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洪荒 作者:司馬中原 古吉坐在圓環中間的噴水池邊看風景,背後的噴泉哭得非常傷心。古吉愛聽這 種哭聲,卅出頭了還打光棍,夜晚來時懷裡缺少一個女人。對面有座高樓,所有廣 告上全是女人: 抽煙的女人,打傘的女人,躺在海灘飲汽水的女人。有一塊肥皂廠的廣告,白 磁浴盆裡躺著一個看來是全裸的女人,斜睨的眼睛逗弄得街那邊的黃昏也動了欲火, 整條街全被燒得通紅。畫師存心不良,把浴盆的水畫得太滿,皂沫又畫得過分誇張: 那女人朝天翹起的大腿躲進皂沫,使水下面頂重要的那一部分變成使人無可奈何但 又心有不甘的聯想。 街廊下,穿紅的女人和穿綠的女人一群一群地浮游著,像玻璃缸裡的熱帶魚, 被透明的霞光和早亮的燈火點燃了,紅衫的大火燒著綠衫的森林。古吉覺得精神很 饑渴,便用眼睛吃她們,剝去她們身上被縫合的美麗,一如剝開三色冰棒的臘紙。 法律不禁止眼睛犯罪,倒是滿合人道的事情,這樣可以避免人類焚燒自己! 轉門在長廊的柱影中旋動,恰似一架吃角子老虎,把一些女人的背影吃進去, 又把另一些女人的面影吐出來!道德是轉門上的玻璃,它冰冷地存在於空間,卻擋 不住什麼,永遠擋不住!古吉在消化黃昏果盤裡的食品,一些面孔,一些臀部,一 些渾圓的小腿,白嫩的胳膊,腰和乳房。越是如此,越覺得激動空虛,必須要抓點 兒真實來填補填補——生命的意義似乎就緊留於那點兒真實上,至少現在如此。 如果把一群女人和一個自命為道德家的男人放在一個無人的荒島上,該是天底 下最有意義的事情了!整個人類的希望或許就在「食色性也」四個字中變成了泡沫 了。但現在,從四面八方來的透明的阻擋圍著古吉,使他把真實的感覺褶在肉體裡 面。虛偽也許是道德的來源。古吉想——人人嘴上標榜天堂,詛咒魔鬼,人人心裡 都愛著他自己的魔鬼——這就是世界。 遊進世界裡去罷,口哨的聲音也吐著火。電影街的週末,被珍曼絲菲和珍娜露 露瓜分了,許多人用發號員的眼睛,監視著珍娜露露胸脯上兩隻預備起跑的乳房, 另一些西裝殼子們,心安理得的,從珍曼絲菲間昂首出出入入。古吉用眼睛把裸 露和凸出部分擁抱一番,覺得不夠過癮,便在難分難舍的心情下,選擇了露露腳下 的那條長龍。 冷氣裡帶著女人鬢邊的那種香味,露露跟尤光頭配戲演的非常夏天。——她簡 直沒關心身上有多少衣裳。露露走路的神情最令人心癢,兩肩微晃,細腰款扭,渾 身還帶點兒妙不可言的聳勁兒。古吉正讀得入神,鄰座一個女人的小臂擦了他的胳 膊。嗯,一點兒真實。那小臂又熱又潤,黑裡看不清那女人的年紀,單憑感覺,她 決不會超過卅。傳奇作品教會了古吉!許多姻緣全是在影院裡開場的。此時此地, 城市如同一隻豪華的賭台,女人們就是一堆堆紅紅綠綠的籌碼,賭徒睜大兩眼,看 運氣好的贏進來,運氣壞的輸出去,各寫各的悲喜劇。 那女人頭上插著茉莉,香得使古吉有些心猿意馬。輪盤旋轉了,押上!押上呀! 古吉只是咽了一口吐沫。我該找個機會跟她搭訕搭訕。那女人的小臂又有意無意地 擦了他一下。 「哎!好熱!」女人的聲音圓到能滾的程度。 「真的好——熱。」 露露朝古吉眼,仍然在銀幕上跳舞,她扮演所羅門王的情婦沙巴。她身體 扭動得像一條噴火妖蛇,胸部顫索著,搖波的裙裾下響起碎碎的鈴響。鄰座的女人 理開她尼龍的小摺扇,搖起一點軟風送上古吉的臉,古吉正想找一句話說,銀幕上 的露露及時朝他伸開雙臂,慵慵地閉上了眼,閃光的紅唇微張著,上面寫著兩個看 不見的字:吻我吻我!古吉一分神,該殺的尤光頭卻用脊背把露露擋住了,古吉只 能看見露露環繞在尤光頭脖子上的手臂和她高高起踮的腳尖。 「哼!」鄰座的女人用鼻音說,「美國片子老是這一套!」 「真是!」古吉說,「老是這一套!」 女人白他一眼,和一個穿白香港衫的胖子換了座兒了!豈有此理!誰對她有什 麼意思!只不過自己需要那一點兒真實。 眼睛回到銀幕,尤光頭用舌頭堵住露露的嘴,進行一種驚心怵目的感情謀殺, 這還不知足,竟把她抱進山洞裡「且聽下回分解」去了!豈有此理!早知如此,該 去看珍曼絲菲。露露再出來,古吉終覺不太對勁——有一種酸溜溜的賭輸了的感覺。 劇終鈴一響,一切都隨銀幕上的「完」字飄走了,露露在意大利的床上和她的 醫生丈夫養他們自己的兒子去了!頭插茉莉的女人的膀子吊在別人的手臂之間,回 他們的家,開他們的門,進了他們的房去了!音樂的瀑布把人頭滾瀉出來,一街全 是燈光。到哪兒消磨呢? 床在一條狹巷裡房東的樓梯肚子底下,帳頂的梯背上糊了一張白紙,五個女性 圖片貼成一朵梅花。有時望梅止渴地自我真實一番,跟她們舉行阿拉伯式的婚禮。 古吉對那五個精神之妻已經興味索然了——她們光知被愛,卻沒有一個肯下來為自 己處理床褥,而且她們笑得有些諷刺,而且……兩個真實的女人撐著花傘超過古吉, 他這才發覺天在落雨,衣194小說B司馬中原:洪荒服已經濕了。黃傘下面的一個膀 子肥嫩,其它部分可想而知。 赫本式的髮型使她有一截可吻的脖子。綠傘下的一個身材如葫蘆瓶,臀部特別 渾圓,彈簧腰在上面加工,兜得那渾圓搖擺有致,頗具相得益彰的那麼一種意味。 古吉吐了一口氣,跟著那搖擺渾圓進入蒼茫,順便把她意剝一番,當作晚餐。 時間隨著渾圓搖擺,意義只是引人接近或者是走入真實,一切的真實。綠傘旋轉一 下,彎進一條熱鬧的街中間的一座住宅,一個男人接了她的傘,碰的一聲,燈光被 擠死在門縫裡,丟下古吉的影子去映它主人的影子。古吉搖搖頭,他聽見拉動窗簾 的聲音。窗簾是淡綠的,恍惚在窗間也映著一個大大的「完」字。古吉覺得頸子仿 佛夾斷在門縫裡,有痛苦的感覺。但不太久,一個素衣素裙的小二八腳下的風又掃 走了古吉的痛苦。小二八很像一個大學的學生,廢話!她只是另一種比較遙遠的真 實。她的短髮略朝裡彎,形成一個自然的波浪,波浪上走著七八年前在影院裡會過 的珍彼得絲。她膀子略感瘦些,大體上還保有三分豐實的韻味。她走得落地無聲, 像一隻可摸的白貓。——處女的風韻可當作一客清涼的尾食。跟著她,每一步幾乎 全踩在拖在她身後的影子上。一簇不規則的燈球在遠處閃耀,只覺得自己是一隻飛 蛾。 結婚的鼓樂在結彩的轎車上奔逃過去,銜尾而追的是收音機裡豔屍案新聞。素 衣素裙的小二八飄過長廊。書報上所有的封面女郎全嚷著怕熱。「別跟我訴苦!」 古吉白了她們一眼,「為什麼要留住你們身上的三點?」事實上,那點兒東西已經 擋不住構圖的摹想了。畫報上一張穿紫衫的長頭髮僅留住古吉一秒鐘,小二八已飄 到別人眼裡供作意剝構圖去了。古吉停在一家時裝店面前。 兩個金髮的模特兒煞有介事地朝下微笑,交射的燈光嬉弄在她們單薄的紗衫上, 隱約刻出她們全裸的曲線。她們從來不喜歡穿什麼褲子。所有的模特兒都不喜歡穿 什麼褲子。兩個狼虎之年跨進店門。一個穿得像開屏的孔雀,另一個笑得像生了蛋 的母雞。 「呀!我先生最愛這種花式。」 女店員當街掠奪了模特兒的衣裳,模特兒便毫無抗議地裸立著。古吉打了一個 寒噤。她可能患上流行感冒!另一個店員把一襲結婚禮服為那裸像穿上,使她成為 沒穿褲子的新娘,這倒是一新發現。不成話,古吉想。 「噯,先生。」女店員在古吉的瞳孔裡笑著,」您一定喜歡為您的新娘租這樣 一套華貴大方、款式時新的禮服罷?」 古吉怔了一怔,指著那木然的新娘:「只要她肯走出櫥門,我馬上請你喝杯喜 酒!」 女店員醉紅著臉低下頭,古吉趁機讀了她滿生著細小白色汗毛的臉和初隆的結 實的乳房。並非有意,但很無聊,不忍抗拒那種無聊由於亞當夏娃偷嘗過伊甸園中 的禁果,所以……走罷。 假如,我有一個女人。古吉忽而覺得好笑:世界上竟會有莊嚴一類的字眼!— —作為一個賭徒,誰都希望贏盡賭臺上所有的紅綠籌碼,贏盡心目中的財富和欲望, 正經話,全是荒唐。 素衣素裙的小二八又出現在街道對面,百貨公司的轉門旋動一下,每扇玻璃上 全閃晃著她的影子。古吉跟進去。小二八偏偏又從那邊轉了出來。兩個人隔著玻璃 對望了一眼。小二八的眼裡有一種厭惡的神情。她走了,躲避什麼似的,在玻璃的 那邊。 古吉若有所失地呆在那裡,望著她的背影在迷蒙的夜雨中遠去,消失於一簇簇 圓型的燈球中。小二八的確很令人心動,在她那種年紀,一分一寸的歲月全流淌著 黃金。她需要配合落地長窗和席夢思的床。有一天,她將在那裡體驗真實的陷落, 一種冷冷的合乎人類邏輯的陷落,一種在邏輯之上的肉體的瘋狂。她有權利選擇她 那種道德。 雨很迷濛,很美。古吉悠悠晃晃地撞進城市中心的公園去,在石凳上坐著,抽 完一支煙,小二八被放在煙蒂中扔進水池淹死了。 石凳上沾著殘雨,黝黯的燈光從遠處來,帶來一種溫寂的哀感。許多碎葉子擠 在樹上,夜風偶爾拂過,它們便捉對兒談起上下左右全很空虛的戀愛來。許多朦朧、 熱烈、但沒有什麼意義的戀愛。有一對燃燒著了的情侶,正倚在葉陰下偷吻。葉子 落在她和他的發上,無始無終,但充滿哀感。古吉沒有心情去推敲別人的悲劇或者 喜劇。第二支煙裡出現了彈簧腰,打轉的渾圓部分,女店員潔白修長的手指。一切 所謂純潔,所謂愛情全都消失,真實展開,香在流動,熱在流動,肉體在流動,流 動,火與火,與火狂燒著饑渴的部分。文明人應該懂得人類的生命開始於一種謊話, 生命從口中吐謊,卻在心中偷偷地販賣真實。 古吉仰起臉,望望漆黑那邊的空虛,地在滾動。希望有一陣風,使他再聽一聽 葉子們的戀語,那樣、熱烈、但沒有什麼意義的戀語。風沒有來。第三支煙裡 出現了紅燈區綠燈區。第一次印象很深刻但很惡劣,那女人渾身骨頭也許成為她死 也不肯鬆開乳罩的理由,總而言之是一個咀嚼起來很乏味的熟到黴爛程度的蒼白, 有狐臭而且喜歡大聲唱歌。後來記憶就比較模糊,有一次,胃裡裝了兩瓶高粱,一 個高顴骨的找他,他把胃裡所有的汁水全吐在她胸脯上。她罵起來,她在月光照亮 的天井中奔跑著,大喊大叫地詛咒:「該死的酒鬼!」——她沒穿褲子,像玻璃櫥 裡的模特兒一樣。 在那種陌生的氣氛裡,一陣偶爾的風中,幹上下左右全很空虛的那種真實,幹 兩片葉子的遊戲,需要但沒有什麼意義。汗裡的狐臭味,月光中的白屁股等等,給 人一種哭笑交織之感。但在今夜,而且也沒有什麼別的地方好去。也許或者,因此 可能……一些新的記憶。 搭上一班很正經的擁擠的街車。站在靠車門的把手邊,一條一條逃竄的燈光映 亮車掌的臉。我就要這樣仔細地選擇一番才好。一個朋友的太太也幹過車掌。她的 大腿有著令人衝動的美。並非存心想看,開始只是當她坐著洗衣時,眼睛走過,並 且略作休息而已。後來—— 眼前的車掌很年輕,白襯衣的領口開得很低,使人眼光掉到不該看的地方去了。 除非閉上眼。古吉忽然對自己笑起來——該由領口負責。 消防車響著緊急的鈴聲疾駛過去,正經的街車把低領口帶走了。那邊是雨夜的 紅綠燈區。很久之前讀過庫普林的《深淵》,在那裡,他提出過娼妓問題。庫普林 死了,而紅綠燈區依然無恙。古吉承認沒有什麼意義,但是需要。第一家綠燈下有 七隻彩蛾,一隻櫻桃紅朝古吉招手。櫻桃紅的領口很低,正配合了街車上留下的印 象。一陣偶爾的風中的兩片葉子。一種明知沒有什麼意義但也不需要什麼意義的本 能。一種被允許的商業的邏輯。「就是你好了!」 她笑得很有精神:「我們有緣,今晚你是……」她勒住話,伸出她的纖手。古 吉挽著她,飛過一條綴滿彩色燈泡的窄長的甬道。她停在一間榻榻米的籠中,用熟 練的手法扒開兩肩上的帶子。櫻桃紅的衫子一直萎在她的足踝上,她一腳踢開她自 己的顏色,進一步處理其他。現在,她只是一個無以名之的真實的原始。 「你十幾了?」「忘記了!」「來多久了?」「算啦罷——給我一支煙。」女 人吐煙圈的本領很高明,塗唇膏的小嘴一呵,一圈白白的圓:「你好久不來了!你 是偷人心的賊!」吐煙圈的嘴說。眼睛望著飄走的煙圈。「我從沒來過。」古吉說。 女人唱起來:「我不貪戀你的金銀。只貪戀你眼裡的深情……」忽然停住,另一個 煙圈噴上古吉的臉:「你很老練,別讓旁人等著——週末人擠。」 古吉覺得乏味,並不懊悔。橫豎兩張紙幾分鐘就是那回事。道德在外面伸著頭, 他心安理得地和她真實了一番。女人仍若無其事地噴著煙圈,用她啞啞的嗓子,很 開心地唱著那兩句歌。歌聲使古吉飄飄然,墜落在暗街的雨中。她夾著半枝殘煙回 到燈下,倚在門柱上迎接另一片葉子,另一陣風。 無始無終。但這種短暫的邏輯很能適合目前的存在,而不需改變生活方式。不 需嬰兒車、奶瓶、房租或者吵鬧,那種同等邏輯的事非得已的延長。一根恍惚的遊 絲牽引著古吉在空間飄蕩,四周全不著邊際。天空漆黑,雨只是一種無聲的寒冷。 一片飄落的葉子!呵,我為什麼竟想起一片飄落的葉子! 那邊是長廊,熱騰騰的白霧裡住一盞方燈。古吉停下來: 「來一杯福壽。」擺攤子的把一臉皺紋全聚在鼻尖上:「好!一杯福壽!」酒 很劣,毫無意義地流進古吉的身體,但他需要它,因它屬酒類。世界上有許多相 同的事情,毫無意義,摹想起兩分鐘前那個女人的臉只是一團污穢的白。如此這般, 因她是個女人,「再來杯福壽!」或許變換一種方式比如結婚,在一張床上說夢、 吵架、生兒子、洗床單等等,周而復始,歎生命如尿布上褪色的花紋。 現在到哪兒去呢?歌場中高音的小喇叭把古吉吸了進去。 黯角上有一張檯子,一支圓柱上吊有一株不開花的熱帶蘭,只有三根葉子。閉 起左眼看見右邊,閉起右眼看見左邊,總離不開那根柱子和熱帶蘭,三支蘭葉橫著 像三把刀,將麥克風前的歌女分切成三段,每一段各自扭動。在這樣的夜晚,許多 全裸的心在昏暗的燈光和沉沉的煙霧中跳舞,圓形的彩色燈環罩住歌女的身體,透 過舞衣留給人一絲不掛的印象。天很低,地很狹,鼓和鈸和絲弦的聲音並肩疊股地 宜淫,歌女的喉管中爬出尖叫,鼓舞人歸向一個點,一個點,一個真實。 忽然瘋狂地扭動起來,毫無意義,但是需要。吹色斯風的站起來晃動身子。歌 女萎落又升起,如印度蛇。鼓手咬著牙嘣…嚓…嘣…嚓…南北極的冰床在破裂,海 在翻騰,煙霧如故,地殼在沉陷,在沉陷,在沉陷。 一朵未沉的茉莉旋轉在杯沿,古吉逃出來,冷風兜醒了他刹間的幻覺。街燈照 亮他的孤獨,他聽見自己腳步擊打著地殼的聲音,一種令人安心的玩強而堅實的聲 音。或許撞上一顆意外的流星。或許。但今夜很安全,沒有一顆流星會從雨中落下。 走著,煙霧、樂聲、歌女扭動的軀體,疲倦、煩躁又升上來,孕育出一種新的緩慢 的情欲。 「姑娘要不?」一個中年的肥婦拉住他。 古吉搖搖頭:「我要睡覺了!」 肥婦眼:「來罷。這個數。我讓你嘗嘗原封沒動的青果。」 古吉搖盪一下。周圍的空氣柔軟起來,黑而神秘。氾濫著一種朦朧的甜蜜。結 婚罷。一顆青果。洞房。不需要嬰兒車房租和尿布的婚禮。僅僅乎一個夜晚的全新 的記憶,就當現在。是的現在。既非春天又非秋天,只是生命當中無數夜晚裡的一 個夜晚。它很溫柔。許多繞燈的蛾蟲紛紛葬身在雨裡,按摩的笛聲拖著長尾,構成 那一種情調,那一種赤裸、哀感、單寒微顫的淒涼。這個數。一顆青果。肥婦帶著 他穿過一條污穢曲折的小弄,去叩擊一扇黑門。道德的風在心中高高遠遠地吹著, 古吉覺得無動於衷。色斯風圓孔裡逃出來的樂聲如嘩嘩的瀑布,流動的肉體,酒和 煙霧使人軟、使人困、使人需要在黑夜中舒解。 「那邊那扇門。對啦,先生。」 現在,燈下的門裡關著一個全屬自己的完整的世界,欲知未,這不能被認定 是一種暴力,假如換成別人,肥婦眼中的影子軟化時,人心便裝進了原始。如此這 般。隨著古吉關門的聲音,那個原封沒動的青果站起來,退至床頭。一盞小小黃黃 的燈照亮她的臉。她捏著拳,雙手交叉在乳間,半斜著身子,兩眼一瞬不瞬地瞪著 古吉,如一只被追至危崖無路可遁的獵物。 時間並不匆忙,窗外的雨聲也並不匆忙,。古吉背靠著門,緩緩地欣賞著她。 女人縮在那裡,她的臉色在她自己影子裡面顯得格外蒼白,沒有一絲誘人的顏色。 她手肘靠著牆角的圓桌,一束黯淡的落滿灰塵的紙花在瓶頸上顫抖。假如換成別人! 但她眼神並沒有這種推想。古吉微笑起來,一和一千沒有什麼不同,邏輯是一張大 網,凡落在裡面的命運總是一樣。 「來呀!」他說,「不會咬爛我肩膀罷!」 咬肩膀也好,只是別咬斷舌頭。古吉把身體擲在床沿解他的鞋帶。在肩膀疼時 我會記得她。衣裳摔落時女人背過臉去把頭埋在褪色的紙花上微微抖動她的雙肩。 她的臀部同樣渾圓,抽噎時繃緊的花裙間隱約顯露出股瓣的凹線,一股熱焰猛騰上 來。古吉說:「我讓你習慣習慣,來罷。」女人不聽,竟嚶嚀有聲地啜泣起來。泣 聲配搭著簷雨,別有新鮮的淫蕩之感。古吉裸撲過去,摟緊她的肩膀,吻她的發和 後頸。女人伏在花瓶上,雙手緊勒著瓶頸。拍的一聲,花瓶在猛烈的搖晃中摔落了, 紙花散葬於遍地碎磁之間。 娼婦的門中,床是荒島,所有的門裡,全關有近乎荒島的故事,不欲人知,偏 偏盡人皆知。古吉緊壓著女人並捉住她的雙手。三面的長鏡中映著他和她的影子。 女人反抗得並不過分激烈,只是一種由恐懼而產生的下意識的保衛。只是喘息著用 潮濕的眼睛盯住她身上的男人。她手臂扭動,頭在枕間搖擺。這很自然:女人們開 始總保衛,結尾全是陷落。櫻桃紅也曾如此。五分鐘,一個小小圓圓的煙圈那樣飄 過她被無數人吻過的嘴唇。回想當初或許只是一種可嘲弄的固執和愚昧,它反使男 人平添初夜擷取之特有情致!紅濕的眼,緊閉的唇與生硬的徒欲逃脫的動作,一如 秋日風中花之零落…… 「我……不是……」女人說。 「沒關係。」古吉說,「假如明晚我遇上你,我說不定是你第二十個客人了, 懂罷。」 女人的眼睛灰黯了,她哭得很厲害但沒有聲音。胸前第一粒扣子落下,露出乳 罩的帶子。古吉覺得仍有堅持的必要: 「假如今夜來的是別人,完全一樣。」他搖撼著她,憤然地說: 「我討厭眼淚!我討厭,你懂罷。」女人點點頭閉上她的眼。第二顆扣子脫落, 她的胸脯全陷入古吉的手掌。不要太匆忙。古吉警告自己。新鮮的青果重在品嘗。 「鬆開我。」女人微弱地喘息說。古吉沒有,從卸落在乳罩下他找到要找的。把真 實的感覺和遐想連在一起,露露的、黃傘和綠傘的、小二八和女店員……和車掌。 如果晚兩年,它更會豐實。雨聲和昏黯的燈色有一種朦朧的美感和舒放的快感。時 間並不匆忙,他放開她去找香煙。她仍會反抗如一只被抓的貓當她花裙陷落的時候。 她會用指甲、用牙齒,最後用她的身體,最後…… 但女人爬起來,赤著腳站在燈下,極力忍住顫抖,傲然地朝後甩一甩她蓬亂的 頭髮。她雙手抓住衣襟,用力分開,裂帛聲尖笑之後她外衣落在地上。古吉抬起頭: 「你做什麼?」女人的嘴唇抖索著吐音冷而朗亮:「我會……我自己會……」她開 始撕破她的花裙,動作很穩只是有些顫硬,她眼睛乾了,毫無羞怯地直視著古吉, 明亮、清澈,她那樣坦然地迎接自己的命運。 「那是什麼?」古吉說。 「傷!被打的傷!」她說,「明天不會再挨打了。不會了。」 她朝他走過來,裸仰著。古吉忽然覺得興味索然。這算什麼? 滿以為她啼哭、哀求、嬌羞、反抗,掐他手臂咬他肩膀,構成一種野蠻的快樂。 她卻木然不動,她全身像一隻斑馬,佈滿傷痕。她的臉只是一無顏色的冷冷的白, 並不美麗,並不吸引,並不神秘。黑裡的溫柔消失了,一切幻象全沉落下去,只有 雨聲敲打著一室的寂靜。寂靜,下沉,寂靜,下沉,冰冷的感覺塞住他的呼吸。古 吉怒視著鏡中的一對裸體,猛揮一拳,嘩啷一聲,他自己的世界碎了!他抓起他的 衣裳。 「你不能走。先生:——這些鏡子!」 古吉把所有的一把鈔票塞在她的手裡。 「你不能走!」她穿她撕破的裙子。 他不聽她,倉惶地撞出去。她跟著他一路叫著他。他穿過污穢的小弄跑到河邊, 有一盞孤伶伶的路燈在波浪上游泳,閃搖著它不定的身體。他放慢步子走下河崖去。 他感覺他的腳在冰冷的水裡。背後的燈光亮起來。肥胖婦人領著一群打手追過來。 「他醉了!」她說,「那流氓,他打壞了鏡子!」他又聽見剛才他聽過的女人的聲 音:「錢在這裡!他丟下一大把票子。」「哎喲!」肥婦人的語調變成驚訝:「他 想自殺?」古吉朝前走了幾步,他感覺非常清醒,水波在他腰際拍打著,寒冷而溫 柔,一種幾乎是他有生以來從未感覺過的真正的溫柔。 「我只是想涼一涼!」他說。 燈光暗下去。他們走了。古吉便在澈骨的寒冷裡游起水來。來罷,所有的印象, 所有的肉體,所有的女人!她們不來,他游著,向遠處去,覺得很安靜,很滿足。 這不是由於道德,僅僅是由於寒冷的溫柔使他戰勝了什麼?他說不出那是什麼?但 他戰勝了,在這個意外的並非最後的夜晚! 當然,在明天,它們還會回來,成群成群地在他心裡舞蹈,在他血液裡賽跑, 它們並不能成為主宰,他很明白。他覺得所有的人類也應該明白,那很簡單,並非 是一種可以闡明的道理。明天,他仍然需要一個天地,需要一朵新的梅花。 五個女人貼成的一朵梅花,在他的床頂上面。一朵新的梅花代替舊的梅花,在 明晚的夢裡。一頂寬沿的草帽。一襲紅色的泳衣。兩條披以黑色紗網的大腿。一種 舒坦在陽光下面的成熟著的青春……現在到哪去呢?現在?生命的解釋就是生命, 不可能是別的——同樣不是道理。現在該到哪兒去呢?現在…… (選自《中國現代文學大系》,巨人出版社1974年出版)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