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十九歲那天 作者:虹兒 十九歲那天,我突然覺得沒事幹了,整個人從裡到外都很煩,原以為總會有一 個或兩個電話,從南方某個潮濕的角落翩然而至,然而,沒有。我有一種被人徹底 遺忘的傷感。 於是我打開電腦上網,我發現上網最無聊也最易打發無聊,手握鼠標,東一點 西一點,一晃眼,大把時間就不見了。我讓「伊妹兒」回了幾封網友來信,不鹹不 淡的那種。其中一個叫「猛男」,一個勁地要和我交朋友。 他老是說,難道你不想知道猛男是怎麼回事嗎? 我老是回答說,對不起,我是那種嬌小玲瓏的小女人,不敢和猛男過招。 猛男沒有一回死心的,不停地慫恿我走向欲望的深淵,或者說激情的巔峰。 而我沒一回配合的,我總是說你別害我,我還小,不是說個兒小,我說的是年 紀,我才十八九歲,肯定經不起你折騰。 猛男說瞧你想哪兒去了,人小鬼大! 猛男當然不知道我的男人叫傑克。 老實說我不是很喜歡上網。因為我覺得上網特無聊,我只有無聊得沒辦法的時 候才上網。 就像現在。 現在,是的,是現在。沒人為我的生日祝福,傑克是那種連自己生日都記不住 的男人,我從不指望他。但我真的很煩很無聊,我沒地方解決這個問題,於是我胡 亂取了個「3211鑽井隊」的昵稱,摸進南海網站的自由聊天室。 我和幾個叫小貓小狗的扯了一陣。我突然想起廣州石牌那邊的「水邊吧」,在 那兒,每天深夜,總會有一批搞音樂或繪畫的瘋子,整天琢磨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我在水邊吧認識一個叫江南藜果的人,這之前,我不知道江南的藜果是怎生的 模樣,認識他之後,我才恍然大悟,心想原來就是圓頭圓腦的那種。 江南藜果說他有過一段寫詩的日子,還錄製過詩朗誦的帶子。 ……如果我死了 死在雪地裡 親愛的 你會堆一個雪人 為我守靈嗎? 如果我沒記錯,這就是江南藜果的詩,曾經讓我無限感動和傷懷的詩,我把這 幾可以讓人掉淚的詩行,寫給和我聊天的那個叫狼狗的網人,我有一種渴望回應的 衝動。 只是結果非常沒勁,那個蠢貨壓根就不懂。 我關了電腦。 我開始打呵欠。 我打呵欠的樣子特別像女人,很閒散很慵倦的那副樣子,很能讓人心動。當然 這是傑克說的。 我已經說過了,傑克是我男人。當然,他首先更應該是另一個女子的男人。在 這裡我之所以說傑克的法定妻子是女子而不是女人,不是我不相信她,而是我根本 就不相信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女人太少了。糟糕的是,這個世界總是從體征上區分 男人和女人,他們總是把長著乳房和穴形生殖器的統統歸為女人。更為糟糕的是, 似乎從頭至尾就沒有誰覺得,這種野蠻的劃分法,會有什麼不妥。 算了,不說這些了。我說這個世界沒多少女人,並不是對自己的否定,實際上 我的失望更多是針對男人的,我覺得他們太毛躁了,沒有耐心,更缺少發現。男人 總是這樣容易滿足,只要脫掉你的衣服,進入你的身體。就行了。他們總是這樣, 終其一生地。他們這種跑馬觀花,註定了他們的一生會流於膚淺。當然,我說的是 如果女人就可以代表一生的話。 今天是週末還是周日?不好意思,我又想打呵欠了。 天黑的時候我剛從夢中醒來,我就像一隻高貴的波斯貓,蜷縮在床上,一雙有 些媚氣的眼睛,在優雅的慵懶中半睜半閉。 我突然想罵上句什麼,罵那種不是很髒的話。我不習慣罵髒話,我不喜歡肮髒。 然而我的紅房子(我喜歡這樣叫我租來的小公寓)又總是淩亂,許多時候,我甚至沒 有想過要將那些款式不一、顏色各異的內衣收拾收拾,我總是隨手將它們搭在這兒 掛在那兒,東一件西一件的,或者乾脆就扔得滿屋子都是,牆釘、沙發、床、電腦 台乃至地上。 所以如果你是男人,很不幸,你將不會接到我的邀請,我不想讓你從走進我的 紅房子那一刻起,就開始對我,或者乾脆就說是對我的身體想入非非。 我知道我已經十九歲了,我一直認為十九歲之于每一個女孩,都比較不易。人 們總是盯住十八歲,總是說那才是花一樣的年齡。花是很容易讓人衝動的,花瓣上 的粉色花蕊裡的露水,你沒有理由不熱愛,熱愛在某種意義上說,就是一種質樸的 衝動。 只是方式和操作、以及最終的結果會因人而異。愛美的衝動可以包括很多—— 比如欣賞;比如珍惜;比如破壞;比如摧殘…… 所以我覺得十九歲多少有點尷尬,因為她經常很無辜地被人為地忽略。 實際上這是一個很豐腴的花期,在夢幻的天空下,至少比十八歲會多一些思想 的雲彩。 思想是什麼知道嗎?思想就是讓女人一臉的人生故事,並且越來越不好玩(或者 說玩弄) 。我覺得如果女人到了二十歲,再說自己是女孩子就有點做作了。我在偶 爾的一個晚上,會看看電視什麼的,我經常不明白,那些看上去都可以當外婆了的 同類,為什麼動不動就說「我這樣的女孩子」,我真擔心總有一天會被她們嚇得半 身不遂。 真的,二十歲在我心目中,是屬「女人」的年限,女人到了二十歲,就像是 九月枝頭成熟了的果子。那十九歲的夢幻色,已熟成了收穫的酡紅。 而現在我就站在十九歲的門檻上,或者我也不會過於認真地,拒絕別人把我當 成女孩子,但我心裡很明白並十分坦然——我是女人。 是的,我說我是女人。我說的女人不單是生理上與女孩子的差別。我不贊成以 處女膜或婚姻來界定女人,或者女孩。我覺得這種二分法或三分法都很愚蠢。在這 裡我說的是心智,心智與理智有相通的地方,但又不完全同于理智。太理性的人或 行為,實際上是很令人生厭的。那種墮於各種規範、約束裡的東西,肯定是徹頭徹 尾的悲劇。是的,是悲劇。 當然,也許你不這樣看,這沒關係。但你不能左右我也不這樣看,這也沒關係。 我說的心智首先是屬人本身的,她基本上不會為別的任何人為的東西束縛,所以 我推崇。 我覺得無論身體還是心智,我都是一個女人,有幾分姿色,還可能會有一點散 漫和慵懶,有時候會出現在廣州的大街小巷裡,卻又是極普通的那種。 只是我的紅房子真的很亂,我不知道我這種懶於收拾的壞習慣是什麼時候養成 的。但這肯定與我媽沒有任何連帶關係,我媽是那種愛乾淨得有點過分的女人。好 像一年四季都在忙於掃地、抹屋、洗衣、梳頭、收拾房間,因此才小學一年級,我 就能舉例說明窗明几淨是什麼意思,就能不合時宜地提醒數學老師衣襟下方沒有系 好的褲帶。所有這些,都是我媽一手造成的,她總是用行動告訴我,你必須這樣不 要那樣。 母親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在她四十來歲的歷史裡,不用太費神,隨手一翻,就 可以找到她當年的那幾分姿色,和而今的風韻。 只是我不喜歡我媽,所以我不想說她。儘管她並沒吝嗇她的那點姿色,把它全 都遺傳到我身上,將我的體征從十三歲那年起,就變得顯山露水。當時全班女同學, 就我一個人在向女人方向瘋長,那些屬成人的豐碩,在我健康的身體上表現得簡 直就有些過分,連我都覺得自己有點恬不知恥。 算了,我不說這些陳芝麻爛糠了。我那個叫傑克的男人一向不喜歡我說這些, 那個傢伙老是叫我向前看,他總是用一副哲學家的臉孔來對付我,建議我為自己和 今天,好好活著。他說你為什麼要活在昨天的陰影裡呢,你在發燒嗎? 他總是這樣 把他的意思表達得有些風馬牛。我知道傑克說的不無道理,但他肯定不能真正地進 入我的內心。我說過,男人都是這樣,他們的這一輩子,幾乎就沒有想過要停下來, 好好侍弄一盆花,或瞭解一個女人。他們總是在路上奔走,永遠也不會停下來。對 待女人,他們的操作手法有點像猴子扳包穀,一路扳一路扔,走一路扔一路,直到 生命的色彩徹底暗淡和消失。 所以我不指望傑克。我知道他不可能像進入我的身體一樣進入我的內心。更不 可能深入,並給予我生命的徹底和快感。當然我也不會向他提這種明顯高於人類文 明的要求。我只要有時候伏在他的背上抱抱他,或者枕著他的胳膊睡上一個或半個 小時,我覺得這樣已經很好了。 傑克是個有妻子的男人,這我知道。 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思想準備。我的意思是說,我沒有想過自己的某一天,會像 現在這樣敲著鍵盤寫作。當然你更不要把這當成文學創作,我覺得文學是無限神聖 的,不是誰都可以亂來的。文學從本質上來說就像女人,美到極致也聖潔到極致。 雖然我們老家那個白癡加無賴張二狗,口袋裡也整日揣著個作家證,可我還是 覺得他不像作家,一定是誰搞錯了,要不就是他三兩黃湯將作協主席團中的誰當場 灌翻,之後開了個後門。 我一直不明白,眼下好像很多東西都沒操守了,比如滿街的花紅柳綠、美女如 雲,誰知其中卻有不少妓女。 所以你別誤會,以為老天瞎了眼,又弄出個需要培養的文學女青年。你就當這 是朋友會面,朋友間見了面,總得有人說點什麼對不,就當我是傾訴的一方。 我還是想說說傑克,或者每一個女人都無法回避,特別是當某個男人在她心中 還有些位置的時候,總會被她自覺或不自覺地提起。我也一樣,說實話,我還是比 較在乎傑克的。雖說我不敢相信他能壟斷我一生一世,我覺得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 要讓另一個女人另一個男人一輩子心裡都裝著你,而且只有你一個,那是理象主義, 很浪漫很感人,但很假。我不說虛偽這個詞,我覺得虛偽最讓人噁心。 當然我的意思與傑克是否優秀沒有關係。傑克實際上是一個很不錯的男人,我 甚至覺得他不光會是一個不錯的情人,更有可能成為一個特棒的丈夫。只是這需要 一個適於他的女人,一個可以與他靈魂相對的女人。我知道我不是。肯定。我與傑 克之所以會發生這種為許多人所不恥的關係,我想佛洛伊德預言的戀父情結難逃罪 責。 這就難免會提到我的父親。父親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很久了,我愛我的父親,從 小至今。而傑克不知道這些,他好像從來就沒問過我的家庭。他只關心我。我說的 是我們在一起,或通電話的時候。 而我很滿足於這點,一個人在廣州,我很需要他的關心。傑克比我大了整整10 歲,不得不承認,我對他懷有一種父兄般的感情。 還是回頭說父親。父親曾經因為掛職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從縣裡下到一個鎮上 去做了一名鎮長。我至今也沒搞懂,為什麼母親不跟著他去。他們之間似乎不太像 兩口子,我從他們那種清湯寡水的情感生活中,曾經一度懷疑自己是撿來的野孩子。 還有一點我也一直犯糊塗,為什麼在我和弟弟中,一定要我跟著父親,而弟弟 卻跟著母親呢? 我記得那時候,在縣城上班的母親,幾個月都不來鄉下一次,幾乎 每一次我都沒能認出她來。真的,我對母親的印像非常模糊,我只是記得生活中, 有一個嚴厲得有些過分的父親。 然而父親在我還沒完全知事的一天夜裡死了。那天晚上母親恰巧也在。父親死 於農藥,據說他一個人差不多就喝了一瓶。我知道父親喜歡喝酒,但我料不到他會 像喝酒一樣喝農藥。那時候我在學校寄讀,好像是初三或高一。我的意思則說父親 死那天晚上我不在,家裡只有弟弟和他們。這之前我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我甚至 還不止一兩次地表示以後要做飯給父親吃。 按別人的說法,父親是自殺。我不敢相信。我覺得父親沒有自殺的理由,先不 說作為一個人民公僕,他心裡多多少少還得為人民想想,為社會主義想想。單說他 的女兒,他的這個與他相依為命了這麼多年的女兒,也足以粉碎任何關於自殺的陰 謀。我覺得至少他在自殺之前應該跟我打聲招呼。 所以我堅決不相信父親的死因是自殺。我更不能認可他選擇的自殺地點。他為 什麼要死在家裡死在母親眼前呢?他為什麼就不死在某個小婦人的床上呢?父親原就 是一個相當出色的男人,他完全沒有必要為遠在縣城的母親守一生世。至少我是這 樣認為。 非常讓人惋惜和心疼的是,直到現在,我仍未聽說過任何關於父親的風流韻事, 由此我覺得父親死得有點不值。我想弄清父親的真正死因。 我的執拗讓我們家及至那個家族,上上下下地恐慌起來,他們就像突然之間才 發現了我的存在和不可忽視,都對我展開了無限的關心。我感到心空中烏雲密佈, 父親的死因,也從此成了一個有待解開的謎。 難道死也要什麼理由和原因嗎? 傑克總是這樣讓人憤怒,他的神情就像死的人 與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有時我會提醒他,說你不要老是用這種事不關己的口氣,你難道不覺得,我父 親,至少,為你養育了一個還算有情義的女兒? 傑克說你誤會我了,我的意思是說,你的父親,他如果不是因為絕望——對這 個世界的絕望。他是不會拋下你的,更不會把你拋給我。他肯定疲累極了,他想一 了百了。 我走進傑克的話語,他的那種似是而非的暗示,讓我感到無限空茫。我只有一 個願望比較強烈,那就是父親還活著。哪怕只是活在我一個人的心中。 如果我還這樣囉嗦你會不會煩呢?其實連我自己都煩了。晚上我還有一個約會, 對方是一個公司的老總,很年輕有為那種男人,他約我去「水邊吧」,我說過,那 是一個很有些瘋瘋癲癲的地方,去那兒的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些素質,你知道那吧名 是誰題寫的嗎?是廣州軍區的作家雷鐸。左手書。長見識了吧? 只是我還不怎關心這些,我對藝術不怎麼熱衷。傑克就是搞藝術的,我覺得男 人搞藝術不大好,容易把藝術當幌子,不純粹,又容易變壞。男人最好的去處是軍 營。當然不是現在這種和平時代的老爺兵。要打戰,槍林彈雨,九死一生。 我知道天黑了,但不知道具體時間,我的手錶到底放哪兒去了? 會不會又丟在 浴室的小臺上了? 我得去找找,我不能誤了今兒晚上的約會。如果把握得好,我很 可能會得到一個不錯的朋友和一個大方的客戶。喔,好像我還沒跟你說過,我在電 視台做業務,說白了就是跑廣告的,外邊都管我們叫紅粉兵團,或紅粉戰鬥隊。我 不喜歡這種叫法,我聽起來有點不順耳。 我要化妝了,不單是為這個晚上的約會,更為自己的這個生日。這之前我是極 少化妝的,我覺得自然比較好,再說我的長相和狀態,似乎也沒有必要去借助化妝 品。但我想那個約會我的男人,肯定見多了臉上脂粉老厚的女人,從視覺習慣上考 慮,我多多少少得往臉上抹點什麼,當然不宜像刷牆,太厚就輕佻了,我不喜歡輕 佻。雖說那個約會我的男人,很可能與我的心態剛好相反。 據說男人都不會拒絕女人的輕佻與放蕩,不知是不是真的。 說真心話兒,我很重視這個晚上,我不想一個人將十九歲的生日過得愁緒滿懷 像一個怨婦;而且,從生存的角度出發,我沒有任何理由不去實踐這個晚上的約會。 我提上包拉開門,我吃驚地發現一個男人堵在門口,像一面無法越過的牆。 「今晚上你哪兒都不能去!」那個男人說,他的聲音沉靜而又堅決。 我睜大雙眼,我說為什麼? 那個男人說因為你十九歲了。一個女人和她的十九歲。難道還有比這更重要的 嗎?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哎,你是誰?你想幹什麼?」我的視力終於適應了外 面的黑暗,我看清了那個男人的臉孔,沒錯,是傑克。 我有種尖叫一聲的衝動,為傑克的突然出現。傑克沒有忘記我,傑克說不定也 是十分地在乎我的! 但我又不想把自己的感情表現得如此直白,我故意退後一步, 我說你是誰,你再胡說我打110啦! 實際上這個時候我已經摟住傑克的脖頸了;我的雙腳縮上去,纏上了他的雙腿; 我感覺傑克是一棵樹,而自己就像一枚懸於枝頭的熟果;我迷醉在一種從天而降的 驚喜之中…… 我說你是誰?你是上天為我送來的生日禮物嗎?…… 我的聲音很輕,很柔,很輕…… 通聯:510300廣州市石牌東路暨南花園15幢102室「水邊吧」轉收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