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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七

  一個戰士急遑遑奔跑而來。

  "報告首長……我們連長,他,他……"

  "他什麼?"

  秦震猛一步撲上去,抓住這戰士兩個肩頭緊緊搖撼。

  ……

  原來吳廷英撲下洪流,就全力抱住斷裂的木樁,拿自己的脊樑頂住橋樑。戰士們都跟他一道抱住橋樁,頂住橋樑。卡車通過時,橋樑喀嚓喀嚓地響,就如同幾十萬斤的山岩,壓得人骨頭縫都在咯吱咯吱作響。

  漩流一直淹到頸部,大家抱成團,形成一股巨大力量。你們,背負著大地和天空的勇士啊!你們在用你們的脊樑頂住了整個民族、國家和革命的命運……最後一顆炸彈火光一閃,吳廷英身子沉重地抖擻了一下,血從額頭上涔涔而下。

  一個戰士拉著他:

  "連長!你負傷了,我頂你……"

  吳廷英突然凶得像一頭獅子,猛力把那戰士甩開。

  他一動不動地用脊樑死死頂住橋樑,一直到汽車的突突聲都消失了,有人覺得他在說話,但已聽不到聲音,把耳貼到口邊,聽見他問:

  "車……都……過去了嗎?"

  這個戰士失聲痛哭:

  "我的好連長啊,車統統過去了,你就放心吧!"

  吳廷英聽罷,身子一軟就撲倒在洪流裡了。

  ……

  一小群人從河邊走來,他們拽著一件橡膠雨衣當擔架,抬來吳廷英。

  這太意外,太突然了!秦震心裡禁不住一陣絞疼,他跑上去,伏下身喊:

  "吳廷英同志!吳廷英同志!"

  他望見吳廷英緊閉雙眼,石頭樣灰白的臉上留下一條細細的血痕。秦震心靈深處,像有一把利刃刺透進去,--是的,刺透了……現實難道就這樣殘酷無情嗎?……但他還存在著一線希望,也許吳廷英還在掙扎?也許能搶救過來?……隔一小會,他聽見吳廷英微弱的聲音:

  "首……長!抬我……到……到……到指揮所……"

  秦震和戰士們一起扯起雨衣,輕輕地、輕輕地把吳廷英抬進坑洞,放在一隻竹床上,燈光照亮處,但見,他傷痕累累,血漬斑斑,兩眼緊閉,唇如銀紙。

  突然"哇"的一聲嚎叫。

  正由於這聲音那樣嬌嫩,那樣稚弱,因此特別撕裂人心。小圓圓從床鋪上跳下來,一撲撲到吳廷英身上,一種可怕的預感抓住小小的心靈,她哭著喊著:

  "叔叔!……叔叔!……"

  秦震熱淚泫然而下了。

  吳廷英的靈魂好像已徘徊於地獄之門,一下又給這小小孤兒的聲音喚轉回來。他無力地張了一下眼,嘴唇哆嗦了一下,閃出一絲微微笑容--但笑容隨即冷卻、凝固、消失了,消失了,他的臉上失去了生命的光澤。

  像有一陣淒苦的風從秦震的心上卷過去。

  像有一陣哀愁的雨從秦震的心上卷過去。

  人間--有多少這樣的悲劇呀!!!這對於死去的吳廷英是悲劇,但對活著的秦震是更大更大的悲劇呀!

  張凱見秦震悲痛不能自己,便連忙抓住秦震的手,他覺得他的手戰抖得那樣厲害,他們兩人相互扶持走出坑洞。

  從大河彼岸傳來焦灼的喇叭聲。

  秦震知道這是小趙在催他登程。

  誰也沒說話,秦震和張凱肩並肩慢慢走到河邊。

  到了橋頭,秦震和張凱緊緊握手,他發覺的亮的陽光在張凱臉上照出兩道濕汪汪的淚水。

  秦震說:"我對不起吳廷英!"

  "老首長,走吧!"

  秦震往橋上走了兩步,一個念頭忽然升上心際,轉過身叫住張凱:

  "你知道白天明在哪裡?"

  "還提他幹什麼?為了逃避南下作戰,他開槍自傷了。"

  張凱伸手揮了一下,好像要把什麼可厭惡的東西從這個世界上抹去,隨即頭也不回急急忙忙走了。

  秦震獨立橋頭,茫然回顧。

  --人生,漫長的人生道路上,有多少遺憾,是永遠永遠也無法補償的呀!為什麼讓他在這兒見到吳廷英,而又為什麼連個補償的機會也不留給他呀?

  他緩緩走過橋,走下橋頭,坐上吉普,示意開車。

  吉普又顛簸著前行了。秦震不知為什麼覺得小趙有點異樣,他轉過眼來凝視這青年人,小趙再沒有那樣輕快,再沒有那樣唱歌,他變得莊嚴、凝重。

  秦震突然聽小趙說:

  "吳連長從松花江到長江,這是他搶救的第五個孩子了。"

  是的,吳廷英的靈魂是聖潔的、是光輝的。秦震突然覺得他沒有死去,好像這個渡口不是煉獄,而是永生之門。吳廷英正穿過這道門,大踏步向遠方走去,他高大的身影頃刻充塞於天地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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