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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他在捕捉那一刹那時機,他唯恐那時機稍縱即逝,悄然而去。他要及時地放出一槍,投下一顆棋子,打下最合火候的一錘。

  整個司令部鴉雀無聲,他身邊所有的人員都輕手輕腳,保持肅靜,而又時時向指揮員投去探訊的一瞥。

  這兩天,秦震足不出戶,飯量銳減,很多時間是站在掛滿軍用地圖的牆壁下,背負雙手,凝目沉思。但,一聽到電話鈴響,一聽到腳步聲音,就會急速地、警覺地轉過身來。與那天傍晚陳文洪眼中的龍鍾老態完全判若兩人,他那多血質的臉上泛著紅光,精力充沛,熱情洋溢。不過,他仍是在小心地等待著,他在迫切地等待著。

  陽光在寬敞走廊的鐵紗窗上移動,把樹影、花影落在上面,而後又消失了。

  他看了看手錶,他所等待的時刻就要到來了,他推開門,走下臺階,向作戰室走去。

  兵團首長們陸續到來,兵團司令史占春是最後一個到達的,他慢吞吞走向長桌正中間他的位子上坐下來。後勤部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部小發電機,只能供作戰室、機要科、譯電員使用,首長們住處點的還是蠟燭。司令員一旁是說話很輕很慢的政治委員,一旁就是悶聲不響的秦震。白髮蕭然,身材消瘦的司令員眯縫兩眼,看著電燈,好像是第一次看到這玩意兒,覺得有點新奇。屋裡靜得使桌上的馬蹄錶均勻移動秒針的聲音顯得特別響。這時,所有在座的人的心都在跟隨著秒針跳動。桌上放著幾疊電報,還有一大把紅藍鉛筆。圍了長桌坐的人,有的翻閱電報,有的屏目靜息。參謀們不斷地從門口走入,送來新的電報,然後把經首長們批閱過的電報帶走,這種穿梭般來往都是沒有聲音的。屋裡籠罩著一種嚴肅的臨戰氣氛,似乎誰也沒有權力去打破它。兵團司令、政治委員、秦震都不時地向馬蹄錶投去一瞥,隨同這電閃交加般的眼光,仿佛預示一個決定時刻已經到來。正在這時,作戰處長邁著急速腳步走進來,乾裂的地板一陣軋軋響。他親自把一份電報送給兵團司令。兵團司令用手掌揉著給雪亮燈光刺痛的眼睛,就順手把電報交給秦震:"你念!"秦震急速地看了一遍,又謹慎地再看一遍,牽動嘴唇笑了一下,隨即用響亮的聲音宣佈:

  "從東面切入武漢後方的我軍已按預定時間突破天險長江。"

  作戰室裡的氣氛一變,突然活躍起來。一陣椅子腳移動碰撞的聲響,人群來到正面牆壁地圖下,兵團司令巍如泰山,穩坐不動,只從藤圈椅上轉過上身。這倒不是因為他的坐位緊挨著牆壁,而是他早已胸有成竹,他瞥視他們,只是為了分享一點快樂。

  為了確保武漢重鎮不致遭受重大破壞,我方制定了一項作戰計劃,命令已經下達,一切必然地按照時序進行。其中決定的一著,就是孝感正面按兵不動,而派遣一支部隊在武漢下游黃石方向渡江,迂回武漢,直捬其背,向狡猾的白崇禧縮緊網羅,投下強大威脅;但西面卻給他留個缺口,就像疏導洪水,讓他有個出路,將計就計,借白崇禧想依靠湘鄂川黔實行"華中局部反攻計劃"的心理,切斷東方,迫敵西向。這樣,避免他們在大武漢負隅頑抗,破釜沉舟;然後,再在西面進行決戰,從鄂西到湘西一線消滅敵人。

  按時渡江,這是實施計劃的第一個信號。

  可是,這有什麼可驚奇的呢!

  當大家回歸座位以後,兵團司令卻挽了秦震的胳膊,走向掛圖面前,不無憂慮地用指頭敲著武漢,壓低聲音:

  "問題在這裡,敵人肯不肯乾乾淨淨撒手?"

  秦震考慮了一下,他沒有作出任何反應,可是他那猶豫不定的眼光仿佛說:

  --是呀,萬一白崇禧硬讓武漢煙銷火滅,留給我們一片廢墟,那損失可就太大了。過去我軍大踏步後退,我們破壞過橋樑、工地,現在我們在逼近勝利,必須保證連一顆螺絲釘也不能丟掉呀!

  當他的眼光還在地圖上閃爍時,兵團司令卻出其不意地慢悠悠說:

  "不管他!大局已定,黃鶴一去不復返,此地空余黃鶴樓,白崇禧未必有那麼大的詩興吧!"

  秦震緊緊壓縮的心臟放鬆開來,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而後鄭重地說:

  "同志們熬得受不住了,我看也到了正面撒手之時,給他個迅雷不及掩耳。"

  "是的,讓他們來不及點燃爆破!"

  秦震:"我還是打先鋒吧!"

  史占春粲然一笑:"原來你意圖在此……"

  秦震心意一下被戳穿,只好默然承認,投出最後期望的目光。

  史占春略一沉吟,堅決果斷地說:"但等武漢地下黨的信號一來,就野馬游韁,任你奔跑吧!"

  他們一直等到半夜。

  一個加急電報飛來:"我軍佔領長江以南重鎮樊口。"

  這樣一來、長江自黃岡到九江一帶全部在握,華中與華東已經一刀斬斷,分割完成,白崇禧陷於孤立境地了。不過他們還要等待一個信息,但是這信息遲遲不來,使秦震感到格外焦躁、憂慮……

  秦震走出作戰室,夜風拂面,夜氣清涼,但此時此刻秦震卻兀自忐忑不安,心頭隱隱懸掛,愈發不能自己。

  白崇禧的"華中局部反攻計劃"就是白潔送出來的最後一個事關全域,至為重要的情報,白潔在這決定關頭起了決定的作用,但從那以後,白潔就被捕入獄了。

  是的,白潔已經鎯鐺入獄,飽受鐵窗滋味了。

  她受了拷打了嗎?

  她能夠挺得住嗎?

  ……

  秦震像落入急流漩渦,一時之間,他無法控制自己。

  他走回自己住房,陰森森的別墅房間更使他感到不快。

  他在窗下一隻綠油漆已經剝落的長籐椅的一頭坐了一會。

  他又站起來,看了看表,就把美國軍大衣往肩上一披,和衣倒在床上。

  他靜靜地躺著。偏偏這時,他仿佛聽到自己血管裡的血液在緩緩流動,他感到疲乏,但他的腦子卻靜不下來,忽然間,一雙明亮的眸子出現眼前,隨後,一個景象全部顯現。是的,那是一九四六年北京飯店東面那片樹林裡,是的,就是在這裡發生了他永生不能忘懷的奇遇。當時,他正從林邊走過,突然之間,一舉眼,看見白潔。

  --啊!白潔……

  她穿著美軍茄克、軍褲和高靿的皮靴,斜戴著船形帽。

  但,他一眼就看出她來了,她也一眼就辨認出他來了。

  她情不自禁地要撲過來,可是,老練精到的秦震把一道鋒利而嚴峻的目光投過去,他在制止她。她立刻冷靜地抑制了自己。

  她那樣削瘦,

  她那樣伶仃,

  她那樣焦急,

  她那樣動情,

  可是,這是什麼地方,這裡每棵樹後都會有一雙獵犬窺伺的陰冷的眼睛。

  秦震沒動聲色。

  他和她擦肩而過。

  在那一刹那間,她的眉尖微蹙,那雙眼裡充滿了愛慕、歡樂、懸念、憂愁,這是多麼複雜而微妙的內心變化呀!

  只能讓一切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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