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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陳文洪根據秦副司令的指示,在前沿只留下少數偵察部隊監視敵人,大部隊撤到後面,抓緊時間進行休息,灶不開火,人不舉煙,緊密地封鎖消息以麻痹敵人。命令下達以後,陳文洪、梁曙光轉悠一圈檢查部隊,看到竹林下、崖腳根,戰士們已經睡熟,十分滿意。回到剛才開會的竹林,看到在這片碧幽幽的地方,已安設了師部,擺開攤子,許多條黑色電話線蜿蜒曲折向四面八方伸展而去,直通兵團前線指揮所和各團團部,炮兵部隊的專用線也都已經架通。一隻只電話機立在彈藥箱上,萬籟俱寂,一無聲響。警衛員砍了一些竹木給他們兩人搭了一間小屋。不過,他們兩人卻情願仰臥在綠茸茸、鬆軟軟的草地上。他們誰也沒有合眼,他們各有各的心事。陳文洪因為不能一下拿下虎跳坪而煩惱,梁曙光為了設法使陳文洪從激怒中冷靜下來而煩惱。他們之間似乎有一種默契--誰也沒提過白潔,特別是梁曙光找到母親之後,連跟母親見面那些感情上的話都絕口不提。他知道陳文洪心上有一道流血的創痕,他謹慎地不去刺激他,傷害他。

  三

  一個偵察兵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地跑了來。

  陳文洪翻身坐起,梁曙光沒動,卻風趣地說:"莫不是又弄了個炊事兵來?"

  不對,陳文洪看到緊跟偵察兵而來的是一個頭髮蒼白、目光炯炯、左面一隻斷臂的老人。看他那神情氣度,自是不凡。

  陳文洪、梁曙光連忙都站了起來。

  那老人從容自若地說:

  "我要見你們首長!"

  偵察員介紹:"這就是我們師長、政委。"

  老人幾個大步跨過來,伸出唯一的一隻手,先摟住陳文洪的脖子、又摟住梁曙光的脖子,眯縫兩眼,仔細端詳,自言自語地說著:"師長……政委……"這語聲中含著多少深情、多少喟歎。他自我介紹說:"我是遊擊隊張隊長專門派來的,有重要使命。"

  梁曙光滿面春風,兩手抓住老人的手,一面搖著一面說:"勞動你老人家了!"

  "屋裡頭不說屋外頭話,我剛從虎跳坪偵察出來,對你們應該有點用場。"

  陳文洪連忙跑進竹林深處,搖通兵團前線指揮所的專機,立刻聽到秦震洪亮的聲音。陳文洪當即報告:"遊擊隊來人了。""好呀,我馬上來!"當陳文洪走出竹林,一看政委帶著一夥人圍攏老人家的熱鬧情景,心頭也閃出一道亮光。梁曙光迫不及待地把他喊叫過去,喜洋洋一指那老人說:"老陳!老蘇區的紅軍戰士來迎接我們了!"

  原來政委早就為此人如此氣度不凡暗暗有些詫異;等年輕人東一問、西一問,老人就講出了一段悲壯的經歷,瘮人心腸,催人淚下。

  他先問道:"咱們朱總司令還好嗎?"

  一個戰士饒有興趣地追問:

  "你在哪兒見過朱總司令?"

  "話說來長呢!頭一遭看見,是朱德率領紅軍從井岡山下來,由武夷山轉到贛江邊開闢中央蘇區根據地。那時間,土豪劣紳嚇得雞竄狗跳,無影無蹤,朱德還親手分給我一斗米……"

  回憶往事,無限傷情,他兩眼潮濕,一時哽咽說不下去。

  "後來我就參加了紅軍。再後來,紅軍撤出了中央蘇區,我最後一次見到朱德是他們離開瑞金那天。走的、留的都哭了,朱德一一攥住我們的手說:

  "中國革命一定會勝利,我們一定會回來。"

  說著,老人霍地站起:"你們來看那座大山!"所有戰士的眼睛都隨著老人的手臂肅穆地望著那無數重山疊嶂之中巍立高空的一座大山峰、"它叫天冠山,我們留在蘇區這片土地上打遊擊,難呀!敵人窮追不捨,四處圍剿,我們只好化整為零。我們一個支隊就轉移到湘西,在天冠山這一帶堅持遊擊戰。我們三年沒吃一鍋熱飯,沒住一夜茅棚。天寒地凍,山野露營,前面抱一篷篝火,背後馱塊冰淩。人得吃食才能活麼,夏天還可嚼生筍子,到大雪封山就連根野菜也沒處尋。不斷有人傳來消息,有的說:紅軍在大渡河被消滅了;有的說:紅軍遠走高飛,怕永不回來了……

  "這十年不好過呀!我們一個支隊打得只剩下二十幾個人,可是紅旗沒倒呀!我們只有一個心眼:就算紅軍完了吧,中國只要有窮人,就會出共產黨……"這時,他白髮聳立,兩眼閃光,就像他又回到當年那艱難歲月。他把手往瘦骨嶙峋的胸脯上一按:"同志!你們不會懂得我們那時候的心意呀!戴了紅帽子的絕不能戴白帽子,我們死也死在這最後一塊紅色土地上。"

  夕陽照紅了鐵骨錚錚的老人。大家鴉雀無聲,凝眸注視。他的眼神忽然變得十分戚楚,他的聲音沙啞了:

  "那年隆冬臘月,雪暴風狂,滴水成冰,粒米無存。我們十天十夜,又餓又凍,你扶住我,我扶住你,怎麼辦?得活下去呀!趁一個黑夜,我們派兩個同志到村子裡去籌點糧。這一帶人心都是向著我們的,都說:'我們紅軍還在天冠山上。'連小伢子也伸著根小手指頭說:'咱們大部隊有一天會回來的。'誰知我們的人還沒動身,原來紅區貧農團員老姜帶了三五個人,迎風冒雪,背糧上山來了。骨肉親人呀!我們又是哭,又是笑,團團圍抱在一起,說不出話來。

  "這時,我們聽到有人在喊:'繳槍吧!……投誠吧!……就剩下這一條道好走了!'我一聽,像一顆炸彈轟響在我頭上。我從我熟諳的聲音辨識出,辨識出……唉,同志!我跟你們怎樣說呀!……"

  老人顫抖著,蒼白的臉色裡泛出一陣鐵青:

  "這是我的兒子!是,我的兒子……在一次戰鬥中,他身中數槍,僕倒地下,我看他已經死了……就連忙隨隊撤出火線。誰曾想,這個孽種,他沒有死,他成了可恥的叛徒,他帶上人來抓他老子來了……我感到一陣天昏地暗,渾身發涼。我又聽到了他的喊聲,一下氣從心上起,怒從膽邊生,我和他之間就是紅白分明,你死我活了!我咬牙切齒,你伢子身上流的不是你爹娘的血!我們離別家門,出來打遊擊,你娘說:'帶上伢子,寒呀暖呀,有個照顧。'……現在,偏偏是你出賣了遊擊隊,這是我多大的恥辱呀!我們連忙安排老薑幾個人從後山崖翻山越嶺逃走了。我們二十幾個人就圍著山頭團團轉,打了一場血戰,我們瞄準了,一槍一個,打得敵人倒滿山坡。可是,架不住白狗子人多勢眾,槍火兇猛,我們也死的死,傷的傷,山頭上灑滿了熱血。天濛濛亮的時候,彈藥打光了。我們又冷、又餓、又累、又乏,我們沒有力氣了。一面打,我一面跟隊長合計。這時我雖然胸中怒火燃燒,但我暗暗鎮定了自己。隊長帶上人,打了一陣槍向山前跑去,引得那群白狗子向那個方向猛追。我卻一個人向山後跑去,在那懸崖頂上,我迎頭見到我那逆子……我圓瞪兩眼,像一隻鷹一樣向他撲過去……這個無恥的叛徒,我的親生兒子,他一見我,嚇得回身就跑,我就拼命追。那是懸崖絕壁,山路盤旋。我是不想活了……我還有什麼臉活?我追到一處絕壁下,我一把抱著了他。我喝道:'這就是你當叛徒的下場!'我抱住他猛一跳,跳下萬丈懸崖……"說到這裡,老紅軍咽哽著喉嚨說不下去了,大家都緊緊盯牢他,他腮邊灑滿淚水。而後他搖了搖滿頭白髮,低聲說:"我們這支紅色遊擊隊都高唱《國際歌》,也紛紛跳下懸崖。白狗子們當我們都死盡了。鄉親們摸著下穀底尋找,就尋到我一個,摔斷胳膊,不省人事,只心口上還留有一口活氣。天冠山的紅軍,就這樣被消滅了。"

  這是一段多麼悲慘的歷史啊!一時間四下裡寂無人聲,歷史深深刺疼人心。還是老人家猛一抬頭撲簌簌落下一串淚珠:

  "今天看到你們,死也甘心了,這麼多年的土匪帽子總算摘掉了……"

  說到此處,有人分開眾人,緊步向這位老紅軍奔去,這是秦震。他接到陳文洪的電話,很快就趕來了,他不願打斷老人家談話,就站在人圈外面聽著,一時之間,萬箭鑽心,心如潮湧。那老人見這人朝他走來,連忙站起,兩個人就緊緊擁抱在一起了。秦震激動地說:

  "老同志,你受苦了!"

  陳文洪、梁曙光連忙介紹:

  "這是我們兵團副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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