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陪都就事 莫懷戚 第一部 事件與淵源 一九九二年五月二十三日下午,對「銀娘」號旅遊船上上千遊興若渴的乘客來說,真是 運氣不好。 他們的龐然大物浪翻了江中的一隻小小帆布划艇,有人落水斃命。 若干目擊者被警方召集詢問。 白色巨輪怏怏退回。怨聲載道。 死者戴維·施魯德,美國人,現年三十一歲,中美合資重慶「得瑞蘭」醫藥公司的美方 總經理。一個西部牛仔似的壯漢竟然不會游泳,小艇一翻便秤砣落水,也是咄咄怪事。 另一個落水者:霍小麗,二十歲,「得瑞蘭」公司的機要秘書,是施魯德先生的女友; 確切地說,是未婚妻。她善游泳,所以輕鬆地生還。「我知道他不會游泳,所以我一冒出水 面就急忙找他,怎麼也看不見了!」她悲痛地說。她也曾鑽進水中尋覓,但江水混濁,能見 度很小,終是無計可施。 霍小麗的父親霍滄粟當時在場--他在岸上給這對未婚夫婦拍照。施魯德哪裡想得到這 是他的「死亡的記錄」。「我不知道他不會水呀!」霍滄粟,這位重慶化工設計院的高級工 程師兩眼含淚,一個勁地搖頭,「否則,我根本不准他倆上這個帆布艇!」 為什麼不停靠朝天門大碼頭,偏要在上游四公里的兜子背起航--警方追問。 「銀娘」號所屬的「揚子」公司解釋:是為了吸引遊客,增強競爭力。 中國人大會議通過了修築長江三峽大壩的提案後,一股世界性的「三峽熱」自然掀起。 各旅遊公司的競爭激烈,也可想見。 「揚子」公司的設想是,讓遊輪從兜子背起航後,過江靠近銅元局順江而下,可以瀏覽 重慶著名的江中沙石之洲珊瑚壩。 「珊瑚壩上茅草茂盛,卵石絢麗,河灘寬闊。」公司發言人說,「還有蔣介石留下的飛 機跑道,作為歷史遺跡,也很有觀賞價值。」 警方也不得不點頭稱是。 「還有,」發言人說,「雄偉的重慶長江大橋也剛好作為絕好的背景,供遊客在船上拍 照留念。」 公司的旅遊廣告上,有好幾幅此類照片。山城風光躍然紙上,宣傳效果的確不錯。 不過,這樣一來,作為長江上游第一大城市的重慶,「朝天門上游無大船」的情形便被 打破。雖說只有四公里水道,竟然也就出了這麼一樁「國際糾紛」。 說「糾紛」,是因為死者父母從美國派來律師,稱「長江航管站玩忽職守」,該為此次 事件「負一定的責任」。··· 注意:美國來的律師,華裔章昭先生強調:不是全部責任,是「一定的」(部分)責 任。 給人以很強烈的感覺是:遠涉重洋來討這「部分公道」,戴維的父母很動感情。 說明:一,根據航管法規,任何船隻要進入水道,都需經過申請,考核和批准,這同駕 駛汽車上公路同一性質。戴維·施魯德和霍小麗這張玩具似的小帆布艇,根本不准進入長江 航道。 二,但最近幾年,經濟搞活,不知從哪天起,在朝天門上游,尤其是近郊的江面上,突 然就出現了許多這種鮮豔的輕如一只枕頭的從人帆布小划艇。打足氣下水,上岸放氣收折。 主要用作出租,供人蕩槳,垂釣或拍照……這個自然是有危險的。所以有船來,船上都用高 音喇叭叫駡驅趕。常常有「浪翻了各人負責」之類的惡語在江面上飄蕩。 三,理論上,航管站應當收繳進入水道的小艇,給予處罰;至少也應阻止其下江遊弋。 然而事實上難以辦到。一般的情形是,有大船上下,航管站的高音喇叭便想起來,將小艇至 少趕到靠岸的地方。 所以,儘管一切不合法度,但在「五·二三」海損事故以前,還沒出什麼大事。 四,理論上,大船浪翻了小船,如系小船處置不當--例如未遠離,未採取「九十度 角」態勢等,大船不負法律責任。但實際上,只要浪翻了小船,都扯皮--中國的事情就是 如此--所以只要大船看見了小船,一般都是自己先加小心。 五,但是,如果沒有看見呢?問題就在這裡。 出事的這塊水域連同其岸區,當地人稱瓢兒氹,也就是一段凹處。從江心的角度看,類 似避風港。只有在汛期水位升高,方可提前看見這塊水域。然而五月不是汛期。 航管站的瞭望哨位,在瓢兒氹下游一百五十米岸上,按理可以同時望見大輪船與小帆布 艇,給予警告。然而不巧的是,近日在其一側辟了一塊地方,臨時堆放附近一大工程的若干 噸水泥,還因此搭了一個竹棚,遮擋了部分視線。 警方--還有美國來的章律師--曾進瞭望哨實地瞭望,的確只能看到江中的大船,看 不到小艇--它實在離岸邊只有十來米。 但是,章律師的說法是:既然是瞭望哨,就決不能允許任何阻擋視線的設施建造。所以 準備控告航管站的瀆職罪。 但航管站鄙夷地說,告不告是人家的自由,不關我們的事。「航管站還能管你耍水的 人?」一位領導說,「莫非汽車壓死了人要警察負責?」 章律師同時準備起訴水上派出所,以及有關工商部門。因為,被掀翻的小艇是租用的。 「既然小艇下江是違章,為什麼不予以收繳和處罰,而任其進行帶有經營性質的活動?」章 律師振振有辭地說。 真是書生氣十足--不少記者私下裡掩口暗笑。將美國那一套到中國來照搬。完全不了 解中國國情。「這樣兩眼一抹黑地瞎幹,只好無功而返了。」一位記者說。 事情似乎很簡單,一邊倒,但既然死者是這樣的特殊身份,輿論還是複雜的。 例如在重慶極有影響的報紙《渝洲唱晚》,就旗幟鮮明地支持章律師。 該報法人代表,總編武耀說:「中國若要真正進入國際大家庭,國內法同國際法便要盡 可能地靠攏。在當今世界,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僅僅屬本國。」 這裡說的「國內法」,當然不是指的立法,而是指的執法。 大律師突然接到章律師的電話,約他「到『長亭』茶園一敘,有些事想當面請教。」 大律師便明白了武耀在幫助這位美國來使。 只有武耀和另一位「老哥們兒」、刑偵處長單延昭知道大律師從不拒絕赴「長亭」的邀 請。 「長亭」是近百年的老茶園了;地處市中心的邊緣,從解放碑步行十分鐘,翻過一個山 梁子即到,鬧中倏然取靜。這是人民公園一隅,竹木蔥籠,鳥聲清越。居高臨下,可以俯瞰 下半城。車流徐緩,長江逶迤,對岸山影綽約,文峰塔帶著那永遠的神秘……間或汽笛一 聲,蒼莽沉寂的山水便一個呵欠似地醒過來。 「難怪大律師喜歡此處。」章律師恭維道,「這種雄渾與遼遠的氣魄,在世界的大城市 中,也數得上了。」 「我並不是律師,」大律師更正道,「你才是律師。」 大律師的確並不是律師。他專門給人出點子,事情成了則收取諮詢費。說他是個社會心 理學家倒很合適。當然也可以說他是「出售智慧的人」。 寒暄過後,涉入正題。對於「五·二三」海損,對重慶社會生活了如指掌的大律師當然 已經知道若干細節。 「此次事故,」大律師放下茶碗,正襟危坐,低沉而清晰地問道,「從現象上看,比較 簡單。但,施魯德家這樣地大動干戈,是因為什麼?」 「這個,至親死在異鄉,總不可能無動於衷吧?」 大律師搖搖頭,但也不反駁。再問:「那麼,希望章先生來到中國,達到什麼樣的目的 呢?」 「也不一定有先入為主的目的。總之先將事情真相弄清再說……」 大律師笑起來:「在下雖未去過美國,對美國人的思維方式還是瞭解的。美國人習慣做 定量分析。像這樣的行動,當是分析過後,分門別類,第一層次目的如何,第二層次目的如 何,退而再求其次又如何如何……像門捷列夫元素週期表似的排列就緒的。」 章律師笑起來,端起茶碗,吹,掩飾那點微窘。「這個,大律師說得也不錯……弄清情 況後,要索取應有的賠償。」 「索賠?就算事故責任全在遊輪和航管站,按中國的法律和國情,賠款數目與施魯德家 族的資產相比,九牛一毫;說不定,連訴訟費和律師開銷還應付不了呢!」 章律師點點頭,沉默一會兒,下了決心似地說:「是想調查一下,是不是有情敵施 害。」 「噢--」大律師也點點頭,「那麼,就該與霍小麗有關了。霍小麗以前有無男友?」 「目前尚不知道。」 「施魯德先生有無情敵?例如『得瑞蘭』中的美國同事,也喜歡霍小麗的?」 「也不知道。」 「那麼霍小麗有無情敵?例如公司中喜歡並打算嫁給施魯德先生的女人?」 「也不知道。」章律師有點尷尬了,「真是一問三不知啊!」 「不要緊。」大律師說,「只是,此種設想,告訴重慶警方了嗎?」 「還沒有。」 「章先生,」大律師正色道,「如果我沒記錯,你來重慶已經六天。既有設想,卻無動 作,連一條這方面的信息也未獲得。所以說,情敵施害的設想,也是幌子。」 章律師又端起茶碗來吹,吹。 大律師也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吐一口閑淡之氣,悠悠地說:「章律師身為律師,又有 訴訟成風的美國,可知律師最忌諱當事人的什麼?」 章律師突然哈哈大笑。 --律師最忌諱當事人隱瞞實情。這會使律師在法庭上突如其來地陷入被動。 現在可以說,大律師是章律師的律師。 章律師笑得就是這個。 章律師說:「臨來大陸是,有人告誡我,說大陸人說話都是吞吞吐吐,模棱兩可,顧左 右而言他,所以我做了充分的準備。沒想到大律師倒是這樣的快人快語,一針見血。」 大律師認真地說:「最近十幾年來,民族處於二百年來的上升階段,開始了真正經濟起 飛。民族性格也在變化。所以,應該以變化的眼光看中國大陸。」 章律師點頭。然後將施魯德家族的真正想法如實以告。 原來施魯德家懷疑--有無政治背景? 一九八九年北京的「六·四」事件後,中美關係緊張。美國方面,從政府到民間,都對 中國有不可小覷的經濟打擊。在這種大背景下,戴維·施魯德仍然於一九九○年上半年,將 中美合資的「得瑞蘭」醫藥總公司推出前臺,而且加速運轉業務機器。從而使戴維·施魯德 處於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境地。 「簡單地說,」章律師下意識地放低了聲音,「總感到成了夾心餅乾餡,中、美雙方都 想打擊他。」 大律師詫異地僵住。稍頃,扭過臉來,說:「『六·四』以後,歐美國家的經濟打擊, 確實給中國造成了很大的損失和困難。但唯其如此,中國政府對於尚存的支持者和合作者, 抱著『難能可貴』的看法,感謝還來不及呢,怎麼會打擊?」 「有些淵源,大律師尚不瞭解。總之要進行這方面的調查。」 大律師突然發問:「老施魯德是否到過中國?」 「嗯?」章律師猝不及防似的,「你是說,什麼時候?」 「我想,老施魯德同中國的近代歷史,說不定還有些瓜葛吧?」 「大律師知道這些?」 「在美國的中國人多得很嘛!」大律師賣關子。 地球確實越來越小了。章律師笑起來。原來,抗戰時期,老施魯德就在重慶,是陪都美 國大兵中一員,中尉。「後來,國共內戰,他作為蔣介石的顧問團成員,當然是反共的。」 大律師也笑起來。「原來是共產黨的老敵人啊!」有這樣的疑慮也就不奇怪了。 另外,美國方面,雖說對於製藥業投資的施魯德,沒有明令中止他與中方的合同,但做 了他的工作。「有關方面進行反對和阻撓,是肯定的。但戴維還是來到了中國。」章律師 說。 如果「五·二三」海損真有政治背景,想通過官方所謂「正常渠道」解決,當然是一筆 糊塗帳了--施魯德家族就是這樣想的。 且不說萬花筒式的美國政治,就是在中國,也有其「另一種風格的複雜」。例如 「五·二三」海損,《渝洲唱晚》上的提法是「五·二三」海損案,已遭有關方面批評。 「報社有什麼權利立案?」批評說,「那是檢察院的事。請不要越俎代庖。」 的確至今連立案也困難。似乎大不了算一樁民事糾紛。 所以,走民間的路子,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大律師、武耀和單延昭,三個好友聚在曾家灣的辦公室裡,看資料。 大律師自一九八四年開辦「社會事務諮詢」以來,一直就用這間十五平方米的小小辦公 室。八年來,粉刷過一次,換過幾張畫,電話機也改成了程控直撥。其他無甚變化。 有過這麼兩三次,身為處長的單延昭信口說道:「太寒酸了吧!換間大點的,裝修一 下。」筆桿子武耀代為回答:「只有小人物才用大辦公室(尼克松語)。」 對於這句褒貶莫辯的話,三個朋友一齊笑起來;一笑了之。 牆上有幅大彩照:兩個歐洲兒童,一男一女,相對坐於戶外。四隻小腳同泡在一隻舊鐵 桶裡。男孩煞有介事地吹奏小號,女孩聽。一隻花鵝也在一旁聆聽。 此刻,武耀問:「你怎麼知道那老頭兒同陪都有瓜葛。」 「我想,」大律師一邊翻閱材料,一邊慢悠悠地說,「重慶的投資環境其實是很差的; 就算有一些美國人來投資,也多為華裔。像施魯德這樣的白人極少。此其一。其二,製藥業 週期長,見效慢,外商下注的就更少了。而醫藥事業,是帶有慈善性質的。所以我感到老施 魯德派其子來重慶建藥廠,有一種情感因素。」 另兩人表示同意。 所閱材料中,有一摞章律師提供的照片,是五月二十三日那天所拍,霍滄粟、其妻、霍 小麗和戴維出遊的記錄。 內中有一張,引起了大律師的注意。他立刻替它取了個名,叫「證據照」。 是小施魯德落水的瞬間畫面,由遠及近:隱約的山城(市區)背景;白色巨輪的大半個 船體;波浪重疊(很清晰);絳紅色的帆布小艇嚴重傾斜(向岸),小施魯德和霍小麗跌出 艇外即將落水。 任誰看了這照片都會說:人是被「銀娘」號浪翻入水的,錯不了。 「它太像證據了。不,它就是一張十分有力的證據。」武耀說。 「甚至,簡直就是為了取證而搶拍的。」立刻明白了大律師感覺的單延昭半開玩笑地 說。 於是研究其它照片,又發現,凡是以珊瑚壩和長江大橋為背景的,人物都在岸上;小艇 載人下水後的照片共四張,沒有一張有珊瑚壩或者長江大橋。 「這有些不合常情,」筆桿子武耀說,「不合審美的常情。小艇下水後,卻不用珊瑚壩 和大橋,那麼,『在重慶的江中蕩槳』的立意怎麼體現?」 另兩人都同意。 再一個發現是,只有一張照片上有霍小麗的母親,即四個人的合影,地點在「得瑞蘭」 製藥廠的大門外。由於所有的照片都攝於同一次出遊,所以給人「未來的岳母中途退場」的 感覺。 俗話說岳母愛婿。她為什麼要退場? 商量後,決定將視線暫時從「銀娘」號和船管站移開,先將這個「未來的四口之家」看 清楚。 由單延昭和武耀從報社的角度進行調查。 雖說是「走民間的路子」,但脫下警服的刑偵處長,也決非一個真正的平頭百姓能比。 第一步:「五·二三」出遊的始末。 大律師將「五·二三」出遊的有關情況整理如下-- 「上個月,可能是中旬某一天,爸爸外出歸來,說起南岸有個叫梨深溝的小鎮,砂鍋很 不錯,是地道的鄉村風味。」霍小麗說,「我立刻就想到,同戴維去吃砂鍋。」目前大都市 人,什麼都吃膩了,出去獵獵奇也是可以理解的。「但爸爸說,他也說不清那個確切的地 點。讓他畫圖,也越畫越糊塗。當時我說爸爸你該不是在吹牛吧!爸爸說你要不信,哪天我 帶你們去吧。」 (那麼,這次行動的發起人,是霍家了,但,是女兒呢,還是父親?) 霍小麗後來催促過父親,但時間上總是不合適。「也想同戴維驅車自己去找,但他是白 種人,到處亂竄恐惹來麻煩,所以儘管戴維對於吃民間風味興致很高,還是只好將就爸爸的 時間。」 這樣,直到五月二十三日,上午,霍滄粟打電話給女兒,說剛弄完一樁大設計,累壞 了,也有了點空。「如果你們還有吃砂鍋的興趣,今天倒可以去。隨便你們。」 霍小麗很高興。看看外面,天氣也很好。「讓我問問戴維。」她說。 戴維說OK,去吧!他手上本來正有工作,也決定暫時放一放。另一方面美國人也習慣 了忙裡偷閒。 (這麼說,五月二十三日的出行,實際上是戴維自己決定的?如果是這樣,那與「銀 娘」輪就沒有什麼關係了。) 小麗又將電話打過去。父親說:「那麼你媽媽作何處置?」 「當然是一塊兒去嘛!」 這樣一來,這形成了「全家一起正式出遊」,而不是簡單的「共進午餐」了。 戴維於是做了一些安排,還帶上了相機。 其時為上午,近九時。 △但是,直到中午十二點已過,霍滄粟夫婦才到達「得瑞蘭」。不習慣空候的戴維坐立 不安。小麗埋怨父母。父親說,設計還有點尾巴要處理,何況,「去那麼早幹什麼?避開中 午的高峰不是正好嗎?」小麗也無話可說。 四個坐進一輛「馬自達」,戴維開車。 五月的陽光明亮而柔和,樹木肥碩蔥蘢,那初夏的濃綠讓人非常快意。戴維甚至哼起了 家鄉的小調,小麗也能和上幾句。 許是受了感染,霍滄粟自語了一句「年輕人看著年輕人好」。這是一句西北民歌。 這話小麗聽見了,扭頭對父親說:「爸爸說風涼話!我看你和媽媽也挺好嘛!」 父親說那不是一回事。 戴維弄懂後,以其美國人的邏輯說「人人都有年輕,人人也會衰老。只是一個次序的問 題。」 小麗的母親不懂英語;霍滄粟便對她解釋:「這個西部牛仔春風得意,因為他正年 輕。」 這話偏巧小麗聽見了,便又扭頭沖父親說:「爸爸你不要俄狄浦斯情結!(意即父親吃 女婿的醋。)」 霍滄粟說你小瞧爸爸了,「你真是太小瞧你父親了。」 那個砂鍋小店其實很好找:從川黔公路上向西拐進小公路,駛約三公里即是梨深溝鎮, 鎮外幾十公尺即是那小店,店名叫「三娃」系店主小名。生意不是想像的那麼好。總之一行 人去時沒有一個顧客。 (單延昭和武耀也去那裡吃了一頓砂鍋,店主說,天熱起來了,生意不如冷天。) 霍小麗說,他們共吃「六隻砂鍋,有牛肉、肥腸、豆腐和鴨子什麼的」。「味道其實很 一般,但戴維吃得很高興,」霍小麗說,「因為他反正也品不出中國菜的優劣。」 此時有店主的朋友來了,靈機一動地說,應該給他們照相,「放大了排起來,好做廣 告。看,人家老外都慕名前來了嘛!」 店主認為這個主意好。霍滄粟不願替人家做廣告,但戴維,這個來自金錢社會的青年反 而非常爽快地答應了,興致很高。 居然真就拍了這麼一張。(後來武耀給這照片職名為「三娃砂鍋走向世界」。) 那天中午,大家都喝的啤酒。 詢問霍小麗,戴維·施魯德飲酒的習慣。答曰:其實戴維進餐時並不喜歡飲酒,但當時 大家都喝,他也就喝了。並且說「尊重中國習慣,與大家共飲」。 戴維不善飲,從不沾烈性酒,以葡萄酒為最。 至於霍滄粟,平時喝啤酒是不用菜的--這個習慣倒有些像西方人。如果叫他「吃菜 吧,怎麼老不吃菜呢」,他這要換成白酒。那天他沒有要白酒--也許未來的洋女婿在側 吧,他一邊慢慢呷著啤酒,一邊隨意地吃菜,一切非常自然。 小麗和母親,只是陪襯似地喝了半杯,平常就是這樣。 飯後,小麗的母親突然說要先走一步,「下午系裡政治學習。」她說,「這裡果然有些 田園風光,你們照照相,散散心。我不回去不大好。」母親在商學院工作,是教研室主任。 小麗和戴維面面相覷。霍滄粟說的確是例行的集中時間,她先走一步也無妨。 略等一等,便有「的士」路過,小麗母親便先走了。 這裡三人便漫步小山崗。荷葉已長得肥大,有水珠在葉中如珍珠,風吹過,荷葉搖曳, 翻起翠綠與銀灰的波浪。梯田裡的稻秧就像絨毯。茂盛的竹林掩映著農舍。鴨子嘎嘎嘎地一 陣叫,牛也「哞--」地來一聲,無可無不可似的。偶有蟬鳴「嘰--」地一響,又停住, 似羞澀,又似試探,很有趣。一切都讓人快活。兩個年輕人嘰裡哇喇說得很興奮。 上到高處,四望,自然就看見了長江。原來這裡離江邊很近。尚未進入汛期,江面較為 寧靜。有兩三隻小船在沱內懶懶地動作,魚網撒開,在陽光下一閃。 霍滄粟說:「在美國的密西西比河上,輪船川流不息。長江基本上是空閒著的,水運極 不充分。」 戴維卻說:「我並不認為河流看起來像公路有什麼好。這裡才真正稱得上河流。河流就 是河流。」 河灘寬闊,卵石漫及遙遠。霍滄粟說,他曾在珊瑚壩上收集到一些卵石,非常美麗。 「這個叫奇石收藏。」小麗代父解釋,「那些卵石的確很有意思。」每一塊,霍滄粟都有命 名,例如《嫦娥奔月》、《神行圖》(《水滸》人物有神行太保戴宗)、《迷途的哥倫 布》、《傾聽的福爾摩斯》、《中原逐鹿》……最有意思的,霍滄粟興致勃勃地說,是一塊 叫《下凡》的。 小麗說:「我見過,奇妙極了,讓人難以置信。是一塊綠色的卵石,有巴掌大,中間有 突出的白色紋路,完全是漢字的『下凡』,一絲不苟。」 「真的?」戴維睜大了眼睛。 「是的。」霍滄粟認真地說,「我現在最大的願望,是想找到『仙女』,或者天女。」 拾起一根竹棍在地上劃著。 「『仙』字可能不大容易,」小麗說,「但『天』字可能不難得。」 「您說『下凡』是在那邊得到的?」戴維指著右前方。隔江可見珊瑚壩;有汽車在上面 慢慢走。 「是呀!」霍滄粟說。 「那麼『仙女』一定就在這邊了。走,我們找『仙女』吧!」 一行人便說笑著下了坡,來到卵石灘上。 (這樣說來,走向江邊,是戴維·施魯德自己提出來的?) △三個人拉開距離,以自己的感覺挑選卵石。「『仙女』或『天女』自然沒見到,卻也 得到幾塊有收藏價值的。」霍小麗說。 此刻已是下午近三點,氣溫偏高,人是下意識地想近水,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走到了江 邊。脫下鞋襪,踩在水裡。水下的卵石尤顯鮮豔,大家撩起水來洗洗身體,不知怎的就發現 了不遠處有一絳紅色的帆布小艇。 (單延昭輕描淡寫似地問是誰先看見的?) 霍小麗想了想說:「說不清誰先發現……好像一下子不約而同都發現了。」 當然很高興了。大家奔過去。霍滄粟先上去,一躺。霍小麗便給父親拍了一張「河灘上 的流浪漢」。 (霍滄粟上身赤裸,褲腿卷起,兩手枕頭,倒有幾分流浪氣息。) 正在高興,船主來了。船主就是這岸邊居住的農民。原來這小艇是供人遊玩的,租金每 小時五元人民幣。 這還不簡單,乾脆租用一小時。先付押金一百元。戴維立刻掏出一張「老人頭」。 (戴維一定做夢也沒曾料到,他用這鈔票給自己辦好了去另一個世界的手續。 就是說,這只送命的小艇是他自己租的?大律師想。) 既然有整整一小時,當然不一定老在原處了,何況船主還把兩隻槳也給安上了。 就這樣一邊劃,一邊拖,你上我下,互相拍照,漸漸向下游走,自然這到了瓢兒氹-- 當然三個人並不知道這個地名,只是感到這裡水流平靜(是回水區,幾乎沒有什麼流速)不 至於給沖到江心去(說明還是有顧慮的)。又寧靜無人打擾,又可以借助珊瑚壩和大橋做拍 照的背景…… 後來,開頭那一幕便發生了。 「萬萬沒有想到,會突然開來一艘大船。」霍小麗哽咽著說。 大律師的指導思想之一:宏觀質疑論。 大律師說:世上許多事--尤其是大事--如果孤立地就細節質疑,均可解釋,從而不 成其為疑團。「這時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逐一排除··疑團,結果問題化為烏有。相反,應 將細節疑團相加,提煉其宏觀成··份,造成宏觀效果,使問題的真相顯現出來。」 下面是若干「細節疑團」-- 之一:「廣告照」和「砂鍋的美學風格」。 大律師端詳那張已放大成二十寸的彩照「三娃砂鍋走向世界」。他說:「光線多麼充 足!明晃晃的吃什麼砂鍋?」單延昭和武耀都笑起來。 砂鍋很燙,很油膩,味重麻辣燙,是典型的冬令菜肴。即使要在春夏吃,也當選個陰雨 天。 重慶的五月,三晴兩雨。 單延昭也端詳照片:門外的陽光亮如錫箔。「的確有些彆扭,」他說,「真是明晃晃的 吃什麼砂鍋!」 之二:小麗母親的「不湊巧」。 小麗母親中途退出時說:「真不湊巧,今天下午剛好政治學習。」 大學教師並不坐班。據瞭解小麗母親一周只有四節課,又都排在上午。就是說,每週有 六個下午都可自由安排--政治學習每週僅一個下午。 偏偏就在有會的那一天出遊,而導致中途退出,這種安排也真讓人費解。 之三:花三小時才趕到「得瑞蘭」。 既是主動告知女兒「設計已完」,又解釋「還有點尾巴」所以拖晚了,霍滄粟的行為也 讓人費解。 之四:從設想到實施的時間間隔。 四月提出要吃砂鍋,五月下旬才實行。「說走就走的事,竟也拖了一個多月--這裡面 有一種什麼感覺?」大律師問朋友。 兩人沉默片刻:許是合作久了,默契已深,竟異口同聲說道-- 籌備感。 小結:以上四點系同一範疇:時間。時間安排有悖常理。 就此,大律師就「時間範疇」,進行假定性設問。 問一:假定此次出遊在四月,如何? 答:四月天氣,尤其是上、中旬,還不夠暖和,不會進行「帶水的活動」,即不會去租 用小艇。 問二:假定出遊在五月的陰雨天呢? 答:既不會下江,也不會去照相。 問三:假如上午九時半霍滄粟夫婦就去了「得瑞蘭」呢? 答:那麼就有可能先遊玩,撿卵石、照相,這樣即使坐了小艇下江,也不會碰上下午三 點多起錨的「銀娘」輪。 (三個朋友面面相覷。) 「細節疑團」繼續。 之五:霍滄粟怎麼就知道梨深溝有家砂鍋食店? 梨深溝鎮是鄉政府所在地,砂鍋之所以尚能經營下去,是因為附近有兩個廠子。但不管 怎麼說,那是偏僻的所在。 霍滄粟的解釋是:那天去交通學院辦事,需等候接洽人,「閑著無事,便信步往岔道上 走去,不覺便看見了梨深溝鎮。」 大律師說:閑走一走就是四公里之遠,也未免離奇。「況且,所去之處因有鑄造廠和水 泥廠--這種企業是污染環境的--所以也不是什麼勝景,很難相信會具有不自覺的吸引 力。」 之六:為什麼一定要「帶路」? 據霍小麗所說,去梨深溝的路其實很簡單。就是說,霍滄粟或口述,或畫圖,均足以表 達,然而卻認為「說不清」,必需自己來做嚮導。 單延昭說:「這位霍總,是搞化工設計的;所畫複雜圖紙,不計其數。像這樣一個吃砂 鍋的所在,居然稱畫不出地圖來,豈不是怪事?」 以上兩點歸為「地點範疇」。 下面的疑團,屬「行為方式範疇」。 之七:奇石收藏。 在霍滄粟家中,的確看見不小一堆的「漂亮石頭」。每一塊都取有名字。像前面所述的 「下凡」,也確有其石。單延昭和武耀都稱奇。 問題是,一一看過之後,發現都是卵石。 霍夫人說,都是長江邊找來的。 再問,發現霍滄粟收藏奇石的愛好是最近才有的。「近個把月吧。」霍夫人說。 之八:飲酒。 霍滄粟在「三娃砂鍋」店中,一反常例,以啤酒就菜。平常是:要麼,空喝啤酒,要麼 以白酒就菜。 那麼,他當時的拒絕白酒,若無身體原因,便給人以「不能因酒而誤了要事」的感覺。 有什麼要事? ………… 武耀突然鳴不平似地說:「老兄的細節疑團,雖不敢說牽強附會,小題大做,但感到主 要衝霍滄粟去的。就是說,你已經懷疑他了。你憑什麼懷疑他?」 大律師無語。 單延昭說:「我也有同感。先懷疑,後質疑,先入為主,因人設政……」 大律師突然說:「偷斧子的人!」 大家一起笑起來。 隨即沉默。 大律師說:「有一種感覺,我還不知該怎樣來描述……感到霍滄粟在整個行動中,是一 個潛在地起作用的人……」······ 整個「五·二三」出遊,每一個「有意義的細節」,都與他沒有關係,例如-- △去與不去,是由霍小麗同戴維商定的。確切地說,是戴維自己決定的。 △帶相機--如不照相,則不會出事。相機也是戴維自己拿的,甚至霍小麗於此也沒說 一句話。 △小麗母親的中途退出--也是她自己提出的。霍滄粟甚至還問了句「非去不可嗎」。 △漫步山崗,變屬自發行為,隨意行為,總之無任何人明確提議。 △走向江邊,是戴維提議。 △帆布小艇也是戴維租的。 △甚至那「最後的留影」,也是戴維自己上的小艇:先在岸邊靠著拍了兩張,隨後他興 致勃勃劃動雙槳,到了水深處。 「但是,」單延昭說,「假如抽去霍滄粟,上述所有細節將不復存在。」 「問題就在這裡!」大律師說,「他明明是『存在前題』,卻又一切與他無關。」 「完全是政治家的風格。」武耀笑起來。 「推得太乾淨了,反而令人懷疑。」單延昭說。 「正是這樣。」大律師說。 但是,這種質疑,完全是哲學式的;說得不好聽,是書生式的想當然。 事實是,沒有任何證據能說明霍滄粟(還有霍小麗及其母親)有作案行為。 何況,他為什麼要殺害戴維·施魯德? 正因為如此,目前警方尚「正式關注」霍家,注意力仍在「銀娘」輪和航管站方面。 而且霍家還遭受著輿論諷刺:「想找個洋靠山,空歡喜一場」;「偷雞不成蝕把米」; 「美籍華人當不成,弄不好還得吃官司呢!」……諸如此類。這些個,在中國,倒也不稀 奇。 因此決定:《渝洲唱晚》以「打抱不平」的姿態,替霍家說話,從而打進霍家的生活。 大律師打電話給重慶圖書館的泉華。泉華是山城美人,其婚變曾是沸沸揚揚的花邊新 聞。其間大律師給予她誠摯而有效的幫助,扶她擺脫惡夢,走向健康生動的生活。她視大律 師為「恩師」,自稱是他的「私淑弟子」。 大律師說,准備查一些資料,關於抗戰及國共內戰時期「陪都美國軍人的行藏」--尤 其跟一個叫比西姆·A·施魯德的下層軍官有關的。 就是說,挖戴維的父親老施魯德的歷史。所謂鉤沉。 次日,泉華回電話,找到一些,但未見有施魯德姓氏,而且材料多為「間接性質」,即 站在共產黨及民眾角度的居多。「我還是給您送去,」泉華熱情地說,「但我建議您再同市 政協資料辦公室聯繫。很有可能那裡直接的材料比較豐富。」 「好的。謝謝。」 政協方面有關史料之多,超出想像。大律師耐著性子,在悶熱的閣樓裡釘子似的紮了三 天,終於篩出了三條與老施魯德有關的材料。 其一:挨「炸」--一九四六年×月×日,重慶學生和市民舉行反內戰要和平的示威遊 行。隊伍行至滄白路,有一敞篷美軍吉普從旁駛過。隊伍裡有人扔出一瓶「上海」牌啤酒, 正好掉進車內,且砸在一年輕中尉頭上。因當時有人叫「手榴彈」(英語),故車內美軍狀 皆狼狽。這年輕中尉即老施魯德。鮮血同啤酒泡沫混在一起,「給人以腦漿迸濺之感(《世 界日報》語)」。 其二:清理防空洞。一九四六年×月×日,重慶市民清理石板坡一帶的防空洞(抗戰期 間,日本飛機多次轟炸重慶)。為示友好,美軍也派了數人參加。有照片。頗有點「軍民共 建」的味道。美國軍人姓名一一登出,內有比西姆·A·施魯德。 其三--這一條,尤其引起大律師的關注。是「徐小雁被強姦案」。也是一九四六年。 徐小雁為當時的正陽法學院女生,時年二十一歲。十月十四日夜被美國大兵「拖入軍 營」強姦。同時被拖去的還有其同學焦姓女生。焦跑脫,徐遇害。 此事在當時的陪都,自然引起了軒然大波。然而又並無引起嚴重的國際糾紛,因為輿論 有對立--簡單地說,因為徐、焦等女生「素日以來,與美國士兵交往密切」(偽《中央日 報》),所以,「是不是真的屬強姦,還很難說」(《世界日報》)。 此事與施魯德的關係:被控強暴徐小雁的美國士兵,系他的直接下屬。 大律師倒過頭來翻閱市圖書館的史料。果然,官方、民間的各類報、刊對此案有詳盡的 報道與評論。 整理出有關情況如下: △徐小雁,湖北武昌人,武漢淪陷前舉家遷往重慶;父親系國民政府水利部門官員。 △徐小雁系法律系學生,英語很好。因曾臨時充任翻譯結識了美國駐渝軍方人士。漸漸 還介紹自己的女同學與美國士兵交好。同學中漸有微辭。學院領導也委婉告誡她,用語中有 「美國青年容易衝動」類,實為警告。 △出事那天,包括徐、焦在內的五名女生,應美國士兵之邀,晚上七--九時在「皇 後」舞廳跳舞。「接觸十分親昵,以至其他舞客側目」(《陪都新聞》)。「徐小姐的頭髮 染成栗色,加之面容有西洋風格,竟讓有的舞客以為是一位美國女人。」(《子午花 邊》)……舞會完,美國士兵要用車送她們歸,有三人拒絕,徐、焦嘻嘻哈哈地上了車。 「皇后」離正陽學院僅一公里。所以後來有輿論認為「一切都是自找的」。 △汽車(中型吉普)載著六名美國軍人(施魯德在內)和徐、焦兩位女學生,並未直接 開去正陽學院,而是在市內兜風。兜了好幾圈,有不少行人看見這一幕。 後調查此案時,徐、焦二人說:「兜兜風,是我們同意了的」,「因他們一直很禮 貌」,云云。 △嗣後,中吉普並未開往正陽學院,而是開去了曾家岩美軍駐地。 徐、焦以為仍有兜風,初初未以為意,待發現,便叫停車。車不停,反而更快了。徐威 脅說要跳車了--並且果然站起要跳。這時中尉施魯德伸手將她按在了座位上。 對於此舉,事後施魯德解釋--怕她跳車受傷。 那麼,為什麼不叫停車? 因為沒想到後來會出事,「一直都在鬧著玩,徐小姐焦小姐看上去情緒很高。」(施魯 德答記者問。) 兩位女大學生就這樣進了美軍兵營。 △問題是:強姦徐小雁的並非車上的士兵,而是駐是內幾個百無聊賴正在打克朗球的士 兵。 而且,這幾個「克朗球」大兵稱:他們以為這兩個姑娘是「朋友們帶回來的妓女」。 這幾位大兵所說是否實話,只有他們自己才明白。 (大律師又一次想到,「還歷史的真面目」之類的說法是多麼可笑。) 此刻,車上的長官施魯德哪去了? 「我一下車就被傳令兵喚起見上司。後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嗣後有上司及傳令兵的證詞。但這一切也無法辯出真偽。 焦的確是跑脫了。她的衣服和呢裙都被撕破。她狠狠咬了一個大兵一口。 還有種說法,焦之所以跑脫,是她長得較為平常,吸引力不夠。 所以吸引力很強的徐便遭了強暴。 △事後,徐憤怒地譴責「以為是妓女」之說。「我不停地用英語喊我是學生,我的父親 是徐××!有人來捂住了我的嘴。」 但「克朗球」士兵一致說:她一句英語也沒說。她叫的是漢語,我們以為是她堅持要先 付錢,所以有人塞了一把鈔票在她衣兜裡。 塞了美鈔倒是事實。 △「以為是妓女」一說,起了很大的作用,簡直有政治家的風格。美國大兵得以開脫。 而更糟糕的是,將徐、焦兩位姑娘的形象,做了非常不利的刻劃,所以輿論裡有「活該」之 類。△此案的了結--簡直等於不了了之。那幾位「以為是妓女」的大兵,被遣返回國。因 禍得福,求之不得。 雖說徐、焦的父親均為國民黨要員,但政府也決不會為了這樣的事同美方鬧翻。因此, 有意無意擴散受害者「自己行為也不夠檢點」的輿論,給眾怒降溫,也屬必然。 這樣,徐、焦當然就更苦了。 △施魯德並未被遣返回國。似乎美軍方面認為他沒有責任;或者用「不必遣返」來向外 界表明他沒有責任。 但,那以後,施魯德便再未在公開場合露面。 然而來自政府裡的輿論,有不少指責他的,因他是「當事人中的唯一軍官,且是直接長 官。」。 兩年後,即一九四八年,施魯德因換防而回到美國。 大律師尋思這個「徐案」:施魯德會不會有了仇人在中國,現在知道了其子戴維來到重 慶,便沖這小施魯德下手,以報宿仇? 那麼,這個仇人,最大的可能,當為「徐小雁的人」例如親人,尤其是--戀人。 如能見到徐小雁本人就好了。但根據資料,「徐案」之後,見兇手逍遙法外,徐小雁曾 試圖自殺以抗議,終給家人看住。其後便在重慶消失了--不是失蹤,是換了居住地。 而且,一定也已改名換姓。 (如活著,已是年近七十了。) 如果當年有「鐵杆戀人」,那麼這戀人也垂垂老矣,要報仇,當然只有假手他人。 弄清戀人與霍滄粟的關係--這是一條重要的思路。 第一步:尋訪當年的正陽法學院在校生。 於是,在《渝洲唱晚》上登了一則啟事:聯繫正陽法學院老校友。 正陽法學院在重慶解放後即解體,一部分歸屬後來的西南政法學院,另一部分在北京的 朝陽政法大學內。 所以,也請朋友在《北京晚報》上登了啟事。 正好近幾年來,起了一股校友熱。連已純是一個歷史概念的黃埔軍校的白髮蒼蒼的老學 生們,也在全世界串連,準備給人生劃一個心理平衡的句號似的。 重慶方面,立刻就有了反應。 大律師和武耀逐一進行聯繫和摸底。 這樣,在一位姓鐘的退休教師處,得知了徐小雁的戀人的情形。 鐘老師當年同徐小雁同居一室達三年多。是同室中寬厚的大姐。「徐小雁對我,是無話 不談的。」她說。 鐘老師說:徐的戀人有三個。 徐小雁美麗活潑,多才多藝,出身名門,所以一進校就不斷有人追求。 這種爭鬥,此伏彼起,有真有假,混戰似的;到後來,大家公認的,有三個,是「正經 的准戀人」。而且都是學院的人:兩個職工一個學生。 其一,學院的宣教部長龔平凱。雖是部長,當時也不過二十五六歲;身材高大,口才極 好;又系蔣委員長奉化同鄉,所以被認為前途無可限量。 其二,英語教師尚傑,是巨商之子,父母已在美國打下根基。尚傑風度翩翩,渾身上下 一塵不染,本身就受眾多女生仰望。他之所以遠離父母,在重慶領薪水,就是為了徐小雁。 他的說法是「同小雁結婚後一起去美國」。徐小雁英語好得被美國大兵列為己類,自是因了 尚傑。 其三,同班同學顧宮廷論條件他並非前兩位的對手。其父是商務印書館一名普通編輯。 他同徐小雁外出,還是徐小雁掏錢呢。他的優勢在於,一來同學間接觸機會多,二來顧宮廷 天性幽默頑皮,是個笑話大王萬事通,同他在一起的快活自是可想而知。 「徐案」以後,三人碰了好幾次頭,有一種聯合起來一起報仇的勢頭,而不是將戀人推 給別人,借此甩手。這一點當時很得人們的讚賞。 但事實上這種聯合不可能有什麼結果。 龔平凱似乎想在上層做工作,借助政府與法律,通過「正常渠道」達到目的。沒有效 果。「奉化同鄉」也沒幫上他的忙。他反倒失去了正陽宣教部長的職務,進《惠報》當了記 者兼編輯,聊以謀生而已。 鐘老師:「六一年或六二年我在龍門浩街上碰見過龔平凱,周身浮腫,目光呆滯,青年 部長的神韻蕩然無存。那以後他就死了,是營養不良的病,所以也可說他基本屬餓死的。 後來校友們偶然碰面,說起他,都說他是倒黴透頂的那種人。國民黨和共產黨都收拾他。沒 活到『文革』算他的福氣。」 英文教師尚傑在出事後反而加緊了向徐小雁求婚。此事在學院裡突起極好的口碑。為此 同乳臭未乾的顧宮廷打了一架,雙方都流了血。徐小雁不但未接受任何人的求婚,反倒一下 杳如黃鶴。在尋找無望以後,尚傑出人意料地參加了川東地下黨。 「去年我偶然看到一本雜誌《紅岩春秋》,有寫川東地下党,特別是華鎣山遊擊隊的文 章。裡面有個叫常吉的,通法律,又懂醫道,還懂英文,在偽政府裡任職,實為華鎣山遊擊 隊內應什麼的。校友們斷定這個常吉就是尚傑,後來文章寫他從天池夜行寶頂,為遊擊隊領 導親呈情報。帶路的卻謀他的金筆和金戒指,半路害他。他交出筆和戒指,那人依然推他下 懸崖。居然沒有摔死。後來遊擊隊抓住了那個帶路的--其實也是遊擊隊員--要處死,由 他親自動手。他反而講情,說什麼貪欲之心,小人之常情,不可與為伍,亦不必深究云云, 很像尚老師的風格。 「解放後,這個常吉一直在黨政部門工作,好像一直居官也不高。『文革』中受了沖 擊,似乎也沒什麼要緊。前幾年,聽說已離休,由於子女已在美國定居數年,他也準備去美 國並晚年。別人都是落葉歸根,他卻好像反其道而行之。」 (那麼,常吉是不是尚傑,需落實。大律師問有無「相聯繫的照片」,答曰「尚傑的 有,常吉的自然沒有」。) 遂翻出早年的照片,系學生同任課教師在什麼節日的慶祝活動合影。 武耀將這發了黃然而尚清晰的照片拍了照。 顧宮廷也在「徐案」後參加了共產黨,但他不是加入遊擊隊,而是去了延安。 「徐案」之後有兩起襲擊美國人的事件,正陽學院的人都相信是顧宮廷領人幹的。一起 地襲擊夜歸的美國記者史密斯,搶了他的攝影器材,毆打,最後將他捆牢堵口寒在臨江門下 的下水道中,被乞丐發現獲救,否則可能死去。因為美國佬身上的現金分文不少,手錶也 在,所以輿論認為是共產黨所為。 另一起是一輛美軍的中吉普從林園返回市區時刹車失靈翻開到歌樂山下。其時蔣介石已 不住那裡,美國兵去那裡做甚無從知道,但戒備不再森嚴給人以可乘之機。《世界日報》肯 定地說「制動系統遭人為破壞」,「四名美國軍人均受重傷」,後聽說有兩名死去。 顧宮廷在「徐案」以後便未再在學校露面。兩起事件後上面都有人來明察暗訪他的下 落。鐘老師也曾被喚到訓育處,仔細詢問了有關情況。 聽說顧的父親也被多次叫去詢問。 鐘老師說:「五二年,我從朝天門原美軍銀行大樓前過,站崗的兩人中有人叫我,而且 很親熱地跑了過來。原來是顧宮廷。 「原來,他做為南下幹部回到了重慶,目前將前去山洞軍政大學當文化教員。 「我將他請到我家,說了許多話。我問他那兩次襲擊美國人的事是不是他幹的。他淡淡 地說世上不是什麼事都弄清了的好,朦朧自有朦朧之美。我也就不再問。 「他走後,我對我愛人說,都解放了,這還有什麼不敢承認的?我愛人說,人家現在剛 有姣妻,如果說起曾為戀人下過『國際毒手』,恐不怎麼好。我就想到恐怕也只能如此解釋 了。」 顧宮廷的最大變化,鐘老師說,就是性格。頑皮勁兒無影無蹤,變得一板一眼,毫無幽 默感。 後顧宮廷從軍大轉業,進了報界。 三個朋友議論:誰具有那種「世紀性復仇」的可能性? 龔平凱被排除。經落實,此人確已辭世多年。 第二尚傑。武耀以《渝洲唱晚》記者的身份採訪了他。他坦率地說,常吉即尚傑,「校 友們的推測是科學的。」 常吉系重慶政協文史資料室副主任。武耀看了市政協社會活動的幾張照片,立刻感到 「尚公子風範昭然若揭」。 武耀問及「徐案」。常先生揮揮手,淡然地說:「年輕時,血氣正盛,見識又狹窄,對 諸事都是介意的,一切極易從個人恩怨出發。現在來看,在當時的背景下,政治、歷史、民 族文化既如此,出現那樣令人遺憾的事,也屬必然。一切還應向前看。逝者如斯,一個受歧 視與被淩辱的民族,唯有自強成功,乃為真正的雪恨雪恥。個別細節真是不必耿耿於懷。」 (對這番話,大律師事後評說:一個人對某事件一旦用了「令人遺憾」之說,就表明已 經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不可能有真正的仇恨了」。) 問:是否打算移居美國? 答:是的。手續已經辦妥。分批會見親朋好友之後,就要啟程。 問:不是說落葉歸根嗎?為何去大洋彼岸走人生歸宿處?答:遷居,僅僅從身體狀況出 發,葬在哪裡又能自知呢?不過我已打了招呼,我死後在美國火化,骨灰運回國內安葬。就 以此當歸根了吧。都是做給活人看的。哈哈。 反復聽了採訪錄音(當然是竊聽器了),三位朋友互相看看,一時無語。 良久,單延昭恨恨地說:「老頭兒是個國際主義者。地球村概念。西岸不合適了,就到 東岸去住--太平洋對他,不過一條嘉陵江而已。很難相信這傢伙還會對美利堅真正有什麼 仇恨!」 「是呀,是呀,」大律師也很感慨,「這位老先行,我們放掉他吧。對於一個淡泊的國 際主義者,我們還說什麼呢?」 於是找「最後一線希望」,顧宮廷。 顧宮廷在《××生活》雜誌社。近七十的人了,還沒退休? 原來顧老總編早該離休,近些年來人事部門對此類事也很堅決。六十二歲時他交出了總 編,但以顧問的身份返聘著。又拖了幾年,去年底聽說要讓這類顧問「無條件離開」,大家 都以為顧老這下「沒戲了」。誰也想不到,社裡突然成立了一個新機構,曰「調研室」。就 是每期出報以後,看看有無問題,每期各有什麼長短,再收集讀者反映……以及同國內同類 刊物進行聯繫,等等。從主編變成了主任,永不退休,永不褪色。他的權力實際上比原來還 大--文章好壞由他評說,誰個的業務好壞也由他評說。你拉到了廣告他要作梗你還真登不 上去…… 武耀去調研室看了看。顧宮廷不在,他的桌上,有幾本氣功雜誌。 「他訂的?」武耀問一個熟人。 「他是重慶氣功協會的理事。不來報社時,在家裡主要是練功。出來一個功,他就學一 個功……」 武耀辭了熟人,給大律師掛了電話。問是否去顧家。 大律師乾脆地說:「回來吧!一個為了不退休可以新設機構的人,一個頻頻練功欲享永 年的人,決不會懷有半點浪漫的仇緒了。」 武耀說:「說得好。這人已從極浪漫變為極現實了。」 但是這樣一來,「鐵杆戀人」這一頭算是完了。 只好約見章先生,告訴他:「暫時出現了空白,線索須另起,時間可能比估計的要長一 點。」 章先生說:「既這樣,我準備回美國一趟,就算向施魯德先生述職吧!」 大律師說:「這樣正好。而且你可同老施魯德談及當年的陪都生活。不要主動提及徐 案。有關徐案的一切,掌握得越多越好!」 章先生走後的第二天,武耀便興沖沖地從他的報社裡來了電話。 大律師趕去《渝洲唱晚》編輯部。單延昭也到了這裡。 原來北京方面的反應引起了注意。 正陽老校友的來函中,有位叫林繼昌的提出要求:委託打聽「老校友中的兩位女性」- -徐小雁和焦英蘋。 林繼昌當然不知內幕,所以在來信中,將「徐案」始末敘述一遍。「徐小雁,我們始終 不知其去向,而焦英蘋--這是最讓人納悶的:解放後我明明在街上見了她,她卻矢口否認 己系焦某。我那時還年輕,無昏花老眼;她呢,自是容顏無異,為什麼否認自己……」 三個朋友相視一瞬。心照不宣。 --居然忽略了另一個重要的思路:焦英蘋! 只注意了受害的,沒注意逃脫的。 立刻同林繼昌先生進行了聯繫。 兩天后,林先生夫婦到了《渝洲唱晚》編輯部。 林先生退休前在銀行工作,夫人齊氏也是校友。 細細聆聽了夫婦倆關於在重慶路遇焦英蘋的納罕事。 時為一九五五年六月。當時林、齊夫婦尚在重慶工作。是個週末,單位組織職工游南溫 泉;下午集體住進旅社後即分散活動。林繼昌喜歡釣魚,便與幾個同事往深裡走,準備穿過 馬家鎮去磨灘水庫釣鯉。在馬家鎮外的公路上,一眼就看見焦英萍,她帶著個八九歲的孩子 在走著。 會在這裡碰見焦英蘋,林繼昌有點奇怪,扭頭去問妻子:「你看那是哪個?」 妻子說:「咦!不是焦英蘋是哪個?」 林繼昌很高興,叫了聲「焦英蘋」便小跑過去。 被叫「焦英蘋」的女子楞了一下,茫然地掃了一眼,牽起孩子就走。 林、齊都趕到她跟前。林說:「哎!焦英蘋!同班同學都不認了?」 對方不停步,也不扭頭,生氣是說:「講不講道理?我不姓焦!」 這時那幾位同事在後面笑起來。林感到了難堪,就賭氣地說:「何必嘛!我又沒得罪 你!」 但那女子不做任何理會,拽著孩子,避瘟似地拐進一條小路。聽得見孩子嚷著:「走哪 去嘛?媽媽,走哪去嘛?」 眨個眼就不見了人影,跟撞見了鬼似的。這裡夫婦倆面面相覷,疑心重重,不由嘀咕- -突然就想了起來: 「徐案」以後,真正見不得人的是焦英蘋。 一個是,相當多的人根本不相信她「跑脫了」,認為她也是被「那個」了的。 那幾天她根本不願出寢室。但,即使是戒備森嚴的女舍,也有男生溜上來看她「長得什 麼樣子」。更有甚者,連在「官茅廁」裡挑糞的糞夫,也要來看「美國兵究竟搞了哪個婆 娘」。 「美國大兵如狼似虎,她哪裡跑得脫?」 「那是兵營,哨兵是吃素的嗎?」 「衣服都撕爛了嘛!」 為了這個,學校裡終於起一場相當規模的械鬥。一方是焦英蘋的同班男生,另一方是嚼 舌頭的外班男女。五人重傷,數十人輕傷。校方為此敦促焦英蘋「較長時間離開學校」。那 種勸其自動退學的意思,昭然若揭。 另一個是,「母狗不擺尾,公狗不爬背」;有人公開說她們「就是去賣淫的」。另有客 氣一點的,說「想找個美國如意郎君託付終身,別人卻只將你當雞看」。 焦英蘋也不敢回家,只能縮在自己的床上,在蚊帳中器泣。反復說:「我沒有!我沒 有!我可以去檢查!」 後來居然形成一項協議,即由校方派人同她去醫院驗明處女正身,「以平息輿論」。 焦英蘋由是停止了哭泣,很是自信的樣子。 但此項協議遭到了女權主義者的抗議和反對。正陽女協貼出大標語,稱此舉是「企圖從 精神上強姦全體女性」,「比強暴者更強暴」;稱誰要敢送焦英蘋去驗身,就將「不遺餘力 對其究追加猛打,令其身敗名裂」云云。 沸沸揚揚,不亦樂乎。 焦英蘋突然就失蹤了。失蹤的前一天晚上,同室秦姓女生陪了她一陣,她反復地,夢囈 般的就半句話:「美國人倒沒……倒是,倒是。」其含意大家都明白。 她的失蹤,讓一些人冷靜下來,感到了內疚。為此學生會曾如開過一次「徐、焦事件內 部檢討會」。 但這事終究過去;尤其是解放以後,社會發生了根本的、面目全非的變化,許多舊痕便 淡到烏有。 林、齊夫婦說:現在想來,很替焦英蘋心酸--她實際上是被自己的同胞逼得走投無 路。「最近,回首往事」,齊女士說,「感到我們這個民族,自己人待自己怎麼總是那麼苛 刻,那兇狠呢?」 林繼昌說:「焦英蘋外表平常,無什麼明顯特徵,但說我們夫婦二人一齊錯認了,也 太,太那個了吧?後來我們分析,她是躲到城外隱居,很可能還改換了姓名……解放初的重 慶城,只有現今的若干分之一,南泉外的馬家鎮,簡直都不算重慶了……」 在焦英蘋失蹤以後,來自各方面的消息慢慢合人們相信,她的確是「跑脫了的」。為此 還將一個美軍士兵狠狠咬了一口。衛兵本想阻攔,但看她瘋了一般,便驚愕地讓開了。 慢慢聽出來,林、齊夫婦大約也是當年的「過激議論者」,現在懷著久遠的歉疚,希望 能夠……至少瞭解瞭解焦英蘋後來的情形。 送走客人後,單延昭說:「這個焦英蘋即使還活著,要找到也相當困難。解放初建立戶 籍新體系的時候,不可能科學和準確。某人,大家都說他是誰,他就是誰……」 武耀說:「焦英蘋同『五·二三』事件,可不可能有關係?」 單延昭說:「找不到這個焦英蘋,一切推測都是空話。」 三個各各向後仰倒。大海撈針的無奈彌漫開來。 大律師忽然大笑失聲。兩個朋友緊張起來。 過了陣,大律師擦著嘴角說:「我們需要再來一次『文化大革命』。」 次日,《渝洲唱晚》登出一則啟事--徵求「文革」中的「身份落實事件」。 啟事說:「……為了大致弄清『文革』中女性因政治原因而遭受的打擊和挫折的數量與 程度,給解放以來的婦女解放運動的概況做出較準確的總結……」云云。 給人的感覺是:在組織一個「文章系列」,用簡省的方式收集史料。 自然,「付給信息費××元」,「同一事件,取第一報告者,以郵戳為准」,諸如此 類。 一周以後。 第四十五封來信寫道-- 「我巴縣針紡公司,原來的財務科長喬芸斌,女,當時不到四十歲。『文革』中空然有 一天,出了一張大字報,題目叫喬科長你真的姓喬嗎?大字報說她是美蔣潛伏特務,真名焦 英蘋……」 落款「巴縣針紡公司一退休職工」。 武耀興奮不能自已,未及看完便撥電話。 所獲「喬芸斌--焦英蘋」有關情況如下。 一,「文革」開始,喬芸斌任財務科長已數年。她為人不太會變通,所以機會來了自然 有人要整她。 二,針對她的第一張大字報是誰寫的,至今不知道;但當時剛剛進駐公司的工作組正在 無法「打開缺口」,便立刻抓住這事,成立了專案小組。 三,喬芸斌很快就承認了自己確系焦英蘋;雖然為此非常的屈辱,但認為自己的改名換 姓,系「美帝國主義所犯罪行所致」,沒有什麼政治陰謀,只為顧全個人名節。但在那個凡 事都說不清的年代,她這個解釋根本不起作用。 四,接下來就是:確定她已被強姦。工作組長在會上說「她怎麼可能沒被強姦」。為此 還召開大會,不知從哪裡請來了幾位「解放前的見證人」,回憶美軍在陪都的暴行。 幾位見證人都是樸實的老工人,他們的發言也非虛誆。四十年代,美軍吉普車在街頭巡 逡,見到漂亮女子,便悄悄靠近,突然將人搶上車,一溜煙開跑,這種事很多。蔣政權要靠 人害給錢給槍打共產黨,所以根本不可能認真追究。這類事情民憤很大,市民見到美軍吉普 就躲…… 焦英蘋承認那都是事實,但說「這並不能證明我的受害」。 於是又招來更多的大字報,有說「為個人名譽反替侵略者辯護」的,有說她「根本立場 是親美的」……不勝枚舉。 工作組反復給她做工作,要她「為了打擊帝、修、反的千秋大業,勇敢地承認自己的受 害,並站出來揭發和聲討」。 對此她沉默了幾天後,說你們去問我愛人吧。 五,焦的愛人不是本單位職工。對於這個問題,他非常肯定地說「我們結婚時,她是處 女」。 但,他承認自己並不知喬芸斌其實是焦英蘋,「徐案」與她的關係自然也不知道了。就 是說,焦對自己的丈夫還是有「重大隱瞞」的。雖然這種隱瞞可以理解,但仍然是「對組織 和革命群眾的欺騙」。 兩邊的工作組配合起來了。焦的丈夫被隔離,做他的「思想工作」。其間種種不必細 訴,到後來,焦的丈夫雖沒有徹底推翻「處女」之說,但宣稱「那時自己年輕,缺乏有關知 識,所以對她是否處女沒有注意」。 這樣一來,焦的「最後擋箭牌」便粉碎了。她突然承認--我的確被美國人強姦。 六,姓名為什麼居然改成了?有一個偶然原因。 原來焦在正陽學院讀書時,與一柯姓女教師相熟。柯老師是地下黨員,焦自然不知。五 一年初,焦在南岸偶然碰見柯老師,躲不掉,只好敷衍。柯老師說她現在巴縣(屬重慶管, 離市區並不太遠)的軍管會裡,主持婦女工作,很需一批知識女性來任幹部……焦靈機一 動,便答應下來。開介紹信時,焦便自書「喬芸斌」三字。柯老師是廣西人,還以為是自己 「以往聽錯了」:當時還說了句:「看看,看看,我還一直以為你姓焦呢!」 「喬芸斌」方正式產生,被共和國戶籍承認。 七,焦英蘋已於一九六六年底自殺--在禁閉她的那間辦公室的吊扇上掛了個繩套。繩 子--說來令人唏噓,對她本是有防備的,但給她發現了室內捆在斷腿籐椅上的一截麻索。 給她寫交待材料的信箋上寫了這樣幾個字:「美國人倒沒把我把我……倒是……」算是 絕命書吧,其意也很明白。 這絕命書,工作組自然知道該怎麼處理。對群眾宣佈,焦英蘋死於「對帝國主義侵略者 的仇恨和屈辱」,「她的死,不是孤立的,有深刻的歷史原因」,云云。 八,焦英蘋的丈夫,對妻子的感情是複雜的:一方面為她的死痛惜,另一方面,她向他 隱瞞自己的身份及歷史近二十年,他有怨恨也很自然。他幾年以後另處結了婚。現已去世兩 年。 「這位丈夫姓什麼?」大律師問。 「姓霍。」 三位朋友相視一瞬間。 「焦英蘋是不是有個兒子?」 「有,她死的時候,那孩子已經是個小夥子了。從來不招呼人,也不說話。」 霍滄粟是焦英蘋的獨生子。 於情理上推測-- 霍滄粟認母親受辱,這樁仇恨積了幾十年,在外國人大量進入中國時找到了復仇機會。 早年,母親被美國人強暴,現在女兒又被美國人欺騙和玩弄(他這樣看待戴維與小麗的 關係)而將成為犧牲品;恰巧這個戴維的父親老施魯德當年同「徐案」有關係,遂促成霍滄 粟殺掉了戴維。 就是這樣!肯定是這樣! --三個朋友一齊大笑起來。 想得美。 因為沒有--證據。 因為靠分析是不能立案的;靠分析也是不能破案的。 隨後便沉默。沉默了很久。 大律師突然問道:「《基都山伯爵》中那個復仇狂,有一點很奇怪--他每殺掉一個仇 人,總要告訴對方緣由。殺了就殺了嘛,何必多此一舉?」 武耀奇怪地盯著他。「復仇嘛,當然要讓你死個明白!否則怎叫復仇?」 單延昭說:「漢斯豪斯的精神本能說裡對於這個有理論上的解釋。稱追求心理平衡是人 類重要的精神本能……其中有一段談到如果復仇結果不能曉示仇人以使仇人同時遭受心理打 擊,復仇者的心理平衡便難以獲得。就是說復仇行為與生產行為之間有一重大區別:後者要 獲取的是物質效應,前者則主要取精神效應。」 「說得好!」大律師稱讚朋友。奧地利心理學家海·馮·漢斯豪斯是弗洛依德的學生, 與另一位學生弗羅姆是學術上的死對頭。漢斯豪斯有大量關於人類精神本能的著述,不知何 故一直難以引起中國翻譯和出版界的重視。二十年前,尚在山中燒炭的知表大律師從一個右 派分子那裡搞到幾部俄譯本,便開始了興味盎然而又叫苦不迭的中譯。譯成,終是不能出 版,便將譯稿在朋友中傳看。 知青夥伴單延昭,回城後陰差陽錯進了公安局,又鬼使神差幹上了刑偵;官至科長後, 開始信服漢斯豪斯那一套。同契友大律師,在這個領域,談話最是投機。 「那麼,」大律師又問道,「有沒有這種情形:復仇已果,卻不可能昭示仇人?」 「當然有的。」單延昭說,還舉了兩個例子。 「那怎麼辦呢?復仇的精神效應從哪裡去獲取?」 「這個一定要獲取,」武耀說,「否則復仇者會被自己『我實際上未能復仇』的念頭折 磨得自殺……我想,即使不可能昭示仇人,他總之得告訴誰,例如知情者,或者仇人的親 人,甚至自己的親人……」 單延昭同意:「他總之得告訴什麼人。」 大律師再問:「假定不但不能曉示於人,而且輿論--我指的正式輿論工具例如報紙、 電視之類--認為那為仇人的死亡系另外的原因,與復仇者毫不相關,會怎樣?」 另兩位朋友一致認為:復仇者會非常痛苦與鬱悶,甚至會採取「糾正視聽」的做法。即 使冒著危險也在所不惜。 大律師遂不再問。談話戛然而止。 武耀與單延昭面面相覷,恍然大悟。 --用輿論的試探霍滄粟,讓他自己出來「說一些話」。 當晚同已在美國的章律師通了話。 章律師說:老施魯德說,之所以讓兒子戴維去重慶投資醫藥事業,是因為自己曾在那裡 生活六年之久,這在當時美國軍人是很少的。 章律師淡淡地,仿佛漫不經心地告訴老施魯德,自己在重慶「偶然地見到一些有關陪都 的報告文學和紀實性小說」,其中有的提到他。 「老施魯德有點驚訝,看得出也有點不安,」章律師在大洋彼岸說,「他也仿佛漫不經 心地談及了當年幫助蔣政權的事。就這樣扯到了『徐案』。」 老施魯德說:「美國是個年輕的國家。半個世紀前的美國軍隊是勇敢的,也是粗魯和幼 稚的。對被自己援助的民族不夠尊重,就是表現……對於『徐案』,當時年輕的我堅持認為 自己沒有責任--就連我的上司對此也未對我說過一個字。但現在,我已老了,不知為什 麼,我卻覺得自己是有責任的……不是說,我在徐想跳車時將她按在了座位上--我的確是 擔心她摔傷……而是,我應該對司機說停下,讓她們走……我默許了我的士兵。因為我同他 們一樣覺得,我們從平靜舒適的祖國,來到這亂糟糟的陪都,我們應該有所補償……」。 次日起,一連幾天,《渝洲唱晚》以連續報道的形式,登載有關「五·二三」事件的內 容。 △《章律師已經回國,委託重慶朋友處理善後》 (暗示讀者,施魯德家作為原告的形象消失;說「重慶朋友」而不說「重慶方面」,也 有已經「善罷甘休」的意味。 告訴讀者,章律師回國向當事人述職後,施魯德家已同意「意外死亡」性質;文章故意 讓那些「準備看點熱鬧」的人失望,而且故意釀造「失望氛圍」。) △《生命的貴賤沒有區別》 (雜文。主題為:死了一個洋人就了不不得的時代已經過去。 文章「披露」了一些「政府官員」和「政法部門人士」的談話,雖未直接指出「五·二 三」案,但告訴讀者,現在的中國政府決不會因為死者系「洋大人」而興師動眾另眼相看。 進一步營造「失望氛圍」。) △《沿江小艇作何處置?》△ (作者:單延昭重慶市公安局。文章批評沿江小艇非法出租現象;指出「五·二三」與 這一現象「不可分割」的關係;暗示該負責的是小艇主人,什麼「銀娘」游輪,什麼航管站 皆無直接責任。 這篇文章的用意極深:一,將「罪責」推給小艇主人,又奈他如何?他最多只是違反了 有關規定,例如工商、稅收之類;至於「違章航行」--他根本不在小艇上,所以違章航行 的正是戴維·施魯德本人,與他無關。二,這樣一推--注意作者單位--當然讓讀者明 白:「五·二三」無戲可唱了,誰也沒有罪責;死者自己負責。三,組織上,例如市公安局 吧,也不會指責單延昭,因為文中有「個人看法」之說,況且批評的內容均屬應該。) ………… 此類文章造成的印象: 一,死者死于不會游泳加上運氣不好(租了不該租的小艇,遇上了大船啟航),自己負 責; 二,死者家庭已明白這一點,且已平靜了情感,取消猜疑,接受現實; 三,有關職能部門已無意再過問此事。 單延昭說:「如果是復仇行動,復仇者對於事情的敗露的擔心會消失,然而代之而起以 強烈的失落感……」 武耀說:「一定會有一種仇並未複了,只是白白害了一條命的感覺。」 大律師說:「我相信復仇者最希望的情形是:全社會都明白他已復仇,然而法律卻奈他 不何。」 「當然羅!當然羅!」兩位朋友都說,「魚與熊掌兼得之。但是世上哪有這樣的好 事!」 「不要那麼悲觀嘛!」大律師笑起來(這兩個傢伙--好象他們就是那位復仇者), 「我們將釣餌繼續拋出。如果我們運氣好,我們就可以使人相信有那樣的好事。」···· 隨後,在《渝洲唱晚》的第八版上,突然出現一個欄目,叫「業餘法官」,刊登讀者對 案例或事件的爭論。 第作版本是社會軼事和民間趣聞,謂「花邊版面」,現在突然開出這樣一個板著臉孔的 欄目,多少有些讓同道摸不著頭腦。 更奇怪的是,第一個被端出來爭論的,關非肯體的案例或事件,而是一個人物,報紙稱 他為「Y作家」。 近年來重慶人將一切不合格品統稱為「Y貨」。「Y作家」雖是筆名或「臨時綽號」, 也讓人感到十分有趣。 第一個問題是:「Y作家」的守口如瓶究竟可不可取? 這篇文章讓讀者知道: △「Y作家」本是一名中年精神病醫生,自己開辦了心理治療門診,已有數年。 △漸漸地,「Y作家」的業務擴大到「神父式的範圍」,例如聽取「病人」的傾訴、發 泄或懺悔,以鐘點計費; △近日,某檢察院認定「Y作家」為某案的知情人--某當事人(即「病人」)在「接 受心理治療」時傾吐了一些對破案有作用的內容--便要求他「履行一個公民的義務」,即 向政法部門提供有關內容。 但遭到「Y作家」拒絕,稱「決不能洩漏病人隱私」,「保護病人隱私,是一個心理醫 生最起碼的職業道德」。 △為此,有檢察官決定對「Y作家」起訴,然而這決定又在檢察院內部引起了爭論。 云云。 這以後每天刊出兩篇爭論文章,就「公民義務」與「職業道德」的若干界定各抒己見。 有一篇《保護隱私的勇氣值得欽佩》,說「Y作家」為了保護一位丈夫的隱私,被妻子 雇的人打得遍體鱗傷,終不鬆口;後來這位妻子有了心事,倒去找「Y作家」商量,因為相 信他「決不會出賣任何人」。 為什麼不叫「Y醫生」而叫「Y作家」呢?一位過去的病人撰文代為解釋: 「Y作家」的治療方式中,有一種是借助文學形式替病人吐露心曲。譬如有位男病人, 總覺得自己的兒子是「不知哪個男人的」。顯然他患有輕度臆想症狀。終於讓妻子傷透了 心,帶著孩子離異了。後來「Y作家」治好了他的病,他也相信了孩子確系親生,很後悔。 然而他又羞于向妻子認錯,何況也不知母子去向,更不知妻子是否再婚。「Y作家」便寫了 一篇小說在《渝洲唱晚》登出,叫《快來對號入座》。後來這個家庭破鏡重圓,而且對於保 護各方自尊心,小說處理得非常巧妙。 由於有知情人說他是個很不錯的精神科醫生,但小說其實不敢恭維,只能算個「Y作 家」。故名。 最後的論爭文章是「Y作家」自己的,稱「寧肯被起訴,被判刑,也決不披露病人隱 私」。論爭到此戛然而止。 第二部復仇三部曲 〔楔子:《渝洲唱晚》編輯部自然會收到許多的論爭稿件。這些不明真相的可憐的撰稿 人嘔心瀝血的「己見」,到了總編武耀的手裡,翻也不翻一下,只得一聲歎息,便進了廢紙 簍。 自然還接到不少電話,詢問怎樣同「Y作家」聯繫。這個,已按照大律師的吩咐:對於 女性,一律答「不知道」;對於男子,也不正面回答,而是說「請告訴我們如何同你聯 系」。一般的,都將自己的電話或傳呼號告之。只有一人,不願這樣,說「需要遵守保密紀 律,所以請原諒了。如能提供聯繫方法,願意付給諮詢費。用郵寄。請告訴諮詢費數目。」 武耀心中明白,遂不再賣關子,告訴他:電話6861678,找魯醫生。 對方連聲道謝。 武耀將此告訴了大律師,大律師說這人必是霍滄粟無疑。遂做好被約見的準備。 果然。〕 霍滄粟此生只挨過母親一次打。一耳光。但這一耳光,照其父日後的說法--其實其母 也是這樣說的:(將霍滄粟)打成了另外一個人。 是他八歲時,就是他不住地追問「媽媽你到底姓什麼」,導致他挨那「歷史性的一耳 光」。 八歲前的霍滄粟活潑開朗,頑皮多話,但似乎智商很低,總之「什麼事也記不住,再簡 單的道理也不能懂」(其父語),所以很令為知識分子的父母所擔心,恐他以後「不會有什 麼出息,只能去下力」(其母語)。 據長輩們說,八歲前的霍滄粟,因為天性混沌,所以笑話不少。這裡僅舉兩例。 第一例:「我只有兩科不及格」。讀小學二年級的他,一天蹲茅坑向小朋友誇口:「我 這次(考試)只有兩科不及格。」小朋友問哪兩科,他回答「語文和算術」。 當時有大人也正如廁,聞聲大笑,尿了一褲襠。 第二例:「爸爸媽媽結婚了」。 實際上,母親焦英蘋是個性情外向的人,甚至小乏幽默感。可以肯定,在擺脫了往昔惡 夢的驚擾,在解放後平靜的生活中,她的總體心情是愉快的。 所以有一天--那一天既非節假日又非有貴客,僅僅是因為她有了空閒,便在家裡做掃 除。她蹲在窗臺上擦玻璃,一邊還哼著小曲兒。 這時霍滄粟放學回來,看見母親大動干戈,便感到奇怪,問:「媽媽你做大掃除幹什 麼?」 可能是看見屋裡窗明几淨,心情愉快,也可能出於對寧靜和諧的家庭生活的愜意,說不 定就是對眼前這個憨乎乎的兒子的疼愛,她信口說了兩個字:「結婚。」 「和哪個結婚?」兒子問。 焦英蘋楞了一下,突然大笑起來,說:「當然是同你爸爸!」 霍滄粟興奮不已。他跟著父母親參加過一些婚禮,深知結婚是好事,婚禮很好玩。所以 他糾集了一隊小孩子,在初春正午的溫暖陽光之下,在宿舍區的壩子裡,排著隊,吹著喇叭 搖著旗,像被檢閱的士兵那樣有節奏地高呼「我爸爸媽媽要結婚了」。 可以想見此事成為笑柄。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總之在一般人心中,霍滄粟是個缺心眼的孩子。說得好聽的,稱 他「漢大心直」,說得不好聽的,問「這孩子是不是抽過脊髓」(過去認為抽脊髓以檢查腦 部病變會導致癡呆)。 但是霍滄粟挨了那一耳光之後,人就徹底地變了。 當時是:聽見有一群人很親熱地招呼母親,叫焦什麼的。母親拽了他匆匆離開後,他還 聽見背後的人在說「這明明是焦英蘋嘛」。 他感到很奇怪。所以在拐上小路後他忍不住問道:「媽媽,你叫什麼名字?」 母親開始沒有理他。但他問個沒完。他仰著頭,死死盯著母親。母親臉孔慘白,一言不 發。他有些驚訝:母親完全不似平常的模樣了……他禁不住扯開嗓子大叫「媽媽……」 母親突然就抽了他一耳光。 他從未挨過母親的打,而且這一耳光力量也不重,他似乎也沒怎麼感到疼痛,只是嗡的 一聲,頭就暈起來,閉了嘴,呆呆地跟著母親走。突然就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這樣就病了一個時期,發燒,住院……迷迷糊糊,對什麼印象都不深,只對護士手中粗 大的針管和長長的針頭充滿了極度的恐懼。 後來就是休學,留級。現為總工程師的他當年曾是留級生。 病好以後,霍滄粟就一直消瘦--至今如此;性格由極度外向變為極度內向。孤僻,不 與相熟的孩子玩耍,同陌生的成人倒可呆得親近。有一次獨自在長江邊上玩耍,看見縴夫們 吆吆喝喝地過來了,便十分稀奇地跟了走,一直走了幾十裡。縴夫們發現後天色已晚,便將 他叫到船上,給他飯吃,哄他玩。他很快活,竟然不想回去。因此也不說家在哪裡,父母是 誰。縴夫們無法,留了他兩天,終是托下行的船將他捎回原地。 奇怪的是似乎智慧突然開啟。作業不問人,一無錯誤;考試輕而易舉可獲滿分。初初老 師甚至懷疑他抄襲或做假,後反復考查證明決無問題。 結果是,留級生又成了跳級生,還是回到自己那個年級。 而且六年級時,參加全區小學生作文和算術比賽,均獲第一名。區委書記親自給他戴上 鮮花並照了相。像片至今猶存。 在他進入青春發育期時,正趕上共和國最饑餓的階段。饑餓的霍滄粟居然成功地從食堂 細水長流地偷食品達兩年之久。 八歲以前的霍滄粟,戀母情結很重,每晚必偎著母親睡,而且有意無意地要將父母隔 開。 他挨打生病以後,焦英蘋內疚,對兒子疼愛有加。對於母愛,兒子坦然承受,對母親的 感情依然很深,但在形式上,一反以往,不再戀母。 然而出現另一種情形,就是反對母親同別的男子接觸。 當然不會公開宣佈,但只要有男子同母親說話,不出兩分鐘,霍滄粟就會突然出現,用 一種無法形容的眼光盯著人家。有時盯得人家草草說完,倉皇逃走。 這對母親有一定特殊性質的工作當然不好,父母多次告誡,勸說,每次他都點頭答應, 但情形沒有改變。 慢慢地,便有同事開玩笑,說他是「父親派來的密探」。 這樣,男同事便不大敢來霍家。於是有時焦英蘋只好去別人家。若是在晚上,她一出 門,兒子便悄悄跟著,作業也不做了。像跟腳的小狗,讓人無計可施。 有一次,有上級領導要在晚飯後來訪。父母商量後,買了兩張電影票。晚飯後父子倆去 看電影。 電影放到一半,霍滄粟起身離座,父親以為他上廁所,也未在意。但久等不回,始覺不 妙,去找,到處不見人,只好趕回去。 領導已經被嚇跑了。 其時霍滄粟個子已像大人。這麼大個人突然闖進來,搬根凳子一屁股坐在母親同客人之 間,一聲不吭兩邊盯著,的確是怪嚇人的。幸好那位領導是寬廣豁達之人,只是悄悄問了句 「孩子是不是病了」。焦英蘋只好含混地「唔」了一陣。 這種情形,直持續到「文革」之前。 「文革」中,針紡公司大院內一度「大字報鬧鬼」。 有一些大字報,夜裡還好好的,早上人們上班一看,一片模糊。 開始有人說,昨天夜裡下了雨。 但慢慢感到不對勁兒。譬如人們互相證實:昨天夜裡沒有下雨。肯定沒有下雨。 譬如--若說是雨,為什麼露天的反而好好的,有蓋簷的反而給淋花了? 譬如,雨水是往下流的,但仔細觀察,發現有些墨蹟竟然是往上「走的」。 這個當然被解釋為「階級鬥爭新動向」。 工作組責令保衛小組整夜值班。 但是監視嚴密時無事,稍有疏忽便有事。 不小一片大字報區,要一整夜不眨眼地盯著,談何容易! 於是請了公安人員來協助偵破。 經過大量的分析,發現:雖然每次被弄花的大字報針對的人不相同,但有一個人的總在 其列:喬芸斌--焦英蘋。 於是故意又寫了焦英蘋的大字報,卻貼在不怎麼暴露之處,以吸引破壞者。同時設下埋 伏。 這樣,就抓住了霍滄粟。 人們都很驚訝。一是這少年竟然使用了科學手段:他自己配製了一種化學藥水,可以退 掉墨蹟;自製了一把竹木的噴槍。 經過長時間的審訊,事實上還用了刑,霍滄粟承認了「故意弄壞寫我媽的大字報,為了 不讓同學看見」。 那些大字報,並沒有多少指責焦英蘋的工作,多數都是「揭露」她「同美國侵略者亂搞 男女關係」。 二是兒子來替母親撕掉大字報,在當時還無前例;保護母親至此,也使有的人動了惻隱 之心,並未將霍滄粟怎麼樣,讓他寫了檢討書,放走了他。 只是那位保衛科長--也是不諳世事的年輕人,也許因為失職挨了批評,也許他天性有 些惡劣,他在將霍滄粟押出公司大院時很惡毒地對他說: 「老子們就是要再寫大字報,讓全世界都曉得美國兵×了你媽!你媽被洋大錘子×了 的!你不服氣,有本事多×幾個美國女人,給你媽搞回來。」 後來,同學們終於也知道了他的母親被美國人那個了。他們沒說什麼,但那種眼神使他 沒有再去學校。 直到兩年多以後他下鄉插隊。 而且當時下了一種永世的決心:搞美國女人,報仇。 霍滄粟插隊,在川東北的達縣。 有兩點,讓他的同學吃不透。 一是他不同任何人在一組,就是說,得一個人呆在一個生產隊。這在當時,至少在六九 初走的頭批知青中,全區只有他這一例。 其時母親已死去兩年多。人們對她已經淡忘。 二是他本是分在距縣城近、又較平坦富裕的楊柳區,呆了一個月後,卻主動調到又窮又 遠的碑廟區去了。碑廟山之大之深,有人開玩笑說「這地方,亡了國都沒人知道」。 為此還給縣安置辦的人送煙、酒。安置辦的人問他調去那裡的理由。他說那裡好採集中 草藥。而他懂一點中醫藥,準備給貧下中農治病。 問他碑廟地方都有些什麼中草藥,他一氣答上來二十多種。縣安置辦的同縣醫藥公司聯 系後,證明他的回答無誤。 這樣,他就去了碑廟。縣裡還發了簡報表揚他。 其實他去那裡是為了學英語。 原來他偶然從茶館裡聽說,碑廟區醫院裡有個葛姓老頭,現專管收掛號費,解放前卻是 國民黨的中校醫官,而且曾留學美國。 他暗中將此事落實後,便決定拜葛老頭為師。 不願同別人同呆一隊,自然也是為了保密。那年頭,被人知道了自學英語必將大禍臨 頭。 當然不能說做為一個小青年的霍滄粟有超乎尋常的遠見,能預見到二十年後的中國的改 革開放。但是,要想向美國人復仇,不懂英語是不行的,這個簡單而深刻的道理他心明如 鏡。 他到掛號室外端詳葛老頭。 這人五十多歲,清瘦,蒼白,無一根鬍鬚的臉孔異常潔淨,似乎每一根皺紋裡都經過了 刷洗,使人想起清宮裡的太監。然而眼睛卻很有神。雖說待人很客氣,或許還因為自己的 「歷史問題」不得不有此謙卑之態,但曾為上等人的那種骨子深處的自尊自傲還是可以窺見 的。 霍滄粟打聽到,葛老頭家住離此地三十多裡的共祥溝;每週末他踏黑回家,星期一一大 早來上班。 就是說,一周有五個夜晚,葛老頭獨自在醫院閣樓上的寢室裡打發時光,只有遠處的蛙 鳴陪伴著他。 太好了。 於是在某一個晚上,霍滄粟叩開了那閣樓上的房門。 葛老頭迎進這提著兩隻醃雞的不速之客,一臉的迷惘。 待知道是重慶知青,便立刻讓座。 霍滄粟奉上醃雞,說:「這是我自己喂的雞,自己學著醃制的。知道葛老師是留學美國 的名醫,特來表示敬意。」 (其實雞是偷社員的--用釣魚的方式釣的。) 這不知怎的就渲染出一種氛圍,似乎新上任的父母官拜當地名流。 所以葛老頭沒有正面否認那段特殊的功史,對於醃雞也未堅辭,只是有一種忘年交之 感。 但當這氣度不凡的小夥子拉近了椅子,慢慢地,輕聲因而略顯神秘地請求「以後想跟著 葛老師學習英語」時,老頭嚇了一大跳,撳了開關似的臉一沉。 「不行。我早忘光了。」 「怎麼會呢?葛老師在美國學醫六年,行醫五年,是為了抗日才回到祖國的。一輩子也 不可能忘了。」 「你……誰告訴你的?」 「叫我來向你學習的人。否則,我何苦調到碑廟來?」 葛老頭一時目光灼灼,但頃刻熄滅。「就算沒有忘光,也不敢幹這種……犯法的事。」 「可以不讓人知道。」 葛老頭苦笑一下,緩緩地,不停地搖著他那黃楊木雕似的小腦袋。半晌,他說:「你學 這個幹什麼?沒有用了嘛。」 「我還年輕,有沒有用還很難說。」 「你為什麼不學一樣別的呢?」 一陣沉默後,霍滄粟說:「是我母親叫我學這個的。」 「噢,」葛老頭抬起眼睛,「她是幹什麼的?」 「她已經去世了。」霍滄粟淡淡地說。 「噢,對不起!」葛老頭一楞。他想這是個孝子,在執行母親的遺囑。「實在對不起 呀!我無能為力。這樣吧,你可以拜另外的人為師,譬如碑廟中學……」他一連推薦了兩三 個人。霍滄粟搖搖頭。「他們不可能有真正的美式口語……請葛老師考慮一段時間,我耐心 地等著。」說完告辭。 葛老頭讓他將醃雞帶走。霍滄粟說:「這是我的敬意,不能帶走。」 「我這個人,無功不受祿。」 「我知道。但這個並不是學費,您並未收下我,怎麼能算學費呢?」 話說得這樣誠懇而機巧,倒使葛老頭語塞。霍滄粟疾步而去。 過了幾天,一個淒風苦雨的夜晚,霍滄粟又來敲門。這次提來一腿狗肉,說幾個知青在 山上打了連襠的野狗,一人分了一大塊。 他還提了一瓶包米酒來。那時候打酒是要憑票的,農民要栽秧打穀時節才配給一點酒。 天知道這一大瓶酒是怎麼搞來的。 葛老頭自然很高興,但是推辭。推辭不過,便抱出煤油爐,燉狗肉,溫酒。 但他拿定主意,小夥子再提那事,就告訴他,這段時間外調政審的多,「革委會」很注 意他,實在不敢再去惹其它麻煩。 但是小夥子閉口不提那事,只是閒聊中問起美國的情況,葛老頭揀無關緊要的說了說。 霍滄粟也談了些知青和農民的相處事,也都是些龍門陣。 感覺上,學那樣一種「屠龍之計」只是年輕人一時的衝動……葛老頭略放了心,所以臨 分手時他主動對霍滄粟說:「以後你有什麼人要就醫的,可以找我。你寫個條子都行。我不 好出面的,我自會找別人……」 霍滄粟連聲道謝,消失在夜雨中。 但是這以後,小夥子不復來。有時逢場,葛老頭遠遠地瞄見了人頭攢動中的霍光粟,以 為他一會兒要來坐坐,卻也沒來。 過了兩個多月,已是盛夏。這天是星期六,下午下班後,葛老頭照例回他三十裡外的共 祥溝去。夕陽尚高,暑氣猶存;一溜坡田裡的水稻倒還滿有精神。天上雲朵如蓮花,四野一 時無人,只有蟬鳴如瀉。 葛老頭慢慢走上高丫口。這裡是路途之一半,有一棵巨大的黃桷樹生在這裡,布下一大 片很好的蔭涼。涼風繞繞,視野開闊,是個歇腳之處。 葛老頭喘著氣,放鬆了腳步,一眼就看見一個漢子靠著樹幹瞌睡著……不由得就想起了 霍滄粟。想起這兩個月來似乎已經把這小夥子給忘了……突然就發現這漢子很象霍滄粟。再 一看,可不是!猶豫間,霍滄粟醒來了。 「咦!」葛老頭吃了一驚。小霍的生產隊同這裡南轅北轍。「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我來等你。這裡清靜。」 「唔。有什麼事?」 「還是學英語的事--請老師讓我說下去。本來知道老師困難的處境,不想給您添麻煩 了。但近來,母親常常托夢給我,使我不能安睡。」 「托夢?」葛老頭差點叫出聲來。他仔細打量小夥子。 「是。她夜夜來催,說老師近在眼前,為什麼遲遲不付諸行動?」 「她……她為什麼要你學英語?」 「不知道。但是她所說的老師,相貌、身材、年齡,還有經歷,就是您啊!」 「……你母親怎麼死的?」 「病死的。」 「什麼病?」 「聽說是敗血症。那時我小,不大懂。」 葛老頭仔細盯著霍滄粟。他想看看他是否有什麼「精神症狀」。 「我想,」霍滄粟胸有成竹似的,「我只要一開始學習,母親就會放過我的。她並沒說 我要學多久,學到什麼程度。母親不來找我,我就可以睡覺了。我已經有好久不敢在夜裡睡 覺了,只能在白天睡一會兒。」 葛老頭感到了嚴重。作為一個留美的醫生當然不會相信鬼魂附身、中邪之說。而個為一 個自認閱歷豐富的老者也往往輕看了後生的城府與詭計。他只是想,這小夥子可不要給弄成 精神…… 霍滄粟撲通跪倒,舉起一袋什麼,說:「這是我翻山越嶺採集的野生天麻,送給老師治 師母的暈眩病。請一定收下我這個學生。」 葛老頭又吃驚又感動。這小夥子居然知道自己老妻的病。這野生天麻,大巴山倒是產 地,但採集起來也是談何容易。年年都有死于意外的藥農。 葛老頭扶起霍滄粟,說:「天麻貴重,無論如何不能收。你隻身在外,一切都不容易, 將它賣掉吧。」 兩人推來推去。最後是,霍滄粟說:「就算不收我,也請收下這藥。拜師的事,從此不 再提起。請收下這藥。」 葛老頭倒楞住了。半晌,他說:「我收下你……你不要拜!我不習慣這個!我們要商量 個辦法……」 霍滄粟說:「這個我已想好。我買了一副象棋,隔三岔五,不成規律地,我來找您下 棋。」 葛老頭點頭稱是,此時開始佩服起小夥子的心計。 霍滄粟一般都在晚上去醫院。這對於夜間無聊的老人,自有不言而喻的作用。何況他常 能弄點酒肉帶去。知青的偷雞摸狗,本地人都知道,葛老頭也不說破。 而霍滄粟的語言天才,倒讓老頭吃驚。如果說開始是不得已而為師,到後來是他自己的 興趣越來越大。到一定程度後,老少二人用英語交談,葛老頭便仿佛回到當年,置身美利 堅。那種虛幻的輝煌使他臉色紅潤,兩眼放光。 偶爾,有人有意無意敲門進來,見一老一少在下棋,搭訕幾句就走了。終是沒出什麼 事。 只是有兩次,霍滄粟遇到生命危險,但都不可思議地化險為夷。 一次是隆冬。那天是約好的--每次上完課臨時約下一次。但有事拖晚了,天黑盡了才 出門。便打起手電抄近路。在半坡上,突然被誰從後一掌擊倒,一聲咆哮,那傢伙一屁股坐 在他身上。原來是一頭熊。 霍滄粟從未見過動物園以外的熊,立刻嚇昏過去。片刻之後醒來,發現熊已離開他,在 下方二十米處玩手電。原來手電滾出去後還亮著,熊感到奇怪,便起身去擺弄。 霍滄粟得以逃脫,對任何人也未提及。只是奇怪:野獸不是怕火光嗎?怎麼還去玩電 筒? 更希奇的是,這電筒還被一社員撿回來,認得是霍滄粟的,便還給了他。一撳,居然還 亮! 看來熊將電筒弄滅後,再弄不亮,便棄自而去。 霍滄粟自是被唯物主義教育大的,從不迷信,但這事以後,自己便有些說不清道不白的 意識。偶爾地,還要衝那說不清道不白的偶象,做一點似是而非的祈禱。 另一次是遇了山洪。也是夜裡。授課剛才開始,一聲霹靂天破了,大雨下來。葛老頭遲 疑了一下,說你回去吧我這裡有雨衣,雨不可怕山洪可怕。但霍滄粟說我在鎮上有地方住。 還是把課上完了。 然後穿了雨衣出了門。雨小了,更主要的,不願累及老師,所以僥倖往回趕--何況從 未見過山洪的他也不知它有多厲害。 回去的石板小路是順小河的,是一條很美麗的小河。河水的確大漲了,轟隆之聲響徹夜 空,但似乎離小路還遠。霍滄粟心安了。但不知怎的,腳下突然坍塌,於是連人帶石板慢慢 地但不可遏制地滑進了河裡。 在長江邊長大的霍滄粟第一次明白自己看清了小河。所以他後來說過一句讓人摸不著頭 腦的話:小河比大河厲害得多。 當時他意識到自己將死去,突然感到不公平,不能服氣,聲如霹靂大叫--老天爺!媽 --喲! 隨後就給不知什麼東西擊昏。 醒來時天已大亮,陽光明亮又柔軟,四周只有輕快的鳥鳴。自己躺在一個小島的半腰, 不知什麼樹的粗壯柔韌的虯枝,胳膊似地牢牢護住他。 他上岸以後,發現這是座很美麗的小島--後來才知它有個名兒:螺絲砣。島上長滿了 灌木和花草,意蘊無窮的鳥巢清晰可見,厚厚的青苔如華貴的絲絨…… 他想不出自己怎樣到了島上--若是水沖,怎麼沒有撞死呢? 小河還是那樣流著,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 他沒下島時,遠遠望見有人在那邊下網;待他走過去想問路時,那人卻驚慌地棄網而 逃,叫他很是奇怪。 過了好些天,才聽人說:螺絲砣上出了一個鬼。 一部曲--「幹掉」團委書記 沒有人知道霍滄粟結婚很早的原因;就連他妻子雲梅,也不能說完全知道。 霍滄粟被招工回城後不到一年便結婚了,就是說,他還是個學徒工時就結婚了。這在當 時簡直是不允許的。之所以破例,是因為雲梅比他大兩歲,其時已二十七,而且是很得上級 信賴的團委書記。 直到今天,已是大學副教授的姚雲梅都以為霍滄粟同她結婚,是因為--愛她。她不知 道一切僅僅是因為她長得仿佛一個洋女人。 她只有中等身材,但她的頭髮是栗色的,她的眼珠也是栗色的,眼眶也深,鼻樑也高; 她的皮膚白晰,但不是東方式的潤白,而是西方式的--刷白。 有人總認為她是新疆人,但她就是四川涪陵人,純種漢族。但是她性情隨和,所以有時 就笑嘻嘻地附和開玩笑的人,說對呀,我是個(少數)民族! 這種玩笑讓霍滄粟聽到,便在心裡產生了一種--如蘇聯生命心理學家緬圖采夫所說的 --「半真半假的強化,自欺式的確認」。 霍滄粟進廠時還不是共青團員,但仍然被團委召集學習。就在那裡他第一次見到了這位 新徒工們仰起頭來看的女書記。只看了一眼,那種要「幹掉她」的念頭便從天而降。 為此遞交了入團申請書。一個明年就超齡的青年還申請入團,自然讓書記很興奮。而且 也不知出於什麼,對這個沉默寡言身材修長的小夥子很有好感。所以在那個週末的晚上,大 家都在禮堂看催人淚下的朝鮮電影《賣花姑娘》時,姚雲梅接受了霍滄粟的請求,到他的寢 室裡去聽他彙報思想。 這是三人合住的小間。霍滄粟出了一點錢,讓兩位室友電影完後去喝酒。 姚雲梅進來的第一眼便看見了牆上貼有一張美國影星的劇照。這在那個年代是非常不合 適的。她暗忖,一會兒談話結束時要委婉地勸他取下來,以免被別人議論有資產階級思想。 已經初具政治素養的女團委書記永遠也不知道,那個坦胸露乳的美國女人根本不是什麼 「資產階級思想」,而是她本人的一個「參照物」--在幹她時,眼睛盯著那美國女人,感 覺上就成了「幹」那個洋人兒了。霍滄粟自己都說不出這「美感」來自何處。 女書記還不知道,究竟是茶水裡放了什麼藥物呢,還是這位爭取進步的小夥子懂什麼點 穴之類的妖術--總之當她突然反應過來,本能地開始反抗時,她感到無能為力:既喊不出 聲,又動彈不了。他雙手抱住她的頭,拇指壓住她耳後什麼地方,慢慢地,冷冷地將她放倒 了。 鮮血糊滿了她的大腿根,染紅了床單。這第一次會出這麼多血,是她想不到的。這說明 了他的粗魯:豈止是「佔有」,簡直是屠殺。 其時不知怎的下起了雨。仲秋已過,居然還有這樣的驟雨,也是奇怪。腥濕的風吹開了 窗戶,撲進室內,牆上的洋女發出呻吟,同床上一個東方女書記的呻吟混為一談。 霍滄粟突然笑起來。那種笑無法形容。那是狂笑陰笑嘻笑嘲笑還有歡笑,以至讓姚雲梅 發起楞來。 他鬆開她,坐起來端詳,將她腿上的血糊到她的陰毛上,又笑。 然後他一聲不吭,飛快出了門,連門也未帶上。似乎這不是他的寢室,他施暴之後便逃 遁。 她知道她逃不掉,但這使她在憤怒與悲痛在又有些許……奇怪。 她突然想到,若是自己被一個精神病患者強姦了,可就太冤枉了。不由大放悲聲。 這件事,居然全廠沒有任何人知道,就是二十多年後的現在也如此。 因為--或許可以這麼認為--霍滄粟對此事的處理很是精妙。 次日上午剛到上班時間,他便從外打電話到團委辦公室。 她接了電話。她一夜都在猶豫:該拿他怎麼辦?而有一點是肯定的:想見到他,先問個 究竟。所以一聽是他,竟然有一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她正不知該怎樣去找他。 「對不起。」那一頭說,「我不是蓄意害你。我無意中讀到一篇報道,可能神經受了刺 激……我知道自己犯了罪。我準備去自首。」 「什麼?」她失聲叫了起來,「你敢--」遲疑一瞬,她說:「你先到我辦公室來一 趟。」 「我……我不敢。」 「你幹那種事都敢!嗯?」 「我怕來不及申辯就……」 「……這裡只有我一個人。你也要相信我……」她的口氣柔和起來。她看看話筒,有些 莫名其妙。 他一眨眼功夫就來了。許是因為趕得急促,他目光炯炯,氣壯如牛,滿面紅光,與淚痕 尚存、眼圈烏青的女書記成鮮明的對比。 她有些心驚,但想到真理在自己這一邊,便命令他:「坐到那裡去。」 他順從地坐下,將兩手放在膝蓋上。 她在桌子後邊慢慢坐下。這情形很像監獄長提審一個人犯。但她一時不敢看他。 過了一會兒,她嘶啞地說:「你要給我說清楚……說清楚再說……你究竟安的什麼 心?」 他說「我看了電影公司的資料片。沈崇強姦案。」 「沈崇……案?」她依稀有點熟悉。 「解放前,駐北平的美國大兵強姦了北大女學生沈崇……」 「噢。」她想起來了。中學裡歷史課本上也講過這個。 他說前天下午他去電影公司片庫會朋友,正碰上烘拷貝,將那些存放久了的拷貝過一道 電弧光,就這樣看見了那資料片。 「沈崇事件,我中學裡也學過。」他說,「當時自然也仇恨,但畢竟沒有目擊。」 「事件的經過都拍下來了?」她有些吃驚地問。 「是的,有照片,而且是美國兵為了取樂自己拍的,他媽的!他們快活得很嘞!」他的 臉色開始變化。 「好了,別說資料片了!」她害怕起來。民族仇恨會使人這樣,已經當了好幾年團委書 記的她倒未曾想到過。「一切可以想見……我理解你的心情……」看他的臉色緩和下來,她 問道:「問題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他沉默著,看得出在猶豫,半晌,說:「我做了一夜的惡夢……我在夢中發誓,要像他 們幹我們中國婦女那樣,幹他們的婦女。我一定要幹回來!」他突兀地吼了一聲,「我一定 要幹回來!不然我就不是一個中國人,一個男中國人,一個中國男人!」 有一些紙頁飄起來,她急忙按住,緊張地說:「小聲點!你這個……該死的!」 他又沉默了。看得出,他在控制自己。 到此時,她對此次事件的內涵,或者說性質吧,已經有些明白了。但她還是囁嚅道: 「問題是,你反而,反而沖你的同胞下手……你跟那些美國侵略者有什麼不同?」 他一個勁兒地點頭。這有點出她意料。「是的……現在我冷靜下來,明白自己傷害了同 胞,犯了罪。但當時--就是我看了資料片回廠後碰見了你,我怎麼都覺得你像那裡面一個 美國兵的……妹妹!」 「是嗎!」她脫口叫道,「我就這麼像一個美國人?」 「是的。如果不相信,我們還可以一起去看那部資料片。」 「不不不,」她連連說,「我自己知道……」從小到大,說她長得像個洋娃娃的人多 啦,「我只是不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會像到那種程度,會像到某個具體的人物上。當然她更不知道這一切都是 假的(確切地說是半真半假的:內涵是真的,外延是假的)。她永遠沒能知道他的城府有多 深。 當然這樣一來,她也明白了寢室裡那張美國影星了……那不是什麼「資產階級思想」, 如果一定要上綱,倒是反對資產階級的……她想明白了:他在心靈上是「幹」那個美國影 星,但「借」了她這個仿佛洋女人的中國女人的肉體……一時之間心緒複雜,無與倫比,發 出一聲情不自禁的長歎。一個團委書記會那般長歎,連她自己也沒想到。 「可是,我……」良久,她的心回到現實,不由有些哽咽,「我……我怎麼辦呢?」 「我們結婚。」他突然說。聲音雖輕,每個字卻如水洗過一般。 「啊--」她大吃一驚。她壓根兒就想不到這上頭去。且不說她比他大--由於資歷的 原因,這種年齡上的差距在感覺上更加大了--一個剛剛進廠的學徒連說出「結婚」二字都 十分荒唐。 她這才不由自主地正視他。於是四目相對。她還從未在這樣的前提下正視過一個男人, 不由得十分慌張,迅疾垂下眼睛。 一時很安靜。傳來衝床的聲音和廠裡那種含混而深沉的喧嘩。 她突然感到,他剛才那四個字,也有考慮的價值--不是有價值,是··有考慮的價 值……她覺得一切的一切混亂極了,冒險極了……也不知··是感到此刻說不清,這樣對峙 著不合適,還是聽到了樓道上的腳步,她理了理頭髮,低聲命令道:「你去上班。」 他服從地站起來,經過她身邊時低低說道:「這樣我可彌補過失。否則只好去自首。」 「你敢!」她恨恨地說,「這種事,我不開口,你說了算什麼?你這個……走吧!」她 本想說「你這個傻瓜」,但忍住了。 他走開以後,她就拿出一本什麼簡報來,攤在面前。 慢慢地,她平靜下來。昨晚的打擊一下子變稀薄--由一種「假如我怎樣,那就不算一 回事」的可能性給稀薄了。奇怪的是「假如我不怎樣」,也不像當初那麼了不起了。 她想起這次進廠的二十多個知青中,高中生只有三個,而霍滄粟是唯一畢了業的。 ……認真想來,他長的很端正,似乎風度翩翩。 他的母親似乎有點歷史問題,但結論得並不嚇人:青年時代的生活作風;而他父親很幹 淨;他的「家庭出身」一欄填著「革命幹部」。 自己已經二十七了。自己應是晚婚的楷模,不錯,但一想到二十七同三十間那段並不寬 綽的空白心裡還是發毛。 而且父母早就在提醒她:該注意了。父親是暗示,母親則明瞭:可以先選好,晚一點 辦。 ……但是,他是為了「彌補過失」,或者根本就是為了不進監獄來結婚,感情基礎…… 於是第二次談話有下面的內容: 「感情基礎,按團組織的規定,必須認識多久才行?」 問得她張口結舌,而且想笑。 「監獄當然不想進。但是也不怕。一人做事一人當。」 這個她也相信。她想人並不叱吒風雲,卻屬有真膽子那一類。 「我的年齡大這麼多……」 「我一點兒也不喜歡比我小的。」 「怎麼可能呢?」這回她有些不相信了。 「我從小就這樣。父親說不正常,母親說正常,你不信就算了。」 她反而相信了。 她永遠不知道,他想同她結婚的真正動機是:這可使他一直將「美國女人」幹下去。 談到後來,她同意「接觸接觸再說」,但警告他「不准對任何人說」。 他答應了。事實上,他敢於對她下手,就是料定了她的身份使她什麼事都想保密。 但是沒過多久,人們便看出苗頭。 是看電影《人證》。是日本片。裡面有一群美國兵強暴一個日本姑娘。 「嘶啦」一聲撕下姑娘的褲子,淒厲的慘叫毛骨悚然……觀眾屏住了呼吸,這時座位上 傳出一陣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聲音,叫人直起雞皮疙瘩。 「怎麼回事?」有人驚問。 這聲音繼續擴展。開始引起混亂。人們像波浪般起伏,想弄個究竟。 大家突然看到團委書記沖進一處,將一個個子高高的青年拖起來。哄著推著弄出了禮 堂。團委書記在哭。這使許多人驚訝。 霍滄粟昏倒,發燒,住院。姚雲梅親自去照料他。 這當中告訴他,他的「民族正義感」讓她感動。「能像你這樣的不多。」她真誠地說, 「但你要能控制情緒。否則對身體不好。」 他默默地點點頭。 二部曲--「洋雞」安菲迪 一些年過去了。 這是八十年代的第一個秋天;是一個既明朗又溫柔,以至有些許胭脂色和香水味的秋 天。 是方也變了:已不是昔日的陪都重慶,而是舊時洋場大上海;簡單地說,從江之頭來到 了江之尾。 而且是聲名赫赫的H工業大學。 霍滄粟已是該校三年級的學生,化工系。 其時他已三十多歲。在恢復高考後入學的大學新生中,三十歲的「老學生」並不少,但 多數在文科和理科,工科生中並不多。 所以兩年前的第一期班級牆報上,本來無心撰稿的霍滄粟心事浩茫卻又無可無不可地在 交差的打油詩裡寫道,「且把中年當少年」。 但是總的來說,他的心情是相當愉快的。他正在做從一個木模工變為化工工程師的夢。 所以,妻子姚雲梅總是心情複雜是說他「每次放假回來,都比上次年輕」。 她不知道他在那遙遠的花花世界裡,其實對女性並不怎麼關注。 這是這個秋天的一個美麗的上午,是一個真正的上午:在清晨與正午的正中間。霍滄粟 空靈的心撞上一個人物,立刻就給塞滿了。 其時陽光明媚,海風輕柔,樹葉像海波那樣閃著細碎的光,暗含誘惑。荷花自是開過, 有花瓣尚在水面飄零。而荷花卻正當肥碩,荷之香勝過任何的香。讓他深深地吸吮,不由自 主地駐足。 就在此時眼前一亮。事後想起這一亮,曾認真地告訴對方:「金髮在陽光下的閃耀,真 是輝煌極了。」 碰見了美國女郎安菲迪。 這一刻他才想起,上學期就聽說了,要來幾位美國人教外語。 那麼這就是了--你瞧她提著一台大大的收錄機。霍滄粟盯著她突然一陣發怔,全身失 去知覺,周圍的聲音也消失了。 在這一怔裡,一個已經沉睡到近乎死亡的東西蘇醒過來。 她短髮齊耳,灰藍的眼珠一片單純,皮膚白晰,汗毛茂密,女性的曲線比東方人誇張- -由於手上吃力,身體略傾,就更誇張。她著長袖衫,著肥大的短褲,都說不準算什麼顏 色。總之那種隨便不是中國人能扮演的。她滾圓的膝蓋,在他看來,就像屁股。 他一陣激靈。迎上去,用留美的中校醫官教給的美式英語流利而親切地說: 「請允許我替您送到教室。」 她說謝謝,咧開大嘴笑起來(她的嘴真大,可以像狼狗那樣扯到耳根吧),爽快地將機 器交給了他。 然後他們像老同事那樣閒聊著,走向教學樓。如果光聽,會以為兩個都是美國人。 他嗅著她的氣息,這氣息很濃,而且不同于任何中國女人。這或者可稱為食肉動物的膻 腥之氣,當然也可能只是一種香水。 此刻他只能叫她「老師」。「老師」很高興也很驚訝地問他「為什麼有這麼純正的美式 口語」。 他則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的父親是美國人,」又補充道,「美籍華人。」 她朗聲說道這太好了。 他目送她進了教學樓。 他想她多大?說不準。可以說在二十至三十五歲之間。 我拿不准這洋雞的年齡,但這沒有關係。 他的心緒隱隱沸騰起來。他不去上課了,就在原地踏步,轉著不規則的圈子。電影中出 征前的戰馬就像這樣,或者現實中種公牛被牽到某一處而有了興奮的預感時也是這樣。 女兒小麗的出世,讓他的生活拐了一道大彎;恢復高考後他「試試吧」地居然考進了這 所「重點極了」的大學,讓他的生活拐進了更大一道彎。 三十出頭又出來讀書,那種不言而喻的感恩戴德和緊迫感在拐了兩道急彎之後將過去扔 給歷史,而且掃除個乾淨。 就是在剛進校時填「自選外語一門」裡填上「英語」時也沒覺到什麼。 但是該來的總之要來,不管消停了多少年;時間的作用並不如人們吹噓的那般無所不 能。 他開始盯安菲迪的梢。 這樣,發現了她住七號院--學生叫「新樓」,其實解放前這裡就專住外籍教師。 她獨住二樓的一個小套間。美籍教師共來了三人,二女一男,當然他們常聚會,但獨 住。 美國人的這習慣很好,霍滄粟想。 但七號院戒備森嚴,一般的中國師生根本不可能進去。但只要能進去,事情就好辦。 他觀察,發覺門衛對洋教師比對中國上級恭敬得多。 這樣,他便有了事情簡單的一面:只要她能將他「帶」進去,就行了。 當然,也有了複雜的一面,就是須贏得她的好感和住任。 他尋找機會:同她交上朋友的機會。 在數次悄悄接近她後,機會來了。 他看見在梧桐道上,她同她的學生們在看照片,嘰哩咕嚕地說話。 他聽出,是學生們在星期日騎車出遊著名的靜安道觀,一路上拍了許多好照片。江南之 秋還是很迷人的。 她有一句話讓他抓住了。「可惜我不會騎自行車。我真該與你們同去的。」 這些學生對這句深表遺憾與願望的話沒有反應。他們沒有改變現狀的動力。 但是他有。 他要教她騎自行車。她能否學會並不要緊,要緊的是他--教。 為此他得有自己的自行車。上海同學的自行車不可能多次借給他夜裡教學。 去市場看了一下,五十元可買一輛半新的。於是給妻子寫了封航空信,叫速匯五十元, 「給女兒買一架別人急於脫手的意大利舊手風琴,名牌『索浦拉尼』。」 去發信時隱隱有些內疚。 但一轉身內疚就沒有了。 九月下旬來了這麼一天。 晚自習開始後,他去教學樓偵查,安菲邊果在同學生「拉呱」。 他便退出,耐心地在樓外騎著車悠悠盤旋。 直到下自習的鈴聲響了,又過了好一陣,才見安菲迪同幾個學生慢慢地出來。 他隔著一段,尾隨。他開始向著那不知的所在默默祈禱。 到了一個岔路口,學生們離去。 他瞄著她那匆匆的孤單的背影,想像出她早早地回到那囚室一樣的寓所裡有什麼事情好 幹。 「讓我來陪伴你吧,妞兒!」他快樂而惡毒地低低一叫。 又隨了一段,在她經過離足球場不遠的升旗台時他超過了她。「哈羅!安菲迪!」 「哈羅!是你?霍滄!」她發不好那個粟,或者對他的名字記得還不牢。 他滾鞍下馬,故意慢慢走。 「你上哪裡去,霍滄?」 「信馬由韁。」他說,「品嘗月光。」 「品嘗,月光,」她咂咂嘴,讚美道,「霍滄,你完全可以用英語寫詩了,說不定可以 超過拜倫呢。」 一齊笑起來。 「過獎了,」他說,「因為在我們中國,仲秋的月光是吉祥之光,非常寶貴。」 「是嗎?」安菲迪駐足,仰望天穹。半個月亮斜倚著,通體晶瑩,比滿月時還要典雅高 傲。樹梢在輕輕顫動,有些許夜露浸在肩頭。 「如果是在鄉村,尤其是在北方,這樣的夜裡,人們是不會睡覺的。他們坐在月光下, 喝茶,飲酒,聊天或者禱告,讓月華像上帝的恩惠一般浸透身心。」 「噢。」安菲迪的聲音裡充滿了神往。 「霍滄因為無人陪伴,所以以車為伴,騎著沐浴月光。」他說拍拍車座。 安菲迪也拍拍車把,很有興趣的樣子。 霍滄粟不失時機地說:「安菲迪要不要騎中國的自行車品嘗一下中國的月光?」 「遺憾!」安菲迪聳聳肩,「我不會騎車。」 「您騎過?」 「沒有。」 「從來沒有?」 「從來沒有。」 霍滄粟笑起來,學著她聳聳肩,「從來沒有,怎麼知道自己不會不會呢?」 「你說什麼?」安菲迪給這種邏輯弄糊塗了,迷惘地問。 「大約有二分之一的人,是天生會騎車的。」霍滄粟以學術的口吻說道,一臉認真。 「真的?」安菲迪仿佛窺見了月亮的另一面,一臉驚喜。 「自行車所依靠的,僅是平衡能力而已。」 「噢--」 「那麼,就到大球場上去試一試吧!」 「嗯?好吧。」安菲迪迫不及待了。 這般輕易地便就了範。霍滄粟嘴角掛起冷笑。 自然不會像她希冀的那般無師自通,但一來腿長,二來有美國式的「行動主義者」的天 賦,所以不消幾下子,便可以搖搖晃晃地兜圈子了。 她一邊騎,越騎越遠,一邊發出欣喜欲狂的叫聲。 有一兩次霍滄粟借扶車之機,將手掌插進她臀部與車座之間。她沒有不高興的表示。很 可能美國女人對這些個不大在乎,他想,娘的同樣是女人,感覺卻不一樣。種不一樣。 有一次他暗使邪勁,讓他摔倒在跳遠的沙坑裡。這裡是陰影。他可以確信遠處的人看不 清。他差不多就要撲到她身上去了,但她踐起的沙子有一點鑽進了他的鼻孔。他楞了一下, 穩住自己,將她扶了起來。這才看見陰影深處有一對走了出來,而且靠近了往這裡瞧。他暗 自慶倖沒有魯莽。 安菲迪對他的辛苦與殷勤表示感謝,而且說「中國的男子真能幫助女人啊」。 霍滄粟不由驚訝。他突然感到美國人頭腦簡單,胸無城府。這樣一個傻乎乎的民族竟然 大模大樣來到東方,煞有介事地當一個文明古國的救世主,簡直不可思議。 安菲迪的車技飛快熟練。她沿著球場騎了好幾圈,興不能盡。終於她在他身旁穩穩地下 了車,說:「你是對的,霍滄!沒有做過的事,的確不能妄說會不會!」 而且,出奇不意地,在他臉頰上狠兒一吻,然後哈哈大笑。 霍滄粟也跟著笑。但他摸著臉頰,感到一種言不能喻的……不對勁兒。 回到寢室後使勁洗臉。 而且想著,恐怕還需要買一輛車。 安菲迪說:「我期待著你邀請我騎車出遊。」她的雙眼在月下放著光,模樣像妖精。 八十年代初,上海的遠郊還有典型的江南田園風光:水網密佈,小橋玲瓏,小船悠悠, 一片蔥蘢。這讓安菲迪很著迷。 這才知道,她對所謂「江南勝景」一無所知,連聽也沒聽說過。 「那麼,為什麼選擇了來中國?」霍滄粟問。 「在美國聽說,中國很神秘。」 「有什麼神秘?我覺得一點兒也不神秘。」 「聽說中國的老人會巫術,什麼藥也不需要,一動也不動地就能給人治病?」 「那是中國的一種健身術,叫氣功,本質地調動大腦的反作用力。而且不是所有的老人 都會。」 「聽說中國人用兩根小木棍當餐具,就是筷子(古英語裡還沒有筷子這個詞呢)其功用 勝過西方人的一大堆餐具。」 「這倒是事實。諾貝爾獎獲得者,美籍華人楊振寧博士曾說,發明筷子,是中國人高智 商的證明。你用過筷子嗎?」 「用過,用不好。我發現這種很簡單的餐具,使用的方法卻相當複雜。」 霍滄粟不易覺察地冷笑一聲。「使用它,也是需要高智商的。」 「這麼說,我們美國人的智商不夠?」 他本想答「是的,的確不夠」,但還是改成「美國人的夠,是安菲迪的不夠。」 「霍滄,你真壞!」安菲迪開心地大笑起來,「有人說中國人沒有幽默感,看來這完全 是誤解。」 霍滄粟又冷笑一聲。「中國人的幽默,叫你吃不了兜著走。」他瞟了瞟她。她鼻尖積了 細細的汗粒兒,在清晨的陽光下像金屑。 「嗯?」安菲迪自然不懂話裡的殺機,一臉的迷惘與天真。 「就是說,」霍滄粟轉動著腦子,「西方式的幽默,是以莊重的語言來說滑稽的故事。 我們東方式的幽默,則是用滑稽的語言來說嚴肅的大事。」他自己都弄不清,是平素對此也 有思考呢,還是--僅僅--靈機一動。 又開始了吃的話題。問安菲迪到滬後去了哪些餐館。 得到回答,便忍俊不禁,「還是西餐」! 安菲迪不服氣似的,翻翻眼睛,說了一個什麼園什麼園。 「這還差不多。都吃了些什麼?」 得到回答,又忍俊不禁,差點衝口而出「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說:「也能叫中餐?」 「為什麼?」 「不錯,你們點的是中國菜,用的也是筷子,但每樣菜夾一些在自己的碗裡,獨自低頭 慢慢吃,還是西方吃法。馬可·波羅說,不到中國,不知世上有熱菜。中國有許多大菜,譬 如你們點的鍋巴肉片,都必須趁熱吃,所以一熱當三鮮。你們西餐是分餐制,在自己的盤子 裡一晾--完啦。」 安菲迪恍然大悟,信服已極,說:「霍滄,你真是我的好老師。謝謝。」 霍滄暗暗冷笑。 而且靈機一動:就以烹調打入七號院。 於是細細地給她講了幾樣中菜的做法及特點,說得安菲迪口水直流,叫道:「饞死啦! 饞死啦!」 「我想,安菲迪總不會為了吃中國菜而在這裡呆一輩子吧?」 「當然。」 「如果能學會幾樣中菜,回到美國,除了自己可以飽口福,還可以讓親友大開眼界 呢!」 「真的!這樣太好了!」 「霍滄雖不是專職廚師,但自小喜歡烹調,又是來自四川,所以大眾化的正宗中菜還是 會做的。」 「那麼,完全可以由霍滄來任教練。」 「說教練倒不敢當,一起交流中西菜的做法倒是可以的。只是沒有條件。」 「什麼條件?」 「廚房啊!學生宿舍連煤油爐都要收繳的。」 「你真蠢,霍滄!就在我的宿舍不是挺好嗎?」 「我是學生,七號院進不去。」 「唔,」安菲迪默默神,說,「我就說,你是我的廚師,噢不,是烹飪教師。」一邊扭 頭來看他像不像個廚師。她的樣子有點滑稽。按說呢這小妞長得還不壞,他想。 「你只能說是廚師。」他說,「因為在中國,教授烹飪的名廚都是老頭兒。我的年齡夠 不上。」 「那麼,只好委屈你了!」安菲迪溫柔地說。 「並不委屈呀,」他說,「廚師,在中國話裡,就是廚房裡的老師嘛!」 一切進行得很順利。 順利到--後來即使沒有安菲迪陪同解釋,霍滄粟也能獨自進入七號院。 順利到--安菲迪不再叫上那兩位美國同事:男教師史蒂夫和女教師施洛克爾。起初, 安菲迪因為興奮,叫上他倆也來觀摩,然後一起吃。霍滄粟暗暗叫苦。後來便開玩笑似的對 她說,有一種奇怪的感恩覺,「教一個人,是廚師,教一些人的,就成了廚子。」 在弄懂「廚師」與「廚子」的本質區別後,安菲迪甜甜地笑起來,調皮而又意味深長地 道了歉。 順利到--兩人很快就隨便了。戲謔瘋打自不消說,安菲迪知道了學生大浴室裡的情形 後,便叫他以後「就在這裡洗澡好了」。還給他買了雪白的新襯衣。 似乎她在……勾引他。這可是他不情願的。 但他想這很可能出自美國式的務實精神。有本書上說,若將蘇聯人的信仰熱忱同美國人 的務實精神結合起來,這世界將如何如何。 洗就洗。的確比在學生浴室裡舒服多了。 順利到…… 或許就是因為太順利,所以導致失敗。這事說來很奇怪:失敗是因為成功。 他將她摔倒在床上時,她眼裡閃出驚訝。這一瞬使他痛快;一種舞刀的,屠宰的痛快。 但跟著她就嗤地一笑,萬種風情地說我還以為中國人很文雅。 這使他楞了一下。有種「搞錯了」的感覺在心裡一閃。但他還是撲上去,撕開她的衣 服。 她咯咯地笑(笑得像個中國人,這又使他一楞),喃喃地說「是上帝派你來的吧……」 似乎上帝念她在異鄉孤寂難耐,就在當地暗囑了一人來解除這些個。月光呀,騎車呀, 出遊呀,燒菜呀……還有這個,這個……「想得美!」他咬牙切齒地罵將起來。 但他感到不能讓她錯誤地快活地說下去了。他用嘴去封她的嘴。她以為這是來接吻了, 便更加興奮,嗷嗷叫著,張開大口來旋轉般的啃咬,而且將她那食肉動物的舌頭(他感到那 上面有毛刺)捅進他的口腔。 他撕開她的胸罩。她倒主動地將那發了水似的乳房擠攏,迫不及待地奉上。 這一切--她因自己需要而表示的一切--他都竭力去無視,去否定。他罵著「管球你 怎樣,老子要幹你」,粗暴地在她白肉上乳頭上亂抓亂掐。燈光雖是微弱,他也看見了道道 血痕。他又用拳頭揍得她哼起來。 這使他解恨。解了一半的恨。他想她可能會因疼痛而感到不對勁,會反抗。 來吧!反抗吧! 但是,豈但沒有反抗,她反而大大地攤開,似乎說這還差不多!這樣正好! 他一時不知所措,狂怒地用膝蓋猛頂她的下身…… 萬萬沒料到她說出幾個字來,使他終於土崩瓦。 「中國人真是善解人意……」 一切戛然而止。他將她扔到床的那邊,就像一個屠戶將已死的豬交給他的下手。 他唏裡嘩啦穿好衣服,對她大惑不解的急切詢問一言不發。 然後不知怎樣地就到了外面。 他想到頭來我竟成了她的面首。 或者說是某一類僕人。 這夜沒有月亮,黑處很黑,亮處很亮。有稀薄的霧氣在亮處聚攏來。一切聲音都沒有 了。 他突然有一種身處荒野之感。 而且第一次感到了--被欺淩和嘲弄。 淚水不知啥時候流了出來。 三部曲:「輪回」施魯德 一段更長的時間過去了。 這是一九九一年六月裡的一個星期天,兩天小雨之後一個藍色的晴日,霍滄粟家準備待 客。 陽臺上,盆花正當鼎盛期。梔子和茉莉同時開放,香氣兒吹進客廳,來來去去。牽牛爬 滿牆壁。朱頂紅濃豔如血。石榴花下已孕出羞答答的小果……就連一向當在九月一現的曇 花,今年也破例早早掛起彎彎有如煙斗的花蕾。 來客是女兒霍小麗供職的「得瑞蘭」醫藥公司的老闆,被她笑嘻嘻地稱做「戴先生」、 「戴老闆」的。 這些年,霍滄粟家發生了一些變化。 家居,從市內搬到了近郊,是新開發的居民小區。一切設施佈局較現代化,人口不那麼 稠密,空氣也比較好。 他本人,從一個木模小工人,變成一個化工高級工程師。多次設計獲獎。出了專著三 本。是令人欽羨的「政府津貼領取者」。曾獲去北戴河療養的殊榮。曾數次赴歐洲訪問考 察。 妻子姚雲梅的變化也不小:在他考上大學的次年,已是三十出頭的「老」團委書記的 她,神不知鬼不覺地不舉考取西南師範大學教育系的研究生。將剛上小學的女兒扔給了父 母,自己做學問去了。有人說她「在講革命的年代當書記,在講知識的年代上大學--什麼 吃香她就是什麼」,她笑一笑,不予理睬。 研究生畢業,她分到教育學院。 變化最大的當然得數小麗了--說這話時她即將大學畢業,卻已在「得瑞蘭」公司工作 了大半年。就是說,名義上還是等著領取畢業證和分配工作的在校生,實際上已是一家外資 企業的高級秘書了。所以有時說起這一點,小麗總是滑稽地笑道,對父母稱自己「有一種雙 重間諜的感覺」。 霍小麗本在重慶大學學電機,本專業成績平平,英語卻特別好,自言「有遺傳」。給 「得瑞蘭」看中,這個可能是重要原因之一。 她並沒有欺騙公司,即妄稱已經畢業。但美國人似乎不大在乎形式--你能幹就行。說 來她與這個公司似乎有點緣份。 那是去年秋天,所謂小陽春天氣裡,小麗與幾位同學專程來看看國道。其時二一○國道 (連接市內與江北新國際機場)通車尚不太久。國道寬闊坦暢,這在山城重慶自是一景。加 上兩側尚未開發,田園風光煞是誘人。幾位大學生順一條親親的小巧水泥公路往深處走。就 這樣看見了一面星條旗,再就看見了雪白如宮殿的「得瑞蘭」醫藥公司。 大家面面相覷。這裡與世隔絕似的(後來當然也明白了:生產臨床用藥的嘛)裡外不見 一個人影,安靜得神秘莫測。那面美國國旗在帶一點胭脂色的陽光下在微風中輕擺,更加強 了這種效果。 霍小麗說管他的,我們溜進去看看摘幾朵菊花出來。 幾個姑娘忍住笑,掩著嘴躡手躡腳往裡走。霍小麗想起有一個說法不假:美國人不喜歡 圍牆。 但是,突然不知從哪裡冒出兩個保安,穿一身淡藍,人不人鬼不鬼的,手中還有電警 棍。一個問:「幹啥子?」另一個問「要進去嗦?」 在霍小麗看來一個很傲慢另一個很下流,就用英語說:「看家狗。」她料定這兩個傢伙 不懂英語。 一個說:「嗯?」另一個也說:「嗯?」 後面卻突然響起爽朗的笑聲。 一個貨真價實的洋人從小車裡出來。 原來是老闆戴維·施魯德從外歸來。 小麗與戴維就此相識。 戴維略帶驚訝地,認真地打量小麗。美國人看女性的那種直截了當的勁頭使她有點緊 張,但是並不怕。 霍小麗長得很美麗,鵝蛋臉,丹鳳眼,高鼻樑,長髮有如一綹烏雲。室友都說她眼有妖 媚之氣,是「聊齋人物」。另一部分人則說她是「紅樓夢人物」,大概是晴雯--這使她不 情願:晴雯無論多麼美,終是一名丫環。聊齋也罷,紅樓也罷,說明了霍小麗典型的東方風 韻。 而在小麗看來,眼前這位美國大老闆完全是個孩子:胖乎乎的,笑嘻嘻的,一身牛仔服 髒兮兮的,一雙什麼皮鞋皺巴巴的(都說美國人穿著隨便,這次算是領教了)。他哪裡是來 辦公,完全是來打球的。 後來的後來,當兩人進入熱戀後,戴維不止一次地對小麗說:「我見你的第一眼就愛上 了你。我無法解釋。我只能說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小麗曾滿懷幸福地將這話告訴父母。憤怒與痛心極了的霍滄粟全力克制住,冷冷地說這 是老套子,「美國人都會這一套;就象中國人會奉承上司一樣。騙人的。」 小麗立即大睜雙眼,激憤地抗議:「爸爸你不要想當然!美國人簡單,沒有中國人善做 假!」 霍滄粟即不再開口了。 當然這些是後話了。事實是在戴維來霍家做客前霍滄粟夫婦根本不知「戴老闆」是純種 撒克遜人。 因為近年來在大陸投資的美國公司老闆多為美籍華人,重慶尤甚。 所以當戴維拎著一大包禮物,隨著小麗舌嘻嘻地進來時,霍滄粟像見了妖怪一樣。 這倒使戴維奇怪了。他以美國式的坦率當即問道:「怎麼回事?你沒有把我的情況告訴 父母?」 小麗笑起來,說了「戴老闆」三字的中國人感覺,然後說:「按你們的說法是,我想讓 他們大吃一驚。」 霍滄粟冷靜下來,恢復子常態,邀請戴維在客廳坐下,但他無意作陪。他叫雲梅去陪, 自己去廚房張羅。 他進了廚房,第一個念頭地:小麗被慣壞了。 當初小麗要去「得瑞蘭」打工,他並不同意。小麗說:「不是為了掙錢,而是為了開闊 視野,鍛煉自己。」 現在看來,問題不這麼簡單了。小麗同老闆的關係,恐已非同一般,不是什麼「打 的」,恐是老闆派車相送。 心想這一代人,比我們醒事早,小小年紀,就知這般周旋…… 一邊想,一邊找菜刀來磨。霍滄粟真還有烹飪的愛好--不說別的,菜刀就有三把:砍 骨頭的、片肉的和切菜的。 要做一個糖醋排骨。本該磨磨砍骨刀,卻不知怎的拿起最大的那把切菜刀霍霍霍地磨起 來。 而且莫名其妙地就想起了安菲迪。這十多年間幾乎將她忘乾淨了。 刀磨好了。他將刀洗淨,揩幹。刀鋒利無比。但這時他想起要磨的並不是這一把。 他不停地以手試鋒,沙沙沙;他想像著刀鋒切入「戴老闆」的脖子,鮮血噴上屋頂。 嗯,美國人的血壓高些,肯定會噴上屋頂……這樣他明白了自己何以磨起了這一把刀。他將 這刀放在一旁,重新拿起砍骨刀。 吃飯時,他希望「戴老闆」被鴨骨頭刺破喉管一命嗚呼。他知道西菜都是去骨的,不像 中國菜邊吃邊啃。或者某一種菜會因這傢伙的特殊生理而令其中毒。 當然這一切都沒有發生。臨了霍滄粟還用純正的美式英語說「想來就來」。 然後就同女兒談話。他希望她同「得瑞蘭」的交道到此為止,「因為,」他小心地說, 「你還沒有畢業。」 「現在已經沒有上實質性的課程了。」女兒說。 「這個我知道。何況我並不反對逃課。但是,如果讓學校知道一個在校生擅自在外資企 業任職,對你的今後大有影響。」 「學校怎麼會知道呢?」 「在外資企業供職的中國人,必須經有關部門審核,批准,備案。」 「問題是,我並非『得瑞蘭』的正式職工。」 「就連臨時工也要申報。」 「我連臨時工也不是。」女兒狡黠地笑起來。 「那你憑什麼在那裡支薪?」霍滄粟迷糊了。 「你憑什麼說我支了薪?」女兒繼續笑著,「拿證據來!」 霍滄粟明白了,女兒是作為老闆的「朋友」進出「得瑞蘭」。任何文件都不可能禁止外 國老闆交本地朋友,也不能禁止他將自己的錢「饋贈」給誰。 沒有漏洞的政策是不存在的。 幾天後,霍小麗回家,憤憤地說有人告她的密。 原來學校找她談了話,希望她中止這種違反校規和有關政策的行為。 「你不是說,是朋友嗎?」霍滄粟小心地問。 「說了。但學校說,如同存在著事實婚姻一樣,也存在著『事實上的雇傭關係』,不管 你是否有公開手續。他媽的!」女兒很難得地罵起了粗話。「是哪個去告的密?」 「是我告的密,孩子。」霍滄粟在心裡說,「我要保護你,親愛的女兒!豈止告密,連 『事實上的雇傭關係』一說,也是我提供的。」 原來他以市「體改辦外資監察局」名義給重慶大學學生部打了電話。 女兒只顧嘀咕,可能是某某,某某或者某某,「人家沒有聘她,她就嫉妒了。」霍滄粟 聽出來,這些某某們都是女兒素日要好的同學。 「不要去亂猜。」他說,「這樣只會更糟。老話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學校是對 的,你應該先畢業。」 「不,」女兒簡潔地說,「我才不吃那一套呢!就是不畢業也沒有什麼。」 霍滄粟知道女兒決非說大話,除了性格,她的英語使她有恃無恐怕。「你究竟在那裡幹 什麼,使你這樣……有興趣?」他本想說「這樣著迷」。 「幹什麼?」女兒冷笑一下,「這個並不要緊。要緊的是你同美國人打交道比較暢快, 不像在中國人面前憋得慌。真的,中國人太能揉搓人了。」 「你這麼說著像個法國人,或者日本人!」他有些生氣了,提高了聲音。 「那有什麼?」女兒的聲音更高,「總歸是地球人,又不是外星人。」說罷離去。 次日中午,他去「得瑞蘭」。 他故意選擇吃午飯的時光,是覺得這樣可以看到真相。他當然知道美國公司從不午休。 但美國人還是吃午飯的。同誰吃,吃什麼,怎樣吃--這一切的一切自有內涵。 下著小雨。已是六月下旬,卻有夏天還遠之感。細雨朦朦,草木亮晶晶的,地面卻有一 點泥濘。 同小麗第一次來此一樣,看看沒有圍牆他就逕自往裡走;同樣地兩個白衣白褲白帽子手 提警棍的警衛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這兩個無常鬼一樣的傢伙嚇了他一跳,而且在他看來他 們一個很傲慢另一個很下流,這點也同小麗一樣。他心有不快,但還是站住,很禮貌地問這 裡可有一位叫霍小麗的。 「好像有,」一個說;「你是她的哪個?」另一個問。 「我是她的老師。」他說。 「找她幹啥?」一個問;「啥子老師?」另一個問。 他耐住性子,「輔導員。相當於班主任。」 「唔--」另一個在他身上掃了幾眼,不易察覺地咧嘴笑笑,有一種「事兒發了」的味 道。 一個取出對講機,說:「我叫她下來。」 他說,我自己去見她吧,「她在哪間房?」 「幹啥!」另一個冒起火來,「自己去幹啥?」 他說:「她如果知道是老師來了,恐怕不會來的。」 「那呀,」一個說,「她不知道是什麼人,更不會理睬的。」 「除非你是蕭秧(市委書記)。」另一個說,「你是不是蕭秧嘛!」 「我當然不是蕭秧。」他的怒火已經起來,但克制著,「她那麼大的派頭!她擔任什麼 職務?」 「職務?」一個冷笑一聲,「職務說不出,但她只聽總經理私人調遣。」·· 「她是專用工具。」另一個大笑一聲,「經理的專用工具,洋槍套子!嘻嘻!」 接下來立刻亂了套--究竟是怎樣開始的,事後霍滄粟想不出個頭緒了。總之似乎是他 用膝蓋頂了另一個的襠下,那傢伙慘叫一聲便蹲倒在地。而霍滄粟的頭上則挨了一棍,但並 不重,他還能同人搏鬥。他還是很能搏鬥的,體力也出乎意料的好……再後來就響起了警 笛,有一群無常沖了出來……似乎雨突然下得很大了,天色也突然暗了下來…… 霍滄粟醒來,只迷登了一會兒,就明白了自己正躺在醫院;只是初初以為自己在拍電 影。 一邊是女兒小麗,另一邊是戴維,妻子雲梅坐在腳的另一頭。 他感到戴維身上有一股氣味;這氣味同安菲迪的差不多,但刺鼻多了。他將頭往另一側 轉動些許,向著小麗。但他感到那種氣味也從小麗身上發出來,而且是從她的肚子裡冒出 來。 他突然嘔吐起來。 一陣忙亂後,醫生說這是腦震盪的典型症狀。 北溫泉。 「得瑞蘭」全體員工在這裡春遊。 這種純中國式的活動,在目前的外資企業中,很可能絕無僅有。大家都明白,跟總經理 所鍾愛的那位中國小美人有關。 的確如此。戴維聽了小麗的這個提議,很久很久沒有反應過來。這種事在美國是沒有 的。問題不在於錢,所謂活動經費,而是美國公司根本不過問雇員的生活;老闆就是老闆, 決不扮演家長的角色……但是戴維,這個已經愛上了中國的美國小夥子想起了中國的「春節 聯歡晚會」--今年,他過了第一個中國春節,在霍家。他對這種晚會很羡慕,很感慨,說 「由政府主持,全國人民像一家人似的過節,這在美國是不可想像的」。 所以,對於「得瑞蘭」集體春遊立刻答應。 但是霍滄粟夫婦也「跟」著來了,卻讓人們立刻有了想法。 老丈人。 人們看霍滄粟時,眼裡就寫著這幾個字。 老丈人!霍滄粟在心裡哼著。但他不動聲色,非常泰然。 〔楔子--戴維巧妙的暗示性求婚 春節期間,戴維邀請小麗全家去「得瑞蘭」做客。 「你怎麼沒有回國去呢?」小麗母親問。因中國員工需放假,外資老闆們都借機回國。 「美國沒有春節。」戴維調皮地用漢語說,聽起來像五音不全的歌唱。 都明白這其實是為了小麗,但都不說破。雲梅有點緊張,覷覷丈夫。見他在輕輕點頭, 約略放心。 雲梅不理解的是,霍滄粟怎麼願意再去自己被侮辱被毆打的地方。他不是那種隨和大度 的人。他的仇心是很重的。一瞬間她想起二十年前他的「借身報復」,不由掃了女兒一眼。 在「得瑞蘭」下車時,有警衛來開車門。這已不是原來的人了。現在這一批殷勤而知禮 似乎個個都是美籍華人。 戴維說:「原來的警衛,凡是碰了你一下的,已給全部解雇。」 霍滄粟說太客氣了,太客氣了。 「問題是,」雲梅說,「你們的警衛,是本地外事部門派來的,你怎麼有權撤換?」 「是的,」戴維說,「但是,他們不可能無視我的強烈要求。」 小麗在一旁輕聲說,戴維為此作了強硬六涉,甚至威脅要中斷投資。 將霍滄粟的好惡放到如此的高度,某一種用心便可窺見。 照相的時候,這一點就很明顯了。本以為要領到什麼豪華酒家去用午餐,卻沒有;是向 飯店訂了一台羊肉湯鍋送來,在公司大樓後面的「風雨台」上吃,簡直算是野餐了。 天氣很好。在陰冷的霧重慶,像這樣溫暖明亮的一連數天的春節是罕見的。在霍滄粟的 印象裡,只有廣州、昆明一類的地方才如此。 飯後,戴維去取了相機來,說我給大家照照相。 以為他替霍家照全家福,卻見他在支腳架。這麼說這個美國佬也要加時來?雲梅偷偷瞄 瞄丈夫。丈夫面無表情。 果然,按下快門後,在自拍的沙沙聲中,戴維輕快地跳到小麗身邊,緊挨著,而且,就 在這樣的緊急之中,突然摟住小麗,問:「我可以摟住她嗎?」 那一瞬雲梅不知所措,她感到霍滄粟的身體輕輕一震。那一震,事後想起,有些像炸彈 即將爆炸,或者大地震發生的最初當兒……雲梅感到丈夫似乎要抬手給戴維一個耳光,或者 將相機一腳踹倒。 但是沒有。霍滄粟紋絲不動,似乎還笑了一下。 回到家裡,不知怎的說起了這事。雲梅說:「這個西部牛仔,逼人就範一樣。」 「年輕人。」霍滄粟說。聽不出什麼意思。 「耍小聰明。」雲梅說,「完全是事先設計好的。」 「年輕嘛。」還是不置可否。 「說不定呀,就是小麗教他的。」 「小麗!」霍滄粟笑笑。像說同事的女兒。 「你覺得,」雲梅小心地,「像不像戴維在徵求咱們的意見?」 「我怎麼知道?」 「嗯,肯定是這意思。」雲梅說。在照了那一張後,戴維便「突破了什麼」似的,很隨 便地摟著小麗又拍了好幾張。 「美國人幹這些事,是不徵求意見的。」霍滄粟說完便進廁所去了。 他的話很輕,很平靜,仍然不置可否似的,但雲梅感到一種無法形容的緊張。 後來看那張全家福,霍滄粟的臉部很奇怪:眼睛是閉著的,但仔細看,似乎又是睜開 的;是睜是閉根本無法判斷,連半睜半閉也不像。〕 對岸就是有名的西山坪,勞教農場;是一座很美麗的山。霍滄粟說,公園內太擠了,應 該過那邊去野炊。眾人便隨他的目光望過去。 那邊草木敦厚,雀鳥巡逡,鳴聲如鈴。一大片廣柑樹開了雪白的花,其香也隱約,有如 茉莉。山腳下有一條寬寬的小路,非常美麗;石板整潔,兩旁是筆直的水杉,小路平坦而蜿 蜒,一直伸到遙遠的山嘴……那是油畫般的小路。小麗驚喜地叫道:「我們到那邊去散 步!」 這對戴維,不啻一道命令。 便有人喊:「船,過來!」 一隻大渡船泊在對岸--「野渡無人舟自橫」。船工吃飯去了,一旁有人說。 這時,鬼使神差似的,霍滄粟說了句:「派個健將游過去,把船弄過來。」 後來的後來證明,這句話對一切的一切,起了極關重要的作用。 這就是:於此知道了戴維是只旱鴨子,而且「旱」得出格--連救生圈也抱不穩。 這是四月下旬的暴熱天氣,而江水之清麗是魅力無窮,立刻就有幾個年輕人脫衣服,興 奮地嚷起來。 而且,不知是誰叫起來:「叫老闆也下去!」「總經理下水!」 更說不清的是,小麗--後來的後來她說,她「一直就知道戴維不會水」--居然就要 譯給戴維聽,而且大笑著要推他下水。 戴維自然說我不會游泳。 又一個說不清的是:竟然不知是誰突然遞上一個救生圈,還是軍用的。 於是眾人哄起來,還有人去解他的衣扣。戴維也樂不可支,想橫了似的,真還就抱著救 生圈下了水。 霍滄粟站在一尊巨石之上,居高臨下,看著戴維肚子上黑毛,臉色陰沉。 接下來的情形,讓霍滄粟明白,他對戴維其人的「最重要的瞭解」,終於獲得。 就是:戴維的水性差得無以倫比,對水卻毫無恐懼感。 簡言之,這是個十足的傻大膽。 如果不是親見,霍滄粟無論如何不會相信那種說法:抱著救生圈淹死。 因為戴維身下的救生圈老是往上竄,結果是救生圈浮在水面而人在水下。他已被嗆得連 連咳嗽,卻依然大笑大叫。還是他身旁的一名保安扶了他一下,而且十分麻利地將救生圈套 進老闆的身體。這樣一來戴維才算正式浮起來。 很可能戴維由是便認為,只要有救生器材,身邊又有會水的人,一個「旱鴨子」下江也 沒有什麼了不起。 尾聲之一:幾個疑點的解答 提醒讀者:「五·二三」慘劇發生後,大律師研究了當天出遊的全過程,曾擬出若干 「細節疑團」。 △「明晃晃的吃什麼火鍋」。 顯然吃砂鍋是幌子,明晃晃的天氣,用於拍照的理由。而拍照的作用有二:一,讓戴維 上小艇,離岸;二,留下證據--「銀娘」號浪翻了小艇。 可謂一箭雙雕。 △偏巧小麗母親要政治學習。這是有意讓她退出,不願讓其目睹慘劇。 那麼,何不乾脆讓她不來?如這樣,就不能形成「全家福感覺」,從而讓戴維「自動」 帶上相機。 △花三小時才趕到「得瑞蘭」。為了讓拍照能在下午進行,其實就是迎合「銀娘」號啟 航的時間。 △霍滄粟是怎樣「遇上」梨深溝的砂鍋店的。 其實不是先到梨深溝,而是先到飄兒氹岸邊(慘劇發生地),再往上走,看見了梨深溝 鎮及砂鍋店,於是確定了誘使理由。所謂「逆向選點,順向行事」。 △至於霍滄粟為何畫地圖總不成,終得親自帶路,已不必細說。 △突然有了「奇石收藏」的興趣,也是為了給「到江邊去吧」製造理由。 △而吃砂鍋時霍滄粟一反常態不飲烈酒,的確也是不願酒後誤事。 尾聲之二:怎樣處置霍滄粟 無法處置。 這也是「五·二三」至今只能稱為事件而不能稱為「案子」的根本原因。 綜觀全過程,霍滄粟只有犯罪動機,沒有犯罪行為;而那動機,還是他自稱的,還難以 從法律上認定。 簡言之,戴維走向死亡的每一步,都是自動的,類似於「不知不覺的自殺」。 霍滄粟只是利用了自己做為「未來岳丈」的心理影響,而如同「眼神是不負法律責任 的」,也很難追究「心理影響」的法律責任。(法國曾有著名案件,男被告稱女原告「先用 眼神勾引」他,法官大笑說眼神是不負法律責任的。) 武耀說:這傢伙簡直是魔鬼。 單延昭說:如此高明的犯罪,使法律顯得多麼的愚蠢與軟弱。 大律師說:這是高智商加文化功底的結果。 尾聲之三:老施魯德的最後說法 大律師告訴老施魯德所委託的章律師:霍滄粟系當年陪都「徐案」受害者之一焦某之 子,但確實沒有他系兇手的任何證據。 這種情形在美國俯拾皆是。 于此,老施魯德沉默了一段時間。 爾後說-- 我現在對於東方的佛教有了體會:那種宗教稱,有「現世報」,也有「來世報」。我不 知戴維這個叫什麼。 戴維是聽了我的敘述,才對那個東方古國充滿神往;但我已看出他的那種傲視,曾警告 他:千萬不可小覷東方式的智慧。那種智慧解決什麼時你根本看不見。 而且我也警告他:人家的女孩兒也許好奇地圍上來了,動不得,千萬動不得! ……我將告訴美國總統,讓他轉告分散在世界各地的救世主般的美國人-- 不要以為給了人家孩子一塊巧克力,就可以隨意擰那小臉蛋。 阿門 [小說完]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