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洪水和孩子 作者:梨 一 種種跡象表明,這場洪水是出於我的臆想。我打算寫完這個故事就去看精神病 大夫。 恐怕這座城市也一樣是出自於我的臆想:它是在一百年前由一群流放者建立起 來的--他們走到這裡就不再往北了。垂頭掃喪氣的驢子一步也不肯再往前挪了,那 些女人們就快要分娩了,他們走到這裡就放棄了對生活的信心。於是他們建造了這 座城市,也就是說這座城市是建立在對生活喪失信心的基礎上的,它的命運是從一 開始就可以預見到。他們給它起了一個古怪的名字,我在這裡不願意提它的名字了, 這裡的居民不喜歡這個名字,他們後來費盡心機想要把它解釋出一個體面一些的含 義來,其態度就像是對待自身的殘疾一樣,痛恨別人提及它。再過幾十年,它的存 在很可能就會被所有的人忽視,尤其是這裡的居民,他們在從事一項積極的、艱難 的遺忘。居民們、也就是當初的流放者的後代,和他們的祖先們一樣粗鄙冷酷,目 光短淺。在他們的記憶中摻雜著的災難和對於南方生活的妒忌之情,這令他們為這 座城裡貧困潦倒的舊式文明所陶醉。 這種文明就是:這裡曾經在一百年前被歐洲人佔領過,留下了一些關於他們建 築和飲食的粗劣複製品。但是如果你現在來看那些綠色的舊建築——這是你在這裡 唯一能看到的東西——你會發現很多地方都留有新近被水浸泡過得侵蝕痕跡。這就 是我現在要和你講的事情:我們曾經在洪水裡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就在這座城裡, 就在這些建築裡。是的,不動聲色地生活。 二 在高中,語文老師佈置過每天一篇日記的作業,我在每篇日記裡都詳細記述了 我前一天夜裡的夢。有一回我寫道夢見和我的同桌在年級辦公室裡面胡搞,我認為 這種夢挺正常,因為我正處於青春期嘛。也許我不應該把它寫在日記裡,但是老師 和我的同桌反應也不應該那麼強烈。算了,從那以後我就只在日記裡寫天氣——從 新聞聯播後面看來的全國的天氣預報。我的老師責令我父母領我去做心理檢查,而 且差一點兒不讓我畢業。我那時候不知道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記述天氣有什麼不 好?比方說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一九九四年三月七日預報的第二天銀川的溫度。我 在上大學以後終於可以不再把日記交上去了,我又恢復了記述夢的習慣。順便說一 句,為了證明我的神經正常,我學的是生物工程。在這個專業裡我根本就不能算是 瘋子。 我念書的那所大學根據建校以來的班數排班,我估計定這個規矩的人八成是個 收藏癖。我在7013班,我想如果有人統計一下的話, 沒准我正好就是這所學校 第二十萬名學生。不過我估計謝三兒才是第二十萬個,他的運氣比我好。他是靠著 數學競賽保送上來的;只要他半夜從黃色錄像廳跳牆出來,過一會兒就准有警察到 那裡去查封;如果他沒有複習好哪一科,那一科的考試就很可能會推遲;他還經常 能撿到錢包,也從來沒有被女孩給訛上過。我原本以為這所學校會活得比我長,因 為他的那些舊樓看起來比我要結實,但是那場洪水過後這所大學就銷聲匿跡了,被 開發區裡的另外一片建築和另一個名字取代了。挺多東西在洪水過後都被忘乾淨了, 「有時候,幾隻鳥,一匹馬,挽救了一座露天劇場。」現在也只能靠幾隻籃球架子 和一座難看的雕塑來維持這所學校的記憶了。 我可以清楚的告訴你洪水進城是在一個陰、有時多雲的天氣裡。(那一天在成 都,武漢,呼和浩特還有其他挺多地方也是這種天氣。)我們是在一座大城市裡, 所以早在幾天之前就撤出了可能被淹的低窪地區。郊區一些村屯裡的人是做著夢叫 洪水給吞沒的,我們是在清醒中叫洪水給吞沒的。我沒有加入學校組織的疏散隊伍, 在那些灰色的水滿進主樓方廳、生物實驗室、食堂的時候我就站在宿舍樓的房頂上。 那時候學校空無一人,我心裡的得意之情難於言表,仿佛這場災難是我一手造成的 一樣。後來我知道好些人都像我一樣偷偷藏起來沒有參加疏散,他們都有各自的理 由:鄭楊認為疏散是一次大屠殺,謝三兒想看看洪水是什麼樣,石芯因為睡過了頭 沒有趕上撤退,劉穎是想要自殺。我呢,我是因為喜歡清靜,而且我喜歡划船。我 們和所有人一樣沒想過這場洪水在城裡盤踞的時間會長達一百多天,早知道那樣, 誰都不敢呆著不走,那是會有生命危險的。不過我一想到去加入那些災民就要每天 參加賑災慰問就還是留了下來。最後除了劉穎我們還是有三個人堅持了下來。劉穎 在那以後幾周的一天裡自殺了,她這才是真正的逃難呢。 你現在去問這兒的市民,還記不記得前年那場洪水是怎麼回事兒?他一定會瞪 大眼珠子瞅著你一言不發,好像你是在侮辱他一樣。如果你和他原本認識,他就會 沖你擠擠眼睛,嚴肅地說:「不就是那麼回事兒嗎?別問了。」我告訴你吧,實際 上他們是都忘了。也沒什麼奇怪,如果那時候你也在百貨大樓一帶光穿著條游泳褲 和桔黃色的救生衣走來走去,你也會忘得乾乾淨淨。能記得清楚得是我們這些人, 生活在低窪裡的人。 我在水最深剛齊腰的時候就用桌子刨了一條船,石芯笑我是「挪亞」,後來我 們住在體育館一帶的人就全靠這條船去外面買東西。我說不上來我這個挪亞是一個 讓人嫉妒的逃荒者還是一個倒黴的聖人。不同的人對這件事的看法不一樣,我自認 為我們是挪亞一樣的東西,謝三兒堅持說我們是等死,「這麼一夥人有一個死了, 慢慢的就全都得死。」石芯覺得我們是《蠅王》裡的孩子。 我問過鄭楊對這種生活的看法,他只是就我的看法發表議論說:「挪亞要保存 物種,還要受上帝的哄騙。比別的死人都倒黴。別人邪惡了一輩子最後一死了之了, 他光忙活做船和抓蟲子就得累死,連和老婆過性生活都是『借天父之名』繁衍人類, 一點兒也不好玩兒。」 「他不是可以進天堂嗎?」 「上帝發明了末日審判,大劫難,還有艾滋病。你想想他的天堂能有什麼意思?」 「我覺得,」我嘴裡含著一把釘子,聲音含糊地說,「挪亞應該是挺喜歡他的 工作。他知道別人都不知道的秘密,走到街上一定會有一種比誰都聰明的感覺。他 也不用抓蟲子,他只要貼廣告賣船票就行了:逃脫災難——每個物種七張,一定所 有的動物都搶著買,這樣他就發了。或者乾脆搞一次抽獎。他一定是覺得這件事兒 怪好玩的才那麼認真,要不為什麼還在船幫上塗上油,不讓那些沒票的爬上船來。」 石芯插嘴說:「是上帝讓他那麼幹的。」 「我早就猜出是他。」鄭楊滿有把握地說。 我被稱作挪亞還因為我的船是方形的,它是在一張大會議桌的基礎上不斷加固 而成的,一隻槳被自行車前叉穿著綁在船幫上,方形的船劃起來很費勁兒,所以不 遇上順風誰都不願意劃它。在笨重的船後面還拖著一張足球門網,用來攔住在水裡 打撈上來的東西。那條船要比一般的舢板大一些,四周捆著了從居民點裡偷的救生 衣。洪水進到校園以後就變成了死水,到處都是漩渦。船大一些比較安全。 發大水的前一天,電視臺還說洪水不會對我們任何影響。但是四處散佈的消息 對那場洪水很快就會進城確定無疑。我們不斷地聽說關於子堤的管湧堵不住了、水 位一直上升、市政府的大院早在一周前就已經搬空了之類的消息。但是誰都懶得采 取行動。那天早上四點,學校挨個寢室通知必須在兩個小時內準備撤離,我們這才 炸了營。我當時正在校外的電腦機房裡連線玩雷神之錘,等回到寢室樓的時候大門 已經擠得進不去人了,到處都是光著膀子、一邊叫駡一邊往外搶運東西的傢伙。我 叉著腰在鬧哄哄的門外邊站了一會兒,就決定不疏散了。 我聽說泰坦尼可號沉下去的時候,很多鐵定跑不了的人都表現得很有紳士風度, 他們當時心裡一定有點兒鄙視那些驚慌失措的人。但是我懷疑他們沉下去的時候後 沒後悔過。我在寢室樓頂上一覺醒來發現學校裡扔了一地東西,已經空無一人的時 候就後悔了。我在寢室樓房頂上睡到八點,是被一陣響聲驚醒,我操,水上來了。 那水可不像我想的那樣是一道白線,而是和從地底下湧上來的一樣,一點點兒地加 高,然後灌到每一個缺口裡去。一開始水夾著浪,長勢挺快。大概過了一個小時, 水面就變得靜止了,只有一些紙盒,塑料盆在上面不停的打轉。我目測了一下水大 概只有一米深,在上坡的體育館一帶應該還不到一米。這說明到這裡洪水已經是強 弩之末了。我把工具都搬到了樓頂上,開始動手做我的船,後來證明我的決定是對 的:後幾天下上了大雨,水面又上漲了一米。 石芯那天早上坐在圖書館的閱覽室裡看書,她的打算是憑一箱礦泉水和一書包 的餅乾撐過去。等幾天後我劃著船碰到她時,她正光著大腿神氣活現地坐在二樓窗 臺上看一本福柯的書,笑嘻嘻地問我:「吃餅乾不吃?」她不搬來和大家一起住的 原因是她認為我們最後都會變成瘋子。她從圖書館裡挑了幾本書給我看,裡面就有 《蠅王》,「看看吧,」她解釋說,「如果我們呆在一起最後就都會變成這種樣子。」 住在那裡的還有鄭楊, 鄭楊是個一米九十多的大個子。石芯和我打過招呼以後,他 露出腦袋說:「嘿,船不錯。」然後沒等我請他就從窗臺上跳到了船上來。 鄭楊很想試著撐我的船,但是被我認真地拒絕了,我害怕他弄折了我的船槳, 我的槳非常容易折,差不多只能做舵用。我從開始就有點兒不喜歡他,因為他長得 那麼高的個子,一看就是個打籃球的。我和搞體育的人沒法相處,我不喜歡他們那 些無聊的話題和耐克牌球鞋,一過了四月份,他們就會成群結隊地光著身子在學校 裡亂跑。鄭楊趿拉著雙拖鞋,嘴裡叼著一根煙,坐在船頭哼哼著歌,在路過一食堂 的時候他回頭問我是不是討厭他,我不知道他還是個相當敏銳的人。 「這也沒什麼奇怪的,一般人第一次見我就煩我啦。」他咧著嘴說,「不過我 可不是一個打籃球的,也不是跳高的,我只是偶爾下下棋,你可不能把我當成一個 運動員來討厭。」 我劃著槳沖他笑了一下,笑得很難看。現在已經是正午了,從他們住的地方已 經劃出來了將近一個小時,我的船實際上是在漫無目的地漂。 「我倒是一見到你就喜歡上你了。你的船,實際上。因為它叫我想起來我的一 個朋友。他已經死了,我猜他肯定是已經死了。這幾天我總是談論死人。」他眯著 眼睛看了看天,好像得到了什麼啟示似的說。他還告訴我和他住在一起的女生叫石 芯,是心理學碩士,他們早在發大水之前就住在一起。 水逐漸變成了黑色的,上面懸浮的東西越來越少,正午時所散發出來得那種腐 爛的味兒已經變得難以忍受了,我很擔心這些水漚在這裡最後會把我們都給毒死, 污水和動物屍體都可能引起瘟疫。再說它也不是像一般的洪水那樣流速很快,而是 幾乎靜止的,水皮兒上結了一層肮髒油膩的東西,我估計一切掉到裡面的生物都要 被嗆死。鄭楊的情緒倒是挺好,他用我的網在水裡撈著破爛兒,我猜下邊兒一定有 好些值錢的東西,,弄不好還能有裝著整箱錢的箱子,只可惜撈不上來——現在只 有最高的那種卡車還能露一個尖兒出來。我知道這是違法的,據說在南方常鬧水災 的省份有這樣的規矩:抓住直接會被就地正法。但是這仍舊無法阻止那些人面對著 那麼一大堆財產的欲望。我現在可知道了那是怎樣的一種吸引力了,我已經把這一 大筆未知財富看作是我自己的財產了。我想起來撈東西的時候已經晚了,水已經深 的什麼都看不見了。在我一心一意地做我那條船的時候,謝三兒就已經下了手,他 從不透漏弄到了多少東西,這是他的好運氣的一個主觀原因。 那種漫無目的的漂遊很快就過去了,幾周以後我就開始為了打撈食物而終日忙 碌,能吃的東西主要是一些密封的罐頭,但是都沉到了水底下。除了我那張網以外, 我還在所有的食雜店附近都攔上了圍網。水源倒是好解決,在不少地方都有沒有被 破壞的水龍頭。我從石芯那裡換了成箱的書,那些書看起來挺沒趣,燒起來都不錯, 它們在圖書館裡晾得又幹又輕。除了打撈食物外還可以到幾公里以外的市區(那裡 水很淺)去買,不過我覺得既然水底下有現成的,就犯不上花錢。最後,堅持吃撈 上來的東西的就只有我一個了,鄭楊偶爾會來吃我做的飯,但是他一吃完就會噁心 得連膽汁都吐出來。我光著脊樑,一心一意地撐著一隻桌子在學校裡撈罐頭吃,石 芯認為這種姿態很可愛,她八成就是為了這個才愛上我的,但是我並不是像她說得 是在論證「一種生活」,我這麼幹完全是因為好玩兒。光吃罐頭是吃不飽的,只會 吃死,還得靠石芯換的糧食和菜,這女的很有錢,我們後來差不多都是吃她,我把 船劃到圖書館她的窗戶外面告訴她我已經沒「血」了,她就會從窗戶裡遞出來一筆 錢給我,說:「一半兒歸你,一半兒歸我。再給我買點兒零食。」我要是沒記錯的 話,我們最後兩星期是靠她那只手機挺過來的,我把它買了三百塊錢。我從石芯那 兒領了錢,就穿好了救生衣(為什麼以後再告訴你)去買吃的和蠟燭。到那時候全 校應該只剩下石芯、鄭楊和我三個人了,也可能別人都躲得很好,謝三兒他們是因 為被解放軍發現給強行疏散到高處去了。 只有我一個人在那時候經常跑到鬧市區去,所以在那裡發生的事情也只有我一 個人說得清楚。鄭楊和石芯知道得都未免有一些誇張,因為是我告訴他們的。後來 疏散到高地上的人可能會有一些零星印象,但是這種印象是根本經不起有意示地克 制和夢境侵蝕的。對於其他人來講,那些事情則根本就是對市民們的誹謗。 一句話,那些人,都是徹頭徹尾的瘋子。甚至於在今天還是這樣。 你有沒有過這麼一種發現:每一個以前認識你的人,都喜歡把你童年所經歷的 最見不得人的事情講給生人聽:什麼上課尿褲子啊,讓老師揍得跪在地上求饒啊, 偷別人的東西被當眾抓住啊。這時候你是不是想要卡死講故事的人,或者連聽故事 的人也想卡死?一個人這麼殘酷的對待別人根本就不可能是無意的。我以前不理解 別人為什麼要這麼羞辱我,現在我理解了。我理解了我的小學老師,我的父母,更 年期的校長和政府,還理解了為什麼我一輩子遇到了一萬多次考試和檢查,為什麼 總有戰爭,就是因為有一些人喜歡拿折磨人找樂子——這種人總是手握大權。我講 這些也同樣是因為喜歡以折磨你們的回憶為樂,因為你們是折磨我的人,也因為我 並不是其中的一個。下一回你在幹什麼丟人事的時候最好把每一個目擊者都拉進來。 我把那只船槳拆下來保存好,準備提示你們的記憶。 通過我的日記,我發現在那一段時間我經常夢見魚。那本日記詳細記述了這些 夢,後面還有石芯的分析結論。她的分析給我最大的幫助就是:我死心塌地地認視 到了我的確是一個精神病。「當然了,這只是相對的。」她嚴肅地鼓勵我說,並要 我對此保密。然後她逢人就說我是個嚴重的精神分裂和妄想狂,甚至用粉筆寫在了 牆上。其實我只有一次夢見自己是一條魚,那是我最愉快的一次,我醒過來後一遍 又一遍地追憶著我的夢,我夢見我全身發癢,雙腿併攏再也難以打開,然後我驚喜 地發現我變成了一條魚。我一覺醒來便匆忙地划船去找石芯。我夢見得最多的是一 些巨大、與我不相干的魚:有時候是一付泡在水裡,白森森的鯨魚骨骼;有時候是 一條脊樑像房梁一樣長的黑魚;有時候只是在水深處徘徊的巨大陰影。我還有一次 夢見了劉穎:她臉色蒼白,留著娃娃頭,眼睛細長。劉穎不是這樣,石芯更正我說, 她長得挺黑,五大三粗。而我堅持認為自殺者就應該是那種長相:乳房很小,肩膀 是圓圓的,腰部和臀部的曲線像膽型花瓶一樣的柔和,在她的全身遍佈著淡黃色的 絨毛,觸摸起來令人哽咽。你能不能,石芯打斷我說,你能不能下次想起女性的時 候試著把她們想成穿著衣服的?穿衣服的我已經看得夠多的啦,而且一個自殺的人 就不應該穿著衣服,她身體的遮羞已經沒有意義了。我想她的精神早就進入了赤裸 者的行列。是因為她打算把精神封閉上,她反駁我說。 我是趴著夢見劉穎的,在夢裡她從後面抱著我,壓得我呼吸困難,還憋了一泡 尿,但是捨不得叫她鬆開我。 這是一個大城市,地勢高的街區基本上不需要救濟,有挺多地方還能保證供電。 那些一火車一火車來的人和東西都屬揮霍品。寫滿各種標語的火車運來了大批的 桑拿浴箱、平面數碼電視、帶氧氣裝置的魚缸、名牌皮裝、紅木家具、意大利冰激 淩還有一家麥當勞快餐店。它們一來就被直接送進了百貨大樓,包括那家麥當勞。 這些東西銷路良好,人們排著長隊發瘋似的搶購。同來的那些人主要是高級領導和 在春節晚會上唱歌的歌星——他們舉辦了許多次誓師大會,賑災義演和抽獎,上萬 的市民拎著印有超市廣告的塑料袋擠在火車站二層大廳裡觀看。我在這時候就劃著 我的桌子,跑到市區邊上的批發市場去買那裡快要過期的平價食品。應該說洪水越 大市民的情緒就越高漲,彩票抽獎和麥當勞就越掙錢。人們甚至打算在市區主要街 道上方蓋一個拱形的玻璃頂,這樣城市就可以叫做「溫室裡的威尼斯」(報紙語) 了,這項工程有點浩大,直到洪水退了也沒有完工,現在你在拿幾條街上還可以看 到當時留下的彩虹型的不銹鋼架子。石芯和鄭楊從來沒有上街上轉過,他們一直不 知道那裡的繁榮景象。我在後來也不許再上到主要街道了,因為我的桌子是違章船 只。 洪水來到不到一周,嚴格的交通體系就建成了。在水面上往來的主要是固定航 線的公交船隻、紅色的出租船、部隊的氣墊船,還有一些很少見的私人用船。這些 船都是有牌照的,交通警穿著桔黃色制服坐在汽油桶一樣的浮標裡指揮交通——他 們使用速度很快的摩托艇,那些摩托艇顯赫的公安牌照和陸地上一樣備受羡慕和嫉 恨。此外還有一些是從農村來的舢板,它們像我的一樣是非法船隻。有時候你也會 看到有人神氣活現地開著花花綠綠的摩托艇——那是抽獎贏來的:賑災獎券,愛心 大獎等您拿,明星開獎,十萬元現金和進口摩托艇!這些船隻成了結婚迎親的熱門, 想要租到這些船需要提前一個月預定。船比車要寬得多,很快從各種渠道弄來的船 只就塞滿了河道。要不是洪水退了,市委原打算是要開鑿作用類似立交橋的新外環 的。我站在市區外看著這些覺得有點驚喜,有點兒像童話裡的傻小子發現新娘是一 個公主,也有點兒像在逃學幾天以後發現學校忽然變成了一家電子遊藝廳一樣。 向鄭楊解釋什麼叫「水吧」、什麼叫「淨化泵」有點困難,就好像我們說的不 是一種語言。水吧就是穿著內衣坐在水池子裡喝礦泉水的地方;淨化泵就是在街上 每二十米就有一個像氧氣瓶一樣的東西,那是每一家交五十塊錢進口的。那時候出 了很多匪夷所思的東西,人們的熱情和想像力空前高漲。 「我認為這件事從開始就錯了,他們的所作所為不是在抵抗一場災難,而是在 順應一場災難。甚至很快的,我們就會歌頌起這場災難來了。」鄭楊不以為然地說。 「那是我們對災難唯一能採取的態度,就像是婦女在被誘姦時採取的態度一樣。」 石芯眯著眼睛說, 中午的陽光很毒辣,她坐在窗臺上已經被烤成紅褐色的了。「這 種態度實際上又是一種反諷:你不是喜歡嗎?那就來吧,看看到底誰吃虧。」她說 這話的時候眼睛賊溜溜的看著我,好像是在暗示她是被我誘姦的,其實天地良心。 「你是說,他們的意思是:不是在一場洪水中擺脫困境,而是在一場洪水中尋 求快感?」 「那很難說,我可說不清那些領導到底想幹嘛。不過我想他們並不缺乏快感, 任何一種都不缺。他們可能早就把這場洪水列入年度工作計劃裡了。」 「那我也有義務分配這種快感啦?泡在水裡看賑災義演,買空調和桑那浴箱?」 「你當然有,跑到這裡藏起來是不道德的。」石芯一本正經的說。 我皺著眉,不滿意的插嘴說:「我是不是也有義務劃著船,裝成解放軍去騙包 子給你倆吃?」他們這樣天天坐著沒屁磨牙在我看來相當的討厭。他倆一個光著上 身趴在圖書館的大長桌子上曬太陽,一個坐在窗臺上吃餅乾,從早到晚什麼都不幹。 我懷疑階級社會是不是真是生產力發達的產物,我們已經快要窮死了。 「當然有,你要是把我和他餓死了也同樣是不道德的。」 當我撐著桌子離開圖書館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下流地想像石芯和那個大個子 會在那裡幹什麼。這是我無權過問的事情。我像是一個聖人一樣保持著緘默,實事 上卻嫉妒得要命,嫉妒他們是活著的。我留下來就是因為希望不被打擾的生活,但 是這時候又嫉妒起別人的相依為命來了。後來我划船去劉穎住的地方時,發現她已 經不再那裡了。石芯傷感的說,她已經死了,她最後還是自殺了。我在這裡一個人 居住,一開始是為了擺脫別人的打擾,後來就是無聊地等待有人來陪伴我。我用床 板和鐵架子在宿舍樓頂上搭了一個窩棚,我的船就拴在窩棚下面的陽臺上。再下著 雨的時候我就跑到體育館裡去睡覺,平時的夜裡就躺在樓頂的發燙的柏油上看黑乎 乎的天。我一直覺得這裡才是我的家,因為他們在提起我的時候總是說「那個住在 帳篷裡並且劃張桌子的人」。我認為像石芯那樣在這種時候還看書是可笑的,就像 在這種時候我還是夢遺一樣,她給我的那些書都被我用來當柴燒了,我看著那些書 在火裡捲曲、變成一團嗆人的灰煙和紙屑時別提多得意了,在遠處看這座樓頂很象 有人發出了求救信號。後來我把鋪在整個樓頂上的油布給點著了,火把我的窩棚也 給燒了,我從容地觀察了火勢,發現我沒法撲滅它了,我就划船去了圖書館。那天 晚上石芯帶著我去了劉穎自殺的地方,在那裡,用她的話講,被我誘姦了。 一年前不知道什麼人在我們學校裝上了幾台避孕套的自動售貨機,那幾台樣子 難看的機器掛在食堂後身最顯眼的地方作為文明的象徵。它留給我的唯一的印象就 是要寫一篇關於它的意見作為團活動心得。我記得我那篇心得的大意是:這東西應 該拆下去,因為我們拿它做正經用途是違反學校規定的,拿它做不正經用途(比方 當元旦晚會的氣球)會造成浪費和污染。我記得謝三兒在團會上是這麼說的:「我 不知道它是幹什麼用的,而且我也從來不用。」他的話叫白白淨淨的團支書臉紅了 好一會兒。後來導員訓斥他說他思想僵化、抵制新生事物,但是他很快就因此當上 了學生會主席,所以他才叫「安全主席」。我覺得很不服氣,本來我也是很積極的 反對過它。石芯叫我划船和她一起去女寢的時候我後悔沒有撈一台那機器上來。她 坐在船頭眼睛直勾勾的瞅著我,惡狠狠地抿緊了嘴唇。我不高興地說操他媽,你要 是這樣我們就回去吧。她這才調轉過臉去不再那麼看我了。然後她沒話找話問我那 些書都怎麼樣了,我說你沒看見那火還沒滅嗎? 夏天的晚上是淡藍的,我呼吸著這種淡藍和她的呼吸,她的身體泛著一層青顏 色的光。她扳緊我的頭,用在船上那種兇惡的眼神盯住我。看著我,不許左顧右盼, 她命令說。我們躺在劉穎消失的地方,仿佛是要完成一個儀式一樣的艱難。我並沒 有感到任何迷失,我清楚的知道她不是像她吹噓的那樣是一個處女。我敏銳的感覺 到了現實的一切:她嘴裡草莓餅乾的甜味兒;她濕乎乎的手和指甲劃過我的後背; 她那好像塗了一層油脂的皮膚。——我抬起頭看到天時淡藍色的,遠處那堆火照得 我們這兒像子夜一樣是蒼白。我看到她緊盯住我,不許左顧右盼,她重複著她的要 求。我深吸了一口氣,感覺這個夜晚變得好一些了。 這裡是女生宿舍,地勢比我那裡要稍微高一些。劉穎生前住的是最頂層的一間 寢室,它還原封不動得保留著那天早上人們出逃時的樣子。在我們的頭上有幾件淺 顏色的內衣和襪子晃來晃去,滿牆貼的都是了香港男演員的招貼畫,桌子上還有一 缸子已經發黴的方便面,——只有一地的碎玻璃能顯示出這裡發生過意外。我把頭 埋在石芯的懷裡,她捅捅我說給你看件東西,然後不知從哪裡變出一張紙來。那是 劉穎的遺書,用鉛筆寫在一張圖紙的背面。我看到那張藍色的紙感到有一點兒傷感, 那張紙沾染著死亡的意味。石芯抹抹嘴說你念給我聽聽,我一直不忍心看。 我舔了一下她胸前的皮膚,清了清嗓子,開始讀那封信。 「剛才我拿著這張紙好久沒寫出字來,這是我最後一回寫字了。我現在像是看 一場電影,到了散場的時候。我猜第一個讀這封信的人是石芯,如果是的話,請你 再把它扔到外面的水裡,這樣我就不留下任何東西了。——我也沒帶走什麼。 她好像寫到這裡哭了,我端詳著紙說。石芯面無表情地說:「念下去。」 「我不是因為受到迫害,也不是因為失戀,也不是因為犯罪。我想死,沒什麼 好藉口。我感到高興,沒人會特別記住我。我原本以為我會活到四十歲再死,可我 又害怕到那時候我就不是現在的我了。趁我現在還勇敢,我走了。 「石芯,像你說的那樣。我是無可救藥的。但是我並不認為我有病,我和你一 樣,實際上。你的治療還是失敗了,我不是想和你慪氣,好姐姐,換一個時候我會 讓著你的。現在外面的水已經很深了——別打撈我,會很難看,算我求你們了。」 她歎了口氣,緊緊摟住我的頭,哽咽地說:「操,真她媽的。」 我受不了這樣的聯想:想像我就是再見蒼白弱小的劉穎,一個人坐在黑乎乎的 屋子裡。揉搓著一張紙自言自語說這就是我最後看到的東西。一面往腳上綁自行車 鏈鎖一面後悔不應該回絕初中時候那個戴眼鏡的男生的求愛。把鑰匙撇到臭烘烘的 水裡,抱著一隻枕頭又哭又笑。最後動作滑稽的爬上窗臺,伸開雙臂,腦子裡搜索 著一句自嘲的話。這一切多像是一場怪夢啊,象到了只要一跳下去就會醒來的程度。 「我早就知道她要自殺,」石芯哭夠了趴在床上鼻子紅紅的說,「她有嚴重的 心理疾病,她隱藏的很好。我建議她接受治療或者住院。我盡我知道的亂七八糟的 方法想讓她放鬆。我不想看她這麼死。」 我抱住她,很莊重地哄她。我的另外一直手抓著那張紙,在它的正面,那些畫 滿齒輪地方,劉穎又寫了一行字:「再見 再見 再見 再見 再見 再見 再見,你是 個好人,那邊一定會是晴天,不過我還是希望什麼都沒有好。」我正在仔細看那段 話,沒留神被石芯了冷不防搶了過去團成一團扔到了窗外。但是她丟的不准,那團 紙在窗框上磕了一下掉到了方便面缸子裡。她眯縫眼睛看了看窗戶,扁了扁嘴,擺 好了姿勢又放聲大哭起來。我感覺很難堪,光著身子夾在了她和她死去的朋友之間。 如果我們的知覺只剩下聽覺或是視覺,那我們的世界觀將會截然不同。我躺在 我的船上,我現在看到的是藍色的天;聽到的是水聲和不知從哪裡傳來的劈啪聲; 我聞到的是燒焦的瀝青和木頭的氣味兒;我的嘴裡發酸感到乾澀;全身蜇得刺痛; 我的靈魂已經入睡;我有不詳的預感。我想像自己從來都看不見和聽不見,只不過 是一棵長滿蟲子眼兒的樹,只有風吹過來的時候才會發出聲息。那樣我將意識不到 災難,意識不到白天和黑夜的區別。同時我也就是不存在的了,像現在的劉穎一樣。 劉穎不喜歡她看到和聽到的一切,不代表她也不喜歡生存,她只不過是換了一種更 為內向的存在方式而已。我想她現在可能的確感到滿足——反正她也無法再表達了。 我不知道她會不會感覺到我,感覺到我那天夜裡和石芯待在她的床上。 我現在居無定所,我有時候住在體育館裡,謝三他們被疏散以後那裡還剩下挺 多東西。有時候我乾脆就待在船裡,我又把船加厚了一層,現在這條船愈來愈像是 一具棺材。天氣好的時候我脫得精光躺在船裡睡覺,隨便蚊子把我叮得半死。有時 候醒過來發現船已經漂到了灌木叢裡,那一整天的上午就會花在從樹枝裡擺脫出來。 有時候船會停靠在教學樓一帶,我就鑽到樓裡找找又沒有什麼能在居民區換錢的東 西。我還要躲避巡邏的救生船,那些船每隔幾天就會來一次,因為只要岸上的人數 不對,他們就要一直要這麼找下去。我想那些年輕的小兵一定恨透了我們,他們中 間很多人都染上了皮膚病,或者整只腳都被水沖爛了。我在躲避他們的尋找時充滿 了愧疚。還有我在偷他們的救生衣和皮划艇的時候,我偷他們是為了化裝成解放軍 到岸上騙市民的包子和礦泉水。石芯說我特別像當兵的:黑黑的,愁眉苦臉。她還 說我是最有悲劇意味的騙子。慰問解放軍的包子是唯一能吃得起的不在包裝袋裡的 東西,到了這種時候,飯店裡的菜價嚇得死人。很多人在洪水期間差不多吃破了產, 那些昂貴的海鮮和野味都是用直升機運來的。鄭楊看中了那些包子裡的芹菜和白菜, 他怕連續一百天不吃青菜我們會得怪病死掉。已經很長時間見不到蔬菜了,我試著 在體育館裡種了一些,但是那些菜苗還沒露頭就喂了住在那裡的患肺炎的耗子,他 們在夜裡一面拖菜苗一面咳嗽,吵得我一夜都睡不好覺。 說到吃,在洪水期間城裡的飲食業倒很興旺。那三個月開了很多大飯店,其中 最著名的一家開在一條輪船上,專營粵式海鮮,它行駛在中央大街附近,想上去要 先預定飯店專門準備的渡船。在這裡「消費」一次一般至少要五千元以上。這家飯 店叫「東方之珠」不知道大家還有沒有印象。另外比較有名的還有一家從事「特殊 行業」的娛樂中心,它有十幾條高級遊艇和十四歲的俄羅斯姑娘,據說是四星級的。 有的飯店在門前圍上魚池讓人自釣自吃,有的飯店雇用漂亮的女孩兒化妝成人魚在 門前游來遊去,招攬顧客。但是後來報上說那些女孩兒很多染上了流行的皮膚病。 市政府針對這種情況,特意開闢了一條「水食一條街」以便於管理,另外還有關於 「抗災時期禁止領導幹部公款吃喝」的文件下發。這些我是從報紙上看來的,因為 到不了市中心,我就會因為那張桌子被交警扣下。但是一般的小飯店我還是見過的: 開在居民點的中心地帶,是一排洋鐵皮的簡易房。可以用現金也可以用領取救濟品 用的兌換券付款。那些小飯店有點兒像是火車上的餐車,坐在裡面一定會覺得自己 很可憐。 我一般只吃我自己撈上來的和自己做的東西,我一直不敢細想那是什麼味兒, 石芯說我吃飯的模樣很可愛,經常笑嘻嘻地揣著一包餅乾來看我吃飯。當時她吃零 食和罐頭已經吃得月經不調了。我注意到她的臉色已經變成黃綠色的了,我勸她去 吃包子或者吃我煮的雜燴粥。但在這個問題上她出奇的固執。 我在劉穎的寢室裡始終沒有發現她生活過的痕跡,我甚至還撿到了幾包方便面 送給鄭楊。我只能猜測她原本是打算要躺在床上餓死的。石芯說她從發水的前兩天 就開始不吃東西了,我問她劉穎是不是想把體內的髒東西都排出去。 「可能吧,好讓水裡的髒東西再填滿它。」她諷刺地說。 鄭楊也見過劉穎,他們是一個系的,但是他從來不提她。鄭楊大部分時間都花 在擺棋譜上,只偶爾穿著我的救生衣親自去騙包子吃。鄭楊有時候一整天坐在窗臺 上翻著眼睛看天,嘴裡念念有詞地算著棋譜。我沒有試過和他下一盤棋,他一再地 磨我,我是誠心想要憋死他。有一會我說只要他講講劉穎我就陪他下一盤棋,他立 刻就變得很嚴肅,收起棋盤不再理我了。我想他們也許有過愛情什麼的,或者乾脆 就是鄭楊殺的。石芯說我「真沒勁」,還告訴我劉穎就是五大三粗,長得像是個男 的。石芯的話我不肯信,而且我也懷疑是他倆合謀殺死劉穎的,我倒不擔心他們謀 殺我,因為他們還要靠我養活。我認為劉穎是嬌小可愛的,從她的字跡也能看得出 來。我一和石芯探討這個問題,她就皺著眉不耐煩地說:「對對對,你煩不煩呢? 人都死了,你管她長什麼樣幹嘛!」我希望劉穎沒有死,我還可以在某一天在某一 個灌木叢裡找到她。 用石芯的話來講, 我們那叫「苟且之事」 ,她總是在傍晚喊我,問我要不要 「苟且一回」?這時候我就覺得特別尷尬,默不作聲地劃著船拉著她去劉穎的寢室 樓。一開始我以為這是一種勝利,把我和她聯繫在了一起,從而是那個下盲棋的大 個子陷入孤獨,但是石芯還是拒絕和我住在一起,她堅持和鄭楊呆在圖書管理,我 實在不好說什麼,因為我以前是一個聖人,現在應該也還是一個聖人,儘管是自瀆 的。我在各個方面是逆來順受的,這也是聖人的一個基本特徵。我不認為我們那是 愛情,儘管我知道愛情有很多中荒唐的方式:我是出於嫉妒,嫉妒鄭楊和石芯的那 種我不理解的生活——我現在還是一無所知。石芯是為什麼我就不知道了。「你是 因為想瞭解我,」她說,「我為什麼不能告訴你,你可以認為我是愛上你了。」 和石芯在一起經常會有一種幻覺,我感覺她始終在漫無目的地監視著我。那些 晚上是這個夏天難得的晴天,每一次我醒來的時候都發現石芯沒有睡覺,她大睜著 眼睛看著天棚晃動的藍色的水影。我不安地問她在幹嘛呢。她沖我笑了一下,眼睛 裡閃著光——我第一次發現石芯長的還挺可愛。 「劉穎看了很長時間這種景象,我也看,試一試能不能發現她那時候在想什麼。」 那一次我總算明白她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裡,她和我做這種事情也是出於同樣的 原因。但是我不能怪她,我不也感到恐懼嗎?石芯的目光隨著天棚的光影遊移著, 忽然之間一大顆眼淚從那裡面淌了出來。她翻過身來摟住我,我感覺到她在顫抖, 這樣下去,我有可能會愛上你,她嗚咽著,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可能,我們應該到高的地方去了。」我遲疑地說。 「再等一等,我還想再等一等。」 她的話讓我驚恐,我昏昏沉沉地一面捉摸著一面又睡了過去,等我再醒過來的 時候已經是淩晨了,我發現她不在我的身邊。我恍惚想到也許經過了一夜的思考, 她理解了劉穎的想法,去步她的後塵了。我被這個想法嚇清醒了,大聲叫著她,手 忙腳亂地爬到了窗臺上。我在窗戶下面發現了她,她在我的船裡。她正弓著腰站在 船裡,雙手抓住槳在水面上比劃,好像在打水底下的什麼東西似的。她身上什麼都 沒穿,沖我含情脈脈地笑了笑,不害臊地喊:「你才起來呀,快來幫幫我,我還以 為划船挺簡單的呢!」 「你到那上面去幹什麼?」 「玩兒唄。你快告訴我,怎麼劃這玩意兒,我都暈了!」 「你瘋了。」我苦惱地說。 她挺起胸,怪高興地叫著:「是啊。」我從來沒見過她像現在這樣興奮。她的 身材像是一個男孩兒,手長腳長而且骨架突出,這兩個月糟糕的飲食讓它毫無光澤, 陽光照在上面像是長出了一層絨毛一樣,在綠色的水面的襯托看起來活像是一個妖 怪。 「你的衣服呢?」 「叫我扔到水裡了!」 我疲倦地長歎了一聲,我想這他媽是我活該。「用後面那個舵。爬過去,別站 著走,我可不帶下去撈你的。」 「我害怕。」 「你倒是早害怕啊!慢點兒,腳分開點兒。你是生下來就這麼笨還是後學的? 對了,這下差不多了。抓穩了。別動啊,」我把腳伸下去探了探,縱身一越跳到了 船上。我把船穩住,調整了方向,然後狠狠地踢了她一腳。她像是喝醉了酒一樣, 臉紅紅地蜷在船後面傻笑。 費了半天勁兒才勸她把我的襯衣穿上。 「我早就猜出石芯得有這麼一天了。」鄭楊見到我們之後說,他正在圖書館的 女廁所裡洗澡,也差不多是光著。我感覺石芯和他仿佛是另外的一個物種,儘管我 也赤著背,但是沒有他們倆神態自若。我又想起他們說我是挪亞的事兒來了,他們 就是我撈上來的一對兒什麼東西。他們畢竟還是和我不一樣。他們從已開始就打算 好了要高高興興的什麼都不幹,最後找個機會瘋掉了事。 好天氣從今天開始就要過去了,有兩個證據:第一,天色很陰,烏雲觸手可及, 仿佛地面和水面升高了一樣;第二,我一大清早就碰上石芯這檔子事兒。尤其是石 芯這件事兒,這可能說明我們在一點兒一點兒地變態——我跟她在一起待的時間太 長了。如果天氣變化的話,我必須提前去買一些食物儲備下來,我回體育館去收拾 我的東西,準備再出去一趟。以前在謝三兒他們住在這裡的時候我還很正常,因為 我拒絕和他們一起住,在謝三兒他們興高采烈地野營的時候,我則在忙著撿東西修 我的船。所以當洪水漲上來之後,我可以繼續躲藏下去,而他們只能灰溜溜的分兩 次坐救生艇離開。 現在陸地上的風氣已經改了,政府認識到要想順利渡過難關還是應該依靠精神 文明。那些坐在遊艇後面、身穿兩截游泳衣的三陪小姐現在必須要領取執照才能開 工;在所有的建築物上面都有持槍的士兵站崗,到處都可以聽到他們整齊跑調的歌 聲;街上還懸掛著各色的標語和旗幟;最主要的,那些遊藝和抽獎都取消了。 鄭楊最喜歡看抽獎了,每次抽獎晚會上都有一些雜七雜八的明星。鄭楊一碰到 演出就沒命地往前擠,和早就在那裡的一堆半大小子一塊兒拍著巴掌有節律地喊: 「傻逼,傻逼,傻——逼!」我覺得想他們這種人就應該關起來,我就挺喜歡看這 類演出,我愛看那些出名的女演員臉上搓著很厚的粉,沒精打采地一邊唱一邊抹眼 淚;我還愛看風把她們的裙子掀起來時她們優雅的表情,這種時候鄭楊他們就使勁 兒地吹口哨。我也挺愛聽相聲的,不過自打有人往一個相聲演員臉上潑硫酸之後他 們就取消相聲了。我從來沒有從頭至尾看過整場的演出,每回都是匆匆忙忙地把鄭 楊扔到會場之後就要趕緊去批發市場,因為這個時候市場上人少,可以連買帶偷。 那些贏得大獎的人比演員還要可憐,因為他們沒經過訓練,他們總是害臊,這麼一 來,他們辛辛苦苦贏來的一大半錢就要被主持人騙走當捐款了。我真不忍心看他們 轉動那個寫著獎金金額的輪子時的臉,在那種時候,他們仿佛變成了另外一種的東 西,是連挪亞都沒興趣搜集的一種東西。所以我認為取消抽獎是一件好事情,無論 是那些女演員還是抽獎的過程都過於恐怖。 每一次回去的路上,鄭楊都會興高采烈的給我講一遍他在車站廣場上的經歷。 我一開始就是想要打他一頓——我沒打他倒不光是因為我估計打不過他,還因為我 想到我帶著他趕集的情景有點像帶著兒子,一想到這兒我的心就軟了。 取代抽獎的是社區性的大合唱、衛生評比、文件學習和義務勞動。這個社區就 以暫住的鐵皮房子和帳篷來劃分。那些半截泡在水裡的建築不許使用,因為隨時會 有坍塌的危險。 我看到外面紅旗飄飄嚇得跑了回來,認真的和他們倆討論要不要投降。糟糕的 是,這時候石芯還在撒臆症,她始終在半睜著眼睛沖我們傻笑,我看她是吃膨化食 品吃得鉛中毒了。 「照你說來,」鄭楊疑慮地對我說,「他們再發現我們就該採取極端措施了。」 「為什麼,我們什麼都沒幹?」 「問題在他們,可不是在我們,你還沒發現他們已經越變越小了嗎?」石芯說。 「什麼叫越變越小了?」 「失憶症,他們不敢面對現實了——現實一團糟,控制不了了。只能把它忘了。」 「就像老太太裝天真。」鄭楊補充說。 「那我們怎麼辦,裝傻還是在這裡呆下去?」 「你,」石芯指了指我,「是你該怎麼辦,我早就想好主意了。我已經開始裝 傻了。」 我站在窗前,那扇窗戶上已經沒有玻璃了,在最開始的幾個大風天裡就已經被 刮碎了。我裝成思索的樣子站了好久。鄭楊分開兩條腿坐在地上擺一副象棋,他的 頭一直埋著,他又一次自己將死了自己。石芯靠著書架睡著了,幾天來她第一次睡 著了,她的頭髮披在臉上,衣領隨風扇動著。他們都不打算再理我了。我悄無聲息 地爬到了在窗戶根底下的桌子上,朝校門外劃去。我覺得我在這場洪水裡能撿起自 己就已經很幸運了。 現在我走在街上經常會停下來辨認這些地方在洪水裡曾經是什麼樣子,就像是 在一張臉上辨認某種痕跡一樣。不應該把同樣的方法使用在過往的行人身上,他們 看起來非常無辜——但是我還使用了。我不想和他們討論那場洪水,因為他們會一 定會異口同聲得反對我,最後拐走我的記憶,將它毀於無形。我只是偶爾夢見劉穎, 夢見自己變成一條魚,夢見天和地顛倒了過來又顛倒了回去,像是一個散了黃的雞 蛋一樣。我希望自己能像電視裡演得那些精神病一樣,動不動就跑去和心理醫生糾 纏一番。但是我就連當精神病也只能是偷偷的,想通過捏造一場洪水就住進去的人 可不只我一個。現在是午夜了,是氣候交匯的時間,在十五分鐘以後的「明天白天」, 很多個城市又將會下雨。說不上哪場雨會連續下上四十天,又導致一場新的洪水。 石芯說那個夏天的雨像是拉丁美洲的小說裡寫的一樣,這麼說是在轉移視線, 那場雨不是因為看了哪本書才下的。在我們班上有個女生,她在失戀了以後天天上 課都往死裡哭,最後因為嚴重的脫水而休學。我記得那天她被抬走的時候非常輕, 臉皺得一塌糊塗,像是二月份的蘋果。我邊兒上的一個男生告訴我:如果她把體內 的水全都哭幹了,她剩下的部分就會只有原來的七分之一大。我說難怪,難怪你甩 了她,誰也不會要一個十四斤重沒有水分的女朋友。我看著那場雨就想到了她被抬 走的情景。現代數學的思維方式裡有這樣一種觀點:某處山谷的樹葉落下會引起另 外一個地方的地震;那麼要是像她這樣的人多了,也勢必將會引起大雨。那場雨, 從一開始就不是好兆頭。 三 「主的心是憂傷的海洋,無數的聖堂,無數的憂傷。無數的憂傷,在他一個人 的心上。」我在一座教堂外的板報上看到過這些話,那是由一個禿頂的白俄牧師寫 上去的,他的字跡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完全沒有領悟中國字的寫法。他一個人住在 那座紅頂的教堂底下,在一個緊緊鎖著的小院子裡。他的院子不是教堂的一部分, 在通向院子的甬路邊上,有一塊同樣是字跡幼稚的牌子「遊人止步」。也許是他想 到主在懲罰我們的時候,心裡充滿了憂傷。就像是一個孩子在沙灘上親手毀壞自己 的堡壘,只不過是不希望它被別人毀壞,那個孩子的心裡也一定是充滿了憂傷。我 們沒有這個權利自己毀了自己,所以像劉穎這樣自殺的人是不能進入教堂的墓地的。 是啊,而且憂傷有助於消化。鄭楊說。 看到那張板報是在春天,同一年夏天發了大水。屆時那個老牧師一定能聯想到 聖經裡挪雅方舟的故事。我曾經說過芝麻是挪雅,他聽了我的話笑了笑,沒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他的那條船不知道為什麼是方形的。那場洪水發生在七千年前,很可能 是大禹治的那場。我一直想知道能淹沒整個地球的水是從哪裡來的,後來又退到哪 裡去了。在故事裡撐著一條船的不只是挪雅一個,在意大利一帶的地獄邊兒上也有 那麼一個,上他的船還很不容易,看來人一到了水邊兒上就有一種想要上船的衝動, 哪怕是去往地獄也沒關係。 相同的衝動還有想要脫光了衣服的衝動,一般來講很多女性都有這種衝動,很 多男性也有,不過把他們和露陰癖區分開來挺費事兒。裸露不是一種藝術,穿衣服 才是,這是很多人都愛犯的一個錯誤。那天在船上我把衣服都扔進了水裡嚇壞了芝 麻,他的表情很好笑,我早就想要那麼幹了。打那開始他就老想要躲著我,那倒無 所謂,但是有一點他應該知道——在那種時候,脫光了並不是病態,還想要遮遮掩 掩才是。他這麼下去很危險,會認為人人都想要誘惑他。 那個夏天一直在下雨,氣候悶熱。鄭楊對我的赤裸熟視無睹,因為我的體型一 點兒也不性感。直到在最後的幾十天裡,河面上黑色的飛蟲成災,我才開始披上一 條床單。那些飛蟲不知道是從哪裡鑽出來的,好像是誰的化身一般,它們轉著圈貼 著水皮兒亂飛,發出有規律的聲響。我聽見那聲音就起雞皮疙瘩,就叫芝麻把我的 窗戶都釘上床單。——那些藍格子的床單是學校發的,和我身上披得這條是一樣的。 那些蟲子破壞了我們安靜的生活,也同時預示了洪水即將過去,這所學校很快就不 再屬我們了。 我決心不穿衣服是靈機一動。就像有些人會靈機一動就辭掉工作;有些人靈機 一動就離婚了。劉穎在剛發洪水的一周裡,靈機一動就自殺了。「我很久以前就想 要那樣做,」她曾經和我說過,「好像是我的使命一樣。」我覺得她說這些話是出 於任性,她幹出來也是出於任性。——從來沒有哪個奴隸是自殺而死的。我不穿衣 服是一種浪費,上大學以後我媽不斷地給我寄衣服。我不喜歡那些花裡胡哨的衣服, 它們看著就叫人難為情。最叫人難以忍受的是她買那些衣服的時候是一式兩件的, 她一件我一件,她不想好好給我當媽是她的事情,但是我不想回家以後穿上那樣的 衣服去和她上街丟人現眼。可是我還是一本正經地穿起各種各樣的套裝,同時花了 八十塊錢剪了一個運動頭——因為我是個知識分子,而且我在忙著找工作。 直到這三個月以來頭髮長得亂七八糟,一縷一縷的都粘到了一塊兒,我才感到 稍微自然一點兒。鄭楊的頭髮差不多和我一樣長,他一邊看象棋書一邊使勁兒地抓, 抓得頭皮屑亂飛。我看了好玩兒,也使勁兒抓,的確是舒服多了。我愛洪水,在洪 水以前我要穿花邊兒刑具一樣的內衣,要天天洗衣服,要按時作頭髮,還要接受關 于美容方面的諮詢(我媽每週會給我打一個電話,介紹她在化妝品和減肥方面的的 進展。);現在我想不洗澡就可以不洗澡,想不穿衣服就可以不穿衣服,想不理我 媽的就可以不理。我隔幾周會給她寫一封信,叫芝麻帶到市里寄出去,我怕她以為 我已經死了,那會使她的眼袋增加。我很慶倖她根本沒法給我回信,我不需要關於 在洪水期間應該使用哪種防曬霜的建議。 「芝麻,開門吧。芝麻,開門吧。」我使勁兒地朝他的船上撇石頭,我知道他 就躺在船裡。他一把火把牲口樓的房頂給燒了之後就總愛躺在船裡。我從小就擅長 用石頭打人的腦袋,我用石頭打人就是打人,不是開玩笑,如果你不躲開,一定會 頭破血流。有一塊石頭打中了他的臉,他慘叫了一聲捂著臉坐了起來。芝麻是個老 好人,怎麼招惹都沒關係,而且他覺得有點兒對不起我,就讓他這麼覺得好啦。他 偷看了我一眼然後嘀咕著划船躲開了。他是生物工程專業裡最好的學生,還得過學 校的學術獎。那個專業彙集了每年錄取的最高分理科生,他在這夥人裡總考第一就 說明他是個傻子,我認為把物理化學學到一考試就能拿滿分這種程度的人一定是有 心理障礙。聽說在他們的寢室裡總有一股牲口棚味兒,他們的寢室樓就叫「牲口樓」, 我認真聞過芝麻,還真是。 我像打一條狗似的把芝麻打跑之後,心情好多了,可以給我媽寫信了。給我媽 寫信需要有個好心情,因為越寫心情越糟。在信裡我胡說八道,我告訴我媽我已經 被疏散到了高地上,還替系裡帶了幾十個女生,因為我表現突出,就快要火線入黨 了。我趴在圖書館三樓的大桌子上,一面吃榛子巧克力一面寫信,一面想起了我爸 爸。 那張大桌子冬涼夏熱,而且還不平。芝麻說它木質太差,也就只能作圖書館的 桌子了,他的船都是選用上好的會議室裡的桌子製成的。我的姿態蜿蜒,從鏡子裡 照著煞是好看,就像是等著打針。我一趴上去立刻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慢慢 的我想起來了,在童年我也經常這麼趴著,那是我爸爸揍我的時候。 他在我還叫他「爸爸」的時候就死了,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死的。小孩子眼淨, 我很早以前就把他忘得一乾二淨。所以現在和我媽住在一塊兒的那個人就不是我爸 爸,但是他也和我爸爸差不多,因為我對他也沒什麼印象。等到我意識到自己是半 個孤兒的時候,已經過了很長時間。我的回憶在屁股上勾起了一種火辣辣的感覺, 那個時候我爸爸下手是真狠呢,我猜他打我的時候一定是走了神,他的勁頭就好像 要把我釘進凳子裡一樣。我還記得我媽就站在一邊上默默的看著,我從那開始就知 道他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了,我發誓如果他們的屁股也被人像我爸爸這麼打,我也 一定要在邊上像我媽媽這麼看。 後來機會來了,有一天我爸爸躺在床上老老實實的病死了。我就站在邊上,眼 神冷冷的,默默地觀察著他。人就像是一個燈泡,在死的一刹那「啪」的一聲就滅 了——這就是我得出來的結論,甚至你還可以清清楚楚地聽到那「啪」的一聲。在 我上小學的時候,很都人問我我爸爸是幹什麼的。我很輕鬆地說,以前是工人,現 在死了。他們一般都會扮一個鬼臉表示遺憾,也有一些人會遲疑地重複說:「死了?」 ——我喜歡這後一種反映。等到初中以後有人覺得我這麼說不合適,建議我改口說 他「去世」了。我認為那個詞不準確,仿佛是他沒有消失,而是到另外一個世界去 打別人的屁股去了似的。我知道我問心無愧,他的死和我沒什麼關係。 在電影裡,每當拍到回憶的鏡頭時攝像都會採用一種發黃的顏色,這是一種很 浮淺的做法。實際上我們回憶中的場景一般都是陽光充足、顏色鮮豔的。我一生中 看見的最紅的紅顏色就是我爸爸的血,在當時使我聯想起了五星紅旗。還有醫院窗 戶外面的夏天,是我見到的最綠的綠顏色。我記得我的嬸子們圍在他周圍準備在他 變硬之前給他穿上壽衣,我的媽媽坐在一邊,我沒注意她的眼神是不是還和看我挨 打時一樣。在南方,在我的家鄉很少有那麼晴朗的夏天,很少有那麼鮮豔純粹的顏 色。 我小心地不和我媽媽提起他。我聽我媽說她並不愛他,他們結婚是因為我爸爸 的成分好。這個成分不是說我爸爸體內的鈣離子多,而是說我爺爺是個窮光蛋。我 想他們那時候可能都像電視裡演得那樣,也可能不是,是因為他們電視劇看多了, 以為自己當年和電視裡演得一樣。誰知道,反正我媽媽後來又嫁了一個有錢人—— 和電視裡演得一樣。不過為了以示區別,在這個人死的時候我連看都不要看。我媽 說這個人才是她最愛的人、當然除了我,其實她最愛的是她自己和露後背的晚禮服, 其次是她那條波斯貓,再其次可能才是我的繼父,可是她就愛這麼說。 我現在想起我爸爸是一些顏色和影子。想起我媽就是幾隻長指甲和一雙忽閃著 的、毛茸茸的眼睛。我給她寫信卻得不到她的回信,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看出來 我是在撒謊騙她。我每次寫信騙她她都知道,她一接到信就要打一個電話給我,傷 心地指出我又在騙她、我跟某種著名的減肥藥都在騙她。在我不下樓去接電話以後, 她就從大老遠趕來帶了一個移動電話給我,以便於日夜打電話來騷擾我。 帕格拉特牌兒的牛奶,品克薯片,m&m和德芙巧克力,正宗的四川牛肉幹, 所有牌子的夾心餅乾都要,再來一點兒彭化食品。我把錢給芝麻,吩咐他說。「你 吃零食已經吃得鉛中毒了」,他小聲嘟囔著。那不是零食那就是我的飯我願意吃死 自己你管不著。我猜他連死耗子都吃,可我就沒說過他什麼。發洪水以來他興奮得 像個印第安人,而且什麼都想管。我不知道他這些天都幹什麼了。他是個科學家, 也就是說他應該是個挺乏味的人。我不瞭解生物工程是什麼,他解釋過好幾回,我 一會也沒往心裡去過。我沒見過一個人像他這麼喜歡洪水的,好像這場洪水是他導 演的一樣。 我住在圖書館的二樓,在社會科學閱覽室裡。這裡有一股黴味兒。我擁有大概 五千冊破舊的小說,我試圖在洪水退去之前讀完它們。這本來是件好事:在安靜的 下午讀《不存在的騎士》或者《跳房子》,但是像我這麼往死裡看就不好了。我坐 在窗臺上,眼睛在紙面上來回掃,有時候盯住一個詞沒完的看,有時候漏過幾段話 或者是一整頁。我的眼角瞄著水面,經常被河上飄過的什麼東西所吸引。我看完一 本,或者說,大概翻過一本,就把它扔到外面的水裡。像是一隻佔領了農田的猴子。 在我看過的書裡面,我幾乎連一本的情節都說不上來,看這些書還不如不看,這麼 個看法會氣死博爾赫斯。我每看過一本就在借書處的黑板上畫一道,到現在為止是 二百多道,圖書館所有的孤本小說都完了。——我們對圖書館的損害比洪水要嚴重 得多,一切可以打碎的東西差不多都被鄭楊打碎了,他閑著沒事兒就一個人演武打 片兒玩兒,經常差一點兒把脖子摔斷。我睡著睡著覺總會被他弄出來的一聲悶響驚 醒,我的睡眠很差,有他這麼個鄰居,再好的睡眠也不行。我跑上樓去看看鄭楊摔 死了沒有,他要是摔死了,我正好把他也扔出去。他真有種,臉貼著地,一聲都不 吭。他平靜地看了看我,「沒事兒,我一會兒就好。」我下樓去叫芝麻,叫他送我 去劉穎的寢室樓睡覺。 往藍黑墨水裡兌水,得到的就是這種夜晚。在玻璃瓶裡一樣安靜的、半透明的 夜晚。芝麻睡著了之後念念有辭,聲調抑揚頓挫,說得都是家鄉話。他趴在我身上, 我猜他一定該夢見滾釘板之類的慘事了。他有一回捉弄我說他夢見自己是一條魚,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在嘲笑我的專業,這是一所理科為主的院校。以前在這裡劉 穎也把她的夢講給我聽,她的夢都是一些甜蜜的夢,所以她永遠是一付睡不醒的樣 子。她曾經陶醉地問我死後是不是就是永遠在做夢,我說你這個想法真傻,其實我 也拿不准。芝麻以為我帶他來這裡是為了懷念劉穎或者陪伴她的亡靈。我來這裡是 因為我完全確定劉穎沒有皮膚病,我可以放心地躺在她的床上。我從四歲起就不斷 的遭遇死人的事兒了。就像我為什麼和芝麻相好也是個偶然,我那天就是想這樣, 恰好他在那裡。從另外一個角度說,也許這就是愛情。 我一直在尋找一個舒適的姿勢用來回憶,一個人一旦整天都在想辦法回憶過去 就說明他老了。老了就老了吧。我嘴裡嚼著泡泡糖,躺在劉穎的床上,盯著天花板 上晃來晃去的倒影,芝麻在我身邊艱難的睡著了。 我最喜歡看《鐵皮鼓》裡這樣的描寫:奧斯卡準備好了五百頁白紙和一打新鼓, 躲在精神病院裡靠寫回憶錄來打發日子。但是在弄到一大筆錢住進精神病院之前, 一定還會有很多事情要幹。我現在也同樣是擺好了姿勢,卻發現值得回憶的事情實 在是不多。 在我的宿舍外面有一個噴水池,每天下午都有一個老太太推著老伴兒來這裡看 噴泉和池子邊上談戀愛的學生,就好像這是他們的噴泉,而那些學生是他們的孩子。 我常想那個老傢伙活著有還什麼意思——他已經一動不能動了:可憐地仰著脖子縮 在輪椅上,用歪斜的眼睛勉強地瞄那個水泥池子。他根本什麼都看不出來。我想那 個老太太推他來這裡不過是一廂情願,是一種白頭偕老的象徵罷了。如果那個老頭 有一分鐘的時間可以自由活動,我希望他能夠自殺,他這樣下去只不過是在玷污他 的生命——這是劉穎最愛說的話。不過我猜那一分鐘他一定會用來猶豫不決。那個 老頭子我認識,他是我們系裡的教授,在患病以前一直是那種神氣活現的坐在主席 臺上的人物,現在弄成這樣按我們教研室的人的話講就是「現世報」。我趴在窗臺 上看他時感到分外淒涼,同時也為我自己感到淒涼:天天下午無事可幹,趴在這裡 看他。他那種病是由腦血管堵塞引起的,通常情況下會引起脾氣和智力的改變,我 不知道他會朝著哪一個方向變化。如果是我,每一天都躺在床上或者被塞到簡易輪 椅裡,我的脾氣一定會變壞。但同時我的腦袋會變得聰明起來,就像霍金博士,他 的腦袋應該就是在殘廢以後聰明起來的。 我昏迷了大約五分鐘,醒來時一種傷感在我的心裡油然而生,一開始極為濃烈, 簡直喘不過氣來,然後變得稀薄,籠罩在我的周圍,恐怕也侵入到了芝麻的夢裡面 去了。我想這種感覺像是什麼,始終沒有想出來。 在我五歲以後,我經常可以感覺到這種傷感,找到了它也就找到了我的童年。 在這場洪水裡很少有時間感受它,我現在陷入孤獨已經無法自拔,我又想起了那棵 大樹。 那是一棵柳樹,長在我家的門外邊,他不是那種南方常見的柳樹,他渾身漆黑, 到處都是蟲子眼兒。樹身上全是粘液,除了我沒人願意爬上去。現在家裡人回憶起 我的童年時都會想到我爬在樹上的情景,他們都小心地注意隱瞞一點:就是不管是 那時候還是現在他們都不曾愛過我,不管是現在還是那時候我都清楚地知道。那時 候我在樹上而他們在底下,他們休想騙我,我光著腳,露著肚臍眼兒,神氣活現地 騎在一棵粘糊糊的大樹上哭。臉又腫又髒,抹的一道一道的。一面哭一面挪動著屁 股,我的屁股上一點肉也沒長,被那棵樹硌得生疼,哭起來非常專著,決不左顧右 盼。我的聲音縹緲,忽大忽小,聽上去像是一場雨。 一挨完打我就爬到大樹上去哭,要是有人走近那棵樹我就往更高的地方爬。我 小時候完全不知道害怕,也可能是因為我更害怕地面上的人。我媽靠著院門的門框 盯著我,等我一掉下來好把我送到醫院去。 我小時候是一隻醜小鴨,因為我長大以後是一隻鴨子。我又瘦又小,一腦袋黃 毛,像是七十年代的其它孩子一樣營養不良。那條街上的壞小子們是實心實意地憎 恨醜姑娘,他們經常會從後面把我絆倒,像揍一個男孩一樣地揍我,因為我罵起人 來也和一個男孩一樣粗野。被他們合夥打了以後我就爬到樹上去用磚頭打他們的腦 袋,在樹上的時候誰也抓不住我,那棵樹又高又滑,撇石頭也撇不了那麼高。我使 用的是半塊半塊的磚頭,砸起人來能砸死,我也差不多就是想把他們砸死。像那時 候演得抗日的電影裡的一樣我雙手高高舉起磚頭,瞄準了使勁兒摔下去。 在我打破了其中一個腦袋最大的孩子的頭以後,他們就再也不欺負我了--實際 上是再也不理我了。女孩們也跟著不理我了,她們的媽媽不許她們和一個亂打別人 腦袋的孩子一起玩,何況她們都嫉妒我媽長得好看。她們說我媽是破鞋,我知道這 是在說我媽好看。 我打破了鄰居的頭,我爸爸動手狠狠揍了我一頓,他的巴掌打在我的的屁股上 時連他自己都被硌得夠嗆,一面打一面覺得有那麼點兒尷尬,這種疼痛令我一下子 想起了那棵大樹,於是我跳起來一溜煙的跑去找它,我跑的非常之快,以至於我爸 爸連著打在板凳上兩巴掌以後才發現我已經跑了。我爬到樹上去以後大聲發誓說除 非我爸爸死了,否則我就再也不下來了。說完以後就開始吃一個上樹之前順手從廚 房裡偷來的饅頭,不一會兒我就被那個饅頭給噎哭了。我媽在樹下說你先下來,喝 口水再上去。我下來喝水的時候我爸爸和我哥都試圖抓住我,但是我事先有防備, 從我爸爸的跨下鑽了過去,嘴裡含了一口水噴在了堵在門口我哥的臉上。我又重新 爬回到了樹上去。從那以後,白天我就一直呆在樹上,防備著孩子們和我爸,我一 葉一葉的觀察那些樹葉,我這輩子再也沒像瞭解那棵樹一樣瞭解過什麼東西了。 我一個人呆著無聊,高興了就哭一會兒。當我騎在樹上時,在我小小的胸腔裡 油然而生就是這種傷感,我感覺實際上土地和土地上我家的房子、房子裡的人和貓 都很陌生,現在只有我和與我結為一體的樹是真實的。這種傷感進到腦子裡就變成 了愛情,我抱緊夾緊了光禿禿的大樹,渾身的骨頭都感覺到了那位沉默的夥伴,這 種疼痛叫我再一次放聲大哭。我當時發誓要趁著這種傷感佔據我的時候鬆開手摔下 去,讓我的肋條刺進我的心臟、我的肺,那棵樹爬滿紅螞蟻的根和傷感將是我最後 看到和感覺到的東西。 如果說,劉穎跳進窗外的洪水時所感覺到的也是這些的話,那麼我就是領悟到 了她的心情。 九歲以後,我媽就再也不許我爬樹了,她認為女孩劈著腿是不文雅的。直到二 十二歲我還是喜歡抱著靠背倒著坐椅子,即使是考試時我也儘量這樣做,我向監考 老師解釋說我有胃潰瘍。我在高中時候寫過這麼一篇作文:「我的情人是一棵光滑 柔軟的樹。他不在意我在長大,在衰老,因為它比我還要老,我不在乎它比我還要 老,因為我還很小呢,而且它在我認識她的時候就已經死了。我的情人是世界上最 完美的一具屍體。」我的老師找到了我媽,說我在追求我們班上的體委,應該及時 制止我;我們班上的女生把它拿到校報去投稿,還問我那個男生是不是我們班上的 體委,我想了一下,還是說:「是啊。」 直到那棵樹在動遷的時候被砍掉,我才改掉了爬樹的毛病,爬別的樹是對他的 不忠誠。我曾經試著騎在我小學操場上的條石上,但是太涼了。我不再爬樹了以後 就再也沒哭過。在此以後的十幾年裡誰也沒在見過我掉眼淚,包括我爸爸死的那回。 窗外也有很多樹,它們長時間地泡在水裡不知道會不會爛掉。也許這場水永遠 都不會退去,那麼這些樹會像餅乾一樣越來越大,上邊兒還纏著一些長春藤。最後 等你看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們非常可能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或者,或者這 個世界不再象你想像中的那樣了。也許等到這場洪水退去的時候我們已經死了,但 願是這樣——我就不用再見我媽了。在和誰一起死這個問題上我費了一番腦筋,無 論是芝麻還是鄭楊都不夠叫人滿意。 「女生死起來就像逛商店一樣,還得要有個人陪著。」鄭楊說,他的意思是他 不想陪我死,他要是想死的話就會爬到百貨大樓五樓家具商場頭朝下跳下去,摔到 一樓化妝品商場的大廳裡——那裡水只有二尺深,憑他的運氣一定是可以摔死的。 他一直在為做自由落體的時候要不要喊兩句口號傷腦筋。 「你可以學學劉穎。」芝麻謹慎地說。 操,不願意就說不願意,要是有第三個人我也不帶問你的。我賭氣說。我只不 過是希望有個人鼓勵鼓勵我,劉穎不需要有人鼓勵是因為她有心理疾病。這種鼓勵 就是:當我站在懸崖邊上的時候,我希望有人一把把我推下去。你走到懸崖邊上是 自己選擇的,這才是最重要的。芝麻准是以為我讓他和我一起死,如果和他一起死 我還要考慮死後有沒有另外一個世界:和他一起死是很丟人的。其實和一個人睡覺 不代表就會想和他一起死,這兩者之間是有很大差別的。今天晚上芝麻趴在我的邊 兒上悟出來這樣做是不好的。他真不愧是個聰明人,不僅知道這是不好的,而且知 道的還真是時候。他說儘管很可笑,但他還是介意我們是不是相愛這件事兒。咱們 學校家屬區裡有一頭鹿,我問他,你知道到了冬天它到哪裡去了嗎? 十七歲那年寒假,每天早上一爬起來我就會騎著單車去他家,我要穿過半座城。 我注意到這座七百年的古城被分成了截然不同的兩部分:在我家所在的新城區,是 墮落的城市,井井有條的堆著外地人和我們所住的那種高層公寓;在他家所在的老 城區,低下而細緻生活還像我五歲那一年在樹上所看到的一樣。她家的門口總有幾 個老頭或者老太太,就好像是石頭砌的門墩兒,我在眾目睽睽之下把單車扛進了他 家的院子,那輛車差不多就把那個巴掌大的小院子填滿了。他總在他的閣樓上睡覺, 被窩裡露出來的皮膚像桂花鴨,在當時我認為他的膚色非常性感,我穿著鞋跳到他 的床上,從背後抱住他,貼在他的背後讓我覺得自己回到了五歲那年,一個孩子就 可以欺侮我。就這樣我們度過了很多個上午。「叫我說什麼好呢,」叫我說什麼好 呢?那一年我只有十七歲。 我對他說我要住到他那裡去,住在石板橋的邊上,他很堅決地拒絕了。他坐在 桌子上說你知道那不行,我們家有很多人,這街上也有很多人,從床上一跳就可以 跳到別人床上,從這扇窗子一跳就可以跳進別人家的窗子裡,我們差不多就是為了 生活在別人周圍才活著的。而且,他說,而且別人正在給我介紹對象呢,我以後得 結婚,這是勢在必行的,你還是只不過一個孩子。那年冬天我在街上看到的景色讓 我感到我騎車經過了兩個時代。在我們家二十二層的陽臺上向河邊看,通過猜測可 以看到他家的院子,他還在那個閣樓裡睡覺。咱們不相愛,我對芝麻說,我知道你 個兔崽子就是想聽這個。然後我就趴在他的背後丟人的哭了起來。可能我們應該到 高的地方去了,他結巴著說。他真是聰明人,他一點兒沒動過要帶著我跑到什麼地 方去的念頭。你一輩子也找不到一個真願意為你做傻事的人,我十七歲那年沒做成 的傻事,現在也不會做了。 一天早上,我一覺醒來發現院子裡站著一頭鹿。那頭鹿直勾勾地盯著我,它的 眼神給了我很大刺激。我還以為是我一覺醒錯了地方呢。那是一隻鹿吧,我搖醒了 我下鋪的女孩。是啊,你想下樓摸摸他嗎?它不踢人的。她說。我結巴著回答說算 了吧,它以前不踢人不代表它不會拿我開張。你倒不傻,她笑了一下,就又翻身睡 覺了。其實誰都沒有摸過那頭鹿,那傢伙一見人就跑,速度當然快的不用說了。據 說東北還有一種見人不跑的鹿,叫麅子。那個女孩說麅子的肉非常好吃,她講的時 候吃吃地笑, 還示範著咽著吐沫。那頭鹿是只公鹿,一跑起來那東西就像是戲弄人 一樣在兩腿間甩來甩去,女孩們見了都吃吃地笑,倒是沒有咽吐沫。它經常在校園 裡偷吃管理員曬在院子裡的大蔥和鹹菜,吃完就到噴泉那兒去喝水。沒人試著去抓 它,因為誰也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是送到動物園還是送到派出所。我很想知道到 了冬天它跑到什麼地方去睡覺、吃飯。今天早上,我一覺醒來發現睡在芝麻旁邊。 他的眼神像極了那頭紅顏色的鹿,我使勁兒的親了他一口,說你很可愛呀。 發大水的那天早上我背著一隻大書包溜到圖書館裡,「我以後就住這兒了,」 我對鄭楊說,「但是你別和我討論關於你手淫的問題。」他告訴我手淫的問題他會 自己解決,我完全沒必要擔心。圖書館很大,可我還是擺出一副和他爭奪地盤的架 勢,很快地,我佔領了前廳、電子閱覽室、社科部和所有的自動售貨機,氣焰比洪 水還要囂張。和所有的侵略者一樣,我的策略後來也發生了變化:開始用利誘代替 了強取豪奪,我用一條煙從他那裡換了一張冬暖夏涼上好的桌子。他那條煙抽完以 後對這個交易追悔莫及,他不停的念叨說全圖書館最好的一張桌子只換了一條劣等 煙,他媽的點著了直冒黑煙。後來我再想換那個從收發室弄來的煤氣爐他就死活不 幹了。那天早上鄭楊坐在地上和自己下棋,他的棋子兒胡亂的擺在棋盤上,有一些 還是扣著放的。他在愁眉苦臉的盯著自己的腳丫子一刻鐘之後開始飛快地移動兩面 的棋子,棋子在棋盤上挪動時沒有聲音,彼此一碰上就有一個被拿到一旁,看起來 像是一個彬彬有禮的party。和棋,他最後說。這種棋好像很傷身體,他每下 完一局都要苦著臉揉著胸口念念有詞一番,他會不時的偷看我一眼,我知道他這一 眼的意思:他搔首弄姿了半天算是對牛彈琴了。我光著身子走來走去是他對我的態 度也是一樣。 我蹲在窗臺上,下邊兒水的波紋讓我有點兒發暈,它們看起來無窮無盡。他們 看起來什麼樣全靠你怎麼看。 (完)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