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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是的,"楚地闊無邊,蒼茫萬頃連",他要向浩瀚的天穹、蒼茫的大地,向天穹與大地之間浩浩蕩蕩的大江一訴衷曲,取得回答。長江從遙遠遙遠的唐古拉山發源,沿著幾億年前造山運動中形成的地形,從陡峭的西部向平坦的東方蜿蜒而下。她一路上彙集了千萬莽蕩的激流,凝聚了非常強大的威力,她把母親芳香的乳汁淌流在大地上,她把母親哀怨的哭聲回蕩在峽谷中。而後劈開巫山,切斷三峽,在這兒,彙聚成為"千湖之地"的雲夢澤,港汊交織,湖沼密佈。今晚這大霧,就是從這一望無垠的澤國升騰而起。

  難道這脈脈含情,回環彌漫的霧,就是對我的回答嗎?

  是的,為了這個天空,這個大地,這個民族的崛起,長江流了幾百年幾千年的血淚啊!

  你聽,江濤在嗚咽,

  你聽,江濤在呐喊,

  你聽,江濤在呻吟,

  秦震這一刻時間的心情是十分難以描摹的,他像原始人一樣赤身露體站在大自然面前沐浴著陽光,披拂著風暴,這使他心神激蕩,胸襟遼闊。他突然覺得歷史長河帶著憂患、帶著愁苦漫漫流過,蒼涼而又雄偉的中華民族凝聚的神魄決然迸發的時刻到來了。為了這一刻,難道悄然失去的只是一個白潔嗎?……何況她並沒失去,他終將尋找到她,於是像一點亮光一閃,這個想法凝成了他的新的信念。是的,白潔和億萬人們在尋找的那決然迸發的時刻凝結在一起了,歷史啊!一隻眼充滿歡樂,一隻眼充滿哀傷,它需要震撼、推動,才能以空前未有的強大力量,翻身飛躍,騰空而起。秦震敞開濕淥淥的衣襟,拿熾熱的胸膛承受著風的襲擊、霧的襲擊、浩浩蕩蕩大江的襲擊。這樣,他覺得舒坦了一些,鬆快了一些,可以一解心中的鬱積。但當這大自然的莽蕩激流,沖洗而過之後,一種人的莽蕩激流,又在他靈魂中升起,現在白潔在哪裡?現在白潔在哪裡?……一生戎馬,兩鬢秋霜,但總一次又一次為那麼多懸念所牽繫。而後,經過浴血奮戰,生死搏擊,終於把懸念變為現實,而後,緊跟著一個新的懸念又驀然出現,需要他做更大的進取。現在,在朦朧的夜色裡,他跟敵人像兩個角鬥士在搏鬥,他取得了勝利,卻受到致命一擊。白潔沒有解救,白潔失去蹤跡,他感到羞恥,"真正打了敗仗的是我呀!"他決不甘心,就此罷休,但一時又心神疲憊,茫無所措。大自然的激流把他推上浪尖,而人的激流又把他旋入谷底,理智與感情在一個人身上是融洽和諧的。但,在一個巨大裂變時,理智與感情又發生了尖銳的矛盾,秦震現在就處在劇烈的矛盾之中,上下求索,激蕩萬千。不過,他那個新的信念,透過嘈雜,發出嗚咽,是的,他必須尋求,必須搏取……

  正在這時,一個清脆的女人的聲音打斷他的思路:

  "秦副司令!"

  他知道這是嚴素。

  一刹那間,他想起在三等車廂裡,她那挺著胸脯,纖細的手指攥成拳頭,稍稍彎曲兩臂,然後使勁往下一按,那個剛果決斷的神態。不知為什麼在這柔腸百轉千回的時刻,這個青年人的神態卻給了他以力量,困惑與彷徨悄悄隱退了,作為一個司令員,他要鄭重地聽取部下的報告。

  不過,老首長從陽臺上推門而入的神情使嚴素還是大吃一驚。

  他頭髮蓬亂,衣襟敞開,全身淋濕,眼光凝滯。

  就這樣,他站在那裡,聽取了嚴素的報告。

  她報告了他所想知道的關於白潔的一切。聽得出來,在她的聲音裡:

  她為受難的白潔而痛苦,

  她為勇敢的白潔而驕傲,

  他緩緩走向一個沙發,坐了下來。

  壁爐上有一只用豆青瓷瓶制的檯燈,放射出柔和的光線,一下把他照亮。他很久很久沉默不語,然後,他那繃得很緊的顎骨漸漸鬆弛下來,他的沉著冷靜、堅毅剛強的老軍人的形態恢復正常,他問道:

  "那個紗廠女工的病情危險嗎?"

  "很危險,三期肺病,大口咯血,剛才又休克了。"

  他霍然站起,斬釘截鐵地說:

  "我們這樣長時間離開了他們,拋下了他們,讓他們受盡了熬煎……"上面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下面這句話是對嚴素說的,"……全力搶救,必須從死神手裡把她奪回來。從現在起,不能再讓一個同志在我們手上……宣告無望!"

  嚴素還年輕,她稚弱但堅毅,她急急忙忙地說:

  "首長,我們才剛開始,會好起來,什麼都會好起來的。"

  她憑著她女性的敏感,女性的同情,女性的勇敢,說出這含意很廣泛的話(當然裡面包含著對老首長的安慰),然後立正受命,轉身走去。

  信念,這是從一個普通青年人身上產生出來的信念。

  秦震目送這個年輕女醫生走去。門關上了,消失的是她的背影,留下來的卻是微微灼人的信念。

  他決心拋開一切繁思雜慮。他需要超脫,他需要解放,他要把一切刺激憂慮全部推開,他需要進入一個忘我的境界。

  他默默地尋視了一下他的住所。這一天匆遽之中,他竟然沒有注意這是個什麼所在,據說這是法國傳教士的宿舍。這個大樓裡有許多單元,秦震住的是朝長江這面的一個單元,其中有一間臥室和一個相當寬敞的客廳(剛才他就是穿著濕衣站在這裡聽取嚴素的談話的了),另外臨街一間分為兩個小間,裡面一間是浴室,外面一間只擺了一隻堅實的槲木桌和一把槲木椅。整所房子,所有的門窗、牆壁、沙發、座椅,都是白色的,就像森林裡落了一場大雪。為什麼都是潔白的?這使他想起白潔。他揮了一下手,打斷這思路,他索性關了燈,讓一切落在黑暗中。一種疲乏感侵襲了他,他打了個呵欠,覺得自己應該睡一下。他看看枕頭、床單,都洗得雪白到令人覺得清爽、整潔,但是一爬上床,床那樣鬆軟,他就像一個不會泅水的人落在水裡一樣,突然陷在一大堆柔軟的棉絮堆中間。後來才知道這叫"西蒙思",鋼絲彈簧軟得像漁網,睡下去覺得渾身不舒服。他想睡去,誰知剛一睡著竟覺得自己像飄浮在茫茫白雲中,一下驚醒,怎樣也睡不著了。他失眠了,過了很長的時間,終於爬下床披衣走到陽臺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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