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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秦震心裡一陣疼痛,他發現總理一下變得那樣憔悴、衰弱,不像昨天在天安門上,也不像前天在懷仁堂裡,他那刮得發青的兩頰仿佛削瘦了許多。秦震感到總理內心的煎熬,他很為此不安。總理!你太累了,他想向總理告辭,回去自己慢慢消磨痛楚。可是他剛剛站起來,總理立即向他投過電光似的一瞥,那意思是:我不能讓你走,我要跟你一道度過一段難熬的時間……於是,秦震又退回到椅子上坐下。總理站起來,兩隻胳膊橫抱在胸前,右手手指輕輕叩著左臂,他在沉思。而後,他慢慢踱起步來,腳步遲緩、沉重,好像他的思索愈來愈深入。走了幾個來回,像突然下定決心,他快步走到椅前坐下。總理的面龐又投入檯燈雪亮光圈之內,這時他的神態充滿了愛,他要把自己內心的柔情向別人傾訴。他沒有再看秦震,目光集中桌面,好像在說:--我不是說給你聽,我只是心裡這樣想……他緩緩將兩隻手合在一起攥了一下,然後,把兩隻手掌舒開撫在桌面上:

  "白潔犧牲了,你失去了一個好女兒,我也失去了一個好女兒。我在重慶見過她幾次,在南京見過她一次……我說過:你一時之間見不到你的父母了,你就把我們當作你的父母吧!你有什麼為難的事,就找我吧,只要能夠辦到的我一定辦。可是,她給我留下一個深刻的印像,她從來沒有一次為自己提過任何要求,她總是笑笑,像個小孩子一樣。"

  "在那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日子裡,她從來沒說過一個難字。在重要關頭上,她完成了幾項別人難以完成的任務。她十年如一日,兢兢業業,忠心耿耿,她為革命立了功。可是她默默無聞。"

  "她是愛陳文洪的,不過,就連那一封信,也是我把她關在一間屋裡,逼她寫的……"

  總理很久說不出話來,而後問秦震:

  "你參加建立新中國有什麼感想?"

  "我們邁過了一個門檻,不只是從戰爭邁向建設,而是整整邁過一個世紀。可是,我認識這個門檻很不容易呢!"

  "是的,你說得對。我們有許多同志在歡樂之余沒有深思。今天,每一點勝利,每一份歡樂,都凝聚著無數人的鮮血和生命呀!只從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敗算起,有多少默默無聞的同志……我們的新中國是在他們血肉之軀上建立起來的。誰忘記這一點,誰就是背叛。"

  他的兩眼炯炯一亮。

  "一九四六年撤退之前,和白潔見了一面,誰知那次見面竟是永訣。"

  她看見我桌上有一盆雨花石,她驚訝地看了我一眼說:

  "'周伯伯,聽說你是不擺小擺設的。'"

  "我糾正她:'這不是小擺設,這是雨花石。是從我們的烈士被屠殺的雨花臺拾來的。你不要看這一塊塊小石頭,它凝聚著千百個烈士的亡靈。'她很快領悟過來,從盆中挑了一塊鮮紅的說:'這裡面留著鮮血,伯伯!把這一塊給我吧,我希望我的熱血也能染紅國土。'"

  "'不,你該活著,你們年輕一代人要好好活著。為了理想的明天,明天是屬￿你們的,我們應該說:明天再見!'"

  "'好,那就勝利時再見吧!'她留給我最後的印象是樂觀的……"

  周恩來聳動了一下濃眉,他正在努力擺脫淒切的心境。他舉起右手,做了一個向下劈切的手勢,好像說:我們不再說這些,讓我們換一個新的題目吧!他在椅子上挺了一下脊背說:

  "歷史有時就這樣顛倒過來。從白潔的犧牲來說,現在是年輕人留下路,讓我們年老的人來走完它了。"

  至此,他怡然一笑,突然把上半身俯過桌面,湊近秦震的面孔說:

  "我請你來,還要跟你商量一下,這路我們怎樣走!"

  秦震的思想、感情如長江流水滔滔向前。他意識到前一段談話已經結束,而又不太明白總理最後一句話的含意。

  總理說:"部隊進展迅速,新解放地區交通很混亂,中央決定你到建設戰線來搞一下子!"

  "總理!還是讓我打仗吧,這個行不好改啊。"

  "是呀,談了幾位,都是一個調子。可是你剛才不是說要邁過門檻嗎?這個譬喻很形象、很生動。我們新的國家誕生了,我們就要肩起重擔。可是現在,瘡痍滿目,饑鴻遍野,幾億人嗷嗷待哺,難道我們能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嗎?!秦震!這是又一個戰場,我要送你走上這個戰場。"

  兩人聚首燈下,親密交談。

  悲哀,傷痛,從秦震心上掠過,他眼前展開了一個新的領域,一個新的境界。周恩來聲音沙啞低沉,一刹那間使人感到他肩上擔子十分沉重。秦震被總理感動了,他被新的戰鬥號召鼓舞,昂奮起來了。他的兩頰又恢復了紅潤的顏色,他的兩眼又閃現出機敏的微笑。周恩來把右手支著下巴。"要建設一個國家,需要人手。不是幾個、幾十個、幾百個,而是成千上萬。我們上哪去找?"周恩來有一種魅力,他非常善於在從容交談中把人推上一個航道。他從秦震的反應中得到慰藉,急速地說了這樣一段話:"鐵路是國家的命脈,它要是不跳躍了,國家就是一盤死棋。你看到那條外國新聞沒有?那上面說:中共取得了軍事上的勝利,可是在經濟上他們要被壓倒壓死!你聽聽,這些洋教師爺又在給我們上課了,我們怎麼辦呢?他們出的題目是幸災樂禍,我們的答案應該是讓他們望洋興嘆!"周恩來哈哈笑了起來。這肅靜而深沉的中南海之夜啊,這充滿豪情壯志的笑啊。"讓他們隔著大洋觀望吧!有一天,我們建設個樣子出來,還要請他們來指教呢!……偏見!偏見!幾百年形成的偏見,總以為東方人是愚昧無知的。可是,人民中間有的是聰明、才智,如果歷史做了第一次答案,現實就將做出第二次答案。"

  秦震不再退縮,他希望快些知道讓他做什麼。

  "讓你去抓一下交通,無官無職,受政務院委託,直接跟我聯繫。"

  "這……"

  周恩來截斷他的話,兩頰顫動了一下。

  "這次南下渡河不都是你親自指揮的嗎?"

  "哎,總理,小河溝的泥鰍,可經不起翻江倒海呀!"

  "你去試試,先理理順,修通平漢、津浦兩條路線。"

  總理站起來,顯然這問題就這樣決定了。不過,總理在陪送秦震往外走時,又問:

  "小丁(了真吾不小了,兩鬢也有了銀絲。不過她參加革命時是小丁,老同志叫慣了,這小子就不好再改了)怎麼樣呀?春天她跟蔡大姐來參加全國婦女代表大會的時候見過一面。你看她承受得了這沉重的打擊嗎?做母親的,心不同呀,何況又是唯一的女兒,你是不是到哈爾濱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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