭把小黑眼珠一瞪,嚇得淘氣倒退了好幾步。直喊
:「媽,媽!你看小豬倌要打我。」大煙囪上去拉住淘氣,對玉寶說:「唉呀呀,
你想造反啦?你敢打他?簡直沒有個上下啦。」又俯下身子對淘氣說:「不要怕他
!他敢打你,我就要他的小狗命。走,快上車吧。」淘氣搖晃著大頭,對玉寶擺著
架子說:「聽到沒有?你到我們家幹活了,我可不怕你啦。你敢打我,我就敢要你
的小狗命。」
說著就跑到大車跟前。大家早上車了。王紅眼忙把淘氣抱上大車,兩個車夫就
把馬趕動走了。
老周扒皮立在院子裡,見客人出了大門,回頭看見夥計們還站在院裡瞅著,忙
對劉打頭的喊道:「在這看什麼?還不快做飯吃了,上山幹活去!」劉打頭的連忙
答應道:「飯都做上了,咱們吃了飯就去幹活。」又連忙回頭對夥計們說:「大夥
快吃飯去吧。」夥計們答應著走開了。老周扒皮又指著玉寶對劉打頭的說:「要做
的活,全告訴他!把我們周家的規矩也告訴他!今後,咱們照規矩辦事。」劉打頭
的心裡好不耐煩地說:「老東家,你就別操心了。有什麼要告訴他的,我們都會告
訴他的。」老周扒皮忽然聽見豬叫喚,又沒好氣地說:「你們這些人,一個個全是
白吃飯,你們聽聽,從早上到現在,連豬都沒有給我喂。快叫小豬倌給我喂豬去。
」說完,才搖搖擺擺地走到大門外去送客去了。
就著保長一家子都不在院子裡,劉打頭的和玉寶媽說了好長時間話。劉打頭的
說:「大嫂子,別怪我多嘴。你們怎麼不打聽打聽,就把孩子往火坑裡送?咱們南
北屯子,誰不知道老周扒皮呀!那老傢伙一天到晚哭喪著臉,又凶又狠,有一點點
不合他的意,不是打就是罵!從我到周家來這兩三個月,就叫他打罵跑了兩個夥計
。大人都受不了他家這個罪,一個孩子怎麼能受得了呀?」玉寶媽歎氣說:「唉!
他大叔呀,不是我們當父母的心狠,不疼孩子,孩子讀書正好好的,這個閻王保長
硬逼我們還村上買槍的錢。他爹,去年給保長家做了一冬的工,過年工錢不給,老
周扒皮放狗把他的腿咬傷,到現在還沒有好,治病都沒有錢,家裡吃上頓沒有下頓
,哪有錢給保長?不把孩子送來,保長就要把玉寶他爹送給日本小鬼子呀!」劉打
頭的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好吧,把孩子交給我吧。我們就是多幹一點活,多操
一點心,也不能讓孩子吃虧。怕的就是我們有照顧不到的地方。他昨天還上學嗎?
」「是啊。」玉寶媽用手指著地下撕碎的書說:「那些書和本子,都是他周老師給
的,周老師總說這孩子能成材,誰知才念了一個月零幾天書,就遇上這場禍事。苦
命的孩子,他沒有念書的命呀!」劉打頭的自言自語地說:「唉!周老師真是個好
人呀。」他又勸玉寶媽說:「大嫂子,事到如今,你就別難過了。把高大哥的腿趕
快治好要緊。你家裡要是有事,你就回去吧;玉寶這孩子,就叫他跟我睡在一起,
好照顧他;以後隔上十天半個月,能來看看孩子也好;不能來,有我們在這裡,你
和高大哥都請放心吧……」
玉寶媽想走,又捨不得離開孩子,她把孩子拉到懷裡,親了又親,叮囑孩子說
:「孩子,媽路上教你的話,你可千萬要記住!來到這裡,你就要把劉叔叔當成你
的爹媽一樣,要聽劉叔叔的話!記住!放豬,你可不要把豬趕得太遠了,有個啥事
,你劉叔叔他們也好幫助你!天不黑你就要把豬趕回來。我擔心狼呀!」
玉寶媽站起來又坐下去,把孩子摟了又摟,親了又親,眼看天要過午了,怕家
裡老小沒有人伺候,只得立起身來,拉著玉寶的手說:「好孩子,你是媽媽身上的
肉,是媽媽最好的孩子,在這裡跟你劉叔叔在一起,叔叔們會疼你的。媽要回去了
……」才走了兩步,回頭又把玉寶摟過來,親著玉寶的臉,這才扭頭走了。
玉寶見媽媽走了,「哇」的一聲哭得很厲害。劉打頭的趕快把他抱在懷裡,說
:「別哭了,孩子!走,送送你媽媽去。」劉叔叔牽著玉寶的手走出了大門。
玉寶見媽媽已經上了東面的小橋,哭得更傷心,哭著,叫著,去追媽媽。
這時候,那幫財主們,嘻嘻哈哈地站在橋東正說笑話。臨別時,老周扒皮又說
:「清一呀,到大連叫英子最好早點上日本小學,她能跳班,就任著多花點錢,也
叫她早點升到高中,以後好去日本留學。」王巡捕笑著說:「大伯,你放心吧。到
大連少不了讀日本書。」停了一下,看看老周扒皮又說:「大伯,對付佃戶你是內
行。我那地租子,就勞你老人家費心了。」財主們都搶著說:「你放心好啦,有我
們在村裡,佃戶們還敢耍刁?你回到大連,在吉田太君面前,千萬給我們帶好啊。
我們給他那些土產,務必請他笑納!」大煙囪扭扭噠噠地追在車後面,喊:「英子
,錢不夠花的,向你舅舅要!」
玉寶媽出大門不遠,望見保長一家子和財主們在橋東說笑,心裡有些害怕,不
敢過橋。正想返回來,見玉寶邊哭邊叫地追來,急忙返身去抱著孩子。不想玉寶死
拉著她的手,不放她走,哭著說:「媽呀!你別走,我要跟你回家去呀,媽……」
她媽被玉寶哭得生了氣,甩開他的小手說:「不懂事的孩子,你回家吧,你回家,
保長就把你爹拉去送給日本鬼子!你就不要你爹嗎?叫你爹去死嗎?」劉打頭的把
玉寶拉到懷裡,摸著他的頭說:「玉寶,別哭了,跟叔叔在一起,和在家是一樣!
不要怕,保長要是敢打你,咱們大家想辦法收拾他。叫你媽走吧。」玉寶見媽生氣
了,只得放開媽媽,撲在劉叔叔懷裡哭著,眼瞧著媽媽,難過得也不說話了。玉寶
媽回過身去,擦乾眼淚,又轉過身來說:「好孩子,跟你劉叔叔回去吧。媽過兩天
就來看你。」又親了親玉寶,給他擦了眼淚,見大煙囪已走遠,她才急忙過小橋,
繞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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