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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他排除了一切龐思雜念,一條心就撲在一點上:打好這一仗!

  嚴素看見陳文洪,也是光著兩腳,把褲管挽到膝頭上,袖子挽在臂肘上,肩頭背著七八支槍,還一手挽住一個戰士,在泥濘裡跋涉。跟在他背後那匹黑駿馬身上馱著戰士們的背包,像個小山頭,馬一動彈那山頭就顫動。見這情景,嚴素心頭一陣發熱,幾步搶上去就奪陳文洪身上的槍。陳文洪胳膊一擋就把她擋開了,這時,才看出是嚴醫生,就笑一笑說:

  "你想搶我的買賣呀!"

  嚴素脖子一挺,頭髮潑拉拉搖灑著雨水,說:

  "這買賣你不給我做,我自己做。"

  說著就去搶奪旁邊一個戰士的槍,那戰士死抱住槍,不肯給她,兩個人你爭我奪就拉扯起來,這引起隊伍中一陣歡樂的笑聲,陳文洪趁勢把手一揮喊道:"感謝嚴醫生來給我們加油啊!"大家跟著哄喊:"好呀!來一個呀!"嚴素兩手一舉做出打拍子的姿勢:"唱個歌好吧?""好!"於是從這狂流中,一個強勁的旋律,衝破了黴雨和泥濘,震地動天。

  泥濘難行。秦震騎著一匹雪青的蒙古馬,帶著幾個騎馬的衛士,在離部隊約一百米的側方緩緩前行。剛才這一幕奪槍的情景,完全落入他的眼簾。他很滿意,從幹部到戰士,都有一股旺盛的意志,嚴素的行為特別令人鼓舞,他心下不禁暗暗稱讚。然後,在還沒有引起部隊注意的時候,就策馬一溜小跑,趕到部隊前面去了。

  嚴素找到六連,找到牟春光。

  "小春子,吃得消?"

  "行呐,嚴大姐。"

  兩人肩並肩踏著爛泥,一面走一面說話:

  "我托人帶的那封信收到了嗎?"

  "是春玉那封信嗎?"

  "就是,我想親手交給你,還要跟你嘮嘮家裡情景,可是我有任務離開了部隊。這可是'家書抵萬金'呀!你回信了嗎?"

  牟春光搖了搖頭。

  "你為什麼不回信?你怎能夠不回信,二老惦念著你呢!"

  "你看,就這稀泥濁水有什麼好寫?"

  "打了這麼大勝仗,打開長江,進入湖南,聽說你們班還被命名為戰洪劈浪英雄班哩!"

  "再也別提那吧!"

  以後他就沉默不語了。

  嚴素窺測出牟春光內心活動很複雜。她知道,他這人不是什麼都掛在嘴頭子上的,她就在用力尋思,想猜透他的心機。於是試探著說:

  "師長,政委,都誇你呢!"

  "我對不起師長,虎跳坪埋伏暴露了目標……"

  牟春光臉色陡變,兩眼充血,眼淚欲滴。他一想到這事,就充滿無窮的懊悔和惱恨。不怨天,不怨地,怨自己。特別是現在,在同鄉、同屯的嚴素面前,他難過地望了她一眼,覺得也很對不起她,沒顏面見她,就小聲說:

  "嚴醫生!你還是去執行你的任務吧!"

  嚴素這個性格爽朗的人,最受不了這種一錐子紮不出血的勁兒。她像爆竹一樣爆炸開來:

  "小春子!看你這窩囊廢的樣子,還不如你爹痛快。我告訴你,你爹還有話呢……"

  嚴素裝出牟春光老爹那氣派、那架勢說:

  "'春子這一步棋走得好!人總要講個事理,什麼南方北方,不能咱這裡光亮,眼看著那裡摸黑。你給我告誡告誡春子,他要是打不出個樣來,瞧我不拿鞋底子拐打他屁股!'我說小牟,看你這勁頭,是不是等著挨揍呢!"

  嚴素學得惟妙惟肖,惹得牟春光也笑了。

  "我南下以來,心裡哪天不是熱火乎乎的,可是遇到煩心的事,有什麼法子呢!"

  戰士的口捂得再嚴實,只要對方真心實意,他就會一碗水潑在地,一點也不保留。何況,他從小就管嚴素叫姐。後來,她到哈爾濱上學堂,見了面就覺得生疏了。可是,現在,在這萬里以外,她畢竟是一個家鄉的親人呀。牟春光下定決心,把他跟嶽大壯的糾葛,一五一十對嚴素說了出來。嚴素兩隻光腳踩得爛泥滋滋響,但她真心實意地在聽著。她見牟春光說完,沉吟了老半天,然後一本正經地對牟春光說:

  "小春子!你挖得不深。"

  牟春光急得脹紅了頭臉爭辯著:"我句句都是實打實!"

  嚴素噗哧笑了,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跟嶽大壯鬧矛盾是實,可這不是根本,根本是南方的艱苦嚇倒了你!你忘了本。"

  牟春光最受不了這一句,又覺得挖到了自己的思想根子。他沒有反擊,只梗著脖頸,勾著腦袋。雨水潑灑在身上有點涼意,可是他心裡卻火燙。

  嚴素好像想起什麼久遠的事,用緩和、溫柔的語調說:"遼西作戰我負了傷,組織上照顧我回趟家,沒曾想這一回去可開了眼界,就拿你家來說,從前過的什麼日子,你心裡明白。我這回一看,你們家在咱屯那條小河邊蓋了兩間明窗瓦亮的房子,我一腳踏進你家門,那暖和勁就別提了。你家養了一百多隻鴨子,坐在炕頭上就看得見那雪白雪白的一大群鴨子在河水裡遊蕩。你還記得咱屯那塊荒地嗎?咱們小時候都管那裡叫'陰曹地府',不敢到那兒去。現在成了寶庫,都是你妹妹開拖拉機開出來的。你妹妹可真帶勁,頭上紮著大紅頭巾,那個麻利勁可跟你不一樣,就跟蘇聯第一名女拖拉機手叫什麼、什麼林娜的一模一樣。拖拉機在她手下跟馴兒馬一般,隆隆叫著,把黑油油的肥土都翻過來,老陽兒一曬,那土呀,油亮油亮,真是黑金子……"經嚴素這一描繪,牟春光心情也亮敞起來。嚴素趁機鄭重其事、一板一眼地說道:"你不是怕艱苦的人,這我知道。可是,這種事由不得人。你以為你什麼也不怕,可是你膩味了、煩惱了,這也是示弱。人情世態就是這麼個勁頭,你愈弱它就愈欺你。一開頭遇上山洪暴發,你還有股子猛勁,可架不住天長日久、天天如此、夜夜如此。鈍刀子割肉不好受啊!你跟嶽大壯的衝突只是爆發點,要不為什麼嶽大壯誇獎南方的話你想起來就那麼反感呢!"

  這話把牟春光點透了,他心裡認可,只是不吭聲。因為他一想起那回嶽大壯那無情無義的狠樣,他就覺得太傷害他的自尊心了。

  "小春子!我說你心胸狹窄,你沒掂一掂你的分量。"

  "啥分量?"

  "你是老解放區的戰士。"

  "要不是老解放區的戰士,我還不替他推炮呢!"

  "替他,他是誰?難道袍不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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