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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第六章 兩處茫茫皆不見

  一

  通過報話機聯繫,嚴素坐一輛救護車飛速趕來,蹲在那個昏厥過去的婦女身旁進行搶救。

  半晌以後,聽到她喉嚨裡輕輕響了一聲,而後慢慢蘇醒過來。

  這時,陳文洪大踏步朝這兒走來,他推開圍觀的人群,擠到這像風中蘆葦一樣衰弱的人跟前。這個人全身冰冷,連胸口上也沒有一絲暖氣。嚴素見陳文洪到來就說:

  "報告首長!得送醫院。"

  "好吧,我們一道到醫院去。"

  所以如此,因為陳文洪什麼也沒有尋找到。如果說找到唯一一條線索,那就是這個婦女口中說出"白潔"兩個字。現在,這兩個字成為尋找白潔僅有的一線希望。

  他們到了野戰醫院。

  經過細心診斷、檢查,有條不紊地做了注射、輸血、輸氧等一系列搶救,病人那像要熄滅的蠟燭一樣的眼睛,又緩緩地、緩緩地,有了一點生氣。當她全部智能剛一恢復,她就涕淚橫流地說道:

  "白潔給他們押走了……"

  死而復蘇的人的感情是真摯的,這說明她對白潔至深至愛。

  陳文洪搶上一步想說什麼。

  嚴素連忙搖搖手制止了他,那意思是說:

  "等一下,她還很虛弱。"

  但這極其虛弱的人卻一刻也不能等待,她緊緊抓牢嚴素的手,好像只要她離開她一步,她就會馬上回到那死亡的黑暗的深淵裡去。雖然沒有言傳,嚴素也懂得她的心意。由於嚴素不但是醫生而且是女人,她用自己暖熱的身子緊緊偎住她,好像這樣她的強韌的生命力就會傳導到病人身上,使之復蘇。而且,她把嘴湊到她耳邊,說了很多勸慰的話。她說,萬惡的強盜都逃跑了,大家都得到了解放,她現在最最需要的是安靜,嚴素特別告訴她:

  "這是我們師的陳師長來看你……"

  話未住口,這個病人,眼睛霍然一下睜大,掙扎著要把整個身子抬起來,向前伸著兩隻手抖抖索索地說:

  "陳……陳……在哪裡?……"

  陳文洪彎下身子按住了她,她趁勢抓緊陳文洪兩手:

  "……白潔讓我找一個姓陳的,莫非你就是……"

  陳文洪點頭:"……我就是……"

  "我總算找到你了……"

  苦澀的淚水順著苦菜色面頰淌下來,她要大聲陳述,但她說不出話來了。

  陳文洪沒有動,只覺得全身神經都繃得緊緊的,他的心中像有一塊石頭沉落下去、沉落下去。

  她的整個身子在一陣劇烈痙攣之後,又猝然跌倒鋪上,兩眼緊鎖,雙唇緊閉,面色如土,昏厥過去。

  又經過一陣緊急搶救,她緩過來了。她似乎從激動中醒轉,她氣喘吁吁,時斷時續,說出了下面一段令人悲酸的話:

  "我是一個紗廠工人……我是一個共產黨員,我住囚房住了三年了……白潔一進監獄就上了手鑄腳鐐……白天拷打……夜晚拷打……只聽那些狗強盜狂吼亂叫,只聽得皮鞭子劈啪亂響……可她連喊叫都沒喊叫過一聲……她身子那樣瘦小、單薄啊!……可是她每回過了堂,拖住磨盤一般重的腳鐐'噹啷啷……噹啷啷',從我們牢房間過道走過,我們一聽見這響動,就扒著牢門看,她卻仰著頭朝我們笑……"

  她每講一句,陳文洪心臟就緊縮一下,血液仿佛在漸漸凝固、僵化。

  "……我們跟地下黨取得了聯繫……發動難友準備迎接解放。……有一天,白潔走在路上回過頭來,跟押解的看守說:'死了心吧!到時候他們會甩掉你們,你們還是給自己留條退路好!'從那往後,看牢的對我們也放鬆了點,放風時間,白潔也能跟我們會面了,……白潔就利用放風時機,把全監牢的人都聯絡起來……在這樣時候,白潔成了我們的領導人……她按照市委的指示,組織牢獄暴動,……她一個人關在一處,可她通過各種暗號,跟各方面聯繫……她還利用提審的時機,對看守做了說服爭取的工作……他們當中有幾個人就倒向我們這方面來……有時也傳遞個口信,都是白小姐……白小姐怎麼說,怎麼說的……白潔成了我們鬥爭勝利的象徵,……白潔把我們組織起來,建立了黨支部,領導著若干個暴動小組積極做了準備工作,……白潔說:解放軍的炮聲就是我們暴動的信號,我們就砸碎牢房,活捉監獄長和那群狗特務跟解放軍裡應外合,配合作戰……同志們!奴隸從來是自己解放自己的!……前天,白潔歡喜得滿面泛紅,跟我說:'這一天總算盼到了,市委傳了消息進來了!……他們就要來了,他們就要來了!快告訴難友們,沒紙用墊席,沒墨用鍋灰,寫大標語歡迎他們……'昨天,等了一天,卻沒聽到解放軍的炮聲。誰料想,昨天深更半夜,一陣陣'卡卡'皮鞋聲,急急慌慌,往牢房裡奔來……牢房門打開了,他們拿槍逼住我們幾個共產黨員往外走……我重病幾月,實在掙扎不動,給他們一槍托打倒在地。白潔像要扶我起來,朝我彎下身,順勢告訴我:'你要是見到一個姓陳的,你告訴他,我一定要活,活著跟他見面……'"由於過分激動,這個患三期肺癆病的婦女,在一陣猛烈的咳嗽之後,臉頰上泛著焦灼的紅潮,兩眼霍霍閃亮,她又掙扎著說:"陳……師……長……我總算見到你了,可她……她……"

  陳文洪想說一句勸慰的話,但是他什麼也說不出來。此時他萬分激動,悲憤欲絕。他只覺得病人的手像火炭般燙人,病人的整個身子像樹葉般發抖。他猛一怔,才發覺原來他自己的整個身子也在顫抖,像有一千把一萬把尖刀刺向他的心臟。他強力地抑制了自己,決然挺立,轉過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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