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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秦震對於這個看起來魯莽的人,竟說出如此哲理高深的話,不覺為之驚喜。但從中也領略到,張凱此去,他有破釜沉舟,一決生死之概。秦震大踏步走出洞口,向電臺車走去,一看,小吉普、中吉普上只剩下一個服務員,一個譯電員,在忙碌工作。他不禁詫異:"人呢?……人都到哪兒去了?……"譯電員抬頭回答:"不是你命令一於人等都投入搶渡,難道我們袖手旁觀?這是小趙帶的頭,你可莫怪別人。""怪?我還要傳令嘉獎呢!"秦震於是喜洋洋、急匆匆朝河邊走去。他眼前展現了熱火朝天的場面:橋樑上傳來嘶叫聲,敲打聲,雜遝奔跑的腳步聲。待他定睛一看,周圍在火熱陽光下,到處都是憧憧人影悠忽蕩動,有的背彈藥箱,有的扛木料。大河邊已經堆起小山一樣一堆彈藥箱,河面上有人撐筏子向對岸運彈藥,一時之間,大河之濱已成為工地、戰場、火藥庫了。人們誰也沒考慮這兒有多麼大的危險,只是緊張、熱烈地展開一場大搏鬥。

  秦震看到自己點燃的熱潮如此動人,而熱潮一下反過來又推動了秦震。他走到橋頭,向一個戰士大聲喊道:

  "叫你們連長來!"

  不一刻時間吳連長來了。

  秦震屏聲問道:

  "能不能通車?"

  "不能。"

  這個少言寡語的人,如此實打實回答問題,秦震立刻感覺到這人表面看來沒有嚇唬人的聲勢,但內心如此沉著堅韌,顯然是個忠實可靠的人物,不禁從心裡暗暗佩服,就忙說道:

  "好吧,我相信你會按照命令規定完成任務的。"

  吳連長剛走不遠。

  張凱突然猛趕上來,扯開喉嚨猛喊:

  "老排長!老排長!你負傷了……"

  吳連長回頭答了聲:"沒事……"就急速跑走了。

  秦震一把抓住張凱:

  "張凱,這吳連長是不是就是當年受處分的那個排長呀?"

  五

  在秦震詢問之下,張凱講了一段往事。

  那是風雪淒迷的東北戰場作戰中,當時整個形勢還是敵強我弱,我們部隊踏過冰凍的松花江奇襲營子街。就是這個排長吳廷英率領一排人,從密集炮火中殺出一條血路,一包炸藥炸毀敵軍指揮部,決定了這一戰的勝利。他突然聽到一處熊熊燃燒的屋子裡有嬰兒嘶哭聲,一下沖入將孩子搶救出來,那草屋隨著也就轟然坍塌了。嬰兒饑餓呀,可是這火場上沒有奶水、沒有米湯,吳廷英把高粱米飯一口一口嚼成麵糊糊餵養嬰兒。全屯燒得精光,尋不出一個人影,他只好把這孩子先帶在身邊。正在這時,他們這個連隊接受了押送俘虜的任務,他就把孩子縛在背上走去。半路上休息的時候,他到人家裡去攏柴燒水給大家喝,就把酣睡的嬰兒擱置在磨盤上面。誰知一個偽裝大兵混在俘虜群中的敵軍官,心生毒計,拾起一把斧頭,朝嬰兒劈去,想借此嫁禍大家,煽惑嘩變。哪裡曉得,在那緊急刹那,吳廷英剛好從屋門裡出來,一聳身跳上去護住了嬰兒,然後一個箭步猛竄過去,一刺刀把那個惡魔捅死在地。當場親眼目睹者莫不認為:吳廷英這樣做是救了一條性命。誰知在戰後評功時,卻引起了不小的風波。

  連指導員在發起攻擊時就負重傷抬下去了,職務由副指導員白天明代理。這白天明是當著眾人面講大道理,而暗地裡鼓搗小算盤的人。原來跟吳廷英同班,兩人之間發生過計較,因為他偷裝了老鄉一袋子煙葉,在黨小組會上遭到吳廷英揭發,他就把這筆賬暗暗記在心裡。這回評功前,全排出名炮仗脾氣的張凱給白天明叫去作了一次談話。指導員代表党,張凱對黨是說一不二的。一時懵懂,在評功會上就朝吳廷英開了一炮,說他違反了俘虜政策,其理由是:計未得逞,不應處死。可是在舉手表決時,除剛補充進來的幾個新兵外,老兵中就張凱一人舉手。白天明連忙站起來,晃悠著小腦袋,矯揉造作,拿腔拉調地說:

  "嗯,嗯,……吳排長是個好同志麼,可是,政策是黨的命根子呀!……就這樣吧!"

  散會後,誰也不理張凱。張凱一口氣跑進樹林子,找個木墩子一坐下就痛苦地抱著頭,嘩地流下淚來,感到莫大的恥辱。他從來敬愛排長,排長也從來敬重他。可是現在,正是他張凱站出來揭發了他,這不是昧良心麼!良心,良心,有時價值千金,有時不值一文啊!但正哭著,卻聽到地上幹樹葉子刷拉刷拉響,有個人緩緩走到他跟前,站了一會,而後,一隻滾燙的熱手撫在張凱腦袋上,張凱抬頭一看,正是排長。吳廷英還是那樣輕言輕語:

  "張凱!党是公平的,一個黨員,一切聽從黨處理吧!"

  "可是,排長,你沒惜,你沒錯呀!……"

  張凱抱住他的兩腿失聲痛哭。

  這遙遠歷史對秦震簡直是突然襲來的錐心之疼,心中如亂雲沸騰,一下站立不穩。張凱大驚失色,連忙扶著秦震,秦震卻擺一擺手說:

  "不要說了,往後的事我都明白了……"

  原來那次會後,白天明就寫了個報告,抄寫了張凱揭發的言詞,對全連無聲的反抗卻隻字不提。報告就這樣一級一級送到縱隊黨委。黨委看了當然十分重視,可是,政治部的人都撒下部隊瞭解情況,一時抽不出人手,既然秦震來到那個師作戰後總結,縱隊黨委就委託他就便處理一下。誰知到連隊,秦震沒見到吳廷英。一問,說帶一個班,到深山老林裡給伙房砍柴去了,不過坦然留下一張紙條,寫道:"人是我殺的,請組織調查處理。"秦震不明其中蹊蹺,又突然發生緊急情況,馬上要有行動,縱隊一連打了幾個電話催秦震立刻回去。這樣,秦震沒顧上跟吳廷英核對,他知道全連護著他,可是他又承認自己殺人,他卻沒做到吳廷英條子上所希望的那樣"調查",只來了個"處理"。當然,是個從輕處理,給吳廷英一個記過處分,立功當然告吹了。

  據張凱說,從那以後,張凱與吳廷英的關係就非常微妙了。

  張凱這人憑著他那股子闖勁,受到上級賞識,很快就提拔起來,而吳廷英背著那個處分,從此走上一條坎坷的道路。張凱成了上級,他能帶著隊伍猛打猛衝,可是遇上真正撓頭的事,還得請吳廷英指點。

  張凱說完匆匆走開了,剩下秦震一個人站在那裡,渾身冷汗,陷入深思。

  歷史,有時是多麼寬容,而有時又多麼殘忍呀!

  這是多麼深沉的內疚?

  這是多麼嚴厲的懲罰?

  怎能想到在萬里之外的南方,搶橋緊張的時刻,歷史中發生過的一個偶然事件,竟如此地深深刺疼了秦震。使秦震無地自容。

  吳廷英的厄運是我加給他的。如果我當時細心一些,或者把事情稍微擱置一下,也不致如此呀!

  為什麼?為什麼?在人生的道路上,總有那麼些真正老老實實的人受糟害、受損傷呢?--難道這公平嗎?而這個不公平正是我所加給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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