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傘下的夢 作者:蔣巍 歷史,被歌德稱為「上帝神秘的作坊」。命運在這裡造出許許多多極為動人而 又巧合得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本文將向讀者印證這樣一條真理:生活本身比所有 的文學家都偉大、深刻和富有想像力。 ——題記 開篇 1983年春節過後不久,一個寂寥清冷的下午,細雪飄飄灑灑,又為銀妝玉裹的 太陽島鋪開一片新絨。剛住進療養院十幾天的霍佳,懶懶地靠在床頭看《喬治·桑 傳》。門輕輕地開了,女護理員又送進一位新的療養者,這女子40歲出頭的樣子, 蒼白、瘦削,眼角細細地牽著些皺紋,目光沉鬱,並且總是低垂,決不好奇地張望 什麼。一望而知這是個被生活的艱辛絞幹了興致和鮮活勁兒的女人。不過,那高挑 個頭兒,黑黑的長長的秀目和有如豆莢般的線條分明的嘴唇,叫人想到她曾有過很 美麗的年華。雖經如水時光的磨蝕,現今依然隱約亮著幾許麗色。 跟著進來一位50歲左右的男子,方臉盤,淡眉長目,絡腮鬍子刮得極乾淨,舉 止穩重,透著書生氣,像個工程技術人員。引人注目的是他拄著一支精緻的手杖, 走路沉重而微顯笨拙。細聽,右腿膝蓋處不時有金屬摩擦的微響,那是一條假肢。 兩人顯然是夫婦。男子很體貼地,眼裡漾著深厚的溫情,仔細地從提包裡拿出 牙具、梳子、毛巾和一些水果什麼的,嘴裡輕輕說著安慰和囑咐的話。那女子身體 孱弱,說話也沒氣力,只簡單地應著。都安排妥貼了,男人便靠床坐下,微屈著身 子,像一棵疲憊的老樹。偶爾低微地說些什麼,聲音卻好溫柔,如同林間靜靜的淺 溪,纏綿而透迤…… 傅玉婷就這樣寂寂地,仿佛是命定地飄進了霍佳的視野。 數天后,她的丈夫回去了。她和他都在遙遠的伊春市工作。逢到週末和星期日, 家在哈爾濱的療養員們,都有許多親友蜂擁而至。從沒有什麼人來看望傅玉婷。她 呢,也就孤寂著,文靜地看書、讀報,偶爾悄然地走動,更多的時間裡是躲開到庭 院裡去,默默坐著,憂傷的目光向遠方久久迷茫。儘管同室有霍佳她們幾個人,她 卻像一個小小的孤島,用緘默的大海遠離著一切…… 這女人活得怕是很難呢,霍佳的心顫巍巍地漾起了憐意。霍佳這年45歲,同丈 夫離婚後已經過了15年的獨身生活。春風秋雨,日升月落,日子深長地流逝,孤獨 的心境不時如同涼霧一樣,沉重地積存在她的生活中。虧得她有許許多多花花朵朵 的學生,小雀般歡叫著簇擁著她,使得她覺著生活有了更大的愛並且有了些色彩, 那孤獨也就遙遠了。 她努力親近著玉婷,以一顆溫柔的大姐般的心慰藉著玉婷。吃飯,打針,取藥, 散步,她總陪著玉婷。親友們送來點什麼好吃的,她總拉著玉婷一起分享…… 漸漸地,玉婷有了恬淡的微笑,有了輕俏而清朗的話語,曾經很美麗的眼睛又 顯出些許鮮靈的神采。大事小情,一聲聲「霍姐」叫著,竟如同鳥兒的呢喃。這個 已40歲出頭的女人喲,或許從少女時代就壓抑了許多柔情,許多快樂,如今在霍佳 那顆寬和而溫暖的心靈中,找到了可以開放和嬌縱自己的一小塊太陽地。 此刻,霍佳凝望著在庭院中癡坐沉思的玉婷,心裡詫異著。玉婷一定有什麼心 事了,頑且一定和哈爾濱話劇院演出的(高山下的花環)有什麼聯繫…… 剛剛吃過午飯的時候,霍佳躺在床上正慵慵欲睡,一聲熱烈的呼叫把她嚇了一 跳,「哎,霍姐,你看!」 玉婷站在她床邊,拿著當日的《哈爾濱日報》,手指著戲劇廣告欄給她看。玉 婷不知怎麼會那樣激動,臉色緋紅,一對眸子閃閃地放著亮彩。 霍佳拿過報紙,哦,哈爾濱話劇院明日晚將首演話劇《高山下的花環》,主演: 駱濤…… 「你想看看嗎?」霍佳問。 「唔……」玉婷欲言又止。 霍佳驀地感覺到一點什麼:「這些演員裡,你有認識的?」 玉婷仿佛又怔住了,眼裡的光亮驟然黯淡。 霍佳思忖了一忽兒道:「今天是星期六,下午咱倆就溜,我負責搞票。」 玉婷從沉思中猝然驚醒,雙眸漸漸地發亮了。 夕陽如丹,溫柔而闊大地擁抱了逶迤而下的松花江。江面是那樣恬靜,透著微 藍和絳紫,泛著夢樣的光澤。惟有色彩明麗的客輪滑過,帶起串串熱烈的雪浪花, 匯入漸遠的層層漣漪,又歸於如夢的恬靜。 霍佳和玉婷扶著欄杆,站在船舷邊。客輪疾駛,江風浩蕩,撩亂了她們的髮絲。 玉婷凝神注視著渾圓的夕陽,清瘦的臉頰潤著淡淡紅暈。霍佳端詳著她秀麗的臉部 側影,伸手替她把飄拂的髮絲往耳後抿了抿。 「你好像認識演員裡的什麼人吧?」霍佳笑吟吟地問。 「唔……認識。老同學。」玉婷語氣淡淡的,眼瞳深處卻有火花一閃。 「誰呀?」 「駱濤。」 星期日晚上。霍佳和傅玉婷隨著洶湧的人流步入哈爾濱話劇院劇場。鈴聲一響, 燈光驟暗,紫紅絲絨大幕徐徐拉開。那撲面而來的戰火硝煙啊,使觀眾們時而熱血 沸騰,時而唏噓流涕。駱濤所飾演的趙蒙生,隨著劇情的跌宕起伏,隨著內心衝突 的劇烈撞擊,緊緊攫住了觀眾的心…… 玉婷一動不動,雙手死死抓住坐席的扶手,胸部急劇地起伏著。時明時暗的舞 台燈光投射下來,看得出玉婷臉色蒼白,嘴唇緊抿,眼角不時有晶瑩的淚花無聲滾 落。 霍佳細心地注意到,她的目光一直緊跟著「趙蒙生」。臨到終場,演員們在觀 眾暴風雨般的掌聲中數次謝幕,玉婷仍戀戀地不動…… 是夜,在霍佳寧靜而溫馨的小屋裡,兩人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你和駱濤是老同學?」 「嗯。」 「只是老同學的關係?」 「嗯……」 「不,我看不像,你好像……」 「是,是,是真的!」玉婷的聲音驟然暗啞了,「他不認識我,不記得我,不 知道我……」 她竟哽咽了。 一直到窗口透進清晨的曙色,玉婷,這個文靜得近乎柔弱、內向得近乎孤僻的 女人,有生以來第一次向別人袒露了心靈深處那個隱秘的世界。這也是惟一的一次。 東方女性,一個痛苦的靈魂。 上篇 鮮紅的團旗火焰般在山頭招展著。一位老師用手做成喇叭狀熱切地喊:「同學 們,加油啊!看哪個班級先佔領山頭……」 「啊——」山下一片熱浪般的回應。 哈爾濱第九中學的學生們彙聚到高高的山頂。臨風遠眺,群山如濤,綠野無垠, 銀色的絲帶般的松花江在山間蜿蜒。傅玉婷,高中二年級的女學生,扶一棵虯枝鐵 幹的老柞樹站著,邊揩拭額角的汗水,邊和同學們一起熱烈地喊著。她身著白衫藍 褲,梳兩條稚氣未脫的短辮,兩頰紅潤,雙唇微張,一對秀目流溢著少女才有的朦 朧而富於夢幻的光彩。 在這樣歡樂的時刻,誰也沒注意到天陰下來了。等到一陣涼嗖嗖的勁風掠過, 黃豆大的雨點劈劈啪啪地落下,大家才驚覺。 「快回到船上去!」老師喊:「下山注意安全,千萬別急!」 同學們紛紛向山下跑去,玉婷和幾個女伴跑著,跳著,忽地想起自己剛上山時 因為熱,把外衣脫下來掛在樹枝上忘了拿。她又急忙回身上山,等再跑下來,女伴 們已經沒影兒了,只剩些勇敢的不怕雨的男生嬉笑著蹦蹦跳跳地還在後邊。她有些 急。一不小心,竟被一段突露在地面的樹根絆了一下,摔倒了。噝——她抽了口涼 氣,膝蓋好痛。正要掙著站起,一隻手伸了過來,拉住她就勢一帶,她站起來了。 「沒事吧?」 「沒事。」 「走,咱們快走吧!」 這是一個陌生的男學生,另一隻手撐著一把棕紅色油布雨傘。玉婷下意識裡的 第一個反應是:他的聲音真好聽,那麼寬厚、柔和。他把傘移到兩人的頭頂上,另 一隻手仍然拉著玉婷,兩人匆匆繼續向山下跑去。雨愈下愈大,山坡也泥濘起來, 跑著,走著,玉婷又一個趔趄,那男生又一次握緊了她的手。 到了江邊,雨下得更大了。誰也沒顧得上說點什麼,那男生鬆開手,只向玉婷 點點頭,又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整齊的沽白得耀眼的牙齒,便急急地跑去,去尋找 自己的班級了。 已經集合好的同班的女伴們正焦急地喊著:「傅玉婷!傅玉婷!」 玉婷答應著朝自己的隊伍跑過去。驀地,一個念頭不知怎麼那樣強烈地攫住了 她。她想跟他說點什麼,或許只想問他叫什麼名字,或許只想說聲「謝謝」。她猛 地收住腳步,回頭望去,他已經跑遠了,剛剛站進自己的隊伍裡,映入玉婷視線的, 只是那把圓圓的棕紅色雨傘。 「他是誰呀?」女伴們都看到他拉著玉婷的手跑過來的,紛紛好奇地問。 玉婷不知怎麼臉忽地緋紅了,她趕緊搖頭:「不知道。我摔倒了……」 大家都上了船。歸途上,船艙裡歌聲一片笑聲一片,惟有玉婷憑窗而坐,默默 地任目光隨著汩汩江波和岸邊風光流連。那少女的美麗的眼瞳啊,此時分外朦朧而 迷離了。面前的景致,她其實什麼也沒看到。眼前,只清明地映著那個男生的溫和 的微笑。啊,細細一想,她才發覺,他長得是那麼清秀,白淨的臉膛,黑黑的眉毛, 挺直的鼻樑,一雙睫毛很長的明澈的眼睛。他的聲音那麼好聽,那麼悅耳。他握著 自己的手的時候,又溫軟又有力。喔,怎麼會想到這些,怎麼會總想他?玉婷的心 怦然急跳了,她的臉和手一樣滾燙滾燙…… 這或許就是少女的愛的最初的萌動?玉停隱約覺得,這清秀的微笑,這棕紅色 的雨傘,自己再也不能忘記了。 後來,她知道了,他叫駱濤,是高三的學生。偶爾,兩人在走廊、在校園迎面 碰到,玉婷就心跳得不行,想站住說點什麼,可少女的羞齦又實在使她難以啟齒。 駱濤呢,看來把這件事和這個姑娘全忘了,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總是淡淡 地擦肩而過,再也沒給純情的玉婷留下什麼。 不久,就是1959年的「5·4」青年節。全校紀念大會上,演出了文藝骨幹們排 練的《黃河大合唱》。幕布拉開,玉婷的眼睛一亮,是駱濤領唱! 「他是誰?」「駱濤唄!」「真行!」周圍的姑娘們嘰嘰喳喳,聽得出那語氣 裡都含著由衷的欣羡。駱濤,這位剛滿18歲的英俊學生,這位眾多女孩子心目中光 彩照人的「白馬王子」,瀟灑俊逸地挺立在臺上,那高亢而富有磁性的歌聲,久久 在玉婷顫動的心弦上繚繞。 「我站在高山之巔, 望黃河滾滾,奔向東南。」 聽著聽著,她的眼前,仿佛又閃現出那傾盆的大雨,泥濘的山坡,那棕紅色的 雨傘,英俊的臉膛…… 歌聲,雨聲。雨聲,歌聲。 很快,端午節到了,恰好又是玉婷的生日。那天中午,玉婷和兩個女同學在食 堂邊吃飯,邊把玩著自己的香草小荷包。那年代,每逢端午節,女孩子都要制一個 小荷包,或者腕上系一條五色線,以示吉祥。她們正歡快地聊著,一個悅耳的男聲 在身後響起,使得玉婷仿佛一下停止了心跳。駱濤的聲音: 「都多大啦!還玩小姑娘的玩藝兒?」 「嗨,討個吉利唄。」一個女伴笑嘻嘻地解釋。 「駱濤,」又一個男生逗趣道,「用你那個沒棗的粽子換個荷包吧?也討個吉 利……」 駱濤真就拿出個粽子遞過來,伸到玉婷面前,玉婷頓時羞得兩頰飛紅。這時刻 或許是她一直悄悄渴盼的,可它來得實在過於突然。她一時手足無措,不知怎樣辦 才好。那時代的女孩子喲,只能做出一種近乎本能的反應。玉婷一揚手,推開了駱 濤的手,連聲說:「去去去!」粽子掉到地上了。 駱濤伸伸舌頭,笑嘻嘻地假嗔道:「不換就不換唄,幹嗎還給個不吉利?」大 家哄地笑了…… 端午節以後,玉婷那顆年輕的心靈愈來愈無法得到安寧。夜裡,她曾無數次下 決心,明天一定想辦法見到駱濤,一定在放學時、在校門口那兒等等他,對他說點 什麼,譬如「謝謝!」——為了山坡上那把傘;譬如「對不起!」——為了端午節 彼她推掉的那個粽子。然而第二天,放學後一想到自己要站到校門口那兒,心裡又 惶懼得不行,連一點勇氣也沒有了。有時真的碰到駱濤迎面走來,她只心怦怦跳, 一句話也講不出。 就在這強烈的又不斷生生滅滅的期待中,1959年的7月到了。駱濤高中畢業了。 畢業典禮那天,駱濤代表畢業生在全校大會上致詞。那宏亮的聲音,宛如透明的波 浪,在大廳裡,在玉婷的心房裡回蕩。直到這一天,直到這最後一刻,她也沒勇氣 去找他。當駱濤含著依依惜別的深情,對全校師生說「再見」的時候,玉婷的眼眶 湧滿了淚水。 她明白,她永遠失去了那把傘,也永遠忘不了那把傘了。 時隔一年,傅玉婷也高中畢業了。 這是艱難困苦的「瓜菜代」的1960年,整個中國在饑饉中掙扎著。 靠蹬三輪車養家糊口勞累一生的父親, 終於挺不住,磕然病逝。那位在玉婷3 歲時就做了她繼母的母親,也離她而去——領著小妹,再嫁到郊區一個農家。 父親去了, 不會再來。母親去了,不會再來。在哈爾濱道裡區中國4道街×× 號大院,在那間低矮而清貧的小平房裡,只剩下了孤苦伶仃的玉婷。 為了糊口,大學是不能上了。她到一所小學做了代課教師。來到那些星星般花 朵般的孩子中間,她才覺著在情感的荒漠中尋得了一片綠洲,生活稍稍充實了些。 但是,映在心靈深處的影子是任何東西也刷不掉的。一個雨天,在校園裡,玉 婷看到一個小女孩和一個小男孩罩在一把傘裡,朝院門那兒走去,她的心驀地抖了 一下。時日如水地流逝,他已經那樣遙遠那樣縹緲了,她卻不肯忘記也無法忘記。 她甚至痛楚地發現,自己依舊抱著一點微茫的期望。不,是幻想。幻想在汽車上、 商店裡,在江畔、公園,意外地遇到他,幻想他奇跡般地走進她那間孤寂的小房間, 像童話裡的白馬王子翩然而至…… 做孩子的時候,想到仙島、王子和公主的故事,是幸福; 做大人的時候,想到仙島、王子和公主的故事,是悲哀。 沒料到,另一個他出現了。 玉婷所住的中國4道街××號院, 約有30多戶人家,都到臨街一家姓王的賣水 站買水吃用,一分錢一擔。過去,都是玉婷和小妹去抬。如今小妹走了,她只好一 個人去提。 「傅老師,您的桶漏了!」「得補補啦!」排隊買水的鄰居們關切地叫。 玉婷忽然覺得有點心酸。她受不了別人的憐憫。她不吭聲,咬著嘴唇埋頭就走。 「你不用來了。」從賣水站敞開的窗口傳出了這句冷冷的話,聲音低沉厚重。 怎麼不用來了?哦……哦哦,玉婷瞬間就明白過來。 玉婷知道,這是王家二兒子,叫王國明。兩年前高中畢業,因家境不好,沒考 大學,在一家附近的工廠當了工人,閒時就幫家裡看水管。玉婷去提水時,常見他 一邊捧著書本看, 一邊給大家放水, 從不多話。他個子幾乎高出玉婷一頭,足有 1.80米以上,粗壯的脖頸,寬寬的肩膀,絡腮鬍子很重,一雙不大的眼睛銳利而凝 重。他的兩隻胳膊比一般人長許多,院裡的孩子都叫他長臂哥,大人都叫他「二小」。 雖是老鄰居,玉婷和他從未說過話。 好不容易把那桶水提回家。這洞眼可咋辦呢?玉婷沉吟了一會兒,便扯了點棉 花,準備把洞眼先塞住。 這時,門開了,長臂哥送水來了。他擔了兩大桶,先站了一會兒,沒說話,只 拿眼睛尋找水缸。待他取下扁擔,玉婷忙過去拿開缸蓋,並想伸手幫他倒水。「不 用。」他邊說邊用肩膀擋住玉婷。 他又挑一擔,第三次又提了一桶,玉婷家的大缸才滿。 「謝謝。」玉婷過意不去地說。 「不用。」他眼睛都不抬就走了。 以後,每隔幾天,長臂哥就把那大缸裝得滿滿的。仍然只是「謝謝!」「不用!」 玉婷從窗口悄悄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仿佛覺到了一點什麼,可又說不清。 一天,他正往缸裡倒水,院子裡一位嬸嬸喊:「到居民組長家領豆腐渣票了!」 於是在他轉身向外定時,玉婷也跟著向外走。他好像知道玉婷要去做什麼,便回過 頭,躊躇了一忽兒,輕輕說:「你……別去了。一家三口人才發一張票的……」他 那一向冷峻凝重的眼睛,第一次閃出一絲說不清的柔和的目光。 王婷站住了,「謝謝。」她感激地說。 第二天中午,他來了,玉婷很覺意外。除了送水,他從未來過的。 「給。」他手裡捧著兩團白生生的豆腐渣,用紙墊著,「我媽讓我送來的…… 我媽說,可以炒著吃,也可以和在苞米面裡做餅子吃。」 「不!我不要!」玉婷慌亂了。 「收下吧……」他輕輕地,乞求般地說,好像惟恐傷著姑娘的自尊。他執拗地 站著不動,雙手就那樣捧著,望著玉婷。玉婷看著那兩個團子,又把酸楚的目光移 上去,碰到他真誠而又堅決的眼睛。淚水一下蒙住了玉婷的雙眸,她剛想再一次說 「不!」長臂哥索性把雙手伸到玉婷的面前。 玉婷終於伸過雙手,接過這兩個沉甸甸的豆腐渣團子,淚水同時就溢出眼眶。 「謝……謝。」 「不……不用。」他轉身走了。 第二天,周日。玉婷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餐:一盤炒豆腐渣,兩個玉米麵摻 豆腐渣餅子,一碗玉米糊糊粥。肚子好久不曾這麼充實過了,飯後的慵懶中油然而 生出一種新的朦朧的「饑渴感」,精神的「饑渴感」。但究竟渴望些什麼,她也弄 不清。 午後,本來響晴的天忽然陰了下來,並且劈劈叭叭掉起了雨點。玉婷趕忙去取 曬在院子裡的被子,她一眼看到二小的母親拿把雨傘正匆忙向外走。 「大媽,您去哪兒呀?要下雨了。」她問。 「啊,玉婷啊。二小快下班了,看這雨要下大,俺去給他送傘。」 「大媽,您等等!」 沒半點猶豫。玉婷只想,應當為這善良的熱心腸的一家做點什麼。她急忙送回 被子,又趕回來,幾乎是把傘從王母手中奪去的,「大媽,您回去吧。我給他送去!」 二小的工廠座落在松花江畔的友誼路上。雨愈下愈急,路面濺起萬點水花。玉 婷撐著傘,匆匆趕到工廠門前。 哦,這麼多人,上哪兒找他啊?玉婷把傘稍稍抬高些,睜著黑亮的眼睛四下張 望。忽然,有人叫:「傅老師,你找誰呀?」聲音厚重得甕聲甕氣,是他。 長臂哥從人群中鑽出來,笑盈盈地瞅著玉婷,絡腮胡茬上還掛著些細亮的雨珠 兒。玉婷倒一下被他問住了,不知該怎麼說好。 「噢,你是給對象送傘吧?」長臂哥竟第一次開起了玩笑。 玉婷窘得兩頰飛紅,她微嗔地說:「是給你的。你媽讓我給你送來的!」說著, 她將傘塞給他,轉身就跑開了。大雨如注,薄薄的夏衫頓時就濕透了。這時玉婷才 想到,自己怎麼不拿把傘? 她飛快地跑著,腳下的積水濺起一朵朵水花。 「站住!傅老師!」長臂哥在後面一邊追,一邊心急火燎地喊。可是愈喊,玉 婷跑得愈快。 終於,他還是追了上來,一把拉住玉婷的胳膊:「瞧你,淋成啥樣了!」他似 乎有些動氣。玉婷也實在跑不動了,她急劇地喘息著,胸部波浪樣起伏。 傘,撐開了。傾盆大雨中,隔出了圓圓的無雨的小天地,她和他罩在同一把傘 裡,走著,走著…… 雨點密密地敲打著傘面…… 玉婷的心抖了一下! 傘,又是傘!同樣的雨,同樣的棕紅色油布傘,而身邊不是他,是一個別樣的 人!生活怎麼這樣捉弄人,老叫我忘不了那個他!玉婷禁不住簌簌發抖了,牙齒格 格地響個不停,長臂哥以為她冷,又向她這邊靠了靠。玉婷驀地閃開了,又想跑, 胳膊又被抓住。長臂哥大概以為這樣走姑娘不好意思吧,他一下把傘塞到玉婷手裡, 自己鑽進密密的雨簾,向前跑去…… 玉婷怔住了,她感到歉疚了。 等她走近院門口,見大媽在那兒,長臂哥正擰著衣服裡的雨水。一見玉婷,長 臂哥搶先說:「傅老師,謝謝你,咱們走岔路了。」 玉婷和他,都笑了。 大概因為被雨激著了,當夜玉婷發起了高燒。昏昏沉沉中,她的眼前晃動著的 全是傘:山坡上的傘,長街上的傘;傘中的自己,傘中的那個他;傘中的自己,傘 中的這個他…… 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玉婷覺著有只溫暖的手在額頭上撫摸,她緩緩醒來, 大媽坐在床邊。他,長臂哥拘謹地站在水缸邊,擔憂地注視著她。 「瞧你燒的,一準是昨天雨淋的!」大媽疼愛地說,「來,喝點粥吧。」說著, 老人家端過一碗熱氣騰騰的綠豆白米粥和一盤煎得黃黃的刀魚,「閨女,吃罷。」 母愛,久已陌生的母愛,使得玉婷又心酸又溫暖。她一下偎進大媽懷裡,嗚嗚 地哭起來。大媽抱著她,說不出什麼,只是陪著流淚,長長地歎息。 吃了熱粥,渾身暖乎乎的。不知不覺她又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她被一陣 吱吱咯咯的聲音弄醒了。玉婷無力地睜開眼睛,看到長臂哥正蹲在那兒,用鐵絲綁 牢惟一的那把椅子的斷腿。 「哦,你醒了,吃藥吧。」他端過一杯水,又打開一個小紙包,裡面是兩片藥。 「謝謝。」玉婷軟綿綿地坐起,靠在床頭上,「坐吧。」 他環視了一下這空蕩蕩的小房間,幽默起來:「坐?坐哪兒呀?」兩個人的視 線同時轉向那把橫躺在地上的惟一的椅子,笑了。 窗外黑沉沉的, 很靜。桌上,馬蹄錶的時針悄悄移過了8時。「我該走了,好 好休息吧,明天我下了班就來看你。學校,我已經給你請過假了。」 門輕輕地關上了,他走了。房間清明的燈光裡,又剩下了玉婷一個人。可她頭 一次感到充實和慰藉,她覺著自己好像融進一片溫暖的蔚藍色的波浪,舒暢而又微 醉…… 這以後,他擔水來,玉婷不再說「謝謝」。 他又送白爽爽的豆腐渣來,玉婷不再讓他用雙手托那麼久。 玉婷和麵,他就幫她往裡摻豆腐渣。他們一起做窩頭,可誰也不知道那個凹洞 是怎麼弄出來的,於是就用擀麵杖捅。一捅,漏了,一捅,碎了,兩個人都發覺對 方笨得可愛,竟笑得直不起腰,眼角溢出了淚花…… 他的笑,那樣淳樸、憨直; 她的笑,那樣美麗、生動。 這孤寂的小屋啊,在冷清的大海上飄流了那麼久,如今終於駛進歡樂而漫馨的 港灣。 1961年端午節,是玉婷21歲的生日。頭天,玉婷和長臂哥相約,清晨過江踏青 去。 曙色朦朧時分,便有人影絡繹著朝江邊去。日子艱難,肚皮空空的,全不像往 昔那般紅火。玉婷和長臂哥租了一條舢板,劃過江,登上還在沉睡的太陽島。 采了幾棵清芬沁人的艾蒿,便在高高的石堤上佇立了,巴望著日出。 先是紫焰微燃,從大江盡頭跳躍著閃爍,漸漸就拉長,光柱迸射,異彩紛呈, 但見鵝黃姹紫嫩紅,染得東方亂紛紛斑斕洶湧。偉大的誕生漸漸開始了。那巨日巍 峨地走上地平線,擁抱了這小小的地球。詠歎宇宙的恢宏吧,詠歎時空的無限吧, 詠歎人生的短促吧,詠歎青春的美麗吧。玉婷感慨著,激動著,覺著一種莫名的熱 力在體內湧動膨大。朝暉中,她那雙明澈的眼睛灼灼閃光,使得她的臉龐愈加光彩 動人。 「玉婷,」長臂哥第一次這樣稱呼她,聲音有些異樣。他的臉不動,依然眼望 著壯麗的日出,「今天是端午節,又是你的生日,我要送你一件禮物……」 玉婷一時有些疑惑,一路同行,沒見他帶什麼東西來呀。 長臂哥繼續說:「爸媽過生日,我送過酒和蛋糕。師傅師娘過生日,我送過酒 和蛋糕,你過生日,我要送一件從未送給任何人的禮物。」 「什麼呀!」玉婷笑盈盈地,仿佛預感到一點什麼。 「別急。你先轉過身去,閉上眼睛,等我說『好了』,你再睜開。好嗎?」 玉婷點點頭。她轉過身,閉上眼睛,雙手背在身後,良久…… 突然,她背過去的兩隻手被長臂哥的一雙大手緊緊地、緊緊地握住了,握得那 麼緊,那麼緊!之後,他又扳過玉婷的雙肩,那樣近切地面對著她秀美的面龐,一 字一字地說:「我把我這顆心給你。我要……和你結婚!」 玉婷不敢睜開眼睛。她覺到了長臂哥那熾熱的目光。她幾乎被這突降的巨大的 幸福沖倒了。身子軟軟的,像春天的一片嫩葉,在浩蕩的江風中微微發抖。 長臂哥伸出長長的臂膀,把玉婷摟在懷裡了…… 玉婷哭了!玉婷醉了!淚水,沖滌著孤獨和辛酸的淚水,喜極而泣的淚水,從 玉婷的臉頰流到長臂哥的嘴邊。 「玉婷,回答我……」他乞求般地熱烈地喃喃道,「這個生日禮物,你願意要 嗎?」 玉婷兩頰飛紅,雙眸半闔,輕輕地、輕輕地吻了他…… 「今天是端午,我讓媽媽做了個香草荷包,你戴上。希望它帶給我們一輩子的 幸福!」 玉婷嬌羞地由他。 「吃粽子吧,裡面有紅棗呢,讓咱們永遠甜甜地在一起……」 心,驀地被什麼刺痛了一下,玉婷那雙清明的眼睛驟然黯淡了。香草荷包,粽 子,端午節……這一切如同湧浪般突然把她帶走了,帶回到當年在學校食堂那個遼 遠而又切近的端午節—— 她把玩著自己的小荷包…… 駱濤英俊的面容、悅耳的聲音…… 他伸過來的手和手上的粽子…… 玉婷怔怔的,神思恍惚,良久無語。只聽江波拍著堤岸,嘩……嘩…… 「你怎麼了?」長臂哥一時不解,「不好意思了?」 玉婷猝然醒悟過來。她寂寂地一笑,搖搖頭。 「哦,天很涼,不舒服了?」長臂哥關切地望著她。 「沒,沒有。」玉婷暗暗責怪自己怎麼會走神了,她想重新煥發出舒心而熱烈 的微笑。可是不行,兩頰方才還漫著的紅暈已然蒼白凋落了。 「你在這兒別動,吃粽子。」長臂哥要她坐在堤岸的斜坡上。「等我回來!」 他熱烈地說。 只一會兒,他捧回一大把五彩繽紛的野花,蹲在那裡,三擰兩擰,一個美麗的 花環做成了,綠葉青翠翠的,花朵顫巍巍的。 「獻給你,我的未來的新娘子!」他將花環戴在玉婷的脖頸上,目光漾滿愛意。 「長臂哥,」玉婷神情戚然,目光迷離,仿佛在自語,「這個……好像花圈。 我死的那天……你能送我一個這樣用鮮花紮成的花圈嗎?」說完,她自己也悚然了, 怎麼會冒出這樣一句話? 「嗨!好日子幹嗎說不吉利的話!」長臂哥叫道。 玉婷撲進他的懷裡,她怕他看見自己眼裡的淚光。她低微地喃喃著,想說點什 麼給他,想告訴他關於那個他。她覺得說出來才會輕鬆,才可能抹去眼前的影子。 可沉浸在幸福感中的長臂哥,用熾熱的雙唇阻止了她…… 幾天後的星期日,兩人約好一起吃晚飯。下午,長臂哥便過來打掃房間,玉婷 則出去買菜。 等她回來時,房間已窗明几淨,纖塵不染。長臂哥佇立在窗前,面朝窗外,對 她的回來仿佛沒有知覺。 「累了吧?」玉婷把買來的蔬菜什麼的一一擺放在桌上,「咱們馬上做飯。」 長臂哥仍不動,也不響,寬闊的脊背像一堵背陰的牆擋在窗口。 「你幹嗎傻站著?過來幫幫我呀!」仍無反應。 「幹嗎擺大丈夫的架子?」玉婷笑盈盈地走過去,將臉頰貼在他溫厚的脊背上, 手撫摩著他的肩膀。 他竟火燙似地閃開了。 玉婷驚愕地張大了眼睛,「你……怎麼了?」 他回轉身,臉盤陰鬱得像塊生鐵。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像要說什麼,可又緊 緊抿住了。那雙眼睛儘管背著光,依然的亮得嚇人,盯住玉婷,仿佛要看透、穿透 她的靈魂! 他用手指指桌上。玉婷扭頭瞅瞅,心裡一震。她的黑綠色封皮的日記本打開著, 攤在桌上。那是前幾天端午節時剛記下的一頁: 「1961年6月2日,端午。」 「今天我年滿21歲。生活曾經那樣長時間地冷落我,今天終於給了我最大的快 樂!他——長臂哥闖進了我的生活,他說他愛我!啊,他的真誠,他的樸素,他的 熱烈,深深打動了我!在太陽島上,在這個美好的早晨,他那強勁的粗獷的擁抱和 熱吻,驅散了我心頭的一切陰影,一切恍惚。生命忽然變得充實極了!是的,命運 之神對我這個弱女子還是仁慈的。唉,可是,今天我幹嗎又想到他,那個校園裡的 他?為什麼忘不了他?忘不了和他在一起的那個端午,忘不了他為我撐起的那把傘 ……生活真是折磨人,他和他都是傘,都是端午……」 玉婷明白了,她隱隱地稍稍地有些不快。他不該未經自己的同意就看她的日記。 那畢竟是屬她自己的神聖而又神秘的世界。當然,她無須隱瞞。她是想跟他說的。 可此刻,是多麼地叫人尷尬和窘迫! 「他是誰?」長臂哥終於冷冷地開口,「你們什麼時候?」 「他……不是誰,是我同學……我們沒什麼……我……」玉婷想從容地把事情 說清楚,可急迫間又說不清。潛意識裡,姑娘的自尊使她難以啟齒,說她對那個他 僅僅是一種單相思。 長臂哥惱怒了。他連珠炮似地發出尖利的質問:「你怎麼不說?為什麼早不跟 我說?你到底愛誰?……」 玉婷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濕潤了。她好難過。她走近小窗,背對著他,說了, 艱難地說了。學校的那次春遊,那把傘,那個端午…… 「別說了!」長臂哥激烈地打斷她,「多浪漫啊!山坡啊,校園啊,歌聲啊, 荷包啦……對,對,還有傘!難怪那天你在病中不斷叨咕著傘,傘。我真笨,真傻! 我還以為是我那把傘……啊,去找他吧!去找他那把傘吧!你心裡不是裝著他嗎? 去吧!」 咣當一聲,他摔上門,走了。 玉婷遭了雷擊般呆住。那遠去的腳步聲一下子踩在她心上,那麼重,那麼痛。 小屋死一般寂靜。那愛的溫馨才蕩漾過幾天啊,那清朗的笑聲才響亮過幾次啊,他 又突然把這一切都帶走了,而把孤獨、加倍的孤獨擲給了她。玉婷把前額抵在冷涼 的玻璃窗上,兩行清淚無聲地流過臉頰。 玉婷把自己關在家裡整整兩天。哭了又哭,未了,她想,長臂哥愛得是很執著 很真誠的,平靜下來他會理解她的,說清楚了他也會原諒她的。不,談不上原諒。 那畢竟是過去的事情,而且純潔和單純得無可指責。美麗、清新和切實的愛,難道 不屬她和他共同的現在和未來嗎? 第三天晚上,玉婷努力平靜著自己,走進長臂哥的家。從窗口吹進的晚風拓展 著她的裙衫,她清麗地微笑著…… 他極冷峻,臉像石牆一樣平板,幾天沒刮的絡腮鬍子青森森的。他只點點頭, 算是勉強打個招呼,便轉身走開了。他的母親也沒多少話好說,燈影裡蒼老而多皺 的臉漫著愁苦,不時深長地歎息, 沒想到他會這樣執拗,這樣不肯理解人。玉婷的心好涼好苦澀。啊,前不久那 熾烈的愛,那滿腔的柔情,已經如同夢幻般飄散了。 以後,長臂哥再也沒來送水。她去提水時也見不到他的影子。他躲著她,她也 就躲著他。同一個院落,他住南頭,她住北頭,可兩顆心忽然變得那麼遙遠,就像 分開在南極和北極。 夏去了,秋來了,冬天又到了。呼嘯的風雪不時搖撼著簌簌作響的門窗,使得 小屋裡愈發顯得清冷而孤寂。漸漸地,玉婷的心像冰凍似地凝結了。從小是個苦閨 女,早先的孤獨,她本是能撐得住的。可是,在經歷了愛的歡欣又遭受了愛的摧折 之後,她就再也承受不了這帶著深深創痛的孤獨了。夜裡每每被淚水浸著,她悲歎 自己的命運怎麼會如此淒慘,悲歎哈爾濱這生養她的城市怎麼不給她留一點溫馨的 綠蔭。在街上踽踽獨行,在院落寂寂往來,一切都叫她不能平靜和忘卻。校園裡的 他,院落裡的他,山坡上的傘,長街上的傘,總不時在她眼前晃動,而命運又把她 和他或他分隔得那樣遠,似乎執意叫幸福遠離她。那麼好吧,我就受著吧,命運要 拋棄我,我就把自己拋向天涯海角吧;生活要折磨我,我就朝苦難的漠野走去吧。 離開這裡的人們,這地方,甚至這世界也毫不足惜了。 揩去淚,她咬緊無血色的嘴唇,執拗地仰起瘦削的臉龐,把目光投向深邃而死 寂的夜空,仿佛臨近殉難的女神。她決定走,遠方,茫茫蒼蒼的大森林中,有一個 小城市伊春。一個遠房叔叔在那兒。她決定到那裡去,遠離這喧囂而薄情的大都市。 讓生活忘記她,她也忘記這生活。 啊,正當青春年華,姑娘的心不會那麼輕易死寂的。她依然隱隱懷抱著一丁點 希冀。她東奔西走,忙著調走的手續。鄰居們問,她就說。她悄悄企望著鄰居們把 事情傳給長臂哥。只要長臂哥仍然愛她,只要他一句話,說要她留下,她就會留下 的。是的,她畢竟眷戀自己的熱鄉熱土,畢竟渴望愛和被愛。有時在家獨坐,她多 少次想像著門輕輕打開,長臂哥憨笑著走進,她會又哭又笑地向他撲去,投進他的 懷抱,親他,捶他,怪他…… 然而,這終於沒有發生。 在她臨近出發的日子,在她終於要走而對故土的一切愈加感到難以割捨的時候, 在她悲苦著喟歎著痛楚著而一句話就可以把她留下的時刻,執拗的長臂哥竟出遠門 探望親戚去了。 1963年秋,那一天殘陽如血,黃葉遍地。傅玉婷提著行李,孤零零地登上北去 的列車。列車啟動的一刹那,她的眼睛一下溢滿了淚水。她急急地揩去眼淚,目光 在站台上的人群中逡巡著,似乎想搜尋到誰。 可是,她又能找到誰呢? 別了,哈爾濱! 別了別了別了別了…… 玉婷,一隻離群的孤雁,投入了大森林的懷抱。 她在伊春市的一所初級中學當了教師。住的地方就在這座幽靜的小城的邊緣上, 出門不遠,就是連綿著漫延向群山的鬱鬱蒼蒼的樹林。課餘飯後,玉婷常到林中散 步。那透過枝葉散落在地上的日斑月影,搖曳在葉片草尖上的晶瑩露珠,那濃郁清 新的花草的芬芳,枝丫上巢中雀兒的啁啾,給了她許多寧靜和溫柔。在這綠色的夢 幻裡徜徉,她覺著自己整個消融了,消融在大森林平和而寬厚的呼吸裡,有如一縷 清風,一斑月影。 平靜中(或許仍有懷戀? 但也是平靜的懷戀了) ,她給長臂哥寫信,告訴他 「自己開始了新的生活」,但「以往美好的一切」,她是不會忘記的。不久,回信 來了,長臂哥說父母幫他訂了一門親事,他已決定結婚,希望玉婷屆時能回家鄉看 看。這位長臂哥喲,竟會有這樣的邀請。玉婷覺著,人家已有了人家的幸福,那就 不該打擾人家了。她再也沒有寫信。 在這遠離塵囂的邊鄉僻壤,生活老樣子地來去著。1965年盛夏,學校放假了。 玉婷有了許多空閒,便來林中消磨,浸在山林宏大的呼吸和幽深的夢境裡,她就不 會感覺孤獨和寂寞。那一日中午,她帶了本書,靠一棵老柞樹坐下,讀著,漸漸地, 一陣困意襲來,她便枕著突露在地面的樹根,將書墊在腦下,朦朧睡了。正午的日 光斑駁地灑在她的白衫綠裙上,溫暖著一個安恬的夢…… 恍恍惚惚之中,她忽然感覺有人在身邊。睜開惺松的眼,咦?頭上怎麼會撐著 一把傘! 「傅老師,」不遠處傳來一位男子的聲音,沉緩而凝重,「這兒……不好睡的, 地面有潮氣,會著涼的。再說這會兒正熱,容易中暑,還是回家去睡吧。」 玉婷慌亂地坐起,見距自己十來步遠的地方,站著一位男子。他有禮貌地側著 身子,眼睛瞧著別處。說完上面那些話,就走了。 凝望著他的微微前傾的背影漸漸走遠,又轉眼瞧瞧身邊這把傘,玉婷心悸了。 他是誰?他從哪兒來的?傘,傘,怎麼又是傘?!是神差鬼使還是偶然的巧合?! 它曾經給了我好些不平靜,而這回又預兆些什麼呀?! 玉婷的臉蒼白了。「等等!」她喊道,那驚惶的聲音把自己都嚇著了,「我… …給你傘啊。」 「你先拿去用。我會叫人捎給我的。你從這片松林穿過去,就可以看見林外路 了。」 他漸漸消失在樹影后面。 玉婷怔怔站了一會兒,只好按照他指的方向走去。她不時瞅瞅手中的傘,心裡 好驚悸。傘,傘!幹嗎總是影子般跟著自己?它究竟預示著什麼?而他,怎麼會知 道我姓傅? 松林穿過去了,前邊仍然是林子。再回來找自己剛才睡下的那棵老柞樹,也找 不到了。來回轉了幾圈,四周全是青森森的沉默的參天大樹。玉婷心慌了。 「喂!路在哪兒?路在哪兒呀?」她害怕地叫起來,發顫的聲音在林中久久回 蕩。 「別慌——」遠處傳來了應聲。不多時,玉婷聽到了愈來愈近的喳喳的腳步聲。 那個男人,又奇跡般地出現了。「迷路了,是不是?」他很和藹地一笑。 為了掩飾自己的張惶,玉婷把傘遞過去:「喏,給你!」 他接了過去,銳利地看了玉婷一眼,不說話,迅速把傘撐開,又塞到玉婷手裡, 「走吧,我送你。」 他頭前走了,玉婷默默跟著。頭上是茂密的樹冠,只有星星點點的日光透下來; 腳下是沉積多年的鬆軟的枯葉和新草,發散著潮濕的帶有泥土味兒的氣息。 玉婷跟著他在看不出是路的「路」上走著,可覺著有了安全感。聽著自己和他 的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手裡撐著傘,心頭不禁又驚歎起來。山坡上的傘,長街上的 傘,這回又是傘…… 終於走出林子。玉婷看到了那幢木房子——學校單身教師宿舍。 「現在你自己走吧。」 玉婷走出不遠,回頭看看這個陌生人,這個好人,這個拿著第三把傘出現在自 己身邊的人,她好生詫異。回到宿舍,她覺得累極了,好像跋涉了很遠很遠的路。 她躺下了,可又睡不著。瞧著立在牆邊的傘,她只覺得恍惚,迷惑,並對這不可知 的命運感到駭然…… 第二天,同校一位老大姐張老師來宿舍看玉婷。 「昨天又去林子裡了?」張老師神秘地眨眨眼,笑著說,「迷路了吧?」 玉婷好納悶,她怎麼知道的?但玉婷同時就意識到,她就是取傘的人。 「張大姐,那個人是誰呀?」玉婷好奇地問。 「他是林業局的技術員,叫周剛。是東北林學院的大學生,畢業那年和女友陳 霞一道來的,結婚第二年生了個胖小子。咳,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說到這兒, 張大姐歎息了。 「前年, 陳霞領著5歲的兒子到林子裡采蘑菇。玩著玩著,孩子跑遠了,陳霞 發瘋似地去找……兩天,娘倆兒沒回來。局裡撒下大網去找,好不容易找到了。真 慘啊!娘倆兒都被黑瞎子掏空了,血肉模糊的……打那以後,周剛就常常一個人到 林子裡轉,整天寡言少語的,別人問他,他說是『散散步』,可大家覺著,他是找 什麼……兩年多了,他就一直一個人過著,命也真夠苦的。」 沒想到這男子的生活有這樣悲慘的一段,玉婷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哦,請代 我謝謝他。昨天……」 「聽說你們碰上了。」張大姐口氣輕鬆起來,「也真巧……」 玉婷憑直覺意識到張大姐要說什麼,她趕緊岔開話題。張大姐見狀,也便拿傘 告辭了。 以後,玉婷在林中又碰到周剛幾次。有時點點頭,有時寒暄幾句,接著就各走 各的,各想各的心事,各自在林子的幽靜和神秘中尋找平靜和寄託。那寬廣而深邃 的大森林啊,春天是清新的,夏天是熱烈的,秋天是成熟的,冬天是莊嚴的。25歲 的玉婷在其間漫步,覺得拒絕了一切塵世的煩惱、痛苦和虛幻的追求。她把自己年 輕的心深深閉鎖在這山林的懷抱中。於是她就不覺得寂寞或者不害怕寂寞甚至渴求 寂寞了。 瘋狂的大動亂年代。 1966年9月, 秋風蕭瑟、秋雨連綿的一天,孩子們學了一上午「語錄課」,又 唱著尖利的「語錄歌」,放學了。玉婷疲憊不堪地跟在他們後面,她回宿舍吃午飯, 正好送孩子們一程。雨浙漸瀝瀝地不停,道路是泥濘的,玉婷的心也是泥濘的。 忽然,一個學生驚叫起來:「傅老師!您瞧,那兒躺著一個人!」 玉婷趕緊跑上前。果然,一個男人渾身泥水,臉朝下倒在路旁的水溝沿上,髒 乎乎的頭差一點兒就浸在水裡。他一動不動,像死在那兒了。 「快……」玉婷招呼幾個膽大一點的學生,吃力地把他翻轉過來。首先赫然映 入眼簾的,是用鐵絲掛在他胸前的木牌子,上面黑墨淋漓地寫著:「資產階級反動 技術權威周剛」。 周剛?!玉婷一驚,他滿臉泥水、血水,雙目緊閉,一聲呻吟都沒有。貼胸口 聽聽,哦,還有心跳。 好不容易把昏迷不醒的周剛用手推車推到他的家。玉婷和張大姐謝了那位熱心 腸的學生家長,又把幾個孩子打發走,就趕緊恃弄周剛。他的房間不算小,但空空 蕩蕩,亂七八糟,桌子歪著,椅子倒著,衣箱扣著,遍地書籍、紙片、衣物和碎玻 璃片,牆上歪歪扭扭寫著「打倒周剛!」「油炸周剛!」之類的標語,顯見這個家 經過造反派很徹底的洗劫。 張大姐歎息著,燒了熱水,給周剛洗敷傷口。玉婷伏下身,一匙一匙地喂他白 糖水,又喂了一匙壓碎了的藥片。 漸漸地,周剛的嘴唇恢復了血色,眼皮微微動了一下。「他醒了!」玉婷驚喜 地叫道。 周剛真的蘇醒了。他目光混沌地瞧著張大姐和玉婷,腫脹的臉浮現出痛苦而驚 愕的神情。他夢幻般地呻吟著輕喚著:「啊……陳霞!我的妻……回來了,回來了! 霞……」 喃喃著,兩顆大大的淚珠滾出了眼角。這是怎樣的痛苦又是怎樣的思念啊!張 大姐禁不住哭出聲來,玉婷則被他的呼喚和幻覺驚得呆住了,惶惑了。她移動了一 下身子,剛想走開。驀地,周剛伸出雙臂,把她緊緊攬在懷中:「不,不!別離開 我,別離開……霞,我的好妻子,別……」他滿臉淚水淋漓,發狂似地吻著她的秀 發,她的額頭,她的臉頰…… 玉婷的心痛楚得仿佛被撕裂一樣,此刻她已不能思想,不能動作,她不知怎樣 辦才好。她只知道這時候不能掙脫,不能躲避,不能讓這個身心倍受摧殘的奄奄一 息的男人從幻覺中再跌進絕望的深谷。她不動,聽憑他吻著,擁著,急切地愛撫著 …… 他的淚流在臉上。她的淚流在心裡。 「霞……霞……」周剛呻吟著,漸漸安靜下來,又昏睡過去。 玉婷慢慢直起身,剛要掙開,他恍惚中像害怕再失去什麼,又緊緊地、緊緊地 抓住她的手。 「別怪他。」張大姐揩著眼角的淚,「他昏迷著呢。聽說連鬥了兩天兩夜,不 讓睡覺……可憐的人!」 玉婷木然點點頭。 這以後,玉婷和張大姐就常來照料周剛。那年代活著本來就難,何況他這樣一 個家庭出身不好、又屢遭批鬥毒打的單身漢呢。洗敷傷口,喂藥餵飯。「大革命」 的狂潮一次次把他擲進煉獄之火,玉婷這位26歲的姑娘以其純潔、善良、美好的心, 一次次又把他從死神那裡攙扶回人間。「大革命」殘酷地要他死,姑娘執拗地要他 活。紅袖章們被激怒了,被世上居然還有這樣的純潔、善良、美好激怒了。那一日, 把正洗血衣的玉婷和躺在床上呻吟的周剛堵在屋裡,踢翻了粥鍋。紙糊的高帽,墨 寫的黑牌子,渾身澆上糊糊墨汁,手裡塞了一面鑼遊街示眾。皮帶在周身呼嘯,嘡, 嘡,嘡……一人一面鑼,兩人四行淚,一步鑼一聲,兩顆心俱碎! 他們走過了人頭攢動的愚昧瘋狂的長街,唾液和嘲笑冰雹般投向他和她…… 兩人被推上廣場中央的木台,當眾批鬥。 「跪下!」皮帶呼嘯著…… 周剛不跪,惟求一死。驀地橫裡踹來一腳,周剛癱倒了,昏死了,他的右腿齊 膝處永遠失去了…… 「跪下!」皮鞭呼嘯著…… 玉婷不跪,惟求一死。她倔強地抬起頭想看看是誰這樣兇殘。啪的一鞭,玉婷 癱倒了,昏死了。她的左耳下永遠留下一條凸起的血色的鞭痕…… 羞辱夠了,武士們累了。不久武士們又血紅著眼睛相互戮殺了。玉婷和周剛被 遺忘了,在患難中兩顆傷痕累累的相知的心悄悄貼近了。 別樣的追求別樣的夢幻別樣的憧憬,什麼都不需要了,兩顆心惟有相濡以沫才 能夠存活。 1968年,周剛右腿安上了假肢,自此那人生路便愈加顯得艱難滯重並且永遠響 著金屬摩擦發出的悲鳴。每當山風拂開垂耳的秀髮,玉婷的左耳下便赫然暴露那時 代凸起的鞭痕。就在這一年,秋雨瀟瀟的一天,兩個帶傷的人將各自拆洗過的被褥 搬到一起,靜悄悄地結合了。此時玉婷28歲,周剛38歲。 道路是泥濘的,空氣是潤澤的,雨絲是寂寞的。張大姐含著苦辛的微笑,陪他 們穿過林子走向周剛那簡陋的住屋。透明的雨中,周剛撐開自己那把傘…… 哦,傘。這離去而又來,再去又再來的傘啊,這莫測的命運莫測的人生啊。 下篇 遮著水綠色窗簾的窗口,漫進一片晨光,薄薄的亮亮的。 玉婷講完了。房間裡靜靜的,許久兩人都不說話。兩顆心同在一種灼熱而又蒼 涼的情感中沉浮跌宕。這情感雖然從遙遠的歲月的深處湧來,卻依然使靈魂發著震 顫。 「啊,玉婷,您這頭半生真是的,真是的……」霍佳感慨著,歎息著,不知說 什麼好。 那一夜以後,玉婷和霍佳幾乎形影不離了。在曙光熹微的松花江畔,在夕陽如 丹的太陽島深處,在月色如水的療養院庭院,她們沒完沒了地聊,聊人生,聊女人 和男人,聊各自早年的憧憬和後來的苦辛,更多的是聊那三把傘,不時發出浩歎和 沉思。鬱結在心底的許多年的情感的波折,終於向一位摯友酣暢地傾吐了,玉婷或 許可以找回心靈的安寧了。可是不,往昔的一切嚮往、遺憾、辛酸、痛苦,反而因 為這傾吐、這回憶、這重歸故土的觸景生情,而更強烈、更深刻地被攪動和激蕩起 來了。那時因為年輕,遺憾也罷,痛苦也罷,過去就過去了。年輕就意味著還有憧 憬和追求的權利。而現在人到中年,細細回想,竟發現人生好比一隻口袋,裡面裝 的全是未完成的東西和不小心被打碎的東西,這就更平添了許多遺憾和沉重。 玉婷無法使自己平靜下來。她總要談,情不自禁地談過去,尤其在重睹了「第 一把傘」駱濤的丰采,得知他已成為哈爾濱話劇舞臺上的佼佼者之後,就更加懷戀 那金薔薇般的少女時代,追念校園裡那許多次稍縱即逝的愛和被愛的夢想。駱濤渾 厚悅耳的歌聲,說話聲,還有那雨中為她撐開的傘,這一切一切她都記著,而且今 天想來更為鮮明和美好。她常常激動,眸子裡跳躍著近乎亢奮的火焰。她常常不能 人眠,愈益削瘦和蒼白,可雙頰總漫著兩片病態的紅暈。她常常一坐就是半天,紋 絲不動,涼啊熱啊都不覺得,目光迷離著,神思那樣恍惚和遼遠,非得霍佳去推她 喚她,她才猝然驚覺。她的身體日漸孱弱,走走就覺得累,可她的靈魂日夜不得安 生,總仿佛在期待著什麼呼喚著什麼躁動著什麼。「我這是怎麼了?」有時她笑自 己,「身子這樣累,心卻好像在別的什麼地方飛來飛去,怕是要身心分裂了吧。」 她決定出院,回伊春去。醫生不同意,霍佳也不同意,「你這樣子不行!還需 要再養養。」 「不。我必須離開。」她執拗地對霍佳說,「許多年來,我一直想法躲開和忘 卻這些記憶。可這一個月,我這是怎麼了!不不,我得走。也許走開了我才能平靜。 再說,周剛腿腳不方便,一個月來看我兩三次,坐二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太累了! 我們的兒子在部隊上,他一個人在家多冷清,多不方便。我一生有這樣那樣的遭遇, 但最愛我的是他,為我付出最多的也是他呀……」 傅玉婷終於還是出了院。霍佳要她到自己家裡住幾天,在哈爾濱轉轉。霍佳的 家離話劇院很近,每次路過那裡,看到宣傳板上赫然寫著的《高山下的花環》,主 演:駱濤,玉婷便激動得不行,或駐足流連,或頻頻回眸,或緊張地瞧著院門口川 流不息的人群。「能看看他不在舞臺上是什麼樣子,我也就滿足了。」她說,「咱 們站一會兒,看他會不會出來……」「再站一會兒……」她的手抓住霍佳的胳膊, 不要她動,不要她走開,「只一會兒……」玉婷眼睛睜得大大的,眸子奇異地發亮, 雙頰湧著一陣陣潮紅。 霍佳深深地受著感動。一個女人到了40多歲的年齡,又經歷了那樣多的磨難, 卻依然對自己少女時代初戀的對象懷有這般深厚、這般灼熱、這般美好的情感,真 是難以想像。別看玉婷看起來那麼文弱沉靜,她其實是火焰般熱烈的女人啊,倘若 命運讓她熱烈地去愛並贏得同樣的被愛,人生該是多麼完美,霍佳想。可是人世繪 壇,芸芸眾生中又有幾個能完美呢,何況是在東方,何況是東方女性。她們從小學 得最多、學得最徹底的本事就是封閉自我約束自我壓抑自我,並且認為這就是完善 自我。於是許多幸福和完美就眼睜睜從身邊放過了,讓它們溜走了。剩下的就是任 由命運的驅使,讓生命像隨風漂泊的孤舟,沖到哪兒算哪兒。醒過來的時候,看清 楚了的時候,成了過來人的時候,留下來的就只有深深的遺憾和悲涼。 霍佳覺得,讓玉婷總處於這樣躁動不安的情緒中,於她的身體和精神都沒有好 處。她蒼白瘦弱得像紙人兒了,體內已沒有多少東西可以長久做這樣熾烈的燃燒了。 霍佳甚至有一種隱隱的不祥的預感,覺得玉婷留在人世間的日子不會很長了。得讓 玉婷平靜下來。惟一的辦法就是抹去少女時代留在她心底的遺憾,把那些沒有完成 的東西做一個了結。 霍佳通過自己的學生,輾轉找到駱濤。駱濤詫異地迎接了這位陌生的訪客。他 白麵長身,豐儀瀟灑,因為人到中年而更添了一種成熟的男性美。霍佳把一切和盤 托出,並希望他能和玉婷見一面,聊一聊,以平慰她那顆被生活傷得太苦的心,駱 濤震驚極了。他不記得有這樣一個女孩子,不記得那把傘,不記得端午節的香草荷 包和粽子,一切都不記得。高中畢業考入北京電影學院,之後在哈爾濱的話劇舞臺 上,在銀幕和熒屏上叱吒風雲。他的世界太廣太大太豐富多彩太變幻。校園裡的一 切只留下夢一般恍惚的記憶。使勁兒回憶,才有點朦朦朧朧的影子,如那青翠的山, 那透明的雨,那從家裡帶去的傘…… 但他全然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女孩子,默默地愛著他,記著他,竟達二十幾年! 並且因為這愛,生活遭受了那樣深重的摧折和那樣多的磨難!他感慨萬端,仔細瞧 著霍佳帶去的玉婷少女時代的照片,那甜柔的微笑,那如夢如幻的大眼睛,那稚氣 的兩條短辮,似依稀記得又撲朔迷離。他願意見一見,敘敘校友的舊誼,「難得有 這樣的純情,這樣的執著……」他慨歎不已。 霍佳回到家裡,帶著神秘的微笑告訴了玉婷。玉婷驚得那雙眼睛瞪得老大,雙 頰湧潮般一陣陣飛紅,一時說不清自己是怎樣的心情。激動、惶惑、亢奮、悲哀、 悽楚,什麼都有了!「哦,他要來?真的?……可我這個樣子怎麼見他啊!……他 會笑我的……他不會記得我的!……年輕的時候他不記得,現在我老了,更不能見 他……」「你們是老同學,敘敘舊有什麼不可以?」「是,見見吧……不知他現在 會怎麼樣?……可是我……這樣好嗎?……」玉婷激動得緊張得幾乎語無倫次了。 在霍佳的勸說下,她終於同意見了。入夜,兩人躺在床上,都不說話。玉婷輾 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臨近天明,她才朦朧睡去,嘴裡不時喃喃著,似乎呼喚著 「周剛」、「周剛」,有時又是「駱濤」、「駱濤」。一個多麼不安的靈魂啊。 第二天,她變了,不肯見了。望著她眼周的黑暈,蒼白的臉色,霍佳心疼地說: 「還是見見好。否則你不會平靜的,它會成為你一生的憾事,反正你們都是過來人 了。以後你們保持一種校友的友誼,生活也會充實些,我想周剛會理解的。」 玉婷默然良久,點點頭。 一切都安排好了:三天后的晚上,在霍佳的家裡。「你一定不要走開,陪著我。」 玉婷囑咐道。 二十多年漫長的思念啊,儘管它一直在心底沉睡著,一旦醒來卻如此地強烈, 以致於這兩天的等待比那二十幾年還要漫長和苦痛。玉婷出奇地沉默了,整天一聲 不響,時而坐在窗前凝思,時而坐在鏡前望著自己削瘦的臉龐發呆。雖然年輕時清 麗的面容依然留有它的影子,但畢竟時光和磨難不饒人啊。而左耳下那條紅的鞭痕 又總帶她回到痛苦的記憶。整整兩夜,她完全不能入睡。 第三天早晨,她一起床就風風火火地收拾行裝。 「你幹嗎?」霍佳吃驚了。 「走。」 「今天晚上……」 「不不!我不見了,畢竟時過境遷了。我們各自都有了自己的生活,我幹嗎還 去唐突別人呢!他沒有責任,他沒有必要一定來看我。不是他走進我心裡的,是我 悄悄把他裝進心裡的。他答應來看我,我就很感激他了。他是個好人。請轉告他, 我謝謝他, 我從心裡謝謝他! ……」玉婷激動地說,話音哽咽,淚水溢滿眼眶。 「我走,現在就走。霍姐,謝謝你!以後我還會來看你的。我永遠記著你,永遠愛 你!……」 玉婷哭了,霍佳也哭了。 「既然駱濤知道了這件事,出於禮貌,你好像留個信兒才對。」等靜下來,霍 佳說。 玉婷沉吟了一會兒,點點頭。霍佳便走開去。玉婷拿起筆,寫了,撕掉,再寫, 再撕。幾乎費去了半本信紙,而且總有眼淚劈叭劈叭掉下來。一個癡情而純潔的靈 魂在極複雜的心境中輾轉掙扎。未了,竟只是短短的幾行: 「蒙生哥: 作為一個觀眾,我感謝你。我們是校友,但是你不會記得我。我一直一直記著 你的那把傘……謝謝! 傅玉婷 1983年7月23日」 就在這天中午,玉婷匆匆登上北去的列車。站台上,霍佳和玉婷淚水盈盈,相 對無言。 玉婷回到了蒼茫深邃的大森林,回到了周剛身邊。 二十多年了,在大森林裡,在那個仿佛遠離世界的小城邊上。春的蔥綠,秋的 金黃,遮蔽著她,撫慰著她,愛憐著她。她覺得溫馨與寧靜,也有著淡淡的寂寞與 憂傷。但是她能忍耐。如同所有的東方女性,她是文弱而又柔韌的。無論怎樣的苦 難與艱澀,都能淡淡地靜靜地走過去。何況周剛深深地愛著她,既有丈夫的體貼又 有兄長般的溫和。他總覺著因為他,這個嬌弱的女人才滯留在這個遙遠而貧寒的邊 城,左耳下才留了那血色的鞭痕,才承受了如此漫長沉重的歲月。但這單調而困頓 的生活,終於過早地把她拖垮了。 這一次,玉婷從哈爾濱歸來,體力精力實在不支,不能教書了,就請了病假。 白天或讀點書,或到林中散散步,等周剛下班回來,就盡一個主婦的義務,端上熱 的飯菜。自己吃不下多少,便陪坐一旁,以手支頤,清明地亮著眼睛,聽丈夫講廠 裡或城裡的新鮮事。日子如和風般纏綿地過去,什麼都是老樣子。今天就像昨天、 前天甚至老早以前。可是玉婷的心裡卻有些新異的東西起著微瀾。日裡,有時往事 如煙地攏來又散去;夜裡,早已遼遠的話聲、歌聲和心跳不時就真切地響起,於是 一驚,醒了,就再不能睡。不久,霍佳來信,說玉婷留下的短箋己轉給駱濤。又過 些日子,一封陌生的信翩然而至,發信的地址是「哈爾濱話劇院」。玉婷的心怦怦 跳了,手有些顫了,心緒竟一如少女時代那般激動和灼熱。 老同學:你好! 多知道一位中學時代的學友的消息,對一個昔日在同一個學校度過一生中最美 好時光的人來說,是一種難得的慰藉。是啊,人到中年了,大家都有了很大很多的 變化。但是就在前年,九中的校友曾聚集了四十餘眾,在松花江畔又唱又跳,又吃 又鬧,很暢快,很自由。50年代的中學生是純真的一代人,我的情況就是你知道的 那個樣子。不過,你居然還記得我,還能從舞臺上把我認出來,我很感動,謝謝你 …… 駱濤 1983年10月6日 淚水蒙住玉婷的眼睛,又掉落在兩張薄薄的信紙上。校園裡那遠逝的年華啊, 她只悄悄地愛著,孤寂地愛著,苦痛地愛著,什麼也沒敢說,什麼也沒敢做。如今 呢,能說的能做的,無非就是「當年」那些零零總總了。把當年擦肩而過的,回過 頭來坦誠地捧給對方看一看,看看那是一顆怎樣鮮靈熾熱的心,也就盡夠了。別的 則無須說無須做了。她和他畢竟有了各自的歸宿,並且為營造這歸宿付出了那樣多 的愛和心血。歷史沒有給當年那顆少女的心開闢通達彼岸的航道,或許是命定的, 或許因為歷史天然是跛足的,永不會走理想的直線,那就敬重歷史的選擇罷。何況 在這方面,世界上沒有哪一個民族能比得上我們這個民族的虔誠。 不過命運終究發了慈悲,少女時代的愛在孤獨了二十餘春秋之後,終於給了一 點友好而近切的回音,叫人不能不傷感。玉婷幽幽地哭過,又反反復複看信,字裡 行間宛然飄下山坡的雨,綻開桔紅色的傘…… 日子一天天過去,玉婷的身體愈來愈弱,躺在床上的時間也愈來愈長。那寂寥 的空暇便被許許多多斑斕的回憶充填著,心思也就常常悠遠起來。她找來些樺木, 劈成條條,然後軟軟地靠在枕頭上一刀刀削,再細心地刮過,做成一雙雙潔白的樺 木筷,散發著沁人的清香。 18雙筷子寄到霍佳處,托她轉贈給駱濤。那是采自大森林的新鮮樺木,潔白柔 韌,莫不是表示著已植根在大森林的純真的情愫?而18雙這個數字,莫非象徵著18 歲時那春情萌動的少女的心?不過這是猜測。她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寫,只 是從遙遠的北方寄來這18雙質樸無華的筷子…… 端午節快到了。又捎來一些糯米和紅棗,依舊是給駱濤的。唔,她當然一直記 著校園裡那個端午節…… 從駱濤回了那封信後,玉婷就再沒給他寫信,她在給霍佳的信中說:「校園裡 的那些記憶,對我來說永遠是美好的和不能忘卻的。但歷史和生活畢竟把那一頁掀 過去了。那就掀過去吧,我不能唐突人家……」 她一直信守著自己的話。 1985年秋,滿城黃葉飄零。玉婷的身子愈來愈差了,兩頰凹陷,膚色蒼黃晦暗。 只那一雙眼睛,在丈夫講些快樂的事時,在兒子從部隊上來信時,依稀還有些清朗 而溫柔的光亮。 經診斷:晚期肝癌! 霍佳攥著電報,焦灼地等在哈爾濱火車站的出站口,電報是前天中午接到的。 「霍佳姐:玉婷病重,火速聯繫住院,8日到哈。周剛。」 玉婷的病情發展這樣迅速,實在出乎意料。霍佳的心頓時沉甸甸的。她奔波了 一整天,終於在省腫瘤醫院聯繫到一個床位。 火車晚點了兩個小時,時近午夜。即便在火車站這樣商販聚集、喧聲嘈雜的地 方,這時候也安靜下來。從伊春來的車進站了,提包背簍的人流湧出又散去,依然 不見玉婷和周剛的人影兒。電報打錯了?行期改了?霍佳正疑慮著,站口出現了最 後兩位旅客的身影。周剛吃力地攙扶著玉婷,一步一挪地走出來。 霍佳的心一沉,又痛楚地緊縮了。玉婷已然是形銷骨立,如同秋風中簌簌抖顫 的枯枝。「玉婷!」霍佳淒切地叫一聲,搶上前扶住她。玉婷拉過霍佳的手,握住, 頭便俯在她的肩上,低微地輟泣了,霍佳也潸然淚下。 午夜時分,公共汽車早已停運,出租車也都被先出站的人叫走了。省腫瘤醫院 要走好遠好遠的路,這可怎麼辦?「咱們等等,」霍佳安慰道,「出租車很快就會 回來的。」 初夏的夜風依然很涼,空氣中飄浮著紫丁香的芬芳。玉婷深深地嗅著故鄉這令 人沉醉的花香,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冷,她的身子不停地瑟縮著。 一輛出租車駛過來。「省腫瘤醫院。」「太遠了。不拉。」 又一輛停住,「不順路,對不起!」 霍佳有些焦急了:「喂,同志!」她緊趕幾步,想說服司機,可司機擺擺手, 車急馳而去。可是霍佳這一喊,倒有一輛米黃色出租車看樣子本想開走的,一下刹 住了。 「同志,上哪兒?」司機探出頭,燈光裡顯出寬寬的臉盤和寸長的一圈絡腮胡 子。 「省腫瘤醫院。」 「上車吧。」 「謝謝!謝謝!」霍佳和周剛扶著玉婷,吃力地坐進去。司機發動了引擎。 「等……等等。」玉婷忽然低微地叫。 霍佳、周剛和司機都怔住了。周剛攬住她瘦削的肩膀,「玉婷,你……」他溫 柔地問。 「我想到……」 玉婷的聲音暗啞而微弱,「想到道裡區……中國4道街……看 看。」 周剛二時沒明白,「4道街?」 「霍姐……讓我……去吧。」玉婷微喘著,仿佛在乞求。 霍佳的心掠過不祥的陰影。玉婷這是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想最後一次去看 看自己當年生於斯長於斯的小屋啊!應當讓她去看看……可天已經這樣晚了……霍 佳在猶豫。 「我……想去看看……」玉婷雙目半闔,聲音微弱得像在呻吟。 司機默默地聽著這一切,用打火機燃著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把車上 的倒視鏡正了正,一雙銳利的眼睛從鏡中瞅了瞅霍佳,又瞅了瞅玉婷。 「還是去醫院! 」霍佳下了決心。去4道街會使玉婷更加傷感的,「玉婷,等 你身體稍好些時……」 「不。還是現在……以後,我不會,不會……」她的聲音哽咽了。 「玉婷,冷靜些。時間太晚了……」周剛勸道。 「不……」 「先去哪兒?」司機忽然輕聲問,一點沒有不耐煩的樣子,「我不著急,反正 沒別的客人……」 「4道街……」玉婷執拗地說。 「去誰家?」 「哦……不,不去誰家……在門口……停停就可以……」玉婷的聲音好悽楚。 霍佳、周剛竟一時插不上話了。 「不。」霍佳決定了,「還是去醫院。走吧。」 車開動了。長街上闃無人跡,路燈珍珠。司機不再吭聲了,可車卻開得好慢。 到了醫院門口,司機搶先跳下車,替霍佳他們打開車門,然後注意地一一看著 他們下了車。霍佳掏出錢,剛要算帳。「不忙,我回去也是空跑。」司機連連擺手, 意味深長地說,「你不是還得回去嗎?」 「好,那就謝謝了。」霍佳點點頭。她注意地瞧瞧司機,在他靠在車上點煙的 那一瞬間,她愕然發現,他的兩臂好長啊! 長臂哥?! 霍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玉婷軟軟地靠在周剛 肩膀上,已疲憊得不行。霍佳不好多問,急忙扶著玉婷進了醫院。等一切都安頓好, 已是淩晨2時許。周剛留在那兒陪玉婷,霍佳便告辭了。 車在寬闊而寂靜的柏油路上沙沙行進,很慢很慢。 「去哪兒?」開出很遠,司機才想起問。 「4道街××號。」霍佳清晰地回答。 車猛地刹住。兩人都沉默著。良久,司機才慢吞吞地問:「你好像不住那兒吧?」 「是的。我是替剛才那位病人去看看那地方。她小時候住那兒,後來因為某種 原因,她離開了……」 「病人是從伊春來的?」 「是。」 「是叫傅玉婷嗎?」 「是。」 車又緩緩行進了,速度漸漸加快,後來簡直就像飛似的,風馳電掣地沖過沉沉 夜幕,沖過一條又一條街道,在4道街××號院門口戛然而止。兩人都沒動。 「你是她什麼人?」他突然問,聲音暗啞沉澀,「她在哈爾濱好像沒什麼親戚 ……」 「是朋友,我們一同住過院。」霍佳說,「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就是王家 二小,『長臂哥』……」 他用沉默肯定了霍佳的猜測。 「她什麼病?」 「晚期肝癌。頂多還有幾個月。」 長臂哥把頭俯在方向盤上,久久無語。「我還想更多地知道點玉婷的情況。」 他抬起頭,眼睛濕濕的,「明天下午兩點,在馬迭爾咖啡廳見。行嗎?」 「好。」霍佳同意了,「結帳吧。」 長臂哥長歎一口氣:「這賬,不好結呀!……」 第二天,兩人準時見面了。長臂哥要了酒、菜。整個一個小時,他把自己埋在 煙霧裡。他痛苦地懺悔了,懺悔了終生不能原諒自己的過失,他敘述的和玉婷講給 霍佳的,就像兩個學生複述同一篇名著一樣,一個情節都不差。霍佳深深地惋歎了。 她告訴他玉婷到伊春後的情況,告訴他這許多年來玉婷生活得挺好,也挺苦。但玉 婷心靈深處的創傷似乎一直沒能平復,否則,她或許不會剛剛人到中年就患上了這 樣的重病,生活把她拖垮了,軋碎了…… 王國明像孩子似地悲泣了。他用粗糙的大手不停地揩著淚。他悲愴地說:「當 時,我真蠢!我啥也不懂!」他垂著頭,手指痙攣地抓住蓬亂的頭髮,「就因為一 篇日記,僅僅是一篇日記!其實,在江北太陽島,我們端午節踏青時,她說她愛我 的!她說過的!她是多麼純潔美好的姑娘啊!可是就因為那篇日記,我把什麼都拋 棄了!……她走了,我知道她是因為我走的。我也狠痛苦。我草草結了婚,父母從 農村給我找了個媳婦。這兩年我覺得在工廠幹得沒勁,就開上了個體出租車,多掙 點錢唄。一輩子就這麼過來了……是我把玉婷毀了!什麼都不能挽回了!這輩子我 還不清欠玉婷的債了……我對不起玉婷,對不起她啊!……」 王國明大口大口地喝著酒,使勁壓抑著自己,可闊大的胸腔仍然發出可怕的沖 動的嗚咽聲。「我能為她做點什麼嗎?我能……去看看她嗎?」 「不。她什麼都不需要。」霍佳戚然搖頭,「或許,讓她安靜些更好。」 他醉了。他扔下幾張10元的票子,站起身,晃蕩著長長的胳膊,踉踉蹌蹌走出 餐廳。那寬厚的脊背微屈著,仿佛有什麼無形的重負壓得他伸不直身子…… 那以後,王國明幾次開車到醫院找到玉婷的病室。透過門玻璃,看到玉婷清灌 的病容,淚水便一次次模糊了他的視線。他默然佇立著。他多渴望像周剛那樣,為 玉婷端水送藥,喂湯餵飯,俯身坐在她身邊,直望著那雙清澈安詳的大眼睛,同她 溫柔地低語……可他沒權利這樣做,沒權利。如同他此刻只能站在門外一樣,他永 遠是門外人了。 他熱淚橫流,他知道自己註定要為此痛悔終生。 白色的病室,白色的病床,白色的被單,同樣蒼白的臉龐。 連續好幾天,玉婷一直處於半昏厥狀態,醫生已經表示無能為力了。這一天, 玉婷終於醒轉來,甚至覺得精神好了許多,霍佳明白,這或許就是最後的時刻了。 這會兒周剛帶著從部隊趕回來的兒子上街去買些食品,只有霍佳留在她身邊。 玉婷又斷斷續續談起了駱濤,長臂哥,那第一把傘,第二把傘……幾年來,只 要玉婷和霍佳單獨在一起,這就是永恆的惟一的主題。東方女性的心靈只有在這種 時候才能像雲朵般舒展,透窗而進的陽光灑在她的臉上。許久不見的微笑,一種極 安詳極平和的微笑,浮現在她的唇邊,照耀著她美麗的靈魂和大理石般雪白的前額。 「真奇怪。我一生的愛怎麼總和傘聯繫在一塊兒……山坡上的傘,馬路上的傘, 林子裡的傘……或許我的命太苦,上帝可憐我,便總給我一把傘讓我避避風雨吧… …」 「我的不幸在於我的怯懦。」她的嘴唇彎曲了,微微有些顫抖,「後來我才明 白,只要不傷害別人,你就應該勇敢地去追求那些美好的東西。即使幻滅了,也安 靜了,總比後來感歎『悔之晚矣』要好得多……」 「愛情的委屈就在於它太像水。」她凝眸望著天花板,仿佛在自言自語,「而 生活就像一個罐子。罐子是什麼樣子,愛情裝在裡面就得委屈成什麼樣子……」 「想想這一生,我真累。」她幽幽地低語,仿佛斷斷續續的夢吃,又仿佛哲人 面對暮色的沉思,「我懂了,生活就是這樣不公平。對男人時常不公平;對女人呢, 總是不公平……」 「不要說這些了。」霍佳勸慰道,她決定無論怎樣,要在玉婷彌留之際滿足和 了卻她的一切心願,「我找到了駱濤,也找到了長臂哥,他們都想來看看你……」 「駱濤,長臂哥,」玉婷喃喃著,眼角漸漸溢出淚花。「不,不要唐突人家… …他們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告訴他們,我愛他們……」 「唔,告訴你吧,」霍佳淚水盈盈地說,「那天你和周剛出火車站,就是那個 長臂哥……」 「我當時就看出來了。」玉婷的唇邊現出悽楚的微笑,「他怎麼開上車啦?我 因為他走的……他又把我接回來了……可,我又要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不!玉婷,你不要這樣說!你會好的!……」霍佳低聲叫著,淚水奪眶而出。 玉婷搖搖頭,右手緩緩抬起,從枕下摸出一個紫紅色小首飾盒。「你替我保存 吧……告訴他,我永遠記著他,感謝他……他給我留下那麼美好的記憶……」 霍佳小心地打開小盒。她震驚了。一枚閃閃發光的水鑽石胸飾,一封疊得方方 正正的信。哦,是駱濤寫給她的那封信! 「胸飾是我的,信我一直保存著……」 「你一直帶在身邊嗎?」霍佳驚問。 玉婷點點頭。 「老周知道嗎?」 玉婷搖頭。 「他,會原諒我的……」半晌,她說。 1986年9月13日,玉婷的脈搏漸跳漸弱,她又一次昏厥過去。 「玉婷!」「玉婷!」周剛、霍佳在悲喚。「媽媽!媽媽!」兒子小軍在哭喊。 玉婷緩緩蘇醒過來。她睜開眼睛,目光竟是那麼溫柔清澄,瞅瞅兒子、丈夫和 霍佳,她微微笑了。稍頃,她又吃力地側轉過頭,瞧了瞧病室的門口,眼光是那樣 迷茫。門打開著,那兒沒人。 霍佳明白了,周剛仿佛也猜到了。「玉婷,你要見誰?」「說吧,你要見誰, 我們去找……」 「不……不要,」玉婷闔上眼睛,微微搖頭,眼角掛著淚珠,「我……只要你 在……你在,抱住我……我……」 周剛伸出雙臂,把妻子抱在懷裡,失聲痛哭。霍佳和小軍也泣不成聲。 「我……要去了……哦,傘……」喃喃著,她睡了,永遠地睡了,睡在丈夫的 懷裡。最後的一刹那,她含著笑,那蒼白而美麗的臉龐,顯出天國中才有的清明的 光輝。 微笑是她生命最後的花朵,永遠凝固在她的唇邊。 王國明的車發瘋似地在通往城郊殯儀館的公路上疾馳,車上坐著霍佳、周剛和 兒子小軍。後面跟著殯儀館的車,上面躺著長睡的傅玉婷,一個默默無聞地生來又 死去的極普通的東方女性。 妻子辭世不過數日,周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他年長玉婷10歲,萬沒想到她會 先他而去。他目光呆滯,神情愁慘,整個兒陷在巨大的悲痛之中,竟沒有發現司機 就是那天把他們從火車站送到醫院的人。霍佳什麼都沒有說,她知道20多年來周剛 一直深深地熾烈地愛著妻子,她不願刺傷他的心,特別是現在。開始她曾表示不同 意王國明來,但王國明是那樣一條執拗的漢子,眼睛一下就血紅了,幾乎吼起來。 霍佳知道,他也極悲痛,而且因為摻和著深深的悔恨,就更難平靜自己。 玉婷彌留之際,駱濤也一直牽掛著、惦念著這位默默愛了自己數十年的女子。 他想來看望她,但從霍佳口中得知,玉婷一直沒吐口,一直信守著自己的話:「不 要唐突人家,不是他走進我心裡,是我悄悄把他裝在我心裡的。」駱濤也擔憂見面 會使玉婷太激動,會刺傷周剛的感情。那麼,沒有霍佳的、特別是玉婷的首肯,他 也就沒有來。就在玉婷去世前幾天,因為拍電視劇要出外景,他又匆匆離哈。這冥 冥之中的命運之神也夠冷峻的,從開始似乎就不肯為這癡情女子和駱濤安排點什麼 緣分,哪怕見見面敘敘舊也好,人世間有多少這樣的憾事啊! 殯儀館座落在高高的山坡上。從那裡出來極目望去,秋空寂寥曠遠,滿山一片 褐黃,到處是縷縷的青煙,點點的白花,飄忽的紙錢。 到這裡就是人生的終點,是生與死的分界了。對死者來說是一了百了,對生者 來說則是如泉的眼淚,如瀑的悲傷,無限的空落,無限的哀思。 當周剛捧著玉婷的骨灰盒,在霍佳和兒子的攙扶下一步步跨下高高的臺階,又 恭恭敬敬置放在一懷黃土上的時候,他已是悲痛欲絕,肝膽俱碎了。這女人是那樣 美麗,那樣賢淑,那樣冰清玉潔,她該有許多幸福許多快樂的,但跟了他,20多年 裡毫無怨尤地承受了多少創痛,多少酸辛,多少困頓啊!如今剛剛46歲就撒手而去, 她奉獻了一個女性所能奉獻的一切! 周剛垂首默立,淚如雨下,一頭蒼發在秋風中瑟瑟飄拂著。 王國明神色悲槍,打開車後蓋,長長的雙臂抖著,捧出一個用各色鮮花紮成的 花環,上面結著一條紅紗巾。他把花環默默地放在玉婷的骨灰盒前,他依然鮮明而 痛切地記著那年端午節的一幕…… 周剛、王國明以及遠方的駱濤知道,什麼都過去了,什麼都晚了。 人生真像一隻口袋,等袋口封上的時候,人們會發現,裡面裝的全是沒有完成 的東西和令人遺憾的東西。 一年以後,即1987年秋,玉婷周年忌日前後。因為一個偶然的機遇,筆者先後 結識了富於同情和理解的教師霍佳、當年那位「白馬王子」駱濤、長臂哥王國明、 以及從伊春趕來的周剛。除駱濤仍然在他的藝術大世界裡奔波闖蕩之外,其餘三人 常在一起相聚。因為玉婷,他們成了好朋友。玉婷,這位極普通的東方女性雖已流 然長逝,但依然鮮靈地活在他們心中,並時時掀動著他們情感世界的波瀾。她是他 們心中聖潔的女神。有時,他們在一起,翻閱著玉婷留下的那幾本日記,各自都有 許多感觸。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在東方,在我們這片古老的土地上,愛情是最受磨 難的。可是,愛情的解放,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人的解放的標誌啊。 1988年1月3日于哈爾濱的淩晨 ---------- 中國讀書網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