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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我一定注意,天柱的事就這麼辦了。"

  他們兩人的手握在一起,心情都有點激動。

  正在這時,一個人影一晃從門口進來,一看是嚴素。她已裝備停當,手裡拎著一個背包,背著一個綠帆布掛包和一個標有紅十字的藥箱,匆匆走進來,像吹進一陣清風,滿身光潔、喜悅。

  陳文洪一笑說:

  "到底是東北姑娘,麻利快!"

  她把頭一擺,烏黑的頭髮跟著一甩:

  "秦副司令員又親自給我打了電話,叮囑多帶幾種藥,這不是!"

  她拍了拍藥箱,由於有高級首長的指示,她顯得得意洋洋。忽然她又轉著身子尋找什麼:

  "怎麼,小宋這懶蟲還沒來?"

  小宋是政委的警衛員,他睡意朦朧地在黑暗角落裡嘟噥:

  "嚴醫生!你這嘴真厲害!"

  "嗐!刀子嘴,豆腐心。"她自己噗哧先笑了。

  說話間,梁天柱也帶一位黨組織的同志匆匆走了進來,他介紹說這同志叫"老陸"。

  梁曙光卻把梁天柱拉在一旁談了一陣,只聽梁天柱甕聲甕氣地說:"就這麼辦,從武漢出發,組織上就讓我帶長江以北到長江以南這段路程,就這麼辦!我跟陳師長,老陸跟你!"梁天柱這人就是這麼敞亮、爽快。把話說完,梁天柱和老陸又出去重新安排去了。

  作戰科長帶了史保林進來,史保林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敬了個禮就坐在旁邊。燈光照亮了他,他那清瘦的臉膛上有一雙大眼,眼光也是沉默的,膀寬、腰細,長長兩隻大手擱在衝鋒槍上,全身上下精壯有力。於是,陳文洪、梁曙光、作戰科長、史保林就圍攏方桌,研究起行軍作戰方案。史保林一直沒做聲,只在討論出發時間時,他斬釘截鐵地說了話:"我看離開鎮子愈快愈好,這鎮子人多手雜,說不定有湖匪的探子,夜間容易保密,先找個河汊隱蔽起來,等天亮再進湖蕩,也不怕蕩裡地形複雜了。"

  梁曙光連連點頭說:"這是兩全之計。不要人馬未動,風聲漏出。不如乘其不備,突然出現,主動權就在我了。"

  陳文洪掉頭問史保林:"隊伍集合了嗎?"

  "已經登船待命。"

  陳文洪深感用人得當,朝史保林點了點頭,然後和梁曙光互看了一眼,說道:"馬上行動!"

  於是在濃重水霧、漆黑夜幕掩蓋下,一個船隊就悄悄離了岸。

  陳文洪靜悄悄站在湖邊,聽到汩汩划船聲漸漸消失淨盡,他還在屏心靜氣地望著、聽著。

  四

  黎明。

  這是一個預示著無比炎熱的黎明。

  這是一個召喚著狂風暴雨的黎明,

  這是一個震天撼地的黎明。

  秦震一行三輛吉普行駛到一座小山腳下停了下來。

  電臺忙碌地和兵團司令部及各前線部隊來往通報。秦震和圍在他身旁的幾個人都在看表。這時原野上一片靜寂,連一點聲音都沒有,每個人只聽到錶針微微跳動的聲音--這聲音其實是沒有的,不過在人們意識中確實有這樣一種感覺。電臺已經和前線各部隊取得聯繫,在那邊,山坳裡、竹林裡、湖岸邊、村舍裡,都有報務員坐在電臺前邊,屏心靜氣地等待著那一個決定時刻的到來。秦震和兵團作了最後一次聯繫,知道決心鐵定不動,於是,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問,他的心仿佛要凝固起來了,但又微微戰顫了一下,這是怎麼回事?他指揮過無數次大規模作戰,不知為什麼覺得這一次特別莊嚴,因而有點緊張,但他終於使自己在激動中巍然挺立,他像一個神奇的勇士,張開弓,搭上箭,憑其無窮的臂力,鋒利的目光和神武的威勢,把一隻響箭猛力射出,隨著這一信號,一場翻江倒海的戰爭即將驟然而起。當他看到秒針的最後一下跳躍,他誰也沒看,又確實對每個人說:

  "前進!開始戰鬥!"

  而後,他就若無其事地沿著傾斜度不大的山坡走向山頂。草深沒膝,草上的露水那樣濃重,他大口吸了一口氣,蹚過草叢,他的褲子很快濕到膝蓋頭上,他從這水淋淋的清涼感才對襯出黎明竟如此燠悶。他十分悠閒自在,走到山頂上站下來,像在飽覽這南方清晨的風光,而且不禁為之陶醉。從山上望下去,到處是碧綠蔥蔥,有的是稻田,有的是草地,有的是湖沼。當黎明的晨光倏地把這一切都照亮時,這第一線光明,像是從天穹深處,顫悸著、顫悸著,好似一個從憩夢中閃現出來的少女的笑容。空中有時完全沒風,偶爾又吹來一陣風,不過,這風一點也不清爽,倒是有點粘膩。而後,在那少女笑容掠過的一刹那,由峽谷,由湖面,由竹木叢中,蒸發出白霧,向上升騰,這就出現了大自然的一種巧妙的交織變幻,黎明想給人間帶來一個發亮的清晨,而霧又想掩蓋這一個發亮的清晨。秦震站在山頭上,聞到青蒿、露水、大霧混合的氣息,好像是濃重的煙灰氣味。轉瞬間,大霧彌天而起,他從霧中看到急速移動的人影,部隊正從山下經過。

  先是牟春光和全班戰友發現了他,他們一看到他,就更加加快了腳步,向前急急奔去。

  不久,一陣馬蹄聲,陳文洪帶著一小隊騎兵,大概是從後面趕上來,想超逾部隊趕到前面去。陳文洪一看見三輛吉普車就知道秦震在這裡。他立刻加上一鞭,幾匹馬就一陣風一般,一下從霧中閃現,一下又在霧中隱沒。

  過了一陣之後,炮兵部隊上來了,剛好這一陣霧特別濃,先沒看見什麼,只聽到一種沉重的隆隆聲,然後,馬匹拉著綠色的大炮從霧中出現了。車輪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顛簸著,炮筒隨之在空中顫動。在一輛裝載彈藥的車廂上,一閃之間有一個人頭頂鋼盔,十分威嚴,飛掠而過,這是嶽大壯。這個強壯而又靦腆的戰士,他好像也一眼瞥見山頂上的秦震。

  秦震既沒有看見牟春光、陳文洪,更沒有看見嶽大壯,但所有從山腳下洶湧向前的部隊裡的人都看到兵團秦副司令,看見他挺著身子站在山頂上舉著望遠鏡,凝神注目地在觀察。風偶然把披在肩頭的風衣下擺一下吹起,一下吹落。

  陽光穿透濃霧,霧慢慢稀薄。秦震的視線愈來愈遼闊、愈清晰。透過望遠鏡,他看到大地之上,這裡,那裡,無數條行進的行列,像彎彎曲曲輾轉飄動的游龍。他從遼沈戰役以來,很長久的時間,沒有領受親臨戰場目睹大平開進的快感了。他的眼睛發亮,嘴角微笑,他覺得在這裡沒有歡呼,沒有呐喊,但默默的移動之中,凝聚著一種比一切都強大的看不見、摸不到的神奇的力量。就如同整個大海,形成一種巨大無邊的浪湧,它沒有呼嘯,沒有跳蕩,沒有奔騰,只是慢慢向前蜂擁而進,顯得特別莊嚴凝重。秦震的心在為此而歡悅,他覺得整個部隊像一個人一樣,懷著激奮心情勇猛撲向前方。

  從山腳三輛吉普車到山頂這一段坡路上,不斷有人上去,有人下來。有的送來電報,有的送來報話機上的記錄,有的帶下一個什麼指示,有的帶下什麼指令。太空中無聲的信息,無數道看不到聽不著的電波在顫動、顫動,飛逝、飛逝,傳遞、傳遞。這景象表面上看起來平靜而且秀麗,以至美到使你無法把它與戰爭這樣殘酷的屠戮行為聯繫在一起。一個突變就要迸然爆炸開來,而這個戰爭的命運就緊緊掌握在秦震這並不巨大,並不堅硬,而是柔軟的不大的手心裡。

  當秦震抬頭觀察了一晌那燠熱的霧靄濛濛的景象,感到不同尋常,他立刻吩咐黃參謀:

  "問氣象預報!"

  黃參謀剛剛走到山坡中間,就逢到作戰科長跑上山來。

  秦震接電報一看:"今天有大雨。"

  他命令立即通報全軍,準備雨中作戰。

  這時前面遙遠的地方突然響起一排槍聲,那樣響亮、刺耳。

  他立刻扭轉身說道:

  "收攤子!"

  他身邊的人一聽,就如同石頭沿著陡坡滾轉而紛紛跑下。

  等秦震下來,一切繼續前進的準備都已停當。他跳上吉普,吉普開足馬力奔駛。貼近地面還有些殘霧,三輛吉普也就一下閃現一下隱沒。槍炮聲愈來愈熾烈,吉普車向那火熱戰鬥的地方飛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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