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不流那眼淚 作者:絲竹 林志奇是我表姐。我外婆簡直把她視為「肉中刺眼中釘」,每次看到她或者想 起她,就「咬牙切齒」耿耿於懷道:「這丫頭,成天瘋瘋癲癲的,沒個女孩譜。」 繼而憂心重重歎息:長大以後,嫁不出去怎麼辦!而她的小女兒,我們的小姨,則 對林志奇另眼相看疼愛有加。小姨認為林志奇有主見,敢做敢為,是個獨一無二的 女孩。只可惜,她這些良好的意見只能限於私下發表。僅僅有一次,她償試把它擺 在桌面向她母親公開,外婆氣得鼻孔朝天,雙目噴火,把桌子敲打得哐哐亂響,戟 指怒目斥駡:「臭丫頭,與林丫頭一樣,不知好歹。」 「不知好歹」的林志奇有很多匪夷所思的故事。她幾乎無所不學,無所不會。 對於紛至遝來的新鮮事物,她有不完的精力和熱情敞開懷抱,除開小時候學會的爬 樹、打架、偷魚外,早已新陳代謝相繼更換為:溜旱冰、踢足球、演講辯論、交際 舞、電腦、……什麼都會的別另一方面等於什麼都不會。林志奇每學一樣都有與之 伴生的轟轟烈烈的故事發生。自然,讓人覺得「耳目一新」的當數「偷魚」事件。 那時,她只不過是個七歲多的小豆丁。一直到今天,我們都猜測不出她到底使用了 什麼絕招,抓獲公園大水塘裡的一條估計有四斤多重的大魚。當她興高采烈扛著大 魚被公園巡警抓住時,面不改色,振振有詞道:「我不偷魚,我是在和大魚玩著呢。」 直至從家趕來,羞愧極至的大姨媽一巴掌送過去,她眨著淚汪汪的大眼,仍然堅持 說她沒有偷魚,是大魚喜歡和她在一起玩耍的。並不愧不怍以大人的口吻與邏輯揚 臉堅定地說,她沒有錯,大魚也沒有錯,因為我們都沒有錯,所以我們沒有犯錯誤。 林志奇的母親常幸慶林志奇沒生錯年代。她說,如果林志奇生在六十年代,她 肯定比黃帥還要聞名;要是生在五十年代,有可能比聶元梓韓愛晶之類的還要臭名。 倒是讓她感歎萬分的是,她認為林志奇生錯了性別,對足球有一份特殊感情的她說, 如果林志奇是個男兒身,做個職業球員,以她的才智,在賽場上定能與馬拉多納平 分秋色,中國球迷滂沱眼淚暫且還可以歇一歇。有一天,林志奇的雙親聊天,她母 親說出此遺憾。正巧,林志奇聽見了,她馬上一幅傷恨欲絕的沉痛樣,若有所思說: 「就是嘛,你們還沒徵求我的同意就私相授受我為女兒。唉,可惜可惜,比爾·蓋 茨怎麼沒想到在人體建立個回收站呢?」 夏末初秋,我師範畢業後被分到一所中心小學任教,林志奇的命運與我相同。 印象中的知青故事與我相距甚遠。不過有一個故事林志奇的母親卻堅持讓我耳 熟能詳:二十多年前,一群風華正茂的上海知青千里迢迢來農場插隊。幾年過去了, 其中一位剛來時才十幾歲可憐的女知青,費盡心思也調不回上海。女知青絕望之余, 與農場的一名青年戀愛結婚,還生了一個女兒。就在這時候,上面來了文件,所有 單身知青一律可以回城。這下,一道來的知青都回花花上海去了,只有她一人欲哭 無淚地遺留下來,直到今天還呆在那看不見高樓的農場。有一天,不知姨媽是否有 意無意,反正林志奇也聽到了這個故事,她立馬喊叫起來:「喔,媽,你以為那些 衝鋒陷陣回上海的知青就一勞永逸萬事大吉一了百了?你看過人家葉辛寫的《孽債》 沒有?他們回去的,要麼搞離婚,要麼坐牢,要麼一家老小擠在一間拳頭大的小籠 子裡,說不定現在還下了崗,不見得一定都好。人家留下來的,守護著忠真不渝的 愛情,再苦再累,就算什麼也沒有,還有愛情,真浪漫。噫,媽,要是我在下面也 遇上一個頂天立地,有高難度的白馬王子,你說我會不會上演一齣比她還要精彩的 愛情故事呢?」 故事的啟發竟產生如此與她願望大相徑庭的結局。林志奇的母親聽得目瞪口呆, 後悔莫及。 一直不願意離開自已依戀的這座城市,但又無法推斷離開的日期。汽車總站永 遠到處都是人頭攢動,車上車下彌漫著悲歡離合的喜與傷。林志奇堅決不要她母親 來送行,她說本來快樂的喜事她最害怕她母親硬無緣無故地製造出哭泣的氣氛。而 此時,我在車上,外婆在車下,隔著玻璃窗,老人家一字一頓地重複我不知聽過多 少遍的叮囑。外婆的話讓我觸類旁通地湧起再次被拋棄的傷感與別離的無奈,不爭 氣的眼淚差點兒全跑出來。 中心校建在一座獨立的山頭。學生來自小鎮和方圓十幾裡的村莊。 日子一天天很寂廖水過無痕地滑過。我溫順的外表其實掩蔽著深藏不露的孤僻,而 盛滿了憂鬱的孤僻所顯現的便是落落穆穆。 如果說我是一顆飄浮不定的油星,那麼,林奇志簡直是一條得天得地肆無忌憚 的野魚。她快樂無限,實在抽不出時間來憂鬱憂鬱? 九月底,小鎮的大魚塘清塘,清過的魚塘裡散落著一些泥娃娃,他們摸索那黑 糊糊發出黴水味的泥漿,尋找小魚小蝦之類的,都是十來歲的小子,只有林志奇一 個大姑娘。她袖子卷到肘上,褲腿卷過膝頭,額頭前的髮際抹一層厚泥漿。我跑去 看她時,她正好抓住一條泥鰍,興高采烈手舞足蹈哇哇亂叫。幾乎與此同時,岸邊 圍觀的人群也傳來一陣嘩笑。 開春上山挖懷山,夏天上山摘野果。「哇,山裡埋藏好多好多快樂耶!」林志 奇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狂喜,她從來都沒有停止過發現快樂挖掘快樂。 中心校的老師一般不會輕易進行家訪。一來山裡的孩子也像大山一樣純樸,二 是在家長盛情之下,教師實在沒有辦法空手而歸,而面對並不富裕的村民,做老師 的又無法做到坦然自若授之無愧。所以,只有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動用到顯得 十分鄭重其事的家訪。不過,林志奇卻例外。 有一天,林志奇氣喘噓噓來找我,劈頭就沒頭沒腦的一句:「還記得我們老師 教過的什麼宋什麼的詩嗎,對了,虞卿亦何命,窮極若無聊。」沒待我有任何言語, 丟下一頭霧水的我,旋風般地又跑出去了。 第二天,她扛著一個鼓囔囔的大蛇皮袋來找我「借錢」。左一個「好妹妹」, 右一個「好妹妹」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醜樣。最後,她揮動著手中的兩百塊錢,才 滿面春風地告訴我:「緊急救命用的!」南方的春天其實很冷,風滲入骨髓,猶似 把一件一件衣服剔去。林志奇扛著大蛇皮袋歪歪扭扭地走在前面。順著羊腸小道, 進了松樹林,一路上林志奇竟然一聲不吭。 「到了。」隨著一聲招呼,林志奇所說的「緊急救命」一一呈現在眼前:這是 一間在風中抖抖索索的草屋。聽見我們說話聲,一家老小從洞門魚貫鑽出。兩個孩 子一邊一個地躲在母親身後,露出菜青色髒兮兮的小臉,怯生生地望我們。這麼冷 的天,他們還只穿一件單衣呀。風冷漠地掃過來,我清晰地聽見他們哆嗦的聲音。 我們急忙走進屋子,四面灌風的草屋與外面一樣的寒冷。這是什麼家呀,除了有人 住在這兒,幾乎什麼都沒有啊。我急切地往口袋裡拿出冬衣給他們,心裡一片荒涼, 眼睛生長出酸澀的東西。 當女主人再次千恩萬謝並接過林志奇遞過去的五百塊錢時,林志奇非同尋常的表情 我從未見過,她認認真真地說: 「大叔大嬸,您倆先別忙感謝我,我有話不說出來就對不起這兩個可愛的弟妹。 我老師說過勤能補拙,意思是說,人只要勤奮勤勞不好吃懶做,最起碼能有飯吃, 有衣穿,有房子住。就不用挨餓挨凍。大叔大嬸,你們覺得我老師說得對不對?」 風不吹了,草不動了,女主人和男主人的臉輪回地發紅發白,都默不出聲,四 周真的靜極了。外婆的電話又打過來,她叫我一定回家,還有表姐。林志奇聽完撇 了撇嘴,「回去?你回去告訴外婆,就說我膽小相親。」 「膽怯相親」的林志奇有不少的朋友,當然包括男朋友。小鎮的男女青年無論 身份地位,林奇志與他們總是有說有笑的。其中,想方設法接近林志奇的不乏其人。 林志奇成為小鎮居民愛議論的對象。有人說她隨和大方,也有人咒駡:這小娘們騷, 好像全鎮的男人都是她老公似的。林志奇聽見了,笑笑,不放心裡。 有一天,林志奇眉飛色舞兼有嫵媚嬌柔對我說,被自已喜歡的男人追的感覺有 如天崩地坼。並聲稱她可能、打算、準備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男朋友,現在正在認 真慎重考慮中。林志奇的坦誠讓我忽然有些束手無措,甚至有一縷我不敢承認的嫉 妒,我不知該說些什麼。 教育局已經來了調令,我可以回城了,代價是相親後的必然結果。夏夜,月高 雲淡。林志奇說要我陪她坐坐。水樣的風吹過來,同月光一道梳理她的發梢。老半 天,她一言未發,她沉默的時候真的很像個淑女。雖然我們不說話,但彼此明白對 方思量的點點滴滴。 「認真考慮好了?不後悔?」終於,林志奇發問。 「你呢?認真考慮好了?不後後悔?」我反問她。 我調回城,最高興的是我外婆,她說就算她現在死了,也可以瞑目了。而林志 奇在下面也有一個彼此相親相愛的男朋友。小夥子是個大學生,叫陳立,他對林志 奇更是一往情深。 2000年的某個月夜,一個斷腸的電話傳來林志奇已不在人世的消息。她和陳立 去游泳就永遠也不回來了。仿佛天地間忽然沒了顏色,我一腳踏入北冰洋。 志奇就安葬在與中心校遙遙相對的小山頭。送葬的隊伍很長很長,這些人,有 的我熟悉,更多的是第一次見面。很多人都哭了,他們的悲傷真實地寫在臉上。尤 其是,最大的願望是,與林志奇雙宿雙棲的陳立,還有那對曾經饑寒交迫的夫婦, 他們的傷與痛並不亞于林志奇的父母。 陳立辭職了,他現在居無定所,到處流浪,沒人知道他的去向。林志奇給小鎮 留存了許多如陽光似銀月般的故事。 我們幾個表親聚在一起時,總覺得少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其實每個人心中明 白,但都不願點破,因為我們都不願相信那個生氣勃發,不管是眼淚還是微笑都容 不下一絲雜質,每個笑容每滴淚水都是真實自我的颯爽女孩怎麼會忽然蒸發呢!惟 獨年事漸高的外婆,有時候她會喊咧咧道:「林志奇這丫頭,又跑哪裡瘋去了,也 不來看我了!」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