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餘光 作者:李陀 雖然人行道上熙熙攘攘,人多得像是馬上要過春節,雖然自從出了家門之後還 一連過了兩次馬路,而且兩次都不能不從汽車、自行車的夾縫裡曲折穿行,可是他 和他們之間的距離始終保持二十五步左右。那一定是二十五步左右。老金頭對這很 有把握。他對怎樣在各種複雜情況下保持這個距離已經相當有經驗。比如剛才,那 小夥子和他女兒在十字路口過馬路,他們剛走過去就亮了綠燈,各種車輛就像潮水 一樣湧了過來,一下子把他和他們隔斷了。可是他不慌不忙。他乾脆先不過馬路, 而是隔著馬路和他們向同一個方向走。那馬路也差不多二十五步寬。等他看到一條 人行橫道線,從從容容地走過去,然後又跟在他們後邊的時候,那距離差不多還是 二十五步。他就這麼一路尾隨,既不讓自己和他們太近,也不讓自己離他們太遠。 他背著手在人群裡走著,努力裝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他知道有很多人純粹是由於無事可做,才專門以遛大街來散心。他想把自己裝 做這些人中的一個。其實他心裡也知道,這些匆匆來往的行人沒有一個會分神來特 別注意他。不過他還是覺得自己必須這樣做。只是他越想這樣做,心裡反而越緊張, 覺得自己一點也裝不像,一點也不悠然自得。一個遛大街的人免不了要東張西望。 但是他東張西望的時候總是顯得慌慌張張,十分不自然。這主要是因為人群裡女人 太多,而她們的穿著打扮又讓他覺得十分不舒服。比如剛才,他路過一個水果攤, 就順便看了那麼一眼。他其實並不想買水果,他沒有吃水果的習慣,再說他也不能 停下來買東西。他就是順便看了那麼一眼。誰想這一眼正好落在賣水果那個女售貨 員的胸上。這絕不是他有意往那兒看,他這輩子沒幹過那種事。 他真是去看那堆水果的。那是一堆南方來的鮮果,有香蕉,有荔枝。但是在他 看水果的時候,眼睛的餘光裡卻出現了那姑娘的胸。其實這本來也沒什麼。誰也不 能看什麼東西的時候眼睛裡只有那件東西,其它什麼也不看。誰也不能控制自己的 眼睛的餘光。他過去買東西的時候,眼睛的餘光裡也出現過女售貨員的脖子、胳膊 和胸什麼的。可是這次不一樣。那姑娘沒有穿售貨員通常穿的白上衣。她穿了一件 短袖的晴綸一類的緊身上衣。那上衣是玫瑰紅色的,還有幾條粗細不均的白色橫線, 非常醒目。這本來也沒什麼。問題是那姑娘的胸部太豐滿了,那緊身上衣又太貼身 了。於是姑娘那一雙高高的乳房就輪廓清晰地凸現出來。而且那幾條白線正好起起 伏伏地繞胸而過,形成非常優美的曲線,更加惹人注目。老金頭說不清自己的眼睛 的余光在那姑娘的胸上停了幾分之一秒。反正他馬上就把眼睛從那堆水果上移開了, 而且有些慌慌張張,好像他自己有什麼嫌疑,犯了什麼錯誤。他慌慌張張把眼睛移 向正前方,又慌慌張張往前走。不想他又出了岔子。只聽「哎唷!」一聲,他已經 收步不及,正好和兩個挎著胳膊的中年婦女撞了個滿懷。這一次他更加尷尬。因為 在他連連說了幾聲「對不起,對不起,實在對不起!」之後,他突然發現其中一個 女人的布拉吉的領口開得那麼低,不僅露出白皙的脖子,而且露出好大一塊白皙的 胸。他唯一的反應是轉身就走。此後一路上他都苦於眼睛不知道向哪裡看。他那裝 做到大街上閑遛散心的計劃完全破了產。特別在他尾隨著那小夥子和女兒進了王府 井大街之後,他的窘迫到了極點。到處都是一直露到肩的白胳膊,連膝蓋都遮不住 的短裙子,奇奇怪怪、各式各樣的眼鏡和頭髮,時不時嗆得他透不過氣來的一陣一 陣的香水味。他不要說悠然自得地東張西望,就是想視而不見地正視著前方一直朝 前走,都相當困難。最後他想了個辦法,就是眼睛一直盯著女兒和那小夥子的背影, 其他的一概不聽不看。這也有個好處,就是在行人十分擁擠的情況下,他能使自己 和他們之間還始終保持二十五步左右的距離。那准是二十五步左右。 他有多少年沒到王府井這種熱鬧地方來了,他自己也想不清。他平常不喜歡上 街,也可以說除非有特殊的需要,他從不上街。他喜歡安靜。這多半因為他二十多 年一直在傳達室看門,被來往不停的人聲、汽車聲、手扶拖拉機聲吵怕了。 他真喜歡安靜,越安靜越好。連每天晚飯時必喝的那二三兩酒,也都要安安靜 靜地喝。不聊天,不聽廣播,也不想什麼心事,就是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酒。不 過那一口和一口之間要隔很長一段時間。他最喜歡夏天的傍晚,那最好。老槐樹下 邊擺上個小炕桌,一瓶瀘州特曲,一盤豬頭肉,一盤五香煮花生米,一盤拌豆皮, 一把芭蕉扇,一把酒壺,一個酒盅。守著這些東西他一坐就是兩個小時。有時候一 兩個「吊死鬼」從槐樹上掉到脖子上,涼涼的,他也不著急。他把那「吊死鬼」輕 輕捏下來,再輕輕扔到槐樹根下,讓它再往樹上爬。等到暮色濃了,小院裡的美人 蕉、西粉蓮、燕子掌、玉簪棒都辨不清顏色了,知了也不叫了,月牙從房脊後邊露 頭了,他才喝下最後一口酒,然後進屋睡覺。他睡覺也是安安靜靜,不打鼾,不翻 身,不做夢。第二天清晨,差不多他總是胡同口那家小早點鋪的第一位顧客。在他 喝豆漿、吃油餅的時候,早點鋪裡最多三兩個人,也很安靜。吃完早點他就騎車上 班。車後座上總是夾著一個鋁飯盒,裡面裝的是白麵大餅、鹹雞蛋、香油拌的芥菜 疙瘩絲。那是他的午飯,多少年天天如此,很少換樣。他差不多總是白班裡第一個 到廠子的人。每天他都讓夜班的門衛提前兩個多鐘頭下班。然後他揮起大竹帚掃地。 他從廠門口掃起,一直掃到廠裡很遠的一段馬路,如果時間富餘,就連廠外的馬路 也都掃一掃。掃完地他又拉出挺長的膠皮管,給地面灑水,廠門口裡裡外外都灑個 遍。往往一直到他把這些事都做完,到廠子來上班的人還是稀稀落落。只有一群群 的麻雀在附近車間的天窗裡飛出飛進。它們一邊無目的地亂飛,一邊唧唧喳喳地叫。 他愛聽這麻雀叫。因為這是他一天裡最後享受到的一會兒安靜。再過一會兒,上班 的工人就會蜂擁而至,自行車鈴響得有如一片潮聲。然後就是汽車、拖拉機和三輪 摩托的轟鳴,這轟鳴差不多要一直延到深夜。為此傳達室的門窗和洋灰地面一天到 晚地抖個不停。這以後他再想安靜,那就要下班之後回到家中才行了。而且這還需 要在傍晚時刻,騎著車在車如流水馬如龍的大街上穿行約一個小時。那大約是他一 天裡最不痛快的一刻。他不明白為什麼北京的街上總有這麼多人,總這麼熱鬧,這 麼亂。他受不了這亂。他常常想起舊北京的寧靜。 那時候半天才過一輛當當做響的有軌電車。從門頭溝拉煤的駱駝隊緩緩地跟在 小驢車後邊走,那叮叮的駝鈴聲能傳出好遠。打鼓的挑著擔子來了,一聲「有破爛 ——我買……!」能從胡同的這口傳到那口。 誰想他這樣一個喜靜怕亂的人,不知不覺跟著人家跑到王府井來了。這沒辦法。 他只能尾隨女兒和那小夥子,他不能干涉人家。他們是為了談戀愛才出來遛大街, 你總不能給他們規定路線。不過他們為什麼非要到王府井來呢?他們完全可以找僻 靜一點的地方走一走。王府井是北京最繁榮、熱鬧的地方,這他知道。年輕人都喜 歡逛王府井,到這裡來買東西,這他也知道。可他今天親身到王府井來走走,心裡 很不是滋味,有一種沉重感。而且這沉重中還夾雜著氣悶和惱怒。過去他來過王府 井。但今天的王府井似乎與前大不相同了。比如說蛤蟆鏡,大街上差不多有一半人 都戴著蛤蟆鏡,過去可沒有這種事。據說戴上這種眼鏡在陽光下不晃眼,能養目。 可是他根本就不信這一套。他一輩子沒戴過那東西,也從來沒覺得太陽晃眼。還有 那滿街的花花綠綠:紫色的、形狀很像是窩窩頭、扣在人腦袋上能把大半個臉罩住 的怪裡怪氣的草帽,大得足能裝進一個七八歲小孩子的手提包,有的像花蝴蝶、有 的像斑馬、有的像半透明的紗燈等等五花八門的連衣裙子,櫥窗裡的穿得洋裡洋氣、 臉上永遠也沒有一點表情的服裝模特兒,瘦得緊緊包著屁股、緊緊裹著大腿、把這 兩個地方都顯示得異常清楚的各種顏色各種式樣的褲子,放在自行車後座上叫賣出 售的《健與美》、《服裝》、《食品》……。這一切都使王府井顯得比過去更繁華、 更熱鬧了,可也使他覺得更陌生了。他甚至有一種身在異鄉之感。不錯,除了夾雜 在人群裡的一些不多的「老外」,這裡絕大部分的面孔他都是熟悉的,那都是中國 人的臉。而且,除了斷續聽到的一些外地口音,這裡滿街流動的都是他聽慣了的北 京話。但是他還是有一種身在異鄉之感。雖說他平時不喜歡出門,不喜歡上街,尤 其不喜歡到王府井這樣的地方來玩,然而像今天這樣,在擦肩接踵的人群裡卻有一 種孤獨感,可是從來沒有過的。要知道他是老北京。他祖祖輩輩都住在北京。只不 過他曾祖父輩以前他們家住在北京郊區,在西直門外正蘭旗。 然而他們家並不是旗人。他們家是在他祖父那一輩上遷到北京城裡來的。他祖 父和父親都是一小在崇文門外一家棺材鋪學徒,後來都是打了一輩子棺材。不過他 倒沒有學打棺材,他學的是黑白鐵活,北京人簡單稱之為「焊洋鐵壺」。他挑著一 副裝著帶風箱的小火爐、各種厚薄的零碎的黑白鐵片,以及一套包括錘子剪子砧子 等傢伙什的擔子, 整天沿著大街小巷轉。 一聽到他那用吵啞的嗓音喊出來的一聲 「焊洋鐵壺……!」 往往就有一兩個小黑門呀一聲打開,然後就有人拿著臉盆、鐵壺、水瓢之類東 西讓他修理。他總是找一棵老槐樹的近旁撂下攤子,在槐樹的樹蔭下一會兒剪這剪 那,一會兒敲敲打打,一會兒呱噠呱噠地拉風箱燒火,一會兒用焊錫焊,一忙忙半 天。小胡同裡很安靜,除了天上的鴿哨聲和樹上的伏天叫,沒有人打擾他。只偶爾 有一兩個「吊死鬼」掉到他脖子上或肩膀上,涼涼的。如果這時候他手頭正忙,比 如在用烙鐵哧溜哧溜地溜一道焊縫,他就不去管它,任它在身上爬。等到手頭上的 活幹完了,他才把那「吊死鬼」輕輕捏下來,再輕輕扔到槐樹根下,看著它一點兒 一點兒地往樹上爬。有時候他這樣呆呆地要看好久好久,忘了手裡的活兒,連爐火 熄了都不覺得。 他們是從王府井大街南口走進來的。一路上他還是始終和他們相隔二十五步左 右。只是越往北走,距百貨大樓越近,人也越擁擠,保持這二十五步的距離也越困 難,他必須十分注意才行。不過這也有一個好處,就是由於他緊盯著女兒和那小夥 子的背影絲毫不敢鬆懈,因而他用不著再為控制自己的眼睛的餘光而苦惱。那些暴 露得過分的胳膊和脖子,那些過分隆起的乳房,那些在女人身上過分突出的種種曲 線,都漸漸變成很虛的、似有若無的東西。另外,這種專注還使他可以很仔細地研 究和考察那小夥子。那小夥子讓他挺滿意的。 還在沒有走進王府井的時候,他就注意到,那小夥子雖然一路上和女兒有說有 笑,可把兩人之間的距離始終保持著一尺左右,從來沒有肩膀靠著肩膀。他對這一 點很重視。這說明那小夥子很可能是個規規矩矩的孩子。但是這需要進一步考察。 而在王府井街上的擁擠的人群裡,正是考察那小夥子的好機會。開始的時候,他有 點不放心。因為那小夥子已經把他的肩膀和女兒的肩膀之間的距離縮減到半尺左右。 這當然也是因為人群越來越擠,像方才那樣從容地並肩而行相當困難。但是那小夥 子會不會有意利用這個機會呢?半尺是個很不安全的距離。很快,他發現自己的擔 憂絕不是多餘。那是他們走到兒童商店門口的時候,這裡人多得擠成一團。有很多 人要進兒童商店,有很多人要從兒童商店走出,而商店門口人行道上還有很多人要 來往通過。於是四股人流在這裡匯合,互相擠,互相推,互相吵,互相笑。幾隻玩 具的大刀和帶紅櫻的長槍在人群頭上揮舞著,一個一歲多的胖胖的小男孩被高舉在 半空咯咯地笑,幾個留著長髮、穿著喇叭腿褲子的小夥子高聲喊著,企圖維護秩序, 一個姑娘提著一隻高跟涼鞋沖出人群。老金頭一下被吸進這股人的漩渦。他那時候 和那小夥子及女兒相距不過八九步遠,可是他只來得及向他們投去很短的一瞥,就 再不見他們的影子。而這最後一瞥讓他十分不安。因為他看見那小夥子和女兒之間 不僅不再相距半尺,而且兩個人身體挨身體地緊緊靠在了一起。他還覺得那小夥子 似乎用一隻胳膊緊緊摟著女兒的腰。不過這只是他從那小夥子的姿勢中判斷的。他 看不見那小夥子的胳膊,也看不見女兒的腰。他不禁焦慮萬分。這焦慮又因為他被 挾持在人群裡,怎麼也沖不出去而變得火冒三丈。不過他這火並沒有冒到臉上來。 他只是喊著「勞駕!勞駕!」並且護持著一個抱著孩子的婦女用力往外擠。那孩子 哇哇地哭個不停。那婦女死死地揪著他的袖子。後來他們終於擠出了人群。那婦女 一邊哄孩子一邊對他千謝萬謝。然而他一句也沒有聽見。他急急忙忙向前追去,在 一簇一簇的行人中東尋西覓。他這不是第一次當女兒談戀愛時在後面尾隨。過去女 兒和人家出去玩,他也像今天這樣跟在後面,隔著二十五步左右的距離。可是那幾 次他和他們從來沒有走失過。這次卻糊裡糊塗地把女兒丟了個無影無蹤。不過,他 仍然保持著鎮靜。他一面用目光在大街兩邊人行道的來往人群裡搜索,一面檢查他 遇到的每一家商店,每一個賣雪糕和冰棍的小攤,每一堆不知道為什麼擁在一起的 人群。 會不會是女兒和那小夥子串通好了有意甩掉他?這個念頭閃電似的在他頭腦裡 掠過。但是他立即否定了這個想法。這不可能。她從小就是一個膽小、聽話的老實 姑娘。她從小就怕他。前兩天她還哭著對他說,只要爸爸有一點不滿意,她就不結 婚,實在不行,她可以一生不嫁人,跟著爸爸過一輩子。那時候他正坐在老槐樹底 下喝酒,一把團扇把小院裡煽得滿院都是酒香。聽了女兒這話,他當時並沒說什麼, 只覺得一口酒下肚之後,那酒味兒比平時更濃、更香。但是,他也只是聽女兒這樣 說說而已,他還真能讓女兒一輩子不出嫁? 當然不能。這孩子是他掌上明珠。他只是想讓女兒找到一個忠厚、老實,能夠 靠得住,而且能夠靠一輩子的愛人。他只是不放心女兒,怕她上當,受騙,不學好, 走邪路。大概兩年多以前的一個冬天,下了一場幾天幾夜不停的大雪,他為了怕騎 車摔跤,就乘公共汽車上下班;這幾天乘車的經歷使他終身難忘,使他在好多天裡 一看見女兒就不由得疑慮重重。 當他在公共汽車上看見一對青年男女親密地抱在一起,他幾乎以為自己花了眼, 或是眼睛出了毛病。他不由得又盯了一眼。一點不錯,真是一對年輕人在一起抱著。 那小夥子個子很高,一手扶著頭頂上的車把手,一手摟著那姑娘的腰。那姑娘兩隻 手扶著那小夥子的肩膀,把頭緊緊貼在他的胸上,眼睛閉著,嘴裡卻不時輕聲說著 什麼。車上的燈熄了,只有路燈的光亮一明一暗地投進車窗,使那一對擁抱在一起 的身形時隱時現。而且,每當車廂裡幽幽地亮起來時,在那姑娘的黑黑的頭髮上, 鮮紅的拉毛圍巾上,長長的睫毛上,都有雪花在晶瑩地閃光,非常惹人注意。老金 頭感到震驚。他一直認為自己不是老封建,對自由戀愛並不反對。但是對眼前這種 景象,使他大吃一驚。他趕快把眼光移開去。這時他才發現,原來像這樣擁抱在一 起的年輕人,在車上竟還有好幾對。 有好一陣,他困窘、惶惑、惱怒,為那些年輕人不好意思,為車上的乘客無動 於衷生氣,為自己心頭上一陣莫名的騷動煩躁,為不知道把眼光投向哪裡而冒火。 最後,他打定主意目不斜視地看車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然而,他竟在那輕捷地翩 躚起舞、滿天裡相互追逐的雪花中看到女兒的影子,看到她也在大庭廣眾、眾目睽 睽之下和一個小夥子緊緊擁抱。他不禁全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也就是在這一刹 那,他果斷地做了個決定:從今以後,只要是女兒談戀愛,只要是女兒和一個小夥 子在一起,無論何時何地,他都一定要在場。 出乎他意料,那小夥子和女兒原來並沒有走出很遠。他們正站在盛錫福鞋帽店 的門前,大概是在看櫥窗裡的鞋,一人手裡還拿著一根雪糕。他一看這情景馬上放 了心。並且由於發覺自己距他們太近,大大縮短了二十五步的距離,他又急忙向後 退了一段。他為了使自己顯得自然,就半轉過身,看精工鐘錶維修店的櫥窗。這商 店那與眾不同的氣派引起他的好奇心,但是他不敢走到裡面去仔細看看。果然那小 夥子和女兒又繼續往前走了。他略微研究了一下他們之間相隔的距離,不由得心裡 十分欣慰。因為那距離已經又恢復到一尺左右。這使得他重新對那小夥子有了好感, 不安心情也一掃而空。特別看到迎面走過來的幾對青年男女,無一不是男的挽著女 的胳膊,而女的又緊緊貼著男的身子,以至走起路來身子都是傾斜的,他的心情不 覺從欣慰轉為驕傲。他為自己的女兒驕傲,也為那小夥子驕傲。他甚至決定,再讓 那小夥子和女兒見上幾面,如果他每次都表現得這樣老實、規矩,那就催女兒快點 和他結婚。現在青年人一談戀愛就用一兩年甚至兩三年的時間,他根本就不贊成。 一來這完全是浪費時間,二來這樣很容易談出毛病來。他可不能讓自己的女兒冒這 樣的險。前些天報紙上展開什麼關於「第三者」的討論,有幾篇文章都說結婚以後 沒感情可以慢慢培養感情,可以先結婚後戀愛。這使他更堅定了他對女兒婚姻的態 度。他自己就有先結婚後戀愛的經驗。當年他和他那口子結婚之後幾個月都很陌生。 那時候他們住在白塔寺一個小院裡,幾乎就在那有名的白塔的腳下。白天他挑擔子 出去焊洋鐵壺,他們見不到面。晚上他回來,坐在院裡一言不發地喝酒,目光很少 離開眼前的酒杯和開花豆。她坐在一旁,摸著黑搓緔鞋用的細麻繩,也是一句話不 說。他們倆就那樣坐著,誰也不和誰說什麼,誰也不看誰。要不是白塔頂上的鈴鐺 不時在夜風的搖動下發出陣陣叮叮噹當的鈴聲,要不是隔壁院子裡養的一群鴿子常 常在黃鼠狼的恐嚇下驚惶地咕咕叫個不停,要不是北屋住的那個老喇嘛不知為什麼 忽然會在一盞昏黃的燈下敲起木魚用蒙語念經一直念到夜深人靜,那這小院就死寂 得象根本沒有人一樣。他們就是這麼談戀愛的。後來他們因為有了孩子,從白塔寺 搬走之後很久,他還很懷念那裡,尤其懷念那在白塔的鈴聲、鴿子的咕咕叫聲、老 喇嘛的念經聲襯托下的安靜。 像在兒童商店門口突然被人群把他和他們沖散一樣,他差點又措手不及。他根 本沒想到那小夥子和女兒還要乘車。因此當他們停下來站在三路無軌車站等車的時 候,他幾乎要找不到他們。他只好跟著他們上了車。他有點不高興。因為天已經傍 晚了,那小夥子和女兒卻一點不考慮回家。一直到那小夥子和女兒在北海公園下了 車,並且向公園售票處走去的時候,他才明白他們還要遛公園。兩個人剛剛見幾次 面就要遛公園,而且是在傍晚,他覺得太過分了。可是就在他為要不要跑過去干涉 而猶疑的那一會兒,那小夥子和女兒已經走進了公園的大門。他不再有什麼選擇的 餘地,也只好急忙買了門票向公園裡面追去。 他沒想到黃昏中的北海這麼動人。不過是一門之隔,門外是由車聲、人聲、鈴 聲交混成的喧囂和騷動,而這裡卻是一片淡淡的暮色和一片綠色的寧靜。什麼都是 綠色的,什麼都是靜靜的。一直向湖對岸延伸過去的層層荷葉,湖對岸那變得有些 模糊的株株煙柳,在稍稍發亮的天空襯托下輪廓仍然十分清晰的白塔和小山,小山 上鬱鬱蔥蔥的松和柏,這一切都是綠的,靜的。他不覺被感動了。這裡使他感到熟 悉、親切。無論是不得已而在鬧市中遊蕩所帶來的不快,無論是那些過分暴露的胸 口和胳膊所引起的厭惡和煩亂,無論是那小夥子和女兒逛公園這事多麼使人氣惱, 他似乎一下都忘卻了。 他背著手悠閒地走著,幾乎快忘掉了前邊的那對青年人。他走過正對著瓊島那 座白色大石橋的時候,甚至伏在橋欄上看了一小會兒荷花。那是一朵盛開的白蓮, 玉立在朦朧的綠色裡,像是在做夢。下了石橋前行不遠,有一棟燈光異常明亮的大 瓦房,裡面隱隱傳出絲竹之聲,他走近一看,裡邊是在演皮影戲。他甚至產生了想 進去坐一會兒的願望。但是他還是向前走了,不過向那在黃昏顯得格外明亮的大窗 子一連回頭看了兩次。再往前走,突然傳來一片兒童嬉戲的聲響,原來那裡有一個 兒童遊戲場。不過,這也沒有讓他反感,因為他覺得那聲響反而使公園顯得更靜。 他真喜歡這靜。他漸漸沉入一種他所十分熟悉的什麼也不聽、什麼也不看、什麼也 不想的心境。仿佛這靜是一片糊,他緩緩地下沉,一直沉到湖底。但是,這種心境 他沒有維持多久。因為在偶然的一瞥之中,他突然看見在右邊小土山的山坡上,一 對坐在長椅上的戀人正在緊緊擁抱。由於他們正處在樹叢的暗影裡,由於那一瞥十 分急促,他不能斷定他們是否在接吻。不過很可能。 他一陣心跳。他不由得四下望望,卻發現路經這裡的一些遊人似乎對此並不注 意。這使他十分驚訝,也很氣憤。他剛進公園時的那種愜意和沉靜,不由一掃而空。 特別當他發現在小山坡的樹影下,原來遠不是只有一對情侶,而是在相距不遠的每 一個長椅上都有一對,他氣憤之餘又覺得極為困窘和煩亂。又像在王府井大街上一 樣,他不知道眼睛應該向那裡看,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控制自己眼睛的餘光。他慌慌 張張,好像幹了什麼不能見人的勾當。他異常後悔,後悔自己沒有在公園門口把那 小夥子和女兒攔住。一想到他們也會看到那些倚偎在一起的小夥子和姑娘,他就覺 得頭皮一陣陣的發麻,心裡一陣陣的發緊。不過他到底還是沉住了氣。他努力把注 意力集中在那小夥子和女兒的背影上,努力不讓在眼睛的餘光中出現的種種景象使 自己分神。他下定決心,只要發現一點跡象,說明他們要效法周圍那些情侶,他就 馬上追過去,讓他們立刻跟他回家。不過由於暮色越來越濃了,那小夥子和女兒的 背影開始顯得有些模糊,他們之間的距離也有些朦朧不清。於是他把自己和他們之 間的距離縮短到十七八步左右。 那一定是十七八步左右。老金頭對這很有把握。 月亮升起來了。那是一輪黃黃的月亮。吹來一陣風,風很涼。老槐樹上的樹葉 簌簌響了一陣,又靜了下來。盛開的美人蕉和玉簪棒,重重疊疊的燕子掌,結了小 石榴的石榴樹,還有那盆兩尺來高的山影兒,在夜色中雖然辨不清顏色,可是他仍 然能大致看清它們的輪廓。他拿起筷子,夾起一塊豬頭肉吃了一口,把杯子裡的酒 一下子都喝掉,然後又對著那些花木發呆。他弄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時候把那小夥子 和女兒給跟丟了的。他弄錯了人的時候,天色已經相當黑了。當時他看到他們沿著 一條兩邊都是山石的小徑往裡走,又一直走過一座像曲尺一樣幾曲幾折的小橋,然 後在一個四周小山環抱的方亭中坐下。這時候他覺得已經到了他不能不出面干涉的 地步。然而當他走過去,站在那一對青年人面前時,竟發現那根本不是那小夥子和 他的女兒。他連聲道歉,倉皇地離開那亭子。過了小橋他看到一塊木制的說明牌, 才知道那地方叫「濠濮澗」。那「濮」字他還不認識。他究竟什麼時候把人跟錯了? 無論怎麼回想他也想不出。他也想過,也許是女兒和那小夥子故意甩開了他。但想 來想去他覺得不可能。他女兒絕不會、也不敢幹出這種事。那絕不可能。一定是他 自己糊裡糊塗地弄錯了人。月亮越升越高了,顏色也不再那麼黃。北房那有些殘破 了的屋脊,連同屋脊兩端的獸頭,還有後院那棵枝丫都直直地伸向天空的棗樹,都 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月色。又吹來了一陣風。槐樹葉又簌簌響了一陣。他把酒杯斟滿, 又喝了一口。不知道為什麼,酒似乎沒什麼味道。他剛放下酒杯,就覺得脖子上一 涼,好像掉上了什麼東西。那東西似乎還在蠕動。他知道那又是「吊死鬼」。於是 他把手伸向脖子後面,輕輕地把它捏在手裡,然後又輕輕地向身旁的槐樹根下一丟。 他在黑暗裡呆呆地看著那小東西落下的地方。 雖然他什麼也看不見,可他感覺得到,它正沿著樹幹一曲一伸地、慢慢地向上 爬。 回目錄 回首頁