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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第九章 漢江月

  一

  沿漢江航行一段以後,陳、梁師就舍舟登陸向西趲進了。梁曙光為了同兄弟部隊取得聯繫,帶了三輛卡車組成一支車隊前行。陳文洪率領全師在湖漢密佈、河流縱橫的沼澤地裡跋涉行進。

  一旦行動起來,陳文洪就精力充沛,全神貫注。如果說平時他自己屬￿自己,而現在他是屬￿這個戰鬥肌體的一個細胞了。這正是他在驕陽之下,不斷興高采烈,拿自己的信念與意志鼓舞部隊士氣的旺盛力量的來源。他最怕在大城市裡和平駐軍:一則,這裡是高樓,那裡是大廈,覺得堵得慌;二則,無所事事,一些個人雜念就像野草一樣應運而生了。本來麼,他就是在大原野上生成長大的,現在,一到這一眼望不盡的綠色原野上,他覺得全身上下無比地舒展自如,無拘無束。不過,行軍一天之後,又有一種新的思想在心裡蠕動:就像當年從南方到北方,覺得北方什麼都不習慣一樣,現在從北方到南方,對於南方的一切又得從頭熟悉了。比如,這裡就不像在東北茫茫大地上,只要對準指北針,你就放開雙腳走路吧。這裡,河流密如蛛網,道路彎彎曲曲,一天要過十幾次河,淺處涉水而渡,還算容易,遇到大河,就得船隻擺渡,實在費事。渡前渡後,部隊擁擠在渡口上,人叫馬嘶,一片嘈雜,你想保持個行軍秩序,委實不易。陳文洪有點傷心,怎麼連誕生自己的土地都成了生疏的土地呢?水氣、空氣,經太陽蒸發,空中像罩住一層薄霧。雲夢澤古稱澤國,真是永遠走不到邊的澤國呀!河流綠得濕淥淥的,草地綠得濕淥淥的,既沒有樹林,也沒有竹林,偶爾有一株樹歪歪扭扭長在水窪裡,也顯得格外孤獨。寂寞呀,荒涼呀,天空上無聲地飛翔著幾隻水鳥,草叢裡驚起的群蛙,跳進池塘,這聲音也實在很單調呢!他們行軍頭一天,就開始嘗到潮濕悶熱的滋味了。可是,這並沒有壓倒大多數東北出身的戰士,這綠霧,這湖沼,還有遠方水蒸氣裡閃爍的霓虹,使他們孩子一樣閃著好奇的眼光,處處覺得新鮮有趣,津津有味。於是他們有的笑起來,有的興高采烈地呼喊,有的還唱起歌……陳文洪為戰士們這種良好反應而感到愉快。每當這時,他就想起在延安唱的那支蘇聯歌曲:"……在火裡不怕燃燒,在水裡也不會下沉……"從那時起,他就立志要造就這樣一支隊伍,由他做這隊伍的帶頭人。他專心致志,刻苦訓練的精神,以及他的英俊、勇敢、開朗、威力,在戰士們心中確實留下深刻印象。他當團長的時候,在一次陣地戰裡,敵人集中優勢火力猛攻,我軍一下像潮水般退下來,他把紅旗猛往地下一插,任憑子彈嗤嗤亂飛,他鐵定不動。所有退下來的官兵一見他這模樣,立刻清醒過來,呐喊一聲,打了一個十分漂亮的反衝鋒,在這一出名的戰役中起了決定性作用。在他當師長的時候,有一回,兩個美械團包圍了他一個營,他拔出關東軍的馬刀,在頭頂上呼地一揮,銀光一閃,滿臉通紅,猛喊一聲:"跟我來!"立刻飛馬急奔,直沖敵陣,戰士們隨著一聲呐喊,殺開一條血路,使敵人聞風喪膽,狼狽逃竄。他帶兵有一條神聖的法則,就是細心縝密地觀察一個班、一個排、一個連,看那裡有沒有這樣一種人,在險要關頭能挺身而起,以個人行動帶動全域。只要發現了,他就把這個人的姓名記在小本子上。然後根據他的瞭解,在不同情況下,使用不同的部隊,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取得這把尖刀的預期的效果。"

  現在,他看看南方作戰的特點,又一次想到這問題,他的眼光落在牟春光身上。

  牟春光這個短小粗壯,黑紅圓臉,帶有東北人特有的熱情、豪爽、俠義氣質的人,還站在渡口,等候渡船。他把兩隻胳膊搭在晾乾草的破爛木柵欄上,眯縫兩眼望著遠處出神。

  陳文洪走過去,看到牟春光腳下長著一叢長長的金針菜,綠莖上開著黃花,迎風招展,牟春光折了一根,把花瓣含在嘴裡嚼著。陳文洪問道:

  "怎麼?黃花木耳不如你們黑龍江的吧?"

  牟春光吐出嚼啐的殘渣說:

  "沒嚼頭!"

  "離家愈來愈遠了,有什麼想法?"

  牟春光淡淡一笑:

  "從前在松花江打轉悠,我們腦袋瓜子想的就是東北那一疙瘩。"

  "現在呢?"

  "現在,這世面可大了,怪不得當年嶽鵬舉說'八千里路雲和月'呢,自古以來當軍人的就是眼界大。"

  "可不想家?"

  "家這個東西,就像別在褲腰帶上,走到哪裡哪裡就是家,看你怎麼個琢磨法了。"

  "你現下怎麼琢磨?"

  "咳,有家就有國,有國就有家,沒家就沒國,沒國就沒家。"

  陳文洪暗暗為牟春光的心胸氣度感到高興,就說:

  "秦副司令誇獎你呢!"

  "那老頭兒……"他噗哧笑了,"進公主嶺看他那兇神惡煞的樣子,我背後還罵了他一句呢!"

  兩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牟春光一喜,又從口袋裡掏出兩根"老毛子牌"香煙,陳文洪用手推回去:"留一根到海南島抽吧!"

  "秦司令告訴你的?這正是個好老頭呀!戰士的普通話能往耳朵裡去,我看不要說宋希濂,連白崇禧也不是他的對手。"

  "你這樣想?"

  牟春光很神秘地悄悄說:

  "有工夫你問問嶽大壯就明白了,不過這人一語千金,怕不容易逗得出話,……"

  "我就說你叫我問的……"

  "那絕對不行,我們哥倆熱乎,這婁子你可別給我捅!"

  他突然把手一搖:

  "喂!喂!二班的上船了!"

  二班的人聽到班長口令,立刻排列整齊,背上背著方正的背包,肩上扛著鋥亮的步槍,雖然由於太陽曬得衣裳都濕乎乎的了,但給這傍晚的小風一吹,一個個都精神抖擻。

  陳文洪十分振奮:

  --這頭開得好!

  他自身像一隻木片投入激流一樣,立刻投入士兵行列。只要他的心一投入戰士感情的漩渦,他就忘掉一切。渡船在河裡蕩漾,船上人的身子也跟著搖晃。陳文洪卷在戰士們的汗氣和煙草氣味中,他感到溫暖,感到舒適,感到明亮。

  二

  梁曙光和梁天柱並肩站在頭一輛卡車上。經過日頭的一天暴曬,卡車過處,大路上旋卷起的黃塵高高飛揚,而後抛灑在戰士們臉上、身上。煙塵已經灑滿路邊的樹林和禾田,弄得像燒過了一樣,焦黃焦黃的。這是大軍壓境的景象,前面白崇禧的隊伍剛過去,後面解放軍部隊又來了。遠處稀稀落落的很少見到幾個村子,行人幾乎沒有,路邊偶然有個賣茶水的小棚子,你要真喝一口,一股子土腥味。

  梁天柱這次來,組織上給他兩重任務,一則是找梁大娘,引曙光母子會面;一則是和江南遊擊隊聯繫,探聽黛娜的下落,設法營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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